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尹小跳在去往奧斯汀的飛機上想心事,眼前盡是尹小帆那張刻薄的臉。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給惹了,這次她是用麥克惹了尹小帆。為什麼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說起自己的一兩個情人時提及麥克呢,用麥克對應尹小帆的短暫情人,就好像麥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麥克有可能成為。這不像是尹小跳的風格,這有點兒虛張,也欠莊重,宛若一種對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許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經逐漸地瞭解了尹小帆的弱點。她有點兒故意地激她,只是她還不甘心公開地承認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讓自己放肆那麼一下子。在別人的國家,呼吸著陌生的空氣,彷彿特別適合產生放肆的念頭,哪怕僅僅是一個念頭。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級或者下級,那些低能的、自以為聰明的小計謀小把戲。還有一半個兒內心並不於淨的男人,你若順應他們的下流,他們會給你一些廉價的掌聲;你若輕蔑他們的下流,他們便會以十倍的下流去髒汙整個兒的你。你儘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卻很難忘記,因為這就是你實實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這“搭理自己”裡頭就有心疼,也有放肆,還有點兒不那麼愛惜的意味,對了,不那麼愛惜。在自己的國家她可能大愛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職位,每年一次的國家級圖書獎角逐,社裡的經濟效益……稍一鬆心就可能損失重大。太愛惜了反就變得慘無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補償,她有權得到補償,不分黑白是非的補償,逃離愛惜自己的陰影,抓住一個空間,一個可以讓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間。在哪兒?就是這兒吧,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土地。這結論豈不有點兒荒誕嗎:自己的空間就是別人的國家,在別人的國家裡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間。
她用眼的餘光掃視了一下右邊的鄰座,鄰座是個滿頭金髮的美國男人,裝束整潔嚴謹,高級職員的樣子。飛機起飛後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開始在一沓紙上寫著什麼。他是個左撇子,美國人裡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見了他的質地精度的襯衫袖口上那枚別緻的橢圓形袖釦。是銀的吧,發著類似鈦金屬般的烏光。即使公司的高級職員,每日上班也並非一定在袖口裝飾袖釦的,旁邊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給人一種下了飛機即赴一個重要場合的感覺。在男人的各種飾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愛袖釦,總覺得它們透著一種古典的規矩。也許這影響來自章嫵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釦,18K金鑲鑽石的,據說是當年外公的情人從英國留學回來相贈。
父親的情人贈送的袖釦最終落在了女兒手裡,作為女兒的章嫵定會心存尷尬,她把它們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對鑽石的喜愛超過了對母親的情敵的厭惡。就是這副鑲鑽的古老的袖釦喚起了尹小跳對異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嫵對她講述外公的情人,懷著隔代人的欣賞,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羨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對一個家庭曾經的痛苦而又複雜的不快產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從未見過那情人的照片,據章嫵說都被她和外婆燒光了。後來,當尹小跳和方兢的關係起伏跌宕又搖搖欲墜的關頭,她居然動過要將外公這副袖釦偷出來獻給方兢的念頭。她真是瘋了,瘋到了自動混淆人物關係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給方兢作妻子的,卻對外公那遙遠的情人有著如此執拗的愛慕並渴望以身效法。該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有這般夢想吧:做一個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個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離獲得這種自知的資格還差得遠呢。
她認識麥克是在北京的一次會上。主辦方是美國的一家婦女兒童研究機構。尹小跳被邀請參加會議,並在會上宣讀她的論文《給母親上課》。這是一篇探討母親和孩子之間的關係的論文,麥克即是這次會上主辦方請來的翻譯。這時他正在北京大學進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個翻譯家,從事美國和中國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的中文和標準的普通話發音使他成為那次會議的一個小明星,閉著眼聽他說話,很難想象他本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一米八五的大個子,一頭栗色鬈髮,一對灰綠的眼珠,還有輕柔的音色。會間休息時尹小跳排在麥克身後等著從飲水器裡取水喝,前邊的麥克在給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後,又主動替尹小跳接了一紙杯溫度適宜的水。然後他一轉身,把水杯遞給尹小跳。
他們端著杯子站在一邊聊天。麥克殷勤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喝冷水,你需要的溫度是比特別燙的冷一點兒,比溫吞水再燙一點兒,對不對?尹小跳品著杯中水的溫度說你掌握的溫度真不錯,不過你怎麼知道我需要這種溫度呢?麥克故作神秘地說,如果我想了解一個人,我就能什麼都知道。
尹小跳無聲地笑了。麥克說你為什麼笑?尹小跳說我笑你用的溫吞水這個詞,我以為你掌握不了這樣的中文詞彙。麥克說我還會說一些中文歌謠,我肯定你小時候就說過這些歌謠。尹小跳說是嗎,那你說說我聽聽。麥克說你真要聽嗎?
尹小跳說我真要聽。麥克將杯中水一飲而盡,跨著大步把紙杯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來站在尹小跳對面,一臉認真地說起來:“吃牛奶,喝麵包,夾著火車上皮包。下了皮包往東走,東邊有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砍石頭,石頭倒咬狗一口……”
尹小跳忍不住放聲大笑。麥克說,還有:“騎著自杭(行)車,來到了銀形(行)裡,見了形(行)長杭(行)個禮。形(行)長說,杭(行)了杭(行)了我們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說還有嗎?麥克說還有:“小汽車,嘀嘀滴,裡邊坐著毛主席。”尹小跳說那個呢那個呢:“汽車來了我不怕……”麥克立刻和著尹小跳,兩人一塊兒說起來:“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這久遠的有點兒耍貧發壞的歌謠讓尹小跳覺得又親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那真是她的童年時代才能產生的歌謠啊,那是汽車和電話均不普及的時代,一個孩子必得舉出他不怕汽車,並且還敢給汽車打電話才能證明他的氣概和氣派。啊,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
此後的幾天會議,會間休息時麥克差不多總和尹小跳在一起,他端給她溫度適宜的水,她接過水說聲謝謝,他們就開始說些彼此間學習和工作上的事。有一天尹小跳因為社裡一套新書在人民大會堂搞首發式,需要她主持,就向會議請了半天假。第二天會間休息隨時沒等尹小跳走到飲水器跟前,麥克就顯得沉不住氣地跑上來對她說,我終於看見你了,昨天你沒來開會,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把我嚇壞了。尹小跳說我不來怎麼會把你嚇壞了聽呢?麥克說我不知道,但我說的是真話。你還好吧?尹小跳說我挺好,你的問候就像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一樣。尹小跳是有點兒要開玩笑的,但麥克卻很嚴肅地說:我是有這種感覺,我們有好幾年沒見面了。尹小跳忽然對他的這種嚴肅有些不習慣,也許她是不願意再由這嚴肅引出別的什麼。她慢聲慢氣地說,麥克,能滿足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嗎?麥克說當然,請講。尹小跳裝作神色緊張地壓著嗓門兒說:請給我拿一杯水來,比燙的涼一點兒,比溫吞水燙一點兒。麥克一拍後腦勺兒說,真是的!我都把水給忘了!他敏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一會兒,然後就喜氣洋洋地端來了水。他雙手把水杯遞給尹小跳說,請吧,比燙的涼一點兒,比溫吞水燙一點兒。他眼看著尹小跳把水喝光,會議的鈴聲響了,當她打算去扔掉紙杯時,麥克從她手中拿過杯子說,讓我來,讓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卻沒有留神,即紙杯其實一直在麥克手中拿著,直到他們返回會場。
會議結束的那個晚上,麥克邀請尹小跳去西單附近參加一個名叫“距離”的書店的讀者沙龍,說他和書店的老闆、老闆娘很熟,他們經常向他推薦中文好書。麥克說,我注意到,“距離”書店幾乎不賣和孩子有關的書,這是一個遺憾。
因為中國有這麼多孩子,而且工因為計劃生育,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寶貝。為什麼你不能夠把你的出版社的好書介紹給這個書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離書店也會有更多顧客。尹小跳默默地聽著麥克的建議和介紹,她對他的出版社和一家書店搞合作的小設想並不太以為然,麥克不懂出版發行這一套。尹小跳的出版社,發行渠道和網絡比他了解得要豐富和‘專業“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這番好意,他這番關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業務的細緻勁兒挺讓她感動。他們一塊兒去了”距離“書店,老闆夫婦十分熱情,讀者沙龍散了之後又把麥克和尹小跳留下來聊天,吃宵夜。他們是四川人,來北京打工選擇了開書店。他們請麥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說麥克最愛吃他們這兒的醋糟。尹小跳也愛吃醪糟,不過她那時有個更強烈的願望是上廁所。其實沙龍結束時她就有了上廁所的慾望,不曾想老闆夫婦會這麼熱情地留下他們。她就憋著,並假裝鎮靜地吃醪糟。一碗醪糟蛋了肚使她想撒尿的感覺更加強烈。她環顧四周,洗手間沒在明面上擺著。開口問老闆娘她又不好意思,因為她和他們不熟,身邊的麥克也不能算她的熟人。處在半生不熟的人中間,張口就問廁所總是有那麼點兒難為情,叫人惱火的是麥克還穩坐在那兒和他們說個沒完。尹小跳已經憋得太難受了,臉上已經顯出了魂不守舍,麥克要是再不停止說話她簡直就要站起來跑了。幸虧麥克打住了自己,當老闆娘又向他提了個什麼問題時,他看看錶說對不起時間太晚了,我們應該告辭了。
他們告了辭,一出書店尹小跳就慌慌張張地說對不起麥克我得馬上去個廁所!誰知麥克也齜牙咧嘴地說對不起小跳,我也要馬上去個廁所!兩人一前一後幾乎小跑著去找街上的公共廁所,尹小跳埋怨麥克說你也想去廁所為什麼你還在那兒說個沒完啊!麥克說這不是中國人的禮貌嗎,他們那麼盛情我怎麼能好意思打斷,再說我看你聽得也很認真。尹小跳說那不是認真,那是憋得眼發直了你知道嗎。麥克說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流淚了。這時他們看見了路邊一個廁所,兩人便剎住話頭,快速衝了進去。當他們從廁所出來時,面目都輕鬆了,步態都從容了,渾身上下都自如了。他們一塊兒體味了這憋尿的痛苦和狼狽,他們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夜深了,他們走上寂靜的長安街。尹小跳踩著便道上一些邊緣清楚的長方形水泥磚說麥克,你知道這些長方形的磚下邊是什麼嗎?麥克說不知道。尹小跳說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一些茅坑。從前,很早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吧,或者你剛出生,在那個年代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時候,還有國慶節遊行的時候人特別多,咱們腳下的這些部位就是搭起來的臨時廁所。麥克低頭觀察著地上的”茅坑“們說,我喜歡這些茅坑,因為我知道了人不能去茅坑的時候有多麼難過。尹小跳糾正他說,不是去茅坑是去廁所。麥克直視著尹小跳的眼睛說,你很可愛你知道嗎?尹小跳說我願意接受你的奉承。麥克說不是奉承是我心裡想的,特別當你認真起來比方你糾正我的時候,你就像一個小學生,一個小學生。尹小跳打斷他說咱們說點兒別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衝著空蕩的馬路走去,麥克從後邊追上來拉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躲避他的拉手,他們手拉著手站在馬路上,望著偶爾駛過的一輛汽車,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衝著汽車念起歌謠:“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歌謠使他們的拉手變得既親熱又單純,不具曖昧的意味,也不扭捏。這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關係,尹小跳想。
她已經明確地感覺到了麥克的愛意,她也喜歡這個拉著她的手的青年。愛卻是困難的。愛的驚嚇和愛這場瘟疫帶給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產生作用的。她輕易不會再愛。
她卻還是在以後的日子裡告訴了麥克她將去美國開會。
麥克就對她說,正好那段時間他在美國,他希望她無論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請去他的得克薩斯一趟。
尹小跳右邊的左撇子收起小桌板時她才覺出飛機正在下降,奧斯汀到了。
38
麥克在奧斯汀機場迎接尹小跳。當芝加哥已是風雪交加的時候,南方的奧斯汀還很溫暖。尹小跳看見了正衝她把一手的麥克,他那件鮮紅的T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點兒心慌,離麥克越近她就越發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這種逃跑感:她經常會在決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時產生從這件事情身邊逃跑的慾望,這使她有時候顯得神經質,就像考生臨進考場之前的怯場。她終於走近了麥克,她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向她張開了雙臂。
他擁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擁抱他,她不再有逃跑感了,她的心穩定下來。她初次這麼近地聞到了他的氣息,一種健康的輕微的羶味兒和乾爽的T恤上殘留的汰漬牌洗衣粉的餘香的混合。在以後的那些年裡,她一直沒有放棄過對汰漬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適的獨特的馨香總能讓她憶起吝奧斯汀機場她和麥克的擁抱,讓她憶起她的心跳因此而發生的轉瞬即逝的微小紊亂。
出了機場,天已經黑了,麥克開車帶尹小跳回家。麥克的父母友善地歡迎尹小跳,麥克的父親,一位儒雅的得州大學教授對尹小跳說,我們都見過你的照片,現在我要告訴你,你本人比照片上還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麥克,麥克解釋說他有一張那次開會時的全體合影。麥克的母親領尹小跳去她的房間,介紹說這是麥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間,衣櫥裡還掛著一些她從前的衣服。她說她有一種感覺,只要衣櫥裡還掛著女兒的衣服,女兒就彷彿還住在家裡,所以她喜歡這些衣服就這麼掛下去,其實女兒的東西一輩子也從孃家拿不完啊。然後她又把尹小跳領出房間,指給她客人使用的衛生間。
麥克的父母給尹小跳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們的誠懇和有剋制的熱情讓她放鬆。他們對她說,今天是週末,也許麥克還要為你安排一些節目的,所以我們現在就說晚安吧。
他們互道了晚安,麥克領尹小跳來到父親的書房。他讓她看一把精美的摺扇,他說這是父親的祖先從中國帶回來的,一直傳到父親這一輩。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把一尺多長的絹質摺扇,尹小跳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燦爛:扇面上刺繡著一群衣飾絢麗的活潑少女,她們那黃豆大小的臉龐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鑲嵌而成,閃耀著溫潤而義細膩的光澤。尹小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扇子,那精工刺繡的衣裙那象牙鑲嵌的臉,使那群盛裝的中國少女就像要從扇面上走下來。尹小跳為自己的祖先能有這樣精湛的工藝感到幾分自豪,特別是當著麥克。
麥克說他對中國產生興趣就是從這把摺扇開始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吃飯。小時候每當他和姐姐不願把盤子裡的飯菜吃乾淨,父親就說你們知道嗎,在很遠的東方有個叫中國的國家,那兒還有很多人吃不飽飯。麥克說小時候他很難把這兩件事和同一個國家聯在一起,這個國家她有那麼華麗的扇子,她也有那麼多人吃不飽飯。尹小跳對麥克的感想不置可否,她內心有一點兒輕微的不自在,雖然吃不飽飯那是從前的中國的事情,麥克的父親以此勸導孩子懂得珍惜食品也沒有惡意,但是尹小跳還是有一種被憐憫的感覺。也許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的公民根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來自於她的被憐憫感,她不希望被憐憫。她半天沒說話,麥克說小跳你怎麼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興。尹小跳說我沒有不高興。麥克說那你為什麼不說話呢?尹小跳說我在聽你說。麥克說你沒在聽我說你在發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麥克細緻的觀察,她說好吧我不發愣了,我聽你說。麥克說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間嗎?尹小跳說想。
他們來到他的房間,幾件簡單的傢俱,床有點兒亂。五斗櫥第一層的抽屜半開著,裡邊是碼放得異常整齊的乾淨的內衣,給人感覺麥克在找衣服時忘記把它關上。碼放整齊的內衣,層次分明的五斗櫥使尹小跳覺得親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歡把乾淨的內衣碼放得整整齊齊。麥克的“亂床”也顯得自然,因為那是一種乾淨的亂,亂得乾淨。最後她在五斗櫥上發現一隻紙杯,麥克拿下杯子說你還記得這隻杯子嗎?
這是在北京開會時你用過的。尹小跳端詳著這個她根本不記得的紙杯,她看見杯口有一彎月牙兒樣的淡紅,那是她的口紅的痕跡。她沒有想到麥克會把紙杯田起來帶回美國,她希望這只是一種誇張了的對她的想念,因為她感覺她對他這種想念無以回報。她牢記著他那時的年齡:二十七歲,而她已經三十四歲了。藏起一個女人用過的口杯在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也許是正常的,但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卻大可不必為此心旌搖盪。她在心裡叮囑著自己,向麥克提議回到客廳去。
他們回到了客廳,麥克顯得有些興奮地說你累嗎?尹小跳說我不累。麥克說那咱們出發吧。尹小跳看看手錶,十一點了。
他們就出發了,他們去奧斯汀著名的第6街,參加那裡的週末狂歡。在週末那是一條不夜的街,一街的酒吧舞廳一街的人,街頭的皮薩餅,街頭的搖滾樂,街頭的“現代繪畫”製作,街頭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團夥,他們開著70年代洛杉礬流行的特製汽車:低底盤,車身前後左右大顛大簸。還有高中生慶祝自己成人的狂歡,這一夜他們穿著成人的禮服,這一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飯店租房間。麥克拉著尹小跳在熱氣騰騰、音樂聲震耳欲聾的酒吧裡鑽來鑽去,拉著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著肉桂粉的怪味兒冰淇淋。店裡的夥計把各種果料揉進冰淇淋把它們在不鏽鋼板上又揉又掉,就像中國北方鄉下製作燒餅時把麵糰又揉又摔那樣。尹小跳樂意參觀這樣的擦和摔,這樣的揉和摔讓她感到痛快、過癮。他們站在街上吃黑香腸皮薩,這是麥克最愛吃的東西,巴掌大的,他們一人舉著一塊兒。尹小跳也愛吃,有那麼一會兒她想起了孟由由,想起了在食品匾乏的年代她們瘋狂烹任的美妙時光,那時她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在深夜時分,站在異邦的大街上和一個陌生的外國男人大嚼著美味。是啊,麥克是陌生的,一個陌生的美國男人,但是尹小跳卻越來越喜歡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春和他吃東西的專注勢不可擋地摧毀著她的矜持,和她對自己年齡的警覺。她從未在深夜和別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著東西閒逛過,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閒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勁兒,她的雙腿充滿力量。她胃口大開連吃兩份皮薩,又和麥克專門去找那些響得聽不見人說話的吵死人的酒吧。麥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環境裡衝尹小跳大聲嚷,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他的嘴臉一陣陣忙亂的牽扯。最後他們終於逃了出來,他們手拉著手回家,他們走上一座橋,橋下是幽幽的科羅拉多河。
麥克說幸福是什麼?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這就是現在的我,我現在很幸福。
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飼東西……不錯。
尹小跳望著橋上的麥克,他那幸福的樣子感動著她,卻也讓她想起了家鄉。她不能確認自己是幸福的,因為在麥克的幸福所包括的三要素——家鄉、愛人。美食中,她擁有的僅僅是美食。她說不上幸福,卻寧願半醉著狂歡,當他們終於宣佈回家睡覺時,天已經矇矇亮了。
他們在各自房間睡了兩個小時,起床洗澡,快速吃了些東西就又出發了。
他們又出發了。他們開車去奧斯打附近的聖安東尼奧。
他們在美國的公路上大唱中國歌謠:吃牛奶,喝麵包,夾著火車上皮包。下了皮包往東走,東邊有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砍石頭,石頭倒咬狗一口。小汽車,嘀嘀嘀,裡邊坐著毛主席。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
麥克還給尹小跳錶演用膝蓋開車。他這是在炫技,他這竭力討尹小跳歡心的炫技引起尹小跳陣陣愛憐。
充溢著熱帶氣息的聖安東尼奧到了。巨大的植物,香噴噴的花,一條舒緩的綠油油的小河從城中蜿蜒而過,環繞著城,滋潤著城,小城聖安東尼奧就變得浪漫而又多情。他們在河岸上散步,隨意向行駛在河面上的遊船上的遊客揮手致意。那些寬大的遊船被鮮花裝飾著,鮮花襯托著遊客們那一身的悠然自得。麥克就在這時突然擁抱了尹小跳,他小心而又熱烈地吻她的嘴唇,她也情不自禁地回吻他。一切是這樣突如其來這樣沒有防備,但尹小跳卻沒有感到不自然。他們如漆似膠地吻著,有一瞬間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忽然河面上響起了一片片掌聲,是遊船.上的遊客在為他們鼓掌並高喊著加油!加油!尹小跳聽見了船上的掌聲,掌聲使麥克把她抱得更緊。她覺得腳跟酥軟她就像飄浮了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無比的歡樂充溢著她的心胸和四肢,河水、花香、遊船上的掌聲……一切都使她和麥克的親吻變得這樣肆無忌憚又正大光明,情意纏綿又磊落純真,激情盎然又典雅莊重。
她快要被他憋死了,即使是死她也顧不上了,她已忘記了害臊,她不吝臊自己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眾和麥克親吻並伴隨著陌生人的掌聲。這原是多麼十淨的一件事啊,她渴望這樣的十淨這樣的純如水晶。這就是補償吧她想。
他終於鬆開了她,她喘息著對他笑著,他也喘息著對她笑著。他說你臉紅了,我愛你的臉紅!他又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著: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麼可愛,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麼年輕!他冉一次吻她,她也回吻他。
在阿拉莫紀念館,當他看見一個警察時就對尹小跳說,我要吻你,讓這個警察嫉妒!他長久地吻她。
在墨西哥餐館,當他看見’怕依“時就對尹小跳說,我要吻你,讓這個伯依嫉妒!他長久地吻她。
在一間著名的”大奶“酒吧——這酒吧因女招待全部長著巨大的Rx房而聞名,當他看到大奶女招待時就對尹小跳說,我要吻你,讓這個大奶小姐嫉妒!他長久地吻她。
他激動地碟碟不休著,他真是蝶蝶不休了。他雙手捧住她的臉,他撫摸她的覆蓋著碎頭髮的後脖頸,他說你的皮膚和肉是多麼細多麼軟哪,你是我的小細軟,你就是我的小細軟!他這”細軟“的形容不能不讓尹小跳心動,她告訴他”細軟“在中文裡是指便於攜帶的貴重物品、首飾什麼的。
麥克說那我得沒說錯啊,你就是我的小細軟,小細軟!
很晚他們才驅車返回奧斯汀。
他們互道了晚安就去洗澡,然後各回各的房間。只是他們這晚安道得有點兒生硬,還存有幾分緊張,他們彷彿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回到從前,回到去聖安東尼奧之前。
他們已經一天一夜沒怎麼睡覺了,尹小跳卻不覺得疲勞。她不想躺下,她站在鏡前觀察自己。
麥克悄悄地推門進來,他展開身上寬大的浴衣就像展開了一雙白色翅膀,他把尹小跳緊緊裹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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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一次親吻起來,就像是聖安東尼奧河岸上親吻的延續。他們吻得很深,深刻了難以自持。麥克以他的身高和力量把握著推動著懷中的尹小跳向床的方向移動,尹小跳被他逼迫得有點兒踉蹌,有點兒頭暈,她這暈頭暈腦的踉蹌更激起了麥克的慾望,他們歪斜著倒在床上,他在她耳邊小聲而又小聲地叨叨著:我的小細軟我的小細軟……
這時的尹小跳卻奇怪地變得不那麼”細軟“了,她忽然僵硬著身體,頑強而又頑強地從床上坐起來站起來,她以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力量摟抱著麥克推動著麥克向門的方向退去。她更加熱烈地吻他,卻也更加堅決地要他離開。她把他推到門口,伸手從他背後擰開門把手輕輕把他推了出去,然後她鎖上了門。
她的腦子有點兒亂,她倚著門坐在地上諦聽著門外。她知道麥克沒走,她有點兒廳悔她的生硬。她有點兒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卻又理解得不那麼分明。她聽見麥克在小聲地敲門,顯然害怕驚動地的父母,卻又敲得不屈不撓。她屏住呼吸不理睬他,假裝自己已經上床睡了。這時門縫兒裡塞進來一張紙,她輕輕拿起紙來讀著上邊的中文大宇:“我愛你,請允許我當面告訴你!”
這是她害怕聽見的話,因為她無以對答。當她明白無誤地讀到這幾個字的時候,她也才突然明確地知道了自己的所愛不是麥克,她愛陳在,這愛是深切久遠的撕扯不斷的,也許當她被方兢丟棄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的時候,當她面對著陳在痛哭的時候她就愛著他了,當後來陳在要結婚時徵詢她的意見的時候她就愛著他了。但是所有的愛和想念都不如此時此刻這樣確鑿這樣洶湧這樣柔軟這樣堅硬。她為自己在別人的國家、別人的房間,在別人向她示愛的時刻突然間確認了自己愛的所在而悲喜交加,她為她對陳在的摯愛是被愛她的麥克所響亮地提醒而覺得對不起麥克。她沒有那麼聖潔那麼高尚,和麥克在一起她究竟想要做什麼?指引著她的其實是放縱和享用。放縱和享用。她為她這‘阜用“感感到羞愧,她起身拿了紙和筆寫道:“太晚了,請回去睡覺。”
她把紙條兒送出門縫兒,又收到了他的紙:“我愛你,請讓我進去。”她再給他寫:“不要說夢話,請離開吧。”
他們開始了隔著門縫兒的寫紙條兒運動。
“我的小細軟我再也忍不住了給我開門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我知道你也想我。”
“這不是真實的。”
“這是真實的我要砸門了。”
“別胡鬧我累了。”
“你不累除非你告訴我你不愛我。”“是的我不愛你我很抱歉。”
“我要你開門當面告訴我。”
他把這張紙塞進門去就大聲敲起了門,她終於給他開了門,他抱住她,不管不顧地親著,她也親著他,卻哭了起來。他這才鬆開她說,對不起清原諒我的無禮。她搖搖頭說我不是想要你的道歉,只是——你不懂,你不懂。
她拉著他的手在床邊坐下,她望著他清澈的綠眼睛,從這雙綠眼睛裡望過去,她一定就像他們家珍藏的那把古老的摺扇上的人物吧,有點兒神秘,有點兒離奇,舍此之外他還知道些什麼呢?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對他也一無所知,早晚他會知道這不是愛,就像她現在已然知道的那樣。當他們再次互相親吻的時候她越發明白了這點,她親著他哭著,她是把他當做了從來也沒有親吻過的陳在吧,她愛他,她特別特別想家,想她和陳在共有的一切,那一個遙遠的漆黑的有風的夜晚,當她站在街上無助地捶打著郵筒的時候,陳在是怎樣詢問她:晦,小孩兒,你怎麼啦?
麥克你不懂,你怎麼能懂?我的一切你永遠也不可能懂啊。
她拉著麥克的手,心情已變得異常平靜,然後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咱們一人吃一個蘋果吧!
她從桌上的果盤裡拿了兩個蘋果,遞給麥克一個,自己先把手中的那個“咋吃”咬了一大口_麥克凝視著嚼蘋果的尹小跳說,我現在相信你是不愛我的,但是我仍然愛你——今後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幼稚,我並沒有把你當做摺扇上的美女。你是一個沒有年齡的女人,你會變得很小,你也會變得很大。
有時候你像一個過來人,眼神里是對生命和凡塵瞭如指掌的滄桑一百歲的滄桑;有時候你像一個嬰兒,那麼幹淨的眼睛,還有臉上那層沒有汙染過的小絨毛。你的臉吸引我,你從來也不知道你的臉你的所有表情是怎樣吸引著我。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甚至對你撒了小謊,說我這期間正好也在家裡休假;其實我沒有什麼休假,我是向學校請了假回來專門等你的,請相信我的態度我的……我的……他的聲音開始走調兒,每當他說中文說得太多太累的時候他就開始走調兒,有點兒山東味兒,也有點兒山西味兒,他任腔怪調地說著:
我的……我的……
後來他不再說話了,他手握著蘋果睡了過去。他太累了也太困了,加上內心深處的垂頭喪氣。他是在說話之間慢慢倒下去的,他的頭倒在了尹小跳的腿上。她願意她的腿被他的腦袋枕著,她望著在她腿上這顆年輕的沉睡的頭顱,望著他那由於偏小就顯出格外稚氣的粉紅色耳朵,心中有種深深的感激。是麥克帶給了她從未有過的無羈無絆、胸無渣滓的歡樂,是麥克鼓舞了她對自己青春和生命的無限肯定,是麥克激發了她行動行動行動的熱望,是愛她的麥克使她強烈地想要表達她對陳在的愛情。
沉睡的麥克啊,就為了這一切,就為了我不愛你,我將終生對你心存感激!
40
北京機場總是這麼擁擠,海關人員總是一張張冷臉。咖啡總是半涼不熱的,廁所的手紙總是黑糊糊的,投幣電話的話筒總是臭烘烘的。尹小跳還沒出機場就迫不及待地給陳在打電話——投幣電話。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她從美國回來了,很快她就能看見他。當她聽見話筒裡他那安穩、渾厚的聲音時,才確信自己真的回來了。她這一路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一下飛機她就得聽見他的聲音。現在她聽見了他,他的聲音使耳邊這臭烘烘的話筒也不那麼可恨了。
她出了機場,北京的空氣不好,天是灰濛濛的,所有的汽車上都蒙著微塵。一切都有點兒髒,有點兒亂,卻讓她莫名地覺得又髒又親。這就是她的感覺,並將永遠是她的感覺,這就是她的土地,又髒又親。
又髒又親。
她回到福安,陳在給她打電話要去家裡看她,她不讓。
平常他有時候是到她那兒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兒她差不多都跟他說些倒黴事兒,她的不愉快,競選出版社社長沒競選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國又跟她鬧彆扭啦,一個根本不會寫小說的人通過上邊的領導非得在她們社出書啦……她從來不在家裡跟他客套,他愛坐哪兒就坐哪兒,渴了自己倒水喝,餓了自己人人冰箱裡拿東西吃。有一次她跟他商量剪頭髮的事,她要把披肩發剪成短髮。他說我看你還是別剪,你這樣挺好。
尹小跳說我們同事都說我剪短髮肯定好,怎麼就你非得說不好啊。陳在說你的頭髮又不那麼厚密,剪短了沒準兒會顯得稀稀拉拉的。尹小跳說你憑什麼說我的頭髮稀稀拉拉的,你的頭髮才稀稀拉拉的呢。陳在說好好好,我的頭髮稀稀拉拉行了吧,不過你還是別剪。尹小跳說我就剪你管得著嗎。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對陳在這樣橫聲橫氣,似乎她天生就有對他橫聲橫氣的資格。後來她剪了短髮,人人說好,而她最想聽見的是陳在的肯定。她是那麼在乎他,這根深蒂固的在乎由於年深日久,它反而變得不知不覺了。
現在他要來家裡看她,她不讓。她預感到她要對他說出很重要的話,這“很重要的話”使她對這次和他的見面感到緊張,她和他在一起從不緊張,但是現在她卻緊張。她覺得在家裡她會更加緊張,緊張得她無處躲藏,因此她需要出去,和他一起出去。晚上他開車來接她,他們開著車在冬天的福安市邊緣兜著圈子。尹小跳說我這次去美國,除了開會還在得克薩斯住了幾天。陳在說對,你住在麥克家裡。尹小跳說你怎麼知道?陳在說尹小帆給我打過電話。尹小跳說她給你打電話?專門說這件事?陳在說怎麼了,她不能給我打電話嗎?尹小跳壓抑著心中的不快說能,能,能。誰都能給你打電話,誰都能向你報告我在哪兒,尤其尹小帆。我是和她吵了嘴離開芝加哥的,她使我心寒。我需要溫暖,奧斯汀就溫暖。陳在說對,奧斯汀是南方,氣溫是比芝加哥高。尹小跳說我說的溫暖不是指氣溫。陳在說那就是指人吧?尹小跳說是指人。陳在不說話了。尹小跳說你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指誰嗎?陳在說我不知道。尹小跳說你撒謊,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指麥克。陳在說噢,麥克。尹小跳說對了就是麥克,尹小帆不是已經在電話裡跟你提過他嗎。她肯定說是麥克邀請我去了奧斯汀,而我就欣然前往。她肯定說了麥克比我小七歲,而我很有可能和麥克成為情人。麥克是比我小七歲,可他並不是我想象的那麼幼稚,他比我想象的要成熟、真摯得多。這次我們在奧斯汀見面並不是他碰巧回國休假,他是向學校請了假專門在家裡等我的.他的父母對我也特別好,和他們在一起我沒有陌生的感覺.夜裡我們一起出去,到奧斯汀的第6街狂歡。我從來沒有在深夜到街上閒逛過,你跟我說你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讀得也很苦,沒有任何娛樂。我們這一代人活得是多麼一本正經多麼累啊。和麥克在一起為什麼我能夠一夜不睡?第二天我們又開車去聖安東尼奧。我要告訴你麥克他很聰明,他會用膝蓋開車,當他用膝蓋開車的時候他就能騰出一隻手來搭在我的肩上,他就這樣開車一直開到了聖安東尼奧。我們吃那兒的著名的墨西哥餐,他是多麼挑剔;吃飯的客人很多很多,我們要排隊等座位。這是一間靠河的餐館,室內的座位和露天的座位各佔一半。風和日麗的天氣客人都喜歡要露天的位子,但排隊的人太多大家就顧不上挑三撿四了。麥克卻一讓再讓,一定要等到一張面對河水的小桌。我們終於等到了,他為我點了孤星啤酒,墨西哥炯豆泥,還有玉米餅和一種香膩無比又辣得人要跳起來的烤肉,他並且快速教了我一句西班牙文:謝謝——戈拉謝絲!
謝謝——戈拉謝絲!
我學會了。他告訴我一會兒“伯依”送酒來你就對他說西班牙文的謝謝,西班牙文是聖安東尼奧的通用語言。“伯依”端著酒來了,當他給我斟酒時,剛才在點萊時刻一直沉默不語的我突然笑著對他說:“戈拉謝絲!”“伯依”吃了一驚,驚得擅翻了我的啤酒杯。在他看來我這個東方人不說話是正常的,突然對他說西班牙語就好比啞巴開了口。我又對他說了一遍“戈拉謝絲”,他連連說著“逮那達,逮那達”(不客氣)就趕緊給我們換啤酒去了。麥克說你知道他為什麼那樣吃驚嗎?因為你的發音太準了,他肯定以為你是個會新西班牙語的人。我真想教你說西班牙語,你一定能學好。我對麥克說這是不可能的,我太老了,我不可能學會西班牙語。麥克說,不要說不可能,永遠也不要對生活說不可能。
他這話說得是多麼好,不要說不可能,永遠也不要對生活說不可能。麥克彷彿讓我看見了回到歡樂的路途,麥克彷彿給了我回到歡樂的勇氣。我都快忘了我曾經歡樂過,那是我三歲的時候,撅著屁股東倒西歪地往家裡那壞了彈簧的沙發上爬的時候,那就是我的歡樂,潔白無瑕的。暢達明澄的歡樂,什麼歷史也沒有的歡樂,什麼事件也沒有的歡樂。直到大黑我們才返回奧斯汀。就在那天晚上麥克告訴我他愛我,陳在你聽見了沒有,麥克告訴我他愛我。
陳在說我聽見了,麥克說他愛你。你也愛他嗎?尹小跳說,我想愛他我很想愛他我很想告訴他我愛他,我……
我……我就是愛他找肯定愛他。問題是……問題是我跟你說了這麼多,我想聽到你的看法,從前……我的什麼事情你都知道的,所以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尹小跳有點兒語無倫次,因為她這番話說得並不真誠。
這不是她要告訴陳在的“最重要的話”,她卻無論如何沒辦法把話題引到那“最重要的話”上去了。她弄不清為什麼她要滔滔不絕地講奧斯汀,為什麼她越愛陳在就越誇麥克。這也是一種膽怯吧,虛偽加膽怯。她虛偽著膽怯著又說了一遍:我想告訴他我愛他我肯定愛他……她覺得她心疼得都要哭出來了。
陳在放慢車速把車停在路邊,他搖下車窗玻璃就像是為了透透新鮮空氣。他說小跳,如果你真愛他別的就都是次要的,比如年齡什麼的。尹小跳說這就是你的看法?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陳在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這麼想的。尹小跳忽然變了臉——即使在黑暗中陳在也知道她變了臉、她沉著臉,既惱恨自己,又惱恨陳在。她沉著臉說,你再對我說一遍你的看法。陳在扭臉望著車窗外的黑暗說,如果你真愛他別的就都是次要的。尹小跳逼問他說你心裡真是這麼想的嗎?陳在說我是這麼想的。尹小跳說你胡說八道,你從來都是對我胡說八道!你心裡不是這麼想的,只不過你覺得你應該這麼說。你是一個虛偽透頂的人,你從來就是一個虛偽透頂的人。我為什麼要跟你說話,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麼多廢話。我討厭你,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計厭你……你、你!現在我該走了再見!
尹小跳一步跨出車來,使勁摔上車門就往黑暗裡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說不出是目標堅定還是走投無路,因為目標堅定的人和走投無路的人都可以是她這樣走去的。走投無路的人往往更會做出一種走得很急的姿態。那麼,她是走投無路了。她走投無路地走著,心裡有點兒明白自己這是在欺負陳在,卻又覺得陳在也在欺負她。為什麼她就是不能把她想說的話說出來?為什麼她就是不能聽見她想要聽見的話?為什麼她要錯過當年和陳在的一個那麼好的機會?為什麼她不能讓陳在徹底地明白她!她走投無路地走著,任陳在開車追上來叫她喊她。他說你別亂走了好不好,快回到車上來。她就走得更快些,並大聲回應他說你才亂走呢你少理我!
她一往直前地走著,他就一往直前地開著慢車跟著她。
她在黑暗中想起了奧斯汀第6街的深夜,現在她才想明白,當她和麥克手拉著手望著橋下幽暗的科羅拉多河的時候,她的靈魂正渴望著和陳在能有這樣的一個深夜。現在她和他有了一個深夜,可這是一個多麼倒黴的亂七八糟的深夜啊。她走投無路地走著,內心漆黑一片。她有點兒厭惡自己,因為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讓她自己給鬧亂了。逝去的彷彿已經永遠地逝去,陳在早已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另一個女人,她叫什麼來著?噢,萬美辰。萬美辰,萬美辰,多好聽的名字,比尹小跳這個名字好聽得多。尹小跳有什麼資格要求陳在對她和麥克的事情表態?陳在有什麼義務一定要對此表態?萬美辰,萬美辰,萬美辰……他是萬美辰的丈夫,他們是十年的夫妻,他卻不是尹小跳的什麼人,從前不是,今後也永遠不會是;如果她非要他是不可,那她就是在自作多情。對了,自作多情。她被自己這自作多情的結論弄得更加羞憤難當,她必須立刻從陳在身邊和陳在車邊走開,她“忽”地從便道上下來,跑向馬路中間打算截輛出租車。
她衝遠處駛來的一輛出租車招手,這時陳在從車上下來抓住了她的胳膊。出租車在他們眼前停住,他們卻幾乎扭打起來。尹小跳試圖從陳在手中抽出胳膊並嚷著放開我放開我!陳在卻把她攥得更緊。當她拉開出租車門要往車裡鑽時,陳在一把將她抱起來,三步兩步跑到自己車前,拽開車門把尹小跳扔進了後排座。然後他開車就跑。
車子開出了很遠很遠,遠遠地甩掉了那輛等待尹小跳上車的出租車。當他們路過一家電影院時,陳在把車拐上電影院門前的小廣場,停車熄了火,從車上下來,又從後邊上了車,和尹小跳並排坐在後排座位上。黑暗中他的呼吸顯得很重,他的呼吸就像有形有狀的物質打擊在尹小跳的臉上。他的臉和她的臉捱得太近了,他給了她一種她就要被他咬著的感覺。她往旁邊挪挪身子說你為什麼這麼欺負我?他就在這時把她緊緊地抱住了。他呼吸沉重地說我就是要欺負你,我早就該欺負欺負你了……他說著,果斷而又親愛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這似乎是他們都沒有料到的一個局面,又似乎是他們都曾期待過的一個局面。相識二十多年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親熱,他們不斷地互相錯過,就好像要拿這故意的錯過來考驗他們這堅貞不渝的情誼。現在他們都有點兒忍不住了,當他們終於吻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對這年深日久的情誼的破壞就開始了。他們卻不太在意這已經開始的破壞,僅有情誼是不夠的,他們需要這美妙絕倫的破壞。當吻到深醇時刻他們甚至嘆息這破壞為什麼會來得這麼晚。
他們瘋狂地互相吸吮,就像要把對方整個兒地吸進自己的心肺。
41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覺出汽車裡的憋悶。這麼狹小的空間配不上他們這無限膨脹的親吻。他們這才想起來開車回家,回尹小跳的家。
當她掏出鑰匙打開門鎖,放他進來又把門鎖好之後,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他摟抱著她退她步步後退,直退向小客廳裡那張灰藍色的三人沙發。他終於把她逼倒在沙發上,他渴望用自己的身體覆蓋她擠壓她。他伏在她身上悄聲說著小跳,讓我壓壓你,讓我壓壓你吧……
他的耳語讓她心蕩神恰,她卻不願意被他退倒在這張沙發上。她從來不坐這張沙發,當她被陳在擠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她彷彿聽見了來自沙發底部的陣陣尖叫。那就是尹小荃的聲音吧,她從來都是端坐在這兒的,現在尹小跳和陳在妨礙了她擠壓了她——對了,她尖叫是因為尹小跳和陳在正合夥擠壓著她,為了他們的歡樂和他們的情慾。她尖叫著打斷著尹小跳警示著尹小跳,使尹小跳頑強地推開陳在的肩膀說著咱們上床吧咱們上床吧。
咱們上床吧。
他聽見了她的邀請,這麼利落而又直白,反而減弱了它本來的色情成分。咱們上床吧——就像在過家家,過家家。
他們從沙發上站起來,她拉著他的手走進臥室,他上了她的床。
他們在她的床上坐著說話,他們面對著面,把腿盤起來,他們都有這種盤腿的本領。他們膝蓋頂著膝蓋手拉著手,相互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似都已明白,一切一切剛剛開始,因此他們的眼睛裡沒有情慾,他們的身體也從這一夜的騷動中解脫了出來。
陳在親著尹小跳的手說,十年前,我打算結婚的時候,也像你今天問我一樣地問過你的,為什麼你告訴我你不愛我?
尹小跳親著陳在的手說,因為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愛我。
陳在說但是你知道我愛你,從你十二歲的時候我就愛你,那時我十七歲,還不懂什麼是愛,可我就是愛你。中午你在單元門口跳皮筋兒時我還偷看過你,後來你摔了跟頭摔散了小辮兒,你狼狽地爬起來跑了。我愛你的狼狽,你所有的不堂皇和不體面;我愛你的痛哭和你的失意。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你這樣把這些抖露在我眼前,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像你這樣給我這麼多劈頭蓋臉的信任。我和你早就早就認識了,我常常自作多情地想著,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我心裡的一個寶貝,你是我心裡骨頭裡的不動產。你是我的親人,你一定是我的親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些告訴你,好像我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我總覺得“告訴”的權利是在你手裡,從來都是你操縱著和我的距離。今晚的一切我很吃驚,為自己吃驚,也為你吃驚,我想這該不是你一時的衝動吧,當太陽昇起來的時候,夜裡發生的事情有時候是會顯得滑稽可笑的。
尹小跳衝陳在搖著頭又點著頭,他這積蓄已久的情話讓她百感交集。她說我想告訴你陳在,這不是我一時的衝動,我愛你。不是在我的十二歲,也不是在我的二十二歲,在那些年裡我把你看成兄長。我一萬遍地想著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愛上了你,我猜想就是那年在火車站的候車室,方兢扔下我就走的那一天。他把我從夢裡的高空推了下來,是你在地上承接了我。你把我接住了,接住了我所有的眼淚和傷痛,所有的屈辱和辛酸。如果你不是我最親愛的人,為什麼我會在你跟前掩面大哭?但是我不知道,我當時沒有這種分析自己的能力。我的靈魂已經愛著你,可這靈魂卻沒有通知我;;後來我終於明白了一切確認了一切,我卻又覺得我不能愛你了。我不配。在我貌似清高的樣子下面有深深的自卑;你見過我所有的心灰意冷我所有的狼狽,我不能把一個這麼狼狽的亂七八糟的我再送到你面前我不能。我有什麼權利一邊哀嘆著方兢的棄我而去,一邊抓住你就愛呢,我有什麼權利這樣輕浮這樣不莊重。也許我太想讓你對我印象好一點兒了,我太想讓你覺得我不輕浮我莊重了,當我最愛你的時候我就開始最排斥你。你告訴我你要結婚的時候我竭力鎮靜著自己,我現在恨透了當時的我自己:帶著那麼一種誇張的假高興,和那麼——種做作出來的輕鬆。我說你早就該結婚了,萬美辰這個名字多好聽啊……我的心如刀割,卻拼命地想著我。是多麼懂事!我是多麼道德!我是多麼不輕浮!我是多麼莊重!就讓我跺在一邊偷偷地愛你疼你吧,就讓我把你的幸福當成我的歡樂……
陳在伸手捂住了尹小跳的嘴,他說可是你知道我不幸福。
尹小跳拿開陳在的手說,可是萬美辰幸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陳在說我卻沒有給她她最想要的。
尹小跳說什麼?
陳在說孩子。
尹小跳說你……不能?
陳在說我不想。我不想是因為我總是對模糊的前景有一種模糊的希望,我對我的生活總是不甘心,找不想讓孩子扼制住我的不甘心你懂嗎?雖然這樣對她是不公平的,她想懷孕想得都快瘋了。但是我不能。我們婚前是有過協議的,只要能和我結婚,她同意不要孩子。
天亮了,他們不能再這樣坐著說下去了,再說下去陳在就無法脫身了。他從床上下來,洗了個冷水臉,什麼話也沒說就離開了尹小跳的家。
天亮了,尹小跳也要去上班了。她洗了個熱水澡,她細細洗著她的Rx房,讓清水和自己的手撫摸它們;她握著噴頭痛快地掃蕩全身,讓充裕的水流噴射她的清靜太久的陰部……
她精精神神地到了出版社,剛進辦公室就接到了陳在的電話。他說小跳你在聽嗎?尹小跳說是的我在聽。他說我的生活裡不能沒有你,我要娶你。
42
“你準備好了嗎?”他赤裸著身體躺在黑暗中,輕輕問著遠處的她。
她從遠處的衛生間推門出來,衛生間的一縷燈光瀉進臥室,她就著燈光走到床邊。
“你準備好了嗎?”她也輕輕問著近在颶尺的他,大膽而又喜悅地望著這個陌生的裸體。
他一躍而起,雙手托起渾身發抖的她,將她平放在床上,就著朦朧的光全線他捧住了她的臉。他開始親她,親她的頭髮,親她的耳朵,親她的眉毛眼睛親她滾燙的臉頰。親她的下巴頦兒親她的鎖骨窩兒,親她那並不肥碩卻筋筋道道的小奶。他還親了什麼?親她的腰髖銜接的美妙曲線,親她的膝蓋——十二歲跳皮筋兒掉破過的膝蓋。親她的腿親她的腳,他咬遍她所有的腳趾,他舔著她那微涼的腳面。她被他親得停止了發抖,她被他親得活泛起來張狂起來,當他把頭滑向她的腿間,用舌尖頂住那裡所有的柔嫩和滑潤時,她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又淒厲的嚎叫。那確是一種嚎叫,不是人類的呻吟,是雌性動物那沒有裝飾過的歡呼和叫好。那時她的臉也一定是猙獰的,就像所有好到極致的人臉一樣。那就是美,是人所不願承認的美。他就在她的嚎叫聲中霸道而又勇猛地闖入了她。
她使他心花怒放,他沒有想到一切會是這麼和諧這麼好。他越是憐愛她就越是深入她,越是心疼她就越是打擊她,越是迷戀她就越是折磨她,越是珍惜她就越要摧垮她。
他無法讓自己停止,他沒有能力讓自己停止。她也不讓他停止,她和得上他所有的節奏,沒有一絲的紊亂一絲的不如意,他們一拍即合。
他使她心花怒放,她沒有想到一切會是這麼和諧這麼好。她高興他對她的深入,他對她的打擊,他對她的折磨,他對她的摧垮。當他的一雙大手兜住她渾圓的屁股把她緊緊貼在心口時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嚎叫起來。她使他大汗淋漓,他也使她大汗淋漓。汗水浸溼了他們的頭髮,他依然不能停止。他伸手撩開她臉上的亂髮問聲悶氣地叨叨著我的小心肝兒我的小心尖尖兒我的小親我要操爛你操死你!他的汗珠噼噼啪啪地砸進她的眼“殺”著她的眼,他的汗珠也滑入他自己的眼“殺”著他自己的眼。他們不能停止。他們從床上滾到了地上,彷彿世界都賺小,都盛不下他們這叫天喊地的飛馳。這真是一種飛馳吧,他把握著她指揮著她引導著她攜帶著她,她在他的身下柔似無骨又動如脫兔。
他們互相欣賞義互相蹂躪,他們互相欣賞又互相蹂躪,他們互相欣賞又互相蹂躪……
他們相互都永遠記住了他們這第一次的最後時刻,當他的動作突然倍加激烈,當他突然如一頭英俊的豹子那般低吼著告訴她“小跳小跳我憋不住了”的時候,她只覺得一股熱流灌滿了她的心窩兒,也喚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幸福。她幸福。有一小會兒她失去了知覺。當她醒來的時候耳邊仍然迴響著他的低吼:“我憋不住了”。她終生喜歡他的這聲低吼,那麼天真,那麼情急,那麼像親人。他們真的是親人,兩輩子三輩子的親人。
她渾身酥鬆地醒了過來,發現燈亮了,是他打開了檯燈,他正在燈下看她。他向她伸過一條手臂,她的頭在他手臂上滾過,她滾進他的懷裡,她的頭枕著他那寬厚的肩膀窩兒。他對她說他的肩膀窩兒就是為了安放她的小腦袋瓜兒才長成這樣的,正合適,正合適。
兩個汗溼的身子又貼在了一起。他說你是我的小親人。
她說你是我的小親人。他說你是我的小親妹。她說你是我的小親哥。他說你是我的小媽。她說你是我的小爸。他說你是我的小女兒,她說你是我的小乖兒。他說你是我的小媳婦,她說你是我的大丈夫。他說我還想冉要一次我還想再要一次!、他們就再一次開始了。他倍加小心地體貼著她,她倍加嬌媚地迎合著他。他們如膠如漆,耳鬢廝磨。他們忘乎所以,情投意合。
尹小跳慨嘆著這一天為什麼會來得這樣晚。她又慨嘆著他們終於擁有了這一天。她被他帶給她所有的歡愉弄得哭了起來,那是喜悅的眼淚,帶著感恩的情懷。他們俯身舔著她的眼淚親著她潮溼的睫毛說:我的小孩兒,你怎麼啦!
就為了他這句話,她用雙手緊緊箍住了他結實的腰,就像要把她的胳膊嵌進他的肉裡,就像要吸附在他身上永遠不可剝離。
暮春的一天他開車帶她去福安郊外,在那兒,在接近山的地方,他買了小小的一塊地。他告訴她說,我要在這兒建一座房子,在房子裡設計一件你最喜歡的東西。她說是什麼?他說是大廚房。她說對了,我天生喜歡大廚房。他說應該說你第二喜歡大廚房。她說那第一呢?他說第一喜歡和我在床上。
她低著頭笑了,被他拉著手朝他買的那塊小小的坡地上走。坡地上光光的已經不再播種什麼,一棵半大的核桃樹仁立在地頭,那滿樹扁圓的碧綠葉片好似巨佛的眼,安詳而又超然,就像看護,就像守候。他們穿過路邊的一些槐樹和麥田向核桃樹走去,頭頂上那一簇簇雪白的槐花噴放著清甜而又幹淨的氣味兒。她要他給她摘一串槐花,他給她摘了好幾串,笑著看她狼吞虎嚥地往嘴裡塞。她一邊嚼槐花一邊說你笑什麼,你肯定在笑我吃東西沒出息。他說你是顯得有點兒沒出息,可是我沒笑你沒出息。我喜歡你吃東西那副專心致志的樣兒。你吃過青麥穗嗎?他說著,彎腰從麥田裡揪了一把麥穗,放在手裡揉碎,吹淨麥皮,捏一撮放進她的嘴,把剩在掌心的全倒進自己嘴裡。他嚼著,他說你覺得這時候的麥子是什麼味兒呢?
她嚼著已經灌漿的青青的麥粒,一種溫暖而又清蒼的氣味充溢了她的口腔,慢慢滲透著她的腑臟。那不是槐花的香甜,卻比槐花更濃郁,比槐花更具打擊人的力量。那是生殖的氣息,那就是生殖的氣息,赤裸裸的蓬勃和旺盛,驅動著生命那壯麗的本能。她把他拉向自己,她小聲對他說我要麥子,我現在就想要麥子……
他們在那棵安詳的核桃樹下做愛,她向著太陽和他把自己打開,讓陽光和他的愛撫照耀她的陰門。她使他觸目驚心,他永遠記住了在剔透的陽光下她那塊光彩照人的顏色。
他一邊和萬美辰攤牌離婚,一邊頻頻地和尹小跳約會。
什麼也不能阻擋他們的見面,他們不願意放過一丁點兒做愛的時間,就像要補課,同心協力填補他們自造下的空曠了十幾年的溝壑,她經常有點兒撒嬌有點兒纏磨人似的對他說,你再跟我說一遍你到底什麼時候愛上的我。
他說在你十二歲的時候。
她說你愛十二歲的小孩?
他說我愛十二歲的你。
她說為什麼?
他說因為你醜。
她說不對我不醜。
他說你就醜,十二歲的時候你是個小丑八怪。
她說不許你這麼形容我,我沒你形容的那麼難看。
他說旁觀者清啊,你就是醜。但是我會看發展,一個十二歲就長得完美的女孩子哪肯定會越長越難看,她走到了頂峰,再走就是下坡路了。
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愛我是因為你覺得我能發展成一個美女。
他說你千萬不要那麼自以為是,你不是美女。
她有些不高興地說那我是什麼我是什麼呀。
他想了一會兒,說,你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女人。說著他從她身後將她攔腰抱住,親著她光滑的後脖頸說,你是我的小女人,你是我的小葉人兒!
她在他懷裡打著挺兒說,你淨瞎說,你怎麼會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看出我是個沒有盡頭的女人?你必須告訴我你為什麼愛我。
她一邊說一邊推開了廠也。
他說因為我流氓所以我愛你,行了吧。
她說我要你好好對我說。
他嘆了口氣說,因為在你十二歲的時候,你的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人類沒有辦法理解的一種痛苦。我不明白這樣的痛苦為什麼會在你的眼睛裡出現。但是它出現了,我看見了。它引起我一種經久不衰的衝動,因為它對我是一種挑戰,我幻想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幻想我能讓你高興,小跳這真是我人生的幾個大夢之一,讓你高興,只要你高興。
她說我高興,只有你能讓我這麼這麼高興。十二歲的時候我是不高興,有一封信,我寫了一封信寄給我爸,投進咱們大院兒門口的信箱,後來我又後悔了,我想砸了郵筒把它取出來……
在這談話的開始,她只是為了引他不斷地告訴她:他是怎樣地愛她。有點兒燒包兒,有點兒打情罵俏的意思。到這時,她卻不由自主地說起了那久遠的往事,那久遠的永不冉現的後醫生和尹小荃。所有這一切,她願意和盤向他傾瀉,傾瀉這連尹小帆也無法告之的一切。最後她說到了尹小荃的死。她說她掉進了井裡。你知道的那口井,我們樓門前小馬路上的那口汙水井。
他撫摸著她的後背,就像在安撫著一隻受驚的貓。他說我知道的那口井,全大院兒的人都知道尹小荃掉了進去。但是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們有自己的新生活。
她說是她自己走進去的。
他說是啊,誰都知道是她自己走進去的。
她說陳在你能不能抱抱我?抱抱我!
他緊緊地把她抱住,無限疼愛地親著他的備受折磨的小女人。她也親他,她有些神經質地親著他的眉頭咬著他的耳垂兒,她為她終究沒能把她的痛苦徹底說出而感到不知所措,她為她終究沒能把屬於她的罪惡告訴陳在而感到慚愧。
她彷彿又聽見了客廳裡那張三人沙發底下的不屈不撓的尖叫聲,就在這時,只有在這時,她才偶爾地憶起了奧斯汀的夜
和聖安東尼奧的白天:那鮮花,那河水,麥克的綠眼睛,戈拉謝絲!戈拉謝絲!什麼歷史也沒有的歡樂,什麼事件也沒有的歡樂啊……可她愛的是陳在。她一路奔逃才終於找到了他的懷抱,只有這相知已久的懷抱才能幫助她滌盪心中那封存已久的塵埃。
為什麼她不說呢?差一點兒,就差那麼一小點兒,她就能夠徹底解脫了。
他是多麼願意把自己的一切給她,給她他的“麥子”,就像她愈來愈熱烈地企盼著他把“麥子”給她。
秋日的一個晚上他們開車從北京回來,進市不久就下起暴雨。他們在路邊停了車,讓車沐浴在暴雨裡。他們依偎在一起,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閃電,聽著車外的雷鳴。大街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天地間彷彿就剩下了他們。他們必須做愛,他們樂意在這電閃雷鳴之中做愛。他不顧一切地將她放倒在座位上,她向他叫著我要麥子我要麥子……天地翻覆了,她又在眩暈之中被他捧在了上邊,捧在了他之上。那時她騎住他,就像騎著一隻威猛靈活的豹子,就像騎著一匹英俊多情的白馬。她騎著他就著一世界的暴雨遠走高飛,遠走高飛。
她和他一起顫抖,她也讓汽車和大地一起在暴雨中顫抖。她從來也不知道她會有這樣的激情和力量,她駕馭著他就像駕馭了所有的日子,狂喜和痛苦從她體內奔湧而出,她就似乎再也無所畏俱了,再也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