羊肉的統計數據改變了推拿中心,寡歡和寂寥的氣氛蔓延開來了,私底下甚至有些緊張。人人都意識到推拿中心有可能發生一點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發生並不意味着什麼都不會發生,相反,一定會發生的,沒到時候罷了。所以,每個人都在等,用他們看不見的眼睛四處“觀望”。推拿中心的空氣真的是不一樣了。最明顯的要數這一點,兩個老闆突然對所有的員工客氣起來了。伙食也得到了有效的改善。相比較而言,張宗琪的話明顯地多了。他的話聊天的成分有,“管理”的成分其實也有。這不是什麼好兆頭。這樣的兆頭表明了一個潛在的事實,兩個老闆之間出了大問題。他們在統戰,都在爭取公眾的力量。
爭取公眾從來就是一件可怕的事,爭取到一定的時候,公眾就有可能成為炸彈,“轟”的一聲,一部分人還站着,一部分人卻只有倒下。
這樣的局面下最難的還是員工,你必須站隊,你不是“沙的人”就只能是“張的人”,沒有第三條道路可以走。站隊總是困難的,沒有人知道哪一支隊伍有可能活着。當然,失敗了也不要緊,可以走人。可是,又有哪一個盲人情願走人?麻煩哪。一旦你的鋪蓋像魷魚片那樣捲了起來,數不清的道路就會突然出現在你的腳下,你必須一趟又一趟地重新走過。
就在這樣凝重的空氣裏,張一光十分意外地對小馬好了起來。只要有閒工夫,張一光就摸到小馬的面前,一把摟過小馬的脖子,一個勁地熱乎。小馬卻誤解了,平日裏小馬和張一光就沒有什麼往來,這會兒風聲鶴唳的,你來套什麼近乎?小馬認準了張一光是沙老闆派過來的,要不就是張老闆派過來的。小馬早就打定了主意,他不站隊。他不想做任何人的人。只要張一光一摟他的脖子,他就硬生生地從張一光的胳膊彎裏逃出來。小馬不喜歡他的胳膊,小馬不喜歡張一光胳肢窩裏熱烈而又複雜的氣息。
“你跑什麼嘛?”張一光想,“兄弟我可是有要緊的話想對你説——都是為了你好!”
作為一個後天的盲人,張一光特別了。後天的盲人大多過分地焦躁,等他安靜下來的時候,其實已經很絕望了,始終給人以精疲力竭的印象。張一光卻不是這樣。他是瓦斯爆炸的倖存者。那一場瓦斯爆炸一共奪走了張一光一百一十三個兄弟的性命,張一光卻活了下來。他創造了一個奇蹟。當然,他付出了他的雙眼。活下來的張一光沒有過多地糾纏自己的“眼睛”,他用黑色的眼睛緊緊盯住了自己的內心,那裏頭裝滿了無邊的慶幸,自然也有無邊的恐懼。
張一光的恐懼屬於後怕。後怕永遠是折磨人的,比失去雙眼還要折磨人。從這個意義上説,失去雙眼反而是次要的了。因為再也不能看見光,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張一光認準了自己還在井下。他的手上永遠緊握着一根棍子,當恐懼來臨的時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用棍子往上捅。這一捅手上就有數了,頭上是屋頂,不是井下。
恐懼是一條蛇。這條蛇不咬人,只會糾纏。它動不動就要游到張一光的心坎裏,纏住張一光的心,然後,收縮。張一光最害怕的就是蛇的收縮,一收,他就透不過氣來了。但收縮歸收縮,鐵一般的事實是,張一光的心在收縮呢。從這個意義上説,恐懼好。恐懼好啊。既然活着意味着恐懼,那麼,恐懼就必然意味着活着。小子哎,你還活着。你就燒高香吧,你的命是撿來的。你都佔了天大的便宜了。
在任何時候,“佔便宜”都是令人愉快的,何況是一條性命。他已經是“死了”的人了,他的一切責任其實都已經結束了。然而,他的老婆又沒有成為寡婦,他的父母還有兒子,他的兒女還有父親——這説明了什麼?他的家人一起討了天大的便宜了。什麼叫“幸”存者,説到底他太幸運了,這個世界和他沒關係了,他是“死人”,他是一具生動的“屍首”,他還是一縷飄動的“亡靈”,從今往後,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可以為了自己。他自由啦!
張一光只在家裏頭呆了半年。半年之後,張一光決定,離家出走。家裏的自由算什麼自由?不徹底,不痛快。他畢竟只有三十五歲。按他的一生七十歲計算,他的人生才剛好過半,還有三十五年的大好時光在等着他呢。不能把三十五年的大好時光耗在家裏。為了這個家,他已經鞠躬盡瘁,連雙目失明的補償金都貢獻給了家裏。作為一具活着的“屍首”,他不應當再為這個家犧牲什麼了。他是一個新生的人,他要在黑暗的世界裏茁壯成長。
張一光來到了徐州,學的是推拿。説到底,推拿並不難,力氣活罷了。相對於一個井下作業了十六年的壯勞力來説,這活兒輕鬆了。安全,穩當,還能有説有笑。張一光為自己的抉擇倍感慶幸。一年之後,張一光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人生大轉變,由一個殘疾的礦工變成了一個健全的推拿師。當然,如果想掙錢,他還必須擁有他的資質證書。這不難。一百一十三個兄弟死在一起難不難?難。太難了,這麼難的事情煤礦都做到了。一張資質證書怎麼能難倒張一光?張一光只用了四百元人民幣和一盒“貢品紅杉樹”香煙就把資質證書辦妥了。辦好資質證書的張一光來到了大街上,香煙盒裏還有剩下的最後一根香煙。他點起了香煙,一陣咳嗽過後,張一光突然想起來了,這可是好煙,這可是“貢品”香煙哪——歷朝歷代的皇上一定都是吸煙的吧,要不然這香煙怎麼可能叫做“貢品”呢?他把最後的這一根香煙抽完了,他是以皇上的心態抽完這支香煙的,老實説,味道不怎麼樣。但是,再不怎麼樣,他張一光也算當了一回皇上了。當皇上就是這麼容易麼?就這麼容易。
張一光把煙盒團在了手裏,丟在了馬路上。他買了一張火車票,去了南京。那是往昔的京城,絕對的金粉之地。張一光在火車上摩拳擦掌了,十隻手指頭都炯炯有神。張一光意識到它們早已經對着他渴望的生活虎視眈眈了。
在南京,張一光拿起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摸進了洗頭房。他要當他的皇上。他要用他掙來的錢找“他的”女人。喜歡誰就是誰。張一光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真真切切地愛上了嫖。他沒有嫖,他只是在“翻牌子”。
“愛妃!愛妃唉——”
小姐笑死了。連外面的小姐都笑了。小姐們再也料不到這個看不見的傢伙原來如此有趣。人家是皇上呢。你聽聽人家在付賬的時候是怎麼説的,張一光説:“賞!”
張一光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洗頭房,三四回下來,張一光感覺出來了,他的內心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他不再“悶”着了,他再也不“悶騷”了,比做礦工的那會兒還要活潑和開朗。張一光是記得的,他做礦工的那會兒是多麼的苦悶,一心向往着“那個”地方。可向往歸向往,張一光從來都沒有去過,他捨不得。那可是要花錢的。他的家裏頭還有一雙沒有勞動能力的父母呢,他的家裏頭還有一對要上學的兒女呢。張一光只能憋着。憋得久了,夜裏頭就老是放空炮(夢遺)。張一光慚愧了。兄弟們望着他一塌糊塗的牀單,取笑他,給他取了一個十分刻毒的綽號:地對空導彈,簡稱“地對空”。現在,回過頭來想想,他這個“地對空”真的是毫無意義了,他只是一頭豬。對他的老婆來説,他是一隻被騸了的公豬,對他的礦主來説,他是一隻沒有被騸的公豬——等放完了空炮,他就連皮帶肉一起被賣出去了,所謂的補償金,不就是最後的那麼一點皮肉價麼。
多虧了張一光的眼瞎了。眼睛好好的,他什麼也沒有看見;眼一瞎,他這個農家子弟卻把什麼都看清了,他哪裏是“地對空”,他是皇上。
多麼值得慶幸啊!在瓦斯爆炸的時候,飛來的石頭只是颳去了他的眼睛,而不是他的命根子。如果他失去的是命根子而不是眼睛,他這個皇上還當得成麼?當不成了。
張一光在推拿中心加倍地努力。道理很簡單,做得多,他就掙得多,掙得多,他就嫖得多。張一光在洗頭房一樣加倍地努力,道理同樣很簡單,在嫖這個問題上,他有他的硬指標,張一光必須嫖滿八十一個女人。書上説過的,每一個皇上都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總共是八十一個。等他嫖滿了八十一個女人,他就是皇上,起碼也是個業餘皇上。
“愛妃!愛妃唉——”
嚴格地説,在大部分情況下,張一光對井下的恐懼已經消除了。然而,只要一上班,由於黑暗的緣故,井下的感覺還在。張一光一直都擺脱不了和“弟兄們”一起在“井下”的錯覺。這一來張一光和推拿師們的關係有點特別,從張一光的這一頭來説,他一直拿他們當弟兄,渴望和他們成為弟兄,從另外的一頭來説呢,大部分盲人卻並不把張一光當作“自己人”。這裏頭既有年紀上的差別,更多卻還是來自他的“出身”。
張一光在三十五歲之前一直是健全人,雖然眼睛沒了,但是,他的心性和他的習慣卻不是盲人的,還是一個健全的人。他沒有盲人的歷史,沒有盲校的經歷,沒有正規的、業務上的師從,怎麼説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怎麼可能是“自己人”呢。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説,張一光從“那個世界”出來了,卻並沒有真正地進入“這個世界”。他是硬生生地插進來的,他是闖入者。闖入者註定了是孤獨的。
孤獨的人就免不了尷尬。張一光的脾氣不穩定,和他的尷尬有關係。他的天性是熱烈的,輕浮的,真正的盲人卻偏於凝重和冷靜。人與人之間總要相處,這一來他的熱烈就不可避免地遇上了冷靜。以他的年紀,其實很屈尊了,委屈也就接踵而至。當委屈來臨的時候,他又缺少一個真正的盲人所必備的那種忍耐力,衝突就在所難免。張一光容易和別人衝突,衝突了之後又後悔,後悔了之後再挽救,一挽救又免不了紆尊降貴。委屈就是這麼來的。張一光在煤礦的時候也和別人有衝突,但是,那樣的衝突好解決,即使動了拳頭,一頓酒就解決了,拍一拍肩膀就過去了。兄弟們從來都不記仇。盲人卻不是這樣,盲人記仇。這是盲人根深蒂固的特徵。張一光的難處其實就在這裏,還沒有幾天,推拿中心的人都已經被他得罪光了,沒有一個體己的朋友。他在推拿中心倍感孤寂。
孤寂的人不只是尷尬,還喜歡多管閒事。張一光愛管閒事。愛管閒事的人都有一個顯著的特徵,兩隻眼珠子滴溜溜的。張一光的兩隻眼珠子早就沒有了,他的兩隻耳朵就學會了滴溜溜。一“滴溜”,還“滴溜”出問題來了,小馬對嫂子“動心思”了。
小馬終日沉醉在他的單相思裏頭,甜蜜得很,其實痛苦得很。是不能自拔的纏綿。張一光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痛心了。小馬這樣下去太危險了,他自己不知道罷了。他會毀在這上頭的。這傢伙不只是自作多情,還自作聰明,還自以為別人什麼都不知道。動不動就要用他的耳朵和鼻子緊緊地“盯”着“嫂子”,一“盯”就是二三十分鐘,連下巴都掛下來了。盲人自有盲人的眼睛,那就是耳朵和鼻子。如果換了一個正常人,你拿你的眼睛“盯着”一個女人試試?眼睛的秘密遲早都會被眼睛抓住的;同樣,耳朵和鼻子的秘密也遲早會被耳朵與鼻子抓住。小馬你怎麼能動“嫂子”的念頭!不能啊。一旦被抓住了,你在推拿中心還怎麼混得下去!王大夫什麼都沒有説,但什麼都沒有説並不意味着什麼都不知道。小馬你害人,害己。這心思是瓦斯。張一光已經斷定了,小馬通身洋溢的都是瓦斯的氣息,沒有一點氣味。沒有氣味的氣息才是最陰險的,稍不留神,瓦斯“轟”地就是一下,一倒一大片的。
得救救他。救救這位迷了途的小兄弟。
張一光其實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動過來動過去,張一光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張一光決定釜底抽薪。他了解小馬這個年紀的小公雞。想當初,張一光在礦上就是這樣,一天的活幹下來,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可是,上了牀,身子骨卻又精神了,一遍又一遍地想老婆。
小馬到底還是被張一光哄進了洗頭房。小馬懵裏懵懂的,進去了。張一光安排得相當周到,等小馬真的明白過來,一切已經晚了。張一光給小馬安排的是小蠻。説起小蠻,可以説是張一光最為寵愛的一個愛妃了,在最近的一段日子裏,張一光寵幸的一直都是她。她在牀上好。哄死人不償命。説實在的,把小蠻安排給小馬,張一光實在有些捨不得。但張一光鐵了心了,他必須捨得。得讓小馬嚐到甜頭。得讓他死心塌地地愛上洗頭房。小馬踏實了,“嫂子”在他的心裏就再也不會那麼鬧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