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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個馬紮隨處坐

    現在傳媒上時興刊登排行榜,從世界百富、企業百強,一直排到演藝圈、文學界,乃至各種消費品,熱鬧非常。排行,實際上也就是個座次問題;而座次,實際上也就是個身價問題。不少人,特別是年輕人,對排行、座次、身價非常重視、非常敏感。首先是津津樂道於排行,我就在地鐵車廂裡,聽到兩個小夥子高聲爭論究竟哪種牌子的跑車是世界第一,又曾在新開張的商廈咖啡館裡,聽到兩位妙齡女郎對兩種歐洲專賣店所賣的名牌服裝究竟哪種排序在前有所辯論。其實依我估計,他們起碼暫時都還沒有消費那些商品的經濟能力。還沒能

    沾上邊,已然如數家珍,時時“盤點”,倘能多少沾上點邊,那份自豪感、優越感,就更飄飄然,難以收斂了。我認識一位時髦青年,他自稱是從北京排名第一的中學畢業,上過全國排名第一的大學,雖然他打算到美國排名第二的大學留學的願望暫未實現,但他已經在世界排名第七的一家跨國公司在北京的分支機構裡當了白領,其工資收入在同類行業裡排行第三。他上班只穿世界排名第四的名牌西服,下班只去世界排名第五的咖啡連鎖店裡,喝世界排名第六的現磨噴霧咖啡。回到住處,他只讀《紐約時報》書評版連續20周以上列在排行榜裡的某種圖書(他總能搞到),只看美國電影票房排行榜前10名內的VCD(對不起,沒辦法找到真品,是盜版),只聽歐美流行音樂最新排行榜裡的歌曲(他從電腦裡下載)……他最新的一位女朋友,據說跟世界排名第一的傳媒大王的那位華裔妻子相貌有些接近,愛讀中國文壇最新排出的50強中頭三位的小說,只是自身的學歷、職業、家庭背景等方面似乎還找不出列在前10名內的因素,所以他們的關係究竟能延續多久,還很難說。這位時髦青年活得很累,光是那回為買由世界排名第三的樂隊演奏的音樂會的前排座位票子,沒能買到,人家勸他買頂樓側面的邊座,說是能省幾倍的錢,而耳朵一樣可以獲得享受,他就氣得滿臉濺朱,後來想到畢竟那家演出場所在北京排名第一,才忍住沒跟票房吵起來。

    這位時髦青年之所以跟我來往,除了別的因素,我也曾有過座次,是他最感興趣的所在。但有時我對他的過分重視座次發出微詞,他便發起“自衛反擊”。有一回竟刻薄地說:“您因為現在被排除在幾乎所有的排行榜之外了,所以才這麼故作瀟灑狀!對了,也不是完全不在排行榜裡,準確地說,是但凡肯定性、揄揚性的排行榜裡,您都名落孫山,而某些負面性、揶揄性的排行榜裡,您倒大名在焉,怪不得您對排行榜如此排拒!”他說時表情誇張,逗得我大笑起來。

    座次、排名、張榜,就全社會而言,是難免之事。現在的社會正朝多元化演進,人們可以活躍其中的空間,不止一種,就文學而言,封了級別的專業作家可以出書,根本沒加入作家協會的人也可以出書,而且往往是,封了級別享受待遇的人因為寫不出反而沒出書,什麼頭銜待遇也沒有的人因為特能寫而且受歡迎猛出書;原來作品只有通過紙製印刷一條途徑面世,那得通過三級審查才行,現在誰都可以把作品甩到互聯網上,出現了網絡文學這麼一個嶄新的品種;官方有官方的文學秩序、文學座次、文學獎榜,民間卻又有民間的文學市場、

    文學園地、文學排名,而且民間又分成很多種,傳媒是一種,俗眾口碑又是一種。這些林林總總的座次、排名、張榜,構成了流動的、發展的文學景觀,熱鬧非凡,刺激著文學消費,帶動著文學生產,有其可喜之處。但就寫作者個人而言,我以為,應該把座次、排名、上榜、得獎、喝彩,包括喝倒彩、入倒數之榜、挨噓、遭雪藏等等事情,都看得淡些,因為歸根結底,你之所以寫,是你的心要訴說,既能從心中汩汩流出,就已獲得了快樂,敝帚自珍,自得其樂,事情到此為止,亦可無悔。當然,凡從心裡自然流淌而出的東西,因為人性相通,就總會在茫茫人海里遇到知己,知己一時多起來,形成轟動,於是有人請你入上座,給你名列前茅,張榜揄揚,這是很大的快樂,但也萬萬要懂得,座次、排名、上榜,多半是瞬間繁華,究竟時間老人、歷史女神到頭來給你個什麼定位,那就很難說了。有人說得很刻薄,卻醍醐灌頂催人清醒:“不要以為你劃時代了,其即時代已將你劃掉!”另一種情況是,知己寥寥,備極冷清,無座靠邊站,排名無份,榜外向隅,但在那一隅能與三兩知己心靈相濡,這人生、這文字,不也如凡花小草,自有其尊嚴、價值,又何必豔羨那熙熙攘攘之處?當然,有時會遇到喝倒彩的情況,那首先應該懂得,倒彩是一種反響,你沒有響動,何來倒彩?倒彩能使你反省、修正、調整、提升,當然,如果是既有正彩也有倒彩,正面榜反面榜都予以收錄,那就說明,你是取得了一次真正的成功,請再努力吧!

    我和那位時髦青年,漸漸多了些共同語言。我告訴他,根據我的人生經驗,最快樂的境界,是不必到任何“場子”裡頭去爭座位,不必擔憂人家會把自己排在什麼名次,尤其不必為和任何排行榜都不搭界而焦慮。上面舉了文學為例,其實人生中的任何領域裡,能“前排就座”、列入“百強”“十佳”、常能榜上題名的情況,都只是少數人才能享受到的“成功宴席”,而且,往往最終入席者,倒並非苦心孤詣的營求者,“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是個規律。青年人問我:難道不要進取心了嗎?難道人生就該一直靠邊站著不能舒舒服服地坐下嗎?我回答說,當然要有進取之心。但進取什麼?進取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進取一種溫飽無虞的生活,為此付出一定代價,特別是在年輕的時候,屬於必要之事,但更重要的呢,則是進取一種與人為善、與自然為友、樸實清爽的生活境界。我說我努力多年,還不敢說已經進取到了這種境界,可是鄰居老裴,他只是個普通的保管員,論座次、排名、上榜,一無所有,但他下班以後,總提著個小馬紮——就是沒有靠背的可以摺疊的簡易小凳——自得其樂地消費他的生命。公園裡長椅設置不夠,綠地裡坐凳也常常客滿,他就絕無與情侶閒人爭座位的焦慮,走到哪兒,樹蔭下,湖水畔,想坐,就支開馬紮,悠哉遊哉。今年春節,他回老家,只買到沒有座號的硬座車票,可是他提個小馬紮,在車廂門洞裡一坐,哼著歌,十幾個小時很怡然地度過了,絲毫沒有去想什麼人在軟席包廂或者大飛機裡頭。他老家沒有直系親屬了,去看望的,是他捐助的兩個希望小學的娃娃以及他們的家庭。他也不求傳媒報他的善行,而且論他所作的這點事就是排名也排不到最前列,沒有太多的生動情節和刺激性因素。我幾次想以他的事情為素材構成一篇小說,卻挖掘不出驚心動魄的細節,他就是那麼個提個馬紮隨處坐的生命,但是,他像一道光,比任何排行榜上的英雄傑俊,都更能照亮我的內心。我在自己內心深處,看到了雖然有所蜷縮卻並未消弭的焦慮:為什麼那些坐席沒請我去就座?為什麼這回排名把我遺漏?為什麼那些張榜者將我剔除?我什麼時候才能像老裴那樣,真正有一個平靜恬淡,只把給予他人當作快樂的靈魂?

    那天傍晚,青年朋友跟我一起下樓,遠遠地,看到老裴坐在他的小馬紮上,那是綠地邊上,一個擺攤修理自行車的師傅正在給一個車軲轆“拿聾”(將其恢復正圓),老裴似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閒篇,以使那修理的過程,不那麼枯燥乏味。我指給年輕的朋友看,他偏頭看了一會兒,點頭說:“唔,真該畫成一幅畫!提個馬紮隨處坐——這幅畫如果拿到威尼斯雙年展去,排名肯定在前六位之內!”我忍不住嘴角打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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