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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7

    影片《棲鳳樓》的開拍儀式暨記者招待會,就選定在租妥的那棟舊樓下舉行。

    秋高氣爽。根據電影要求改裝過的樓房,以及周遭環境,確實令人恍然置身於半個多世紀以前。那開拍大吉的第一個鏡頭,是吉虹飾演的鳳梅從樓側的明梯上走下來。她走下來以後,便直接從角色化為現實中的紅星,走到記者招待會的主席臺她那張座位上就坐。掌聲在閃毅的帶領下響了起來。閃毅、祝羽亮等人也隨之在主席臺就坐。主席臺設在樓下院落中,一些摺疊椅面對著主席臺,很快便座無虛席,有些沒撈到椅子的人便圍聚在兩邊。主席臺前以及院落中許多地方擺放著真的盆花和美工製作的假植物假盆景——這都是影片場景中所需要的道具。

    有人在招呼雍望輝,以及飾演荷生的潘藩,讓他們快到主席臺就坐。當人們圍聚在升降架後爭看攝影師拍影片的“第一鏡”時,雍望輝和潘藩卻站在遠遠的一個西洋古典式燈架佈景下閒聊。九十年代有所謂“醜星鬧中華”一說,潘藩也是當紅的“醜星”之一。雍望輝認為,所謂“醜星鬧中華”,一方面說明觀眾的審美取向多元化了,並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以往的“完美英雄”模式的厭棄;另一方面,則說明中國電影男演員中已經出現了一批純粹靠演技立業的性格演員。他和潘藩接觸次數不多,可是已感到“此人有可能成為最佳談伴”。

    劇組的製片主任來招呼他們,潘藩去了,雍望輝執意不去,說:“你們的招待會,我坐什麼主席臺!”製片主任說:“您是我們的文學顧問啊!”他連連搖頭:“那是閃毅封的,我並沒應下來,我來,只不過是看熱鬧的!”製片主任無奈,只好去向閃毅報告。

    閃毅見雍望輝不來,只好叨嘮句:“他這個怪脾氣……”便宣佈招待會開始。

    雍望輝站到最後一排椅子後,混在看熱鬧的人群——其中大多數是那個院裡和附近的一些居民——裡面,朝鋪著白桌布的主席臺望去;風把桌布下襬吹得不斷舞動、噼啪作響。閃毅正把主席臺後坐著的一溜人介紹給大家,攝影記者們高高矮矮地取著角度,搶拍著照片。介紹到吉虹時,吉虹在熱烈的掌聲裡站起來,認真地對來賓們鞠躬,表情謙恭,肢體語言雍容而又嫻雅,儼然一副有修養的大明星作派。這天雍望輝來到拍攝現場時,已然化好妝的吉虹不待別人指引便主動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地招呼他:“雍老師!”稱“老師”意味著對他的尊重,而那滿面如秋午般爽朗的質樸表情,令他微微吃驚,心中不禁暗想:那晚在崇格飯店裡的一幕,難道是一個幻境?……“……我真高興能得到這麼一個具有巨大挑戰性的角色……特別榮幸的是能跟祝羽亮老師、潘藩……等老師合作,我希望我們的這座‘樓’,能永遠屹立在……不僅是中國,也是世界的電影史上!說真的,我有這個信心!也希望在座的朋友們賦予我們這個信心!……”吉紅這些話語飄進雍望輝耳朵裡以後,他盯住吉虹看,雖是一張化了妝的臉,但那份真誠,確實不像是裝出來的……他寧願是吉虹真地改變了原來的想法,但他從頭晚與閃毅的電話中,所得到的信息還是“吉虹死活不讓步,她要真撂挑子可怎麼辦?”……他在人們報以吉虹的更加熱烈的掌聲中,為這個劇組同仁們今後能否真地精誠合作深感憂慮……

    閃毅繼續介紹著主席臺上的人……介紹到韓豔菊時,韓豔菊身子後仰、頭朝一邊歪,紅臉脹脖地直襬手——她那是表示“我可不配介紹給記者,我算啥呀”,你也不能不承認她一剎那的真誠;可是,雍望輝太瞭解她了,她是一定要坐上那主席臺的,坐主席臺於她本不稀奇,問題是,這一回是同這麼多影視界名人坐在一起,並且面對著那麼多的照相機乃至攝像機鏡頭,說不定過兩天,報紙上,電視熒屏上,便會在“文化快訊”之類的欄目裡,隨著報導這部影片的開機,將她的尊容捎帶腳兒地公之於眾,那對她來說,將是一樁快事啊……雍望輝注視著她,她聽到閃毅說出:“……從某種程度上說,沒有韓主任的高品位與高風格,也便不可能有一部情景交融的高水平的《棲鳳樓》……”時,再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滿臉綻開了小花瓣兒……輪到請她“講兩句”,她拿過喇叭筒,卻講起便煞不住,什麼“我們一定要‘兩手抓’呀”、“凡是有利精神文明建設的事,我們就一定要責無旁貸地予以支持呀”……直到記者們都表示出不耐煩了,她仍意猶未竟;不得已,閃毅只好趁她一個大喘氣,截斷她的話說:“我們的藝術保護神今天真是千言萬語說不盡啊!讓我們大家,以熱烈的掌聲,對所有支持我們拍攝的藝術保護神們,表達我們心中也是千言萬語道不盡的深深感激!”在並不熱烈的掌聲中,閃毅抓緊宣佈:“最後,我們請著名評論家仙娣女士講話!……之後,便請諸位提出問題,我們一定有問必答!”

    盧仙娣居然心安理得地坐在主席臺上!雍望輝望著她,心裡想,早知道她上主席臺,我又何必謙讓?她師出何名?……

    盧仙娣豈止是坐主席臺,閃毅請她講,她果然便講:她把喇叭筒湊近嘴唇,聳起雙眉,吐字清晰、節奏分明地說道:“我要說的只有一句:我祝願——這部《棲鳳樓》——獲得大大的——失敗!”

    會場上立即活躍起來。有記者隨即站起來大聲問:“請盧女士細說說,您為什麼要給予《棲鳳樓》這樣的惡願?”

    盧仙娣一時成了搶手人物。她總能這樣。喧賓奪主是她的看家功夫。圈裡人都知道她善這一手,也時有訾議。可是到頭來人們開研討會、發佈會什麼的,還是會請她,她也往往不請自到;有了她,便總能爆冷門,氣氛便會格外活躍;因此有人說她是“會寶”“萬國通寶”的綽號也含此意。

    閃毅很不願盧仙娣就此躍居招待會的中心。這也未免太過分了。導演和主演還都沒回答提問呢,更何況還有攝影、美工……都是一流的啊;於是,閃毅不等盧仙娣開答,便機變地指著站在座椅後的雍望輝,高聲宣佈:“諸位!稍候!我差點誤了大事——現在給大家介紹我們的文學顧問——雍望輝先生!瞧,他居然躲在最後面!豈有此理嘛!沒有他這個顧問,我們的《棲鳳樓》便好比一條畫得極好的龍,卻缺傳神的眼睛!好!請雍先生到前面來!我們以熱烈掌聲請雍先生給我們講幾句!”

    雍望輝便擠到前面,但還是面對主席臺,接過遞給他的喇叭簡,說道:“我自己並沒什麼好說,不過我倒想問問吉虹小姐:您說鳳梅這個角色對於您來說具有很大的挑戰性,您主要指的是什麼?”

    他這問題一出,閃毅便報之以感激的目光。可是吉虹卻並不歡迎這樣一個問題,不過,她定定神,卻也伶牙俐齒地把這問題對付了過去:“我以為,挑戰性就在於,演這個角色,我必須認認真真地對待每一個鏡頭,而不可能事先用嘴講出些什麼來……”

    由於雍望輝這麼一引,接下去記者們的問題就又都針對演員和導演去了。閃毅大鬆了一口氣……

    28

    記者招待會結束後的餘興節目,是在韓豔菊騰空的家,也是影片中的“軍閥家客廳”裡舉行的冷餐會。除了劇組的同仁們,凡持特別請柬的記者們,大約二十來位,還有韓豔菊以及他們單位裡的幾位相關人士,大家歡聚一堂,開啤酒,吃冷菜,再慶祝《棲鳳樓》的順利開鏡。

    冷餐會完全是西式的。沒多少座椅,人們就是站著吃喝,自由組合地交談。

    他少不得跟韓豔菊聊上幾句。

    “他們霸佔了這兒,那你們家到哪兒安身去呀?”

    “可不是給掃地出門了嘛!……嗨,閃毅倒捨得出錢,讓我們先住一個月賓館,兩顆星的,還給伙食補助,還答應拍完戲給我們復原,要麼給我們裝修成別的樣,只要我們提出來具體要求……可不管怎麼說,這一個月究竟是無家可歸啊!你想那賓館的條件再好,怎比得了自己家呢?唉唉,為了……成全他們,也只好忍一忍啦!”

    “司馬山,女兒女婿,他們也都願意忍啦?”

    “司馬山,嗨,他可不是個東西!……”韓豔菊漏出一句,可是馬上改口道:“他呀!……這個家還是我說了算!”

    雍望輝從韓豔菊的眼神里看出了更多的問題。當然不便再問。

    “……女兒女婿他們倒巴不得……要不是今天都請不下假,他們都會來看熱鬧的,這麼多明星名流……就是你,他們也是光聽我說,耳朵怕都起繭子了,可也就那天一早,見了你一面……你可真是越來越難見著了,剛才還躲起來,死不上主席臺,你這些年見大世面多了不是?就把這都看淡了!……”

    雍望輝忽然想起……忍不住問:“老霍呢?”

    “誰?”韓豔菊實在想不到有這一問。

    “就是……就是木匠……老霍呀……”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就是司馬山為了給你爭奪位置,非把金殿臣往死裡整,把金殿臣囚禁在那邊屋裡,就是你現在當作衛生間的那屋……當年來給那屋子窗戶上釘木條的那位,那個使勁使得兩片嘴唇撮得伸出老遠的……老霍,那個木匠老霍!”

    可是韓豔菊不等他發揮便想明白了他所問的是誰:“你說……老霍他呀?”

    “怎麼樣?”

    “早調外單位啦。”

    “他……現在……怎麼樣?”

    韓豔菊實在不明白他何以問這個:“什麼怎麼樣?……不清楚……大概挺不錯吧……你怎麼想起他來了?”

    他想起了那個夜晚蹬著三輪車淘泔水的人……那分明不是老霍,可他還是忍不住向韓豔菊打探老霍……他無法向韓豔菊解釋。

    好在一位記者走過來向他提問題,他也便借坡下驢地朝韓豔菊笑笑,與那記者交談起來。

    這時,在廳中另一隅,盧仙娣正手握紙杯,揚眉高談、朗聲闊論,吸引了許多聽者。她是藉著剛才外面記者招待會上那“祝這部影片失敗”的話題,繼續作跑野馬般的發揮:“……所謂失敗,就是不看好,哪頭都佔不上……主流意識形態不容納,俗眾也不接受,批評家如見蜷身子的刺蝟,不知該怎麼抓撓……你以為國際影節準能給獎嗎?評委們可能會聚訟紛紜,到頭來還是會跟大獎擦肩而過!……那我為什麼要祝他們這樣?因為,只有拍成這樣,《棲鳳樓》才成其為《棲鳳樓》!這是一部驚世駭俗之作!是一部必須從手掌縫裡去看的作品!它極其超前,故而極其先鋒,可是它又極其民族,極其保守!……”

    就有感到一頭霧水的記者問她:“照你這麼說,別的都還沒什麼,可是票房一塌胡塗,那投資者不得跳樓啦?”

    盧仙娣斜睨著提問者,反問:“我說了票房會一塌胡塗嗎?”

    另幾個記者便提醒她:“你才說的,這片子‘一頭都不佔’嘛!”“你祝它失敗,那不就也是祝它票房慘敗嗎?”

    盧仙娣滿臉鄙夷不屑:“票房好是成功嗎?票房好,算‘佔一頭’嗎?……那你們的思路,跟我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嘛!”

    她總是這麼振振有詞,這麼掃蕩一片,這麼高高在上,而也總是有聞聽者抱慚而退,至少是大佩服,大開“耳界”,大飽“侃福”……

    潘藩恰好跟她站在一處,本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呷著啤酒,只是覺得有趣。有記者順便問潘藩:“您對盧女士的‘祝您失敗’論是什麼看法?”

    潘藩笑嘻嘻地答曰:“隨便她,還是別的什麼人,無論怎麼祝願,怎麼預測,我都不管,我只用心演好我的角色罷了……”又指指已擺在廳中的風琴說:“我得抓緊練琴,我不希望銀幕上按鍵的特寫,都用替身的手……”

    潘藩這本是幾句很無所謂的話,但是盧仙娣卻如獲至寶,她立刻接上去說:“我對你們這個片子裡非用風琴和鋼琴,很是不以為然!我早跟閃毅和羽亮都說了:為什麼不用琵琶或揚琴?……”

    一個記者附和地說:“是呀,那樣,民族特點就更強啦!”

    潘藩也並不打算要爭論,只不過隨口說了句:“我理解,編劇的用意,是為了使觀眾明白,故事發生在一箇中西文化碰撞的時代裡……”

    這下盧仙娣可有了辯駁發揮的契機了,她一聳眉,瀑布下瀉般地說:“我最討厭什麼‘中西文化大碰撞’這類的說法了!中西碰撞,似乎中、西是平等地相互撞擊,這種中性化的提法,是一種語言陰謀!美國的Noam·Chomsky的那本《第五百零一年:征服在繼續》把問題點得很透:自一四九二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起,從第一個對外擴張的帝國主義國家葡萄牙起,整個世界,就一直處於西方資本主義的全面膨脹,從開拓殖民地,到資本輸出,到帝國主義的稱霸,到跨國資本,到後殖民的無所不包的文化輸出,生活方式輸出……從來都是強迫性的,蠻橫的,不平等的……哪兒來的什麼東西方互碰互撞的神話!從風琴、鋼琴,一直到麥當勞漢堡包,可口可樂……從莎士比亞,到搖滾樂,以及高速公路、立交橋、玻璃面牆摩天樓、電腦‘信息高速公路’……卷毯式轟炸般地傾瀉到全世界!難道我們還不應當清醒嗎?!還不立即警策起來嗎?!……”

    她這一番高論,令幾位年輕記者耳膜一新,有的便問:“您說美國的那人……是誰?”有的便請教:“他那本書什麼名字?有中譯本了嗎?他是不是美國的左派啊?屬於‘新馬列主義’嗎?”

    但幾位在各種場合都見識過盧仙娣招數的記者卻都只是覺得好玩而已,有一位小聲對另一位說:“她可真能‘推陳出新’啊……今天怎麼又不玩‘符號學’,不提什麼蘇珊·朗格,也不玩‘後殖民’,不提賽義德、霍米巴巴啦?”

    盧仙娣回答著提問者,繼續發揮著……由於她斜眼一瞥,發現似乎有更多的人在那邊圍聚著祝羽亮和吉虹,於是內心裡更有一種非讓眼前的記者們粘在她這兒的執拗……而視線中更出現了走過來的雍望輝,這也更讓她產生出一種“非把所有人都震了”的衝動……她在滔滔不絕中獲得一種人生的大快樂:“……你以為喬姆斯基是個‘新馬’分子?笑話!……左派那當然是左派,不過,美國的左派跟我們這兒所說的左派,並不是一種概念,其‘所指’與‘能指’都有根本性的區別……”

    雍望輝從兩位記者的啟後,注視著伶牙俐齒的盧仙娣,心裡琢磨著:這是怎樣的人物,怎樣的欲求,怎樣的存在,怎樣的成功啊!

    雍望輝認識盧仙娣快二十年了,當時他們都還年輕。可是,在歲月流逝中,雍望輝不僅自己覺得在一年年地老起來,別人也都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調整著對他的態度;然而盧仙娣的年齡似乎永遠凝固在了他們認識的那時候,不僅他對她的年齡感越來越模糊,圈裡人也都“習以為常”地總把她視為“新銳”;其實,盧仙娣的生年,還早於雍望輝起碼兩年。這裡面有盧仙娣的女性優勢,更因為她有永葆先鋒立場的“生存戰略”。是的,雍望輝認為那是一種“生存戰略”,並且是極其成功的“生存戰略”。須知,盧仙娣雖然在文化圈裡混了這麼久,但迄今她卻沒出過一本個人專著;她並無大學學歷,也並不通任何一門外語,別看她可以在發言裡把諾姆·喬姆斯基的名字說得就像美國妹妹在介紹親哥哥般的那麼“神似”,其實她並沒讀過喬姆斯基任何一本著作,但是她就能以那樣的口氣,彷彿她剛跟喬姆斯基通過電話似的,以喬姆斯基的觀點,把你說得一愣又一愣,讓你痛感自己的無知、落伍、幼稚、顢頇!她那點關於喬姆斯基的知識哪兒來的?雍望輝知道,無非是那位臺灣的文比人楊致培,在盧仙娣接待他的時候,從他手裡得到了一份臺灣雜誌,那雜誌裡有兩篇介紹喬姆斯基的文章而已,她現炒現賣,可真叫快啊!這也是一種膽識呢!

    雍望輝總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與盧仙娣相會。其實盧仙娣所出現的一些場合,往往還沒有雍望輝;有時是雍望輝懶得出席,有時是人家能想到請盧仙娣,而想不到請雍望輝;盧仙娣基本上就是在各種各樣的“場面”裡,以其語驚四座的新銳言論創造出自己的文化價值來的。這算得上是“文化活動家”嗎?在西方,很早就有所謂的“文化沙龍”,而沙龍女主人往往便是“藝術保護人”;也有人把盧仙娣比作那種性質的“沙龍女主人”。但雍望輝很不以為然,因為,明擺著,不僅盧仙娣從未在她家裡搞過任何文化人聚會,總是“一趕二”、“一趕三”地奔走在別人召集的聚會上,而且,即使有時僅是三、四個人的非公費聚會,她也從未付過一次帳,分明是個四處“吃白食”的,這怎麼算得上“沙龍主人”呢?至於“藝術保護人”,那就更沾不上邊,因為她往往是總要用“高論”壓人一頭,讓有作品的人敗興……

    可是眼前的盧仙娣又在獲取著新的價值積累。很顯然,在過幾天關於這部《棲鳳樓》開機的報導中,一定會有好幾張報紙提到她的名字,並引用她那視其失敗的怪話……而電臺的熱線直播節目,乃至於電視中的某一夫於演藝圈的專題節目,她都會又一次成為嘉賓,並被冠之以“著名評論家”的頭銜……可憐許許多多埋頭筆耕於書齋的飽學之士,許許多多著作等身的專家學者,他們幾生能修成盧仙娣似的知名度!

    盧仙娣的成功秘訣之一是敢於在議論中從一個領域滾動到另一個領域,而且都是非常專業化的領域。這就不僅能震住一般的聽者,就是隻諳熟一個領域的專家,在她將話語一下子滾動到其它專業時,也往往不能不佩服。因為,越是學有專術的人,在進入他人的專業時總是非常之謹慎,聽見盧仙娣如此這般地滾動著語言,只能設想她或者是一位罕見的懂得幾國語言、專攻過幾門學問的天才……其實,盧仙娣所滾動的那些學問,來源都無非是“楊致培雜誌”之類的東西,似是而非,雞零狗碎。不過,這是否也是一種能力?一種綜合能力?……

    雍望輝此時又聽見盧仙娣在那裡“滾動”:“……那些流浪畫家,以為搞一點‘政治波普’、一點‘玩世現實主義’、一點‘骯髒行動藝術’,就很到位了,其實可笑之至!……瑞典的那個Roxettr早已過氣!……你們應該考慮一下,如果美國的GuerrllaGins來了,又該怎麼辦?就是‘游擊隊女孩’,她們每個人都戴著一個大猩猩面具……怎麼,這有什麼不好想象的?日本的‘能樂’,我們國粹裡川劇的‘變臉’,你一聯想就直觀化了嘛!……”

    佔仙娣發現雍望輝在對面盯著自己,便說著說著,踢給他一個“球”:“……我想我們倒無妨請教一下大顧問:在喬姆斯基對‘西方中心論’進行義無返顧的批判時,我們難道還能保持沉默嗎?!”

    這個“球”踢過來,那些本來眼睛望著盧仙娣——有的臉上表情如聆佛音——的記者,便都扭頭望著雍望輝。雍望輝只覺得血在往太陽穴裡衝。想來不過是五、六年前,你盧仙娣一天到晚盛讚《河殤》,口口聲聲說應把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改稱為“先拿來再說主義”,又滿牙縫裡什麼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等等,等等;現在,怎麼搖身一變,又言必及喬姆斯基,要堅決抵制“西方中心主義”了?……

    可是畢竟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中。雍望輝少不得滿臉微笑,儘可能平心靜氣地說:“據我知道,喬姆斯基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資深教授,本行原是搞語言學的……是的,我想他那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真誠的,也很批到了痛處,但說到頭來,他不還是領著對資本主義最起鞏固作用的常春藤學院裡的高薪,以他那絕無危險的學問,來給反正是繼續推進著的跨國資本,增添一些個辣椒麵罷了……我們可以把他的學問,當作資本主義文化中的一個新品種,來考察一下罷了……總而言之,他的學問對我們中國人來說,起碼是太奢侈了,好比他在說,魚類不能吃得太多,最好多吃些獼猴桃……可是,中國目前並不是魚和獼猴桃都太多,因而要調整比例的問題……中國目前為了改變貧窮落後,必須發展經濟,必須搞市場經濟,必須跟國際經濟運作接軌,必須容納跨國資本,以儘快實現現代化……”

    盧仙娣截斷他的話,以尖刻的語氣駁斥道:“嗬,一個‘必須’接一個‘必須’,可是,請問:什麼是‘現代化’?所謂‘現代化’,其實是一個以西方工業化過程為參照的概念……這真是第三世界,特別是中國這樣的文明古國,所應獲取的東西嗎?!”

    雍望輝真想伸手給這個娘兒們一個“耳刮子”,他媽的,來勁了!你盧仙娣其實是最他媽“全盤西化”的了,別的先甭說,跟人見面動不動就“Hi”呀“Hi”的,點起雞尾酒動不動就“瑪格莉特”、“紅粉佳人”什麼的,吃起“巴斯金·羅賓斯31種冰激凌”,也總是要朗姆酒和朱古力的,更別說一身的西方名牌,就你今天那長坎肩,不就是ESPRIT牌的嗎?……

    雍望輝臉上肌肉僵硬起來,眼裡掩不住兇光,衝著盧仙娣還擊道:“世界是一個整體,文明是共享的,西方人創造出來的工業文明,其好處屬於全人類;東方人,中國人創造的農業文明,其好處也屬於全人類;跟你說吧,他喬姆斯基充其量不過是一家之言,憑什麼我非要聽他的,難道他是‘一句頂一萬句’?!”

    火藥味一出來,眾記者們的精神更為振奮,真是又有好戲看了,一個個都像面對烏眼雞對陣,也都瞪圓了眼睛……

    盧仙娣巴不得又有發揮的餘地,揚聲說道:“羅伯特·海爾布朗納說得好……”她此時更不是真想辯出什麼真理,而是隻想進一步露一手,以顯示她的“新潮度”是眾人莫可企及的……

    雍望輝很不得體地變聲截斷她道:“少謅洋名兒!你能不能用你自己的話來說!”可是他馬上就後悔起來,因為……何必跟盧仙娣鬥氣?而且,自己的立論本是站在“西方文明裡好的東西也便屬於全人類,是人類共享文明”的立場,卻忽然不允許辯手引用西方學者的言論,這在邏輯上豈不自我矛盾了?

    正在這時,閃毅他們都聞聲圍了過來;還是潘藩笑著對盧仙娣說了幾句,才令局面不至再往不雅的方向發展;潘藩說的是:“盧小姐,您手裡的飲料快灑出來了……啊,那是可口可樂,很不幸,我們劇組讓您受跨國資本汙染嘍……瞧,閃老闆過來了,別忘了,這電影可是用跨國資本拍啊,包括今天這個活動,每分錢裡都流淌著跨國資本的汙水呢……您既然也來了,就多多少少給我們留個面子吧!要不,您用閃老闆的‘大哥大’掛個電話給喬姆斯基,跟他商量一下?”

    周圍的記者們全笑了。盧仙娣轉怒為嗔,伸左拳打了潘藩一下,嘴裡說:“你這醜八怪!偏你嘴臭!”右手紙杯裡的可樂灑出不少。人們笑得更厲害了……

    29

    所謂“醜星”,一般是指長得不漂亮,然而演技頗出眾的男演員。潘藩之被歸入“醜星”系列,用他自己的話說,“整個兒是個有待平反的冤假錯案”。雍望輝從旁看來,也覺得諡他為“醜”,大半是因為時下的審美主潮所致。大概是因為人們以往多視“奶油小生”為美,近年又多欣賞“陽剛”,而潘藩既不“奶油”也不陽剛,所以不美。然而他的相貌也絕不平庸,多數人會覺得“怪”,而以俗世的眼光來看,“怪”也便是“醜”。

    這天晚上雍望輝把潘藩約到崇格飯店來小酌,兩人開頭所聊,便是“美、平、怪、醜”之間的微妙轉化關係問題。

    自從《棲鳳樓》開機儀式暨記者招待會上認識以來,雍望輝和潘藩雙方都很願接近,感到共同的話題頗多,並時能碰撞出靈感的火花。不過潘藩很忙,這邊拍著《棲鳳樓》,他那邊又答應了在一部叫《城市綠林》的影片裡飾“男一號”,那是個正義凜然的英雄形象;他這晚來崇格飯店與雍望輝小聚,也是見縫插針之舉。

    雍望輝先到,他一進門,哈敬奇便熱情謙恭地迎上來,呼他為“望爺”,令雍望輝感到其受尊重的程度,實在並不亞於“郄爺”。可是他問哈老闆“郄爺”最近光臨過沒有,得到的回答是:“我這兒正緊著要跟您打聽啦,郄爺自打那回跟您來過以後,我是早也盼、晚也盼,盼他再來,誰想直到今兒個還是不見他露……您倒說說看,這些日子可在什麼場面上見著過他?……”雍望輝前些日子還真又見過林奇,是一個檔次頗高的學術研討會,雖給林奇發了請柬,可從主持者到與會者都沒想到林奇真地來了。他遲到了約半小時,早退了約一小時,雖一直不動聲色,卻很認真地聽取了當中幾個很重要的發言;雍望輝記得林奇在座位上一直將他的變色鏡掛在T恤衫的衣領下,眉頭鎖著個“格瓦拉結”……

    雍望輝照例挑了最靠裡面的一張餐桌,坐在向門的椅子上,等潘藩來。潘藩沒多久便找來了。哈老闆其實看過潘藩演過的某些電影和電視劇,卻沒認出來。潘藩坐下後背朝其餘餐桌,因此雖然那晚小飯館生意很火,不僅各桌陸續都上了客,有幾張桌還換了三撥客人,可是始終沒有誰認出他這個“醜星”來。

    雍望輝點了幾樣菜,哈老闆又不點自奉地給上了些菜;雍望輝對潘藩道“簡慢”,潘藩嚐了口菜連贊“不賴”,又說:“你選這兒聚,好極了!我現在最怕去那些高檔的地方,要麼有人跟擒獲真兇似地迎著你,要麼,就算他們沒認出來,服務小姐總站在背後,你說什麼話,她們不愛聽也聽著……那氣氛下我往往跟……在眾目睽睽下做愛似的,談鋒立馬陽痿……”

    是的,這個小飯館真是很適合他們暢談。哈老闆忙著招呼客人,客人們多屬大聲談笑的粗俗一類,其聲浪反構成他們倆人暢談的一種必要的屏蔽……

    他們喝著二鍋頭,先一頓胡扯。潘藩讓雍望輝指出,自己究竟醜在哪裡?雍望輝就近仔細研究潘藩的長相,得出結論說:“其實……拆開看,都不醜……可是這搭配真有點匪夷所思:眼睛既然小點兒,何必那麼明確的雙眼皮?鼻子既然確實不大,嘴唇何以又那麼厚?臉形既然明顯地長,下巴便無需這麼富態是不是?……”

    潘藩說自己現在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因為,儘管他在《棲鳳樓》的鏡頭前還是認真地詮釋著荷生這個人物,但是,卸了妝,他便滿腦子裡都是《城市綠林》……雍望輝便說:“聽說這個本於,試圖把黑社會的人物表現為在維繫社會公正中起良性作用的好漢……這恐怕又是‘為突破而突破’的寫法吧?也許拍出來很好玩兒,可是,目前的中國,真有那號人物了嗎?你這麼喜歡扮演這個角色,恐怕也是為了突破一下角色類型,玩一次‘大正面’,過一把‘英雄癮’吧?你能從生活裡找到依據嗎?……”

    潘藩便先雙眼閃閃地說:“來,乾一杯!……這正是我今天想跟你透露的……一個秘密……你頭一個分享到這份秘密……算是……咱們倆有緣分吧……”

    雍望輝便跟潘藩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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