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身後,就是高聳的雙塔摩天樓,剛從嚴冬的北京來到炎熱的吉隆坡,我真不適應在烈日下跟人交談,然而她不容我退到棕櫚樹的陰影下,緊追着我提問。我被她的誠懇與執拗感動,於是駐足凝望着她的眼睛,決心有問必答。
我是馬來西亞《星洲日報》“花蹤文學獎”的評委之一,除了早在北京已經投出一票,參評全球華文文學大獎外,還應邀在抵馬後臨時評定馬華小説獎,並且上台擔任揭曉嘉賓還
即席發表參評感想。全球大獎這一屆的得主是中國台灣的陳映真,對此各方面都不覺得驚奇。但馬華文學創作中的小説獎究竟誰能奪冠,對各方面來説卻都是一個地道的懸念。馬來西亞華族中有那麼多愛好用中文寫作的人士,這是令人欣喜的事,但這一屆經過前期篩選最後送達終評者手中的10篇小説,我在北京讀複印件時就覺得有些失望。它們有着兩個共同的缺點,一是不知為什麼都寫得那麼陰暗低沉,二是多篇都採取了片斷鑲嵌的朦朧寫法,缺少講清一個完整故事的動機或者信心。為了評獎的公正,這一獎項的作者署名是一律隱去的,10篇小説應該是出自10位不同作者的手筆,但我讀來卻覺得有幾篇似乎是同一人之作。也許這是世界小説創作的新潮流?也許是我這人的小説觀太陳舊?當我坐到《星洲日報》會議室,與另兩位評審作家會聚時,不免心情忐忑。
兩位名家都非讓我先表態,性格使然吧,事到臨頭,還是不能圓滑過去,少不得直言10篇都不夠精彩,特別是都缺乏亮光,如果非要拔出一個頭籌,那麼《夜霧》一篇差強人意……沒想到二位名家也都表達了類似的看法,其中當地的老作家姚拓先生更説,我們越是坦率地批評,才越對馬華小説的進步有推動作用。於是我就到頒獎台上去宣佈了我們評審的結果,並且説,也許當下的世界確實有着太多的混亂與失落,也許人性中確實存在着那麼驚人的陰鷙釅黑,而且陰暗的文本低沉的調式也屬於小説創作中的一種流派,但入圍的10篇小説都呈現着這樣的傾向,卻使我不得不在這裏呼籲:還是不要對世界、人類和人性的光亮失去尋覓與表達的熱情,如果原來所向往的光明不那麼耀眼了,甚至覺得那並非真的光明,也應該堅忍不拔地另尋光明。給人心靈以亮,以希望,以勇氣,那樣的文字,是最應該提倡的!我説完,聽到了掌聲,不甚熱烈,但已足以支撐我在文學觀上的自信。
於是就有了散場後被追着詢問的一幕。年輕的女士問:“《夜霧》的題目就夠陰暗低沉,您為什麼肯定它?”我告訴她,這篇小説寫一位農村底層女性飽受丈夫虐待,尤其是精神虐待,那丈夫竟至於當着她的面跟未成年的女兒亂倫,這位村婦忍無可忍,最後在丈夫命令其準備洗澡水時,在澡盆裏放入了毒蛇,當丈夫被蛇咬後要去醫院時,她冷冷地説:“晚了。”小説也就在夜霧升騰中結束。我對它也不是很滿意,但是,作者在冷靜的敍述中,體現出了對弱者尊嚴的肯定,對男權世界的沉痛抗議,小説本身沒有光亮,但多少能啓發讀者去撥開厚重的夜霧思索光明所在。年輕女士又問:“光明如何體現?難道必須像魯迅先生寫《藥》那樣,非在結尾寫到的烈士墳頭上添一個小小的花圈嗎?”我説那當然不是上策,但有深度的小説總是應該保持着引導讀者向真向善向美的親和力,鼓勵讀者無論如何還是要熱愛生命與生活,這也就是文本的亮度。年輕女士笑了,她告訴我:“其實我們那樣寫,並不是真覺得世道人心已經黑暗得誰都不想活了,主要的用意是覺得惟有顛覆才酷得過癮,也包括故意地不把故事講清楚,讓文本像撕碎的紙屑……劉先生,難道小説不可以這樣寫來玩嗎?”於是我也笑了:“真沒想到,到了外國,我還是這麼樣地認真得過了頭。”我猜出她是入圍的10篇小説的作者之一,於是順便問她的名字,她馬上告訴我:“莫失亮!”我從她眼裏看到狡黠的閃光,正感到受到揶揄,她爽朗地説:“您別在意,您也年輕過!我真地非常感謝您,我以後真會用這個筆名寫作的,畢竟我也會成熟起來,對不?”她告別後快速跑開了,我仰頭望着那摩天雙塔,心想僅此對話,已不虛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