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塵天氣,心理上的不快超過生理上的不適,給朱大哥打去電話,以一句“找到香檳玫瑰了麼”開頭,閒聊中舒坦了許多。
朱大哥在陽臺上盆養了許多品種的玫瑰。頭一回應邀去他家觀賞那些玫瑰,我驚歎:“世上最美麗的玫瑰,莫過於此了!”這話本很誇張,朱大哥臉上卻並無謙容,只是說:“還差一種香檳玫瑰。”啊,我想起來,多年前報上曾有關於林青霞終於披上非戲裝的婚紗的報
道,娶她的美籍華裔富商邢李源從全世界花卉市場預訂的香檳玫瑰,在婚禮那天紛紛空運到他們豪宅,堆滿了整整一個游泳池!我說起這事,朱大哥淡然一笑:“堆砌無美。我只想得到一株香檳玫瑰。一株足矣。”據朱大哥形容,香檳玫瑰的色彩極其獨特,就是香檳酒那樣的顏色,而且,其氣味也類似香檳酒那般淡雅縹緲。有回我提了兩瓶國產“小香檳”去他那裡賞花,他笑告我這種酒應該叫作“仿香檳”,真正的香檳酒只產在法國東部一小部分地區,香檳本是地名,離開那塊地方釀出的酒怎能充數?2000年我第三次去法國,去了屬於香檳地區的蘭斯,參觀了該處一座歷史悠久的酒廠,回來給朱大哥帶去一小瓶地道的香檳酒,他非常高興,馬上就讓我起出塞子,帶氣沫的酒液噴出來時,他快活得搓指打榧子,連說:“真像香檳玫瑰開放的一瞬!”我跟他道歉:“本想為您求一段香檳玫瑰的枝條,拿回來供您扦插,可是您也知道,未經檢疫的外國植物是不能隨便攜入國境的……”他引我到那玫瑰花盛開的陽臺上共品香檳酒,從漏斗形雕花高腳玻璃杯中啜著酒液,臉上的微笑正如我所想象的香檳玫瑰那般優雅,他對我說:“在國內也有可能找到,過去一些西方傳教士帶進來過,並且早已本土化了,只是比較稀罕難找罷了。”
這天跟朱大哥電話閒聊,我說:“您一直保持尋覓香檳玫瑰的情懷,這是不又是一個這樣的例子:追求的過程比追求的結果更甜美?”他笑答:“這個感悟不算新鮮了。記得你寫過一篇《只因缺個杈》,說有位老兄收藏了一把明代太師椅,就缺個杈兒,他尋來尋去,尋到配上了,反倒生活失去動力了……我要是尋到了香檳玫瑰,扦插活了,我的生活會更有動力、更精彩哩!”
我想到朱大哥中年喪妻退休多年,子女漂洋過海奮鬥無暇只在節日致電問候,他獨守空巢與玫瑰相守,卻能保持如此健康的心理狀態,必是心中有更深的感悟,便向他求教:“現在窗外昏黃一片,歷年來的不順心事竟接二連三湧上心頭,怎麼才能消除這些堵心的雜碎啊?”他先問:“你現在看得見太陽嗎?”我說看得見,被沙塵遮蔽得失卻了應有面目,他就說:“你一定是不由得要去聯想到許多的糟心事,甚至去進入沉重的思考,要不得!你現在再仔細觀察一下,用最純樸的眼光看,把你的直覺說出來。我這裡看出去的直覺,是太陽活是一隻橘子,剝了皮,裡頭的橘瓣不知道是酸是甜?”這話把我逗笑了,我再朝窗外望,跟他說:“依我看來嘛,倒更像一隻檸檬,也不知切成薄片沏杯檸檬茶,味道醇不醇?”兩人就在電話裡笑成一片。
朱大哥和我都不是隻顧個人找樂的人。今年春天,他自願去參加了報社組織的植樹活動,我寫了一篇暢談環境保護的文章,但是我們在交談中達成了共識,就是千萬不要以憂國憂民自詡,動輒在心裡凝上一個沉重的疙瘩,比如面對這沙塵天氣,一味地怨天尤人、悶然悻然,那就把正氣也化為戾氣了。人生多艱,世道多變,個體生命置身其中,調理好自己的心理、心情、心緒、心態非常重要,而手段之一,就是責任性大思考之餘,常給自己一些放鬆性的小思考甚至暫不思考。魯迅先生曾說過這樣的意思:如果連一家人切西瓜分食的時候也
必得有“列強瓜分我國,凡我同胞奮起抗戰”的大思考,那麼西瓜是永遠無法吃的了。朱大哥的嚮往香檳玫瑰,與他的社會責任感無關,但作為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他的這一私人小情趣,卻能使他成為一個更易於與他人、群體、社會乃至人類親合的活潑生命。香檳玫瑰,你在哪裡?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那美酒般的芬芳,已然氤氳在朱大哥胸臆。願我,還有更多的人,也能在對各自那“香檳玫瑰”的追求中,用樸素、本原的小樂趣,化解掉心中淤積的誇張性焦慮,以健康的心理,面對這還存在著諸多不足的世界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