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對自己說:一定要追求美,卻一定不要追求完美。
那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自己的存在,從本原上探究,就已經不完美。比如說,眼睛太小。即使去做割雙眼皮的美容手術,恐怕也還是不能人人見了皆以為美。
更何況,在以往的生活道路上,留下了,不說是很多吧,卻也有相當數量的,其中有的
還可以說是觸目驚心的過失。儘管大體上而言,從外在方面說都已畫了句號,從內心方面說都凝結出了教訓,可是,一切不能抹掉重來,自己的生命歷程已然不完美。怎麼辦?因為已經不能完美,就爽性沉淪,或乾脆把自己毀掉麼?
再往細處推敲,自己的性格就不完美。倘若說作為一個社會人,所需的道德可以修煉到完美,但自己的生命還有非社會性的因素,比如說性格即為其一,性格是很難改造的,尤其是性格里那最核心的東西,也許是由染色體所命定的,根本改不了,改了也就沒有“自己”了。如果說自己意識到性格有明顯弱點,從而陷於焦慮,那麼,“活著,還是死去?”整個兒不成了個哈姆雷特了,除了在悲劇中死去,別的出路在哪裡?
人一定要儘可能地接近美、進入美。契訶夫借《萬尼亞舅舅》劇本里一個人物的嘴宣佈:“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的:面容、衣裳、心靈、思想。”但那個人物,我記得是個鄉村醫生,他很有品位,不俗,卻也有很明顯的缺點,他說那話,恐怕也主要是激勵自己和別人,儘可能嚮往美、融入美,而並非在發表“完美主義宣言”。
可以宣諭美的必要,但不要發表“完美主義宣言”。這是我的一個很樸素的想法。
倘若要不要完美,僅僅是針對自己在那裡焦慮,倒也罷了。如果是,把必須完美的想法,施之於他人,那可就麻煩了,甚至於會派生出非常可怕的思路。
尤其是先設定自己完美,然後以己度人,結果發現周圍的生命存在,用“芸芸眾生”形容都太寬容了,必稱之為“臭魚爛蝦”,甚至視之為“如蠅”,那思路可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光是停留在思路,或將這思路撰成“美文”,或許還不失之為多元文化格局中的一種“異彩”;倘越過這一步,進入到操作,那可不得了,被判定為“臭魚爛蝦”和“蠅類”的,恐怕只能像當年奧斯維辛集中營的被判定為“劣等人種”的猶太人一樣,給送進毒氣室“實際解決”掉了!
自己設定自己完美,是容易的。但他人卻不一定都承認你完美。承認的,怎麼都好辦,或獎賞鼓勵,或撫慰寬恕,或不動聲色,或竟嗤鼻對之:“誰要你來湊趣!”不承認的,可就難辦了,尤其是某些不僅不承認,還公然指出自己缺點的人,為維護自己的完美尊嚴,那就必須彈壓、蕩滅!而在當今世界上,把不完美的異己者壓服、消滅,竟空前地困難。
自己設定自己完美,還會使自己的心靈陷於極端的偏執。比如,自己在以往的政治運動裡,傷害過某些人,本來,那原因是不難分析出來的,有當時特殊的外在影響、有自己當時的錯誤認知,那年代裡的那份不完美,原來是並不怎麼嚴重的,也是不難畫句號的。可是,為了堅持自己完美,即一貫正確的信念,即使大多數人們現在都形成了“那樣搞是錯誤的”共識,自己也還是堅持“沒有搞錯”,那股子堅持的勁兒,倘若僅只是成為一種“個人保留”,倒也罷了,如果自己有些個權力,並使用起來,搞成個超出“個人保留”,造成繼續傷
害無辜的局面,那樣地“追求完美”,就離美、善、真,不啻是背道而馳,而且馳離到十萬八千里以外了!
完美,是一種烏托邦。
烏托邦作為一種嚮往,能激勵我們去接近美。心想烏托邦、書寫烏托邦、吟唱烏托邦,都是人類精神生活裡很必要的成分。烏托邦嚮往是許多中外古今文學藝術作品的靈感源泉。
但是,把烏托邦付諸實際操作,而且是急於求成的操作,那便會釀成災難,甚至會形成浩劫。
對此,我們應當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