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4歲,忽然想當作家,怎麼個當法呢?給文學類刊物以及報紙副刊投稿唄!我把家裏吃飯用的八仙桌上的涼水瓶推開,鋪開了稿紙,寫起了小説。我把少先隊到香山過隊日,發生過的一樁真事加以變化,寫當隊旗不慎掉到山崖上的松樹上時,幾個隊員的不同表現。一連三天,在做完功課後寫它,竟很順利地寫成了。於是裝進信封,在右上角寫明“郵資總付”,第四天上學的路上,投給了《少年文藝》雜誌。這篇小説雖然被退稿,卻使我嚐到了“開頭”的樂趣。把自己的心願付諸實踐,實在並不如想象的那麼艱難。
那一年我17歲,忽然想當話劇導演,怎麼個當法呢?去投考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唄!我大搖大擺地去了,從數百考生中,居然闖進了僅剩10來個人的最後一輪複試,毫不臉紅地朗誦了魯迅的《狂人日記》,還演了一個小品。儘管到頭來還是被刷了下來,至今並不後悔,畢竟我想做就去做,勇於“開頭”。
那一年我19歲,被分配到北京13中(原輔仁中學)那樣一所頗有名氣的中學去任教,而且一去就教初二。初二的學生一般是15歲,聽説我只比他們大四歲,一些親友同仁都為我捏把汗,怎麼壓得住陣腳啊!可是我拿腳一邁,也就邁進了教室的門檻,第一堂課居然平平安安地支撐到下課鈴響,開頭還是並不難。
這就是我的人生經驗:萬事開頭易。至少是,萬事開頭並不一定都像人們告誡你的那麼艱難,關鍵是你要勇於實踐。後來我遇見過不少的人,他們有着這樣那樣的嚮往,也往往具備實現那個心願的至少是部分的條件,機遇就在他們眼前,障礙也很有限,可是他們總覺得萬事開頭難,猶猶豫豫,優柔寡斷,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其最好的結果,也無非是述而不作。他們徒白了少年頭,一生總是任由外在的波流挾載而行,甚至到了老年,離退休了,一些積澱多年的慾望上揚起來,比如想彈鋼琴、欲粉墨登場、想寫小説、欲割雙眼皮美容……實現這些慾望的錢也有了,閒也有了,可是,還是開不了頭,“這麼大年紀學彈琴,不讓人笑話嗎?”、“七老八十,裝扮出來自己照鏡子不也得嚇一大跳?”、“小説是那麼好寫的嗎?也沒經過正規訓練!”、“滿頭白髮跨進美容院?縱有那個心,哪來那個膽!”……所剩不多的時日在分分秒秒地消逝,他們人還在,心不死,可就是“開不了那個頭”——其實,只要沖決心理上那些多餘的堤防,開頭有什麼難?你只要去做就是了!
對於年輕人來説,更應確立萬事開頭易的信念。要知道,“萬事開頭難”的“老人言”,多半隻適用於對已然有所發端的事情的回憶,是一種“後怕”式的自我肯定與“給歷史定位”的欣喜之言。
實在也並不是想否認凡做事都有難為的一面。開頭當然有開頭那特定的難為之處。不過,經的事多了,對比之下,就覺得同開過頭之後的持續發展中的難處相比較,伸腳邁出第一步,還是容易一些。
改革開放的開頭難不難?其實,很多打頭陣的人,那時就是憑着一股正義之勇,並沒想得那麼四角周全,便實踐上了。後來遇到種種複雜情況,要堅持下去,實在是更其艱難。
打頭搞鄉鎮企業的、打頭搞民間跨國以貨換貨的、打頭搞高科技股分公司的、打頭炒股的……一直到打頭在文學上寫朦朧詩、在小説中引進意識流手法和文本顛覆、打頭搞行為藝術和拍攝能在西方A級電影節奪魁的影片、打頭使用氣聲唱法演唱流行歌曲和搞搖滾的……回想起來,那“開頭一腳”甚至是在不知深淺的情形下踢出去的。最難的是什麼?是往下健康發展,是不畸變、不失足、不沉淪、不被湮滅、不被遺忘、不落伍、不停步,並直到如今還保持可持續發展的實力。這就是説,即使開頭確實也難,但從戰略上把開頭想得容易一些,建立一種“開頭容易持續艱難”的心理定勢,對年輕人來説,有利於心性的成熟;對於成年人來説,有利於在環境的變化中加強自我調適的能力。要時時提醒自己:考取易,學成難;出道易,保旺難;轟動易,常在難;斷裂易,建樹難;起跑易,奪錦難;轉軌易,運行難……
但我説萬事開頭易的初衷,倒還不是為了提倡一種逆向思維。2000年是一條新的起跑線,人人都面臨着一個重新開頭的局面,我自然不例外。有很熟的人在我耳邊唸叨這新世紀之新,總而言之,以往的那些經驗都不頂事了,僅就文學而言,讓他那麼一形容,缺乏自信心的人真要嚇個半死,尤其是我,無論在年齡、體力、記憶力等方面,都失卻了優勢,聽他那個危言,真是別寫了,乾脆抱慚跳樓算了!可是我不聽他那一套,我心中既然還躍動着飽滿的寫作慾望,而且也確實還有許多積累下的素材沒有寫盡,更何況我新的生命體驗還在爆出靈感的火花,那麼,我就要興致勃勃地重打鼓、另開張,寫將起來——現在我不是拿筆在稿紙上寫,是用鍵盤往電腦裏敲,形式不同而心態依舊:萬事開頭易,不易也當做易。總之要行動,要實踐,要述而有作,甚至可以不述而作,作,作,作,只問耕耘,暫忘收穫。
當然,一條自設的鞭子在身後叱策——堅守認定的理念、選定的站位、清白的人格,保持創新的鋭氣和勇進的激情!在這自己生命不可能再將其跨越的新世紀裏,除了分秒必爭、知難而進,還能指望什麼
其中兩間都成了書房。到她漂洋過海——更準確的説法應該是飄雲過海,現在都是坐飛機不乘海輪——去留學時,家裏就到處堆滿了書。現在回到家裏,連原來她住的那間屋裏也全是書,她更感覺是進入了一座圖書館。她對母親説,父親仙去,您退休多年,為什麼不處理掉多餘的書報雜誌呢?母親説已經分幾批贈給了郊區學校,現在你看到的,哪本也不是多餘的了。
蓉娜去翻動父親的書架,有的書其實很多年都沒使用過了,上面有陳年老灰。母親的藏書也有這種陳灰。她問,為什麼不僱小時工來清理清理?母親説請過的,也很願出力,但從書裏抖落出紙片,見發黃薄脆,立刻扔掉,你父親從垃圾袋裏揀回來,已經無法補救——母親説出那紙片文字的落款,一個文化史上永遠留芳的名字。她説,你們多囑咐,讓小時工處理任何東西前都問一聲,不就行了嗎?母親舉出更多例子,防不勝防,如用吸塵器吸壞了線裝書、用濕抹布擦髒了大畫冊……她又與母親對視。母親看穿她要問“那陳灰下的東西都留
着給誰”,她看穿母親想説“除卻陳灰是金子,都留着等你接收”。母親嘆了口氣,彷彿也在替父親嘆,嘆的是她雖有了一個那樣的可融入西方社會的前程,卻很難再接續那些被陳灰覆蓋的本土文化遺產。她也嘆了口氣。她意識到自己心有餘力不足,她所供職的跨國公司可以給她帶來很不錯的物質生活,還有西方一般水平的文化享受,特別是旅遊文化的樂趣,但是要想不僅從形式上,而是從實質上接收父母欲她接續的那份本土文化卻很難——儘管雙親收藏的書籍裏也有不少從西方翻譯過來的和一些西文原版書,但就連那書上的陳灰也彷彿在告訴她,那到頭來還是中國本土的、在廣泛吸納中發展着的、需要下一代去承傳的文化。
蓉娜回那邊去了。她沒有告訴母親,也不想告訴任何其他人,她用小首飾盒裝去了一些父母藏書上的陳灰。哪一天,誰,會來非常小心而且不出紕漏地掃除那些陳灰,不是從形式上,而是從實質上繼承下北京家裏的那一份文化遺產?那天她選定了分期付款的單棟小樓,傢俱都還沒有運到,她將那隻小盒鄭重地擱到壁爐上,望着那隻小盒,透過淚水,對面彷彿有父母的眼光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