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秋天,因為航班晚點,入夜才抵達外省的一個賓館,非常疲憊,倒頭便睡。香甜一覺醒來,睜開雙眼,只覺得滿眼金光。原來,窗外一株銀杏樹,那枝椏上滿綴著摺扇形的秋葉,被晨光一透,閃爍出那樣令人迷醉的光澤。
我倚窗欣賞那銀杏樹,進來招呼我的同伴卻對我說:“啊,那是個單身漢啊——也許,是個單身女士,反正,是單身……”
在喬木裡,銀杏樹確實挺特殊,它們雌雄異體,是喬木中的“單身族”。
北京是個有著很多銀杏樹的古城。有些銀杏樹上千年了,比如五塔寺裡那金剛寶座塔前面,一東一西,兩株古銀杏都有四五個人張臂才能合圍那麼粗,10多層樓房那麼高,到了秋天,彷彿兩柄頂天立地的巨傘金帳,好有氣派!那兩株樹一雄一雌,既獨立,又交歡,深秋時結出累累果實——即銀杏,俗稱白果。風吹過,熟透的白果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往往形成好大一片。白果有毒,生食極其危險,炒熟或煮軟了毒性大減可以吃,但仍有微毒,絕不可多食。
古時候種銀杏樹,似乎儘量地一雄一雌搭配著種,體現著一種傳統的倫理觀念。現在銀杏樹常被選為綠地中的觀賞樹或街道邊的行道樹——例如北京那可與日本東京銀座媲美的王府井步行街,堂皇富麗的商業建築群前,就等距地栽種著銀杏樹——但現在的栽種方式,卻是有意地使其在一處場所裡單性化,要麼全是雄樹,要麼全是雌樹,這從功能性上說,是為了避免秋天結果後落果會增加清掃地面的難度,也避免那有毒的果實被不懂事而又貪口的路人撿食後出問題。此外,我總覺得,這也多少體現出了現代社會比較開明的倫理觀念——為什麼非得雌雄配對?為什麼不可以單身到底?
單身,依我的理解,有兩種模式。一種,是謝絕性愛,不僅不找對象不考慮結婚,也不找異性或同性的伴侶同居,但卻可能比較看重親情和友情,他或她可能會同父母長期居住在一起,會與從小學、中學一直到大學的不少同窗保持較熱絡的聯繫,而且往往會和同代人中的若干對夫妻成為很親密的朋友,成為人家愛巢中經常性的座上客。這樣的單身人士除了無性愛不結婚以外,其生活方式其實並不怎麼單身,甚至於他們在情感上依賴親友的程度比許多結了婚的人還高,即使一個人獨處一室,也很喜歡“煲電話粥”。倘若有一段時間裡不能得到親友的招待,他們便會悒悒不樂,性格上接近未成年的大孩子,心地多半善良而單純,容易得到滿足,即使心情不好,也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表現。另一種呢,有性愛,卻不打算結婚,也不打算跟異性或同性的朋友建立同居關係。他或她絕對不願與哪怕是最友善的親友同住一處,他們單身的標誌必得是擁有個人的私秘空間——無論是分配來的還是借來的租來的買來的——而購買一處完全屬於自己、不對外人輕易開放的私秘空間,是他們在人生物質追求中列為首位的頭等要事。他們的社交活動一般都約在餐廳茶寮等公共空間裡進行,那樣的活動或許會很多,但他們最感覺愉快的還是在個人私秘空間裡獨處時的那一份難以言喻的感覺——他們在自己那私秘空間裡究竟做些什麼?也未必是所謂“見不得人的事”,可能是聽音樂,看光盤,上因特網漫遊,翻閱報章雜誌,品味經典名著,寫日記,畫架上畫,拍攝自己的“行為藝術”,創作不一定拿出去發表的詩歌、小說,製作小玩意,摩挲收藏物,乃至於只是凝望著天花板上閃爍的光影,沉思冥想。
對上述兩種單身人士,我都能理解。我尊重他們的人生選擇。其實,像我這樣不僅結了婚,而且目前是“上有老,下有小”,三代同居的典型的非單身人士,有時也需要一個人靜處一室,不希望哪怕是最親近的人來打攪,獲得一種“我是我自己,我有自己的空間、時間與自由的心靈”那樣的尊嚴與快感。
又想起了那回倚窗欣賞搖曳著金光的銀杏樹的情景。每一種樹都有其獨特的生命之美,
包括一貫單身的銀杏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