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跟小焦說我要寫篇這個題目的文章,他就嚷對呀對呀,現在不知羞恥的人太多啦,尤其是貪官汙吏……我跟他說這回不是要說那些個意思,他沒聽我說下去馬上臉紅脖子粗地抨擊起我來,什麼一點社會責任感也沒有呀、光熱衷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呀,他兩眼瞪著我,甚至罵我良心餵狗吃了,一邊叫罵著還一邊靠近我。據一本人類行為學的書上說,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對話時如果身體距離縮短到半米以內,那麼不是即將親熱地擁抱,便是即將氣憤地扭打,眼看小焦與我的距離要突破半米,我趕忙退讓開,任他怎麼挑釁,只是微笑,不辯護
,不還擊,卻也並不拂袖而去,直到他罵痛快了,我才勸他坐下,給他倒杯熱茶,他呷了口茶,消了點氣,問我:你究竟是要寫篇什麼文章呢?我笑著說,其實,你已經讀到了。
小焦是我家的常客,他對我的寫作取向與實踐其實是瞭解的。我一貫主張作家關注現實體恤民情,認同知識分子應該充當社會良心的觀念,針對目前老百姓最掛心的反貪官汙吏的問題,覺得無論是以報告文學、小說、影視、舞臺劇等形式揭露剖析也好,以雜文、隨筆、詩歌等形式抨擊諷刺也好,都不僅必要,而且從中也可能結晶出得以長期保留乃至傳世的佳作,如清末的《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我自己的長篇小說《風過耳》、《棲鳳樓》裡就都包含著這方面的內容,也有一些隨筆、雜文專刺貪官汙吏與社會不良風氣。我對小焦的閱讀欣賞傾向其實也是清楚的。他何嘗只讀反貪題材的文字,對於都市言情小說和報紙上的寵物專版,他就都很愛讀。但是,小焦卻會在來找我閒聊時,只因為一句甚至是還沒說完的話,就忽然暴躁起來,想跟我大吵一番。你說他是蓄意尋釁滋事,還是故意裝傻充愣?都不是。他把平時對社會關注所產生的焦慮,跟自身在單位裡、家庭裡所遇到的不快,在下意識裡煮成了一鍋粥。由於心理火焰的忽旺忽衰,這鍋粥要麼是糊了要麼是夾生,於是,便會在某種外因的誘發下,突然噴瀉為無名怒火,輕則跟人抬槓,重則找茬吵架。而無論在抬槓還是吵架的過程中,他都會把具體的私秘性的不快掩蓋起來,而高揚對社會醜惡現象的憤懣抨擊,無論如何也要把對方妖魔化為良心餵了狗的敗類,爭個上風。
小焦跟我的碰撞,是朋友之間的齟齬,家庭成員間也常有這類情形出現。有時在單位裡,熟人或半熟人也會忽然表現出意外的進攻性,鄰里間也難避免。更值得注意的是,如今在大街、公交車等公眾共享空間裡,有時也會遭遇陌生人的無名怒火。顧客與售貨員之間更不乏這類互相從社會正義角度“上綱上線”的唇槍舌戰。有時這類糾紛還會由語言暴力演化為身體暴力,釀成不小的亂子,以悲劇告終。
我不是說一切人與人的紛爭都無是無非。但無論如何,抬槓、吵架、謾罵、恐嚇、糾纏不休,將自己正義化並將對方妖魔化,讓本來就浮躁的心理狀態更加混沌亢奮,即使真是面對著貪官汙吏或者社會渣子,也絲毫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使情況複雜化,甚至造成親者痛仇者快、氣頭過後後悔不迭的後果。既然認識到動輒無名火起是當前普通人心理上的常見病多發病,那麼,我們除了應該特別注意調理自己的心理狀態,維護心理健康外,就還應該在心上栽棵含羞草。當別人無名火起,燎到你身上時,心上的含羞草馬上閉葉垂株,不應戰,
不還口,最好是反而心平氣和,報以微笑,予以寬容,待對方的急風暴雨自動平息之後,心上的含羞草再重伸枝條,張開葉片,如果那時可以溝通,再搖曳多姿,娓娓交談,或者因為本非什麼關乎原則的大事,則一笑了之,禮貌離開,未為不可。
倘若我們這個社會的每一成員,都能在心上栽一棵專司人際交往的含羞草,每當一方心理上的無名火襲來時,另一方都能收斂退讓,不把生命力內耗在無謂的爭端上,那麼,無論在家庭、單位還是公眾共享空間裡,都會減少許多大嗓門的詈罵吵鬧聲,而且,也只有由這樣的心理健康的群體所構成的合力,才能對貪官汙吏與社會頹風真正擊中要害,從深層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