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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尹小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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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註定是要離開自己的土地,和異族人生活在一起的。好比尹小帆,當她念高中的時候,尹小跳問她將來的打算,她就毫不猶豫地說:出國。

    她有一種極為特殊的語言大才和極好的記憶力,小學時代她就能滿含感情、稍顯戲劇性地朗讀中級英語教材裡那篇著名的《賣火柴的小女孩》,並和母親章嫵用英文做些天氣啊,飲食啊,講衛生啊之類的交流。在公園裡一看見外國人她就興奮,就自願用她那點兒幼稚的英語給人家義務導遊。

    後來她去北京讀外語學院,一些外國同學閒聊時經常問她:

    你是哪一年回到中國的?

    你是哪一年回到中國的?

    她的英語水準使人誤以為她是在異邦的英語環境中成長的,那時她就故意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我哪兒也沒去過哪兒也沒去過,我的英語就是在中國學的。後來她認識了美國人戴維,就跟戴維去了美國。

    尹小跳對她說你還打算回來嗎?她說我不會回來的,我的生活比你們要好得多。再說,還有戴維。她很自負,也許她有自負的資本:她有美國丈夫戴維;她操一口略帶歐洲味兒的嫻熟英語——甚至她還時不時地給戴維糾正英語語法;她在上高中時英文打字就考了B級;至於考“託福”,她簡直就不覺得有什麼困難。她不是那些出了國門就畏縮惶惑張不開嘴的中國人,她張得開嘴,她不怵和異邦人說話。

    如果你在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旅行都能開口說話,你馬上就會像個生活的勝利者。尹小帆無時無刻不想勝利,年紀輕輕的尹小帆,就是為了對得起她這滿口漂亮的英語她也得出國。美國似乎有很多很多好東西在等著她呢,比中國多,比中國多得多。中國有什麼?自然是有她的親人,但在她當時的年齡,她對兒女情長是不那麼看重的。小時候她看重她的姐姐尹小跳,她崇拜她熱愛她,受了委屈第一個要告訴的就是她。她們同甘共苦,她們還有……還有那世人所不知的永遠罪惡的小秘密。尹小帆從不懷疑她的記憶力,她記住的都是曾經發生過的。設計院小馬路上那口敞著蓋子的汙水井,那揚起雙臂撲進井中的尹小荃,她和尹小跳手拉手地站在她的後邊,她們那不同尋常的拉手:冰涼潮溼的、抽筋一般的……不是她拉尹小跳的手,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在心裡反反覆覆地強調:不是她拉尹小跳而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是被動的,被“拉”就是被阻止。二十多年過去尹小跳那個時刻用在她手上的力量一直凝固在她手上。她怕不是因為這個才要離開中國的吧,這一切一切她從來也不願意細想。

    那年她才七歲,在她那顆小小的心裡,就已經有了要做一個特別好的好孩子的願望。汙水井、尹小荃、她們姐妹的拉手……她們那報仇雪恨、清除異己般的姿勢,一切的一切都使她想要做一個優秀的好孩子,最好的孩子。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那個生來就讓她不快的令她嫉妒的孩子的死。

    她一邊要做好孩子,一邊也對尹小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她不再一味地熱愛她的姐姐崇拜她的姐姐,心底裡布上了一塊抹不去的陰影,她這位姐姐就不再可能贏得她無條件的服從。反過來她加倍地渴望尹小跳愛她寵她,她要從所有的方面證明,她尹小帆是這個家庭裡最值得重視的生命。她們之間公開的第一次不快是從一件短風衣開始的。那時她在北京外語學院唸書,尹小跳去北京出差約稿,打電話約了她從學校出來見面。她們一見面就迫不及待地去冷飲店喝酸奶,她們對酸奶有一種共同的瘋狂的熱愛。那時候美國的“卡夫”“和路雪”什麼的乳製品冷飲系列還沒有打進中國,北京酸奶都是盛在一種又厚又笨的白陶瓷瓶子裡,瓶口用塗了蠟膜的薄紙矇住,薄紙周邊勒著紙繩粗細的橡皮筋兒。吃時拿吸管捅破薄紙,然後“哆哆哆”地猛嘬,香著呢。尹小跳請尹小帆喝酸奶,並把在上海開會時買給尹小帆的薄呢短裙拿給尹小帆。她願意給尹小帆買衣服,走到哪裡她都忘不了。但是那天尹小帆注意的卻不是薄呢短裙而是尹小跳身上的短風衣。她說姐,你這件風衣可不錯,我喜歡。尹小跳說是啊是不錯,我也喜歡。尹小帆說你給我也買一件吧。尹小跳說這是國外帶回來的。尹小帆說誰帶回來的?尹小跳說方兢。尹小帆說你的意思是說國內沒賣的?尹小跳說可能沒賣的。尹小帆說那我喜歡怎麼辦呢?尹小跳說你等著,等我看到類似的我會給你買的。尹小帆說其實你可以先把這件給我,以後看見類似的你再買。

    尹小跳沒有想到尹小帆會這麼說話,她這麼直白地要求尹小跳把身上的短風衣立刻脫下來給她,弄得尹小跳很尷尬。她可以給她的妹妹很多很多東西,但她不想把這件短風衣給她,不單單因為這是國外帶回來的,也不單單因為是方兢的贈送,她只是覺得尹小帆這種討要的方式讓她陌生,有種心涼肉跳的感覺。她一時無法作答,她們僵在那裡。尹小帆又說姐,你喜歡我嗎?尹小跳說我喜歡你,你知道我喜歡你。尹小帆說你喜歡我就應該把我喜歡的東西給我。尹小跳說你是這麼看待喜歡的嗎?尹小帆說我是。尹小跳說我不這麼看。尹小帆說那你是不打算把風衣給我了?尹小跳說我想我不能給你。

    這差不多是尹小跳第一次對尹小帆說“不”,她說得很快,卻並不含混。心裡彆扭著,卻弄不清是哪裡出了問題。

    也許是她錯了吧,為什麼她就是不能把尹小帆喜歡的東西給尹小帆呢。她不能。

    尹小帆的情緒當然就明顯地黯淡下來,她從來也不掩飾她的壞情緒。她們坐在這裡守著幾個空酸奶瓶子,還能說些什麼呢。轉移話題是調整情緒的一個辦法,可她們甚至無法轉移話題,因為她們是姐妹,她們深明彼此。轉移話題那是外人之間的方式,她們用起來就太假了。她們互相不看地愣了一會兒,尹小帆看看錶說我該走了。尹小跳說拿著你的裙子。尹小帆勉強地拿起了塑料袋裡的新呢裙,用很隨便的手勢胡亂將它塞進書包,就像以此告訴尹小跳,一條裙子是打發不了我的,裙子和風衣怎麼也不能相互抵消。

    有些往事是不能提及的,在親人之間,不能提及的東西其實是很多的,比如風衣的往事。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事情那樣隨時可說,讓人開懷。當家里人說起尹小帆超常的摹仿能力時,總會記起她學一個有點兒縮脖的親戚說話,她縮起小脖子,還沒開口就把脖子扭了,俗話說的“落枕”,她的脖子“落了枕”,兩天沒上學,讓尹小跳給她用烤熱的擀麵棍擀脖子。她學著福安口音說,“給我一把擀麵櫃(棍)。”福安人把“棍子”說成“櫃子”就是她的發現。這就是那種隨時可提的往事,它是一箇中國孩子平凡熱鬧,根底結實的出處。即使當尹小帆成為美國公民之後,當她屢屢和尹小跳發生不快之後,類似這樣的少年往事一旦被提及,她那顆既硬冷又軟弱的心也會陡然一熱。

    也僅僅是陡然一熱。熱起來沒個完就不像是美國公民的風格。尹小帆學習做美國公民已經逐漸地到位了:喝涼水,上班時大量吞嚥咖啡,飯後使用蘸了薄荷的牙線,可口可樂加大量的冰,每大清晨洗熱水澡,襯衫只穿一次就洗,很少吃豬肉,為避免油煙堅持不在廚房炒菜,開車(倒車尤其熟練),定期看牙醫,服用維生素,床上絕沒有“被窩兒”,睡覺時蓋得越少越好……等等等等。她是一個能迅速適應美國環境的人,或者說,因為她想迅速適應戴維。

    戴維從來也沒說過不愛尹小帆,他把她叫做“我的小豌豆”。可是他們結婚不久,他就開始和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德國女人約會了,他們是老朋友,老早就認識的。結婚也沒能使他斷掉和這個德國女人的聯繫。如果他愛尹小帆,那他和這個德國女人又算怎麼回事呢?這是尹小帆不能容忍的一件事,因為發生在美國,就更讓她難以承受。若是在中國,她除了可以和丈夫吵鬧,還可以跑回孃家哭訴,或找要好的朋友、同學討討主意,但她卻是在美國,美國沒有她的孃家,也沒有她貨真價實的親密朋友。她的流利的英文使她能夠和這塊土地上的任何人毫無障礙地談話,但心靈的障礙卻是語言無力解決的,障礙在她的心裡。當戴維和德國女人約會時尹小帆初次體味了這令人脊樑骨發寒的障礙,她第一次明確意識到她的無所歸屬感,在美國她是一個外國人,她永遠也不可能瞭解戴維和他的舊日德國女友發生在美利堅國士上的一切秘密。她和戴維有過很激烈的爭吵,“王八蛋”這類的言辭她也能張口就來,但她的吵鬧只落得戴維更頻繁地去會女友。他卻不想和尹小帆離婚,因為那女友是有丈夫的。

    尹小帆從來不把這一切告訴國內的家人,這無處訴說的傷痛是她自找的啊。就像有些因為生過某種病而落下“病根兒”的人,尹小帆也落下了病根兒吧,戴維的不忠反而使她一直在給尹小跳的信中特別強調:“我們愛得很深。”而這時,正是她對戴維茫然不解的時候。誰也不如尹小帆明白,一個東方人和一個西方人真正的互相認識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做了一輩子和睦夫妻,能相知百分之六十也就讓人慶幸了。尹小帆始終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她的生活卻一步近似一步地逼她偷偷地把這感受肯定了又肯定。這是一種不能示人的肯定,因為她要做個生活的勝利者,她每時每刻都想讓家人認可她的生活的確比他們好。

    可是她的病根兒呢?她的病根兒又操縱著她無緣無故地擔驚受怕。她本能地覺得戴維也許是那種喜歡比自己大的女人的,因此她提防所有的大女人,包括比她和戴維大七歲的尹小跳。在家裡她決不擺尹小跳成年之後的照片,她只擺一張她們姐妹倆小時候的合影:尹小跳覷眼皺眉一臉的不高興,尹小帆笑著,有點兒傻。戴維對她說為什麼沒有姐姐現在的照片?我喜歡她現在的照片,她不是給我們寄來過嗎?尹小帆有些虛假地解釋說,她更喜歡回憶往事,只有少年時的照片能夠讓她回憶往事,中國往事。

    啊,中國往事。

    當尹小帆的自信心降到最低點的時候,她甚至拒絕戴維和她一道回國探親。她寧願自己不在家時戴維和德國女人約會,也不願意和戴維一起回中國。她是如此地害怕,甚至不能聽見電話裡尹小跳用英文熱情地邀請戴維:“歡迎回家!”她拿著另一隻話筒打斷戴維和尹小跳的對話,她對尹小跳說姐呀,你的英語口語可得好好練啊太難聽了你從哪兒學來的呀!她用指責尹小跳英語發音的不地道制止了尹小跳繼續和戴維講話,她就差喊出“閉嘴”了。她的神經已經十分脆弱了已經不堪一擊了。結果戴維非常惱火尹小帆這不禮貌的中間插話。他們放下電話就吵了起來,戴維說我有和任何人通話的權利你不應該隨便打斷我們講話。尹小帆說我沒打斷你們我是在鼓勵我姐姐繼續講英語呢她有進步。戴維冷笑一聲說你不是鼓勵你是在諷刺。尹小帆說你又不懂中文你怎麼能胡說。戴維說我懂你的語氣——那不是一種好語氣——而且聲音那麼大。你們中國人就是聲音大。尹小帆說聲音大怎麼了,既然你知道我們中國人聲音大,你就不能下結論說所有大聲音都不是好語氣。戴維說我堅持認為剛才你就不是一種好語氣,我知道你。尹小帆說你知道我?你一輩子也知道不了我。戴維說請不要總是講“一輩子”這個詞好不好。尹小帆就說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戴維突然笑了,他說我們和好吧。也許他是愛尹小帆的,只是他對他這位中國妻子也有著很多不明白。比方說,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尹小帆不讓他和她一道回中國探親。他離開中國已經五年了,那時候他在他父親的公司駐北京辦事處實習,學了幾句簡單的漢語,到現在只記住一句:“來點兒可樂!”他挺想舊地重遊,看一看他的岳父岳母和他的姐姐尹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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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小跳在首都機場等候尹小帆的到來。這年她還沒有升任兒童出版社副社長,她是第一編輯室主任。她和方兢的故事已經成了地道的過去,這“地道”意味著真正的解脫,從那場水深火熱的戀愛中解脫。她需要休養生息,需要“緩”,只有解脫得地道才能休養生息才能緩過來。也許有能力戀愛的女人都具備“緩”的能力,好比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尹小跳緩了過來。

    她把精力和聰明智慧用到職業上去,逐年為出版社創下可觀的利潤。在這幾年裡,她的精神是集中的,她的內心是清靜的,她不再把眼淚往抽屜裡掉了,她的氣色漸漸好起來,生活的前方還有什麼機會吧?也許她在觀望,有那麼點兒過來人的平和,也有那麼點兒不甘心者的企盼。只是她不再有搶奪什麼的心了,她似乎慢慢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搶奪不來的。有時候她會想起在郵局見過的一個女學生。那是個國慶節放假的日子,她去郵局取錢。取錢的人很多,她在後邊排著隊,無意間聽到一個女學生打電話的內容。她不願承認她這是偷聽,開始她的確只是沒目的地看著那個女學生的背影。她想,從背影看這打電話的人來自鄉村,她編結辮子的方法和她站立的姿勢,那腿部用力的程度和她攥住話筒的手都能印證她的鄉村氣質,健康而又有點兒拙笨,並且不夠舒展。但她的電話內容又證明著她是學生,大學生或者中專生吧,那麼一定是從農村考人福安的大學生或者中專生。很顯然通話的對方是個男生,因為尹小跳聽見女學生用帶著郊縣口音的普通話說你們學校放幾天假呀?對方作了回答,女學生說我們學校也是三天呀。我不打算回家了你回家嗎?對方可能說不回,女學生顯得高興地說那多好啊你到我們學校來玩兒吧。對方大概說了不行,這邊女學生便開始了她對對方的動員。尹小跳就是在這時集中精神開始“偷”聽這電話的。

    她發現女學生的背影比剛才又顯得緊張了一些,持話筒的右胳膊緊緊夾住胳肢窩,好似胳肢窩裡有-件急需夾住的物品。通話時間的不斷延長還使她不斷往投幣孔塞著硬幣,她的背影看上去有幾分狼狽。她對對方說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兒啊。什麼?你要準備考試?不嘛不嘛我想讓你來……說這番話時女學生扭動起身子,這微微扭動的背影使尹小跳感到那麼點兒不舒服,也印證了她那對方是個男生的猜測。女學生顯然在用著她並不熟練的方式撒嬌了,她一造聲地說著不嘛不嘛不嘛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到這動員變成了懇請變成了哀求變成了小聲的嘟囔又變成了……什麼呢?最終它變成了一種強打起精神的無所謂的灑脫口氣,她說沒關係不用對不起,我知道考試更重要,那咱們就以後再見面吧,哎,再見……尹小跳卻看見,女學生那攥住話筒的手猛烈地哆嗦著,指關節給攥得慘白。當她掛上電話轉過身來奔向門口時已是淚流滿面。

    尹小跳對這個陌生的女學生充滿深深的同情,她那強“努”出來的灑脫口氣和她攥話筒攥得骨節慘白的手讓她永遠難忘。那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瞬間,正因為郵局的嘈雜混亂,正因為郵局人多,才沒有人會發現一個女學生這狼狽的瞬間。

    尹小跳發現了,她卻沒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這陌生的女性,沒有可能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失意的不僅僅她一個人。她那電話無疑是搶奪式的,搶奪一個男生在假期裡的到來。只要她擺出了搶奪的姿態她就必定失敗。尹小跳就搶奪過,任何一個年輕氣盛的人都曾有過不同式樣的對生活的搶奪,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遠遠的,尹小跳從眾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一眼就認出了她這位分別五年的妹妹。她可瘦多了,穿一件猩紅的幾乎曳地的羊絨大衣,顯得身材更加高挑兒。她推著行李車過來了,她們擁抱,她的臉色不好。尹小跳早就發現很多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臉色都不好看。在白種人成堆的地方,他們的黃臉彷彿變得更黃。即使如尹小帆這樣有家有業,拿了經濟管理碩士學位、又在一家跨國投資公司作職員的人,她的高品質的生活也沒能潤澤她的臉色——甚至,當她微笑時,尹小跳看見了她眼角細碎的魚尾紋,這年她還不到三十歲。

    相形之下,尹小跳這個本土生長的中國女人倒顯出了幾分神采奕奕。尹小帆不得不感嘆道:姐,沒想到你比從前還……還漂亮呢。你真這麼覺得嗎?尹小跳說。我真這麼覺得尹小帆說。她們出了候機廳,來到停車場,上了尹小跳從福安帶來的兒童出版社的一輛“標緻”轎車。尹小帆說我還以為咱們得坐火車回家呢,像從前我上大學的時候那樣。尹小跳說現在用不著,你看我不是把車開來了嘛。尹小帆說是你的車?尹小跳說是出版社的車。尹小帆說你在出版社可以支配一輛車嗎?尹小跳說還不可以,不過特殊情況用一下還是沒問題的。尹小帆說美國可沒這事兒。尹小跳聽不出她這話是羨慕還是譴責。

    二百公里的路程,她們很快就到了家。已是深夜,尹亦尋和章嫵睡意全無地等待著。他們仍然住在外省建築設計院的大院兒裡,只是房子換了新的,四室兩廳的單元,面積比他們在葦河農場勞動的時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國時也大了一倍。變化是明顯的,尹小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覺出了國內的種種變化。惟一沒變的反倒是那個機場本身,黑咕隆略,擁擠狹窄,海關人員像從前一樣冷漠。但是一出機場就變了,一直到家。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溫暖的家裡簇擁著她,一股熟悉的香膩的排骨湯味兒直衝鼻腔,那是尹亦尋特意為她準備的煮餛飩的湯底兒。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愛吃餛飩。

    熱騰騰的白湯餛飩端上來了,淡黃的蝦皮,碧綠的蔥花,帶著蒜香的冬萊末兒,還有紫菜。香油,把-碗細嫩的餛飩襯托得光彩照人。尹小帆連吃兩碗,放下筷子說,真好吃。她本來是懷著那麼點兒預先準備好的居高臨下的心情回國的,也有點兒榮歸故里的意思吧,但兩碗餛飩下肚,她定住了神“發現她這故里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與她的生活那麼懸殊。尤其尹小跳,居然能開著出版社的車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這樣,她原想端著的那點兒美國架子就有點兒端不住了,她的情緒有點兒失控,她哭起來——不是抽抽搭搭由緩至急,她哭得很公開,仰臉把嘴一咧,哭聲就放了出來,面部表情也就不顧了。這是深得尹小跳欣賞的一種哭法,尹小跳就不會這麼哭。只有當尹小帆這樣一哭的時候,尹小跳才感到她的妹妹真回來了,這人真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難受,當哭聲止住,尹亦尋才問了一句:生活得還好吧?尹小帆就講起了她在美國的生活。其實這生活已經通過電話和信件被家人瞭解得差不多了。他們都知道,”我和戴維愛得很深“。他們卻不知道,尹小帆還有過在餐館打工的日子。她笑著對他們說,前幾年她讀碩士戴維是反對的,她一賭氣就不要他的錢,讀著書,一邊在一家保險公司打工,一邊又受同班一個法國同學維吉妮的鼓動去餐館掙錢,掙學費。她說出國前她絕想不到自己會去美國刷盤子,去餐館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語、又沒本事、連綠卡也混不上的人才乾的,她有美國國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幹嗎要去餐館打工呢。維吉妮卻對她說現錢來得快啊,每當你下班之後數著你圍裙兜兒裡那一把一把的小費的時候,那感覺是不一樣的,你會上癮。維吉妮已經上了癮。她介紹尹小帆去她打工的富人區的一個餐館,老闆問尹小帆有什麼特長,尹小帆說,”晤,倒是有一個特長,我會用一種特別的速度唱歌。“老闆問什麼速度,尹小帆說就是把33轉唱片的速度唱成78轉唱片的速度。她張口就唱了一個,老闆放聲大笑,他怎麼能讓這樣聰明伶俐的人兒刷盤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嫻熟的英語都使他感興趣,於是尹小帆就做了這餐館的領座員。她說她真有點兒上了癮,差點兒把保險公司那份兒工作辭了。當你每天都能眼睜睜地收穫活生生的美元時你怎麼能不上癮呢。當然也有不愉快的時候,她這間餐館地處富人區,來吃飯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一天,戴維的父母、她的公婆進來吃飯,嚇得她趕緊躲起來,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她在這兒打工。她這一躲,卻又讓一對由她照顧的講究男女鑽了空子,他們吃完飯不付賬站起來就走。尹小帆發現了那張空桌子才不顧一切地跑出去追他們。追不上他們老闆就得扣她的錢。她說那一男一女顯然是故意不付賬的。因為他們走得很快。她跑著追他們,卻不能在街上大喊。但她跑得很頑強,一直追過兩條街才把他們追上。她在心裡叫著號子鼓勵著自己的追趕,她說臭狗屎美國臭狗屎!她追上了他們,竭力鎮靜著禮貌著說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那一對高大的金髮男女幾乎同時作出了驚愕的樣子,尹小帆從他們那誇張的驚愕裡看出了令人厭惡的慌張和虛偽。他們想用這虛偽的驚愕告訴尹小帆她搞錯了,但是尹小帆鎮靜著禮貌著又說了一遍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這是您的賬單。在他們的身高的對比下尹小帆顯出了東方人的瘦小,但她那凜然的臉和有教養的英語顯然讓他們不敢小視,當那男人張口試圖說點兒什麼時尹小帆又加了一句:您如果不付錢我可以叫警察。他們乖乖付了賬,連同尹小帆的小費。

    後來呢尹小跳問,她已經控制不住眼裡的淚水。尹小帆說後來戴維知道她在餐館打工,他去餐館找她,領她回家,對她說她不能去餐館,他同意她讀碩士,他會為她付錢,為他的小豌豆。

    她有點兒累了,尹小帆。她們在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尹小跳做了一個不太舒暢的夢,她夢見她從-條土坡上走過,聽見土坡下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她:姐,救救我!

    姐,救救我……她蹲下來,看見尹小帆正從土坡下邊往上爬。她是念小學時的樣子,短頭髮,身穿那件淡粉色帶小黑點兒的燈心絨外衣,胖嘟嘟的臉蛋兒蹭了些沉巨。尹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把她抱在懷裡。她渾身溼漉漉的,雖然土坡下邊並不是一條河。她大睜著眼睛張著嘴不停地喘氣,她的嘴裡是魚腥味兒,魚腥味兒,她還慢慢從嘴裡吐出一根金魚草。尹小跳非常難過,尹小帆嘴裡的金魚草叫人覺得她已經在水下生活了很長時間。尹小跳不願意看見尹小帆嘴裡的草,她一邊緊抱著她一邊伸手去神她嘴裡的草,或者也可以說她是在拔草,拔長在尹小帆嘴裡的水草。草卻是那樣的無窮無盡,她就用手指伸到她嘴裡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得嘔吐起來,她醒了。

    她醒了,才發現自己還在抽噎。而對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一天,翻過來掉過去的,趴在被窩兒裡趴成個蛤蟆樣。她就像要把在美國虧欠的黨全都補回來,就像當年章嫵從葦河農場回到家裡,要把在農場虧欠的覺都補回來一樣,又彷彿在美國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國睡覺才是真正的睡覺,中國人得睡中國覺——那無牽無掛的、放鬆的、做了噩夢醒過來有親人守在床邊的覺啊。

    當尹小帆終於睜開眼伸個懶腰時,她看見尹小跳正紅腫著眼睛注視著她。她眨眨眼說你怎麼了?尹小跳就給尹小帆講廠剛才的夢她有點兒迷信,她認為不好的夢你把它講出來就好了。尹小帆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她交疊起雙手墊在後腦勺兒廣,眼望大花板說其實你們用不著替我擔心,我沒有你在夢裡想象的那麼可憐,我挺好。

    尹小跳解釋說我並不是說你可憐,這只是一種牽掛,夢裡的牽掛,不由自主的,畢竟你是一個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說我怎麼是一個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維不是人嗎?要說一個人,你才是一個人呢。你一個人待著卻還總是忘不了可憐我!

    尹小跳又開始不認識尹小帆了。她情緒的反覆無常讓人覺得她在美國的生活不一定如她說得那麼好,但是尹小跳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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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愉快的時候總還是有的。這天尹小跳少年時代的女友、中學同學孟由由要請尹小帆吃飯。

    孟由由成人之後終於實現了她那熱愛烹飪的夢想,和丈夫在福安鬧市區開了一家門臉兒不大的餐館,名日”由由小炒“。;”小炒“是對應”南北大萊、生猛海鮮“的,孟由由一看見這八個大字就反胃,覺得它們既野蠻又虛頭扒腦。你不是大嗎,乾脆我就小,小炒。小炒有點兒小主頭小臉兒卻並不小氣,帶著那麼一種永恆的家庭味兒,因此反而顯得親近、牢靠。當然這”小炒“也並非她的發明,地處北京使館區的雅寶路上就有一家”馮姑媽小炒“館子,顧客絡繹不絕。尹小跳去那兒吃過飯,回來告訴孟由由,孟由由說,我也可以開個”孟姑媽小炒“啊!尹小跳說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媽不好,不知怎麼的我一看見”姑媽“就想起老電影《羊城暗哨》裡那個八姑,怪慘人的,為什麼不叫”由由小炒“呢。;對,就叫由由小炒。”由由小炒“生意還真不錯,看家菜是響油鱔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雞、鹹菜鯽魚和蘿蔔絲酥餅。

    說不上是什麼菜系,也不講究什麼菜系,潮汕淮揚、魯菜都沾點兒邊兒,孟由由是個開放派,什麼好吃她就確定什麼。比方鹹菜鯽魚,純屬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由照樣精心經營。

    尹小跳對尹小帆說你還記得孟由由吧。尹小帆說當然記得,還有那個大美人兒唐菲。她想起小時候她是如何奉獻出自己的牛奶,追隨著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們炮製那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她們在”由由小炒“舒適、玲攏的雅間裡吃喝,唐菲也來了,她送給尹小帆一副古色古香的紅漆鐲子。尹小帆這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想過給她姐姐的這些朋友帶禮物,美國人從來就不如中國人禮多,並且不輕易送禮。但尹小帆真是美國人嗎?骨子裡她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是個美國人,遺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國人了,中國人的那份情和義,不論虛實,距她都已十分的淡遠。這使她在感謝唐菲的同時,也對眼下自己這四邊不靠的狀態生出幾分懊惱。她就請唐菲吸菸,超長女式摩爾,她們倆都吸菸。她們吸著煙,互相打量著。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一條黑皮超短裙,皮子質地如絲綢般柔滑細軟,在美國若論級別,當屬最高等級奶油級的。她這打扮和她那長過腰際的波浪般的頭髮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一些經歷。從前,通過尹小跳她知道了唐菲的一些經歷,因此她不便打聽她現在的職業,她覺得如唐菲這樣的人,職業都帶有某種可疑。她又不得不承認國內的日子比她離開時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這幾個人的裝束,感嘆中國製造的衣服一點兒也不比美國遜色。她聽著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閒扯,尹小跳和唐非都不斷把飯局往”由由小炒“這兒拉,出版社來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八九得領著客人奔這兒來。尹小跳說有一對社裡特邀的加拿大夫婦,為出版社編寫一套幼兒趣味英語,他們最喜歡吃這兒的蘿蔔絲酥餅,離開福安時,一連三天泡在這兒,別的不要,就是一壺菊花茶,一打兒蘿蔔絲酥餅,好吃不貴呀!孟由由就說尹小跳你知道嗎,你猜唐菲領來了客人我怎麼辦?尹小跳說唐菲能領來什麼人啊,她認識的人都特有錢,有錢人誰上你這兒來啊是吧唐菲。唐菲嘿嘿笑著說我還真領來過幾撥兒呢,來之前先給孟由由打個電話,叫她出示另一套菜譜,改過價錢的,把三十塊錢的菜改成三百塊錢的那種。那些暴發戶們,從來不習慣說”什麼最好吃啊“,他們喜歡說”你這兒什麼萊最貴啊?“他們專撿貴的點,鹹菜鯽魚都變成一百八十塊錢一例了。尹小跳大笑著說活該,換了我就再加一個零,一千八百塊錢一例……尹小帆聽著她們的閒扯,不覺得她們這鬧扯有什麼趣味,這中國式的小陰謀詭計還讓她感到幾分不平和惱火,不是因為她清高,是因為她的不能打人其中,她的不能人夥。她羨慕她的姐姐和同桌兩個女人這嘰嘰歪歪的俗,而她似乎就連這”俗“的時能也不再有了。

    請客結束時,尹小跳給陳在打了電話,回來告訴尹小帆說,一會兒陳在會開車來接她們,去看他設計的美山別墅。

    這時的陳在,從英國留學回來,已經是外省有些名氣的建築設計師了,他成功地設計了福安市博物館、出版大廈和新加坡商人投資的美山別墅。這年他正在籌建自己的設計工作室。他結了婚,結婚也不能讓他忘卻尹小跳。他是多麼願意為她做事,做她想做的一切。他們經常見面,既清白又秘密,他們無話不談。他不是她的親人,可是為什麼尹小跳遇到麻煩第一個想起的人就是陳在呢。這一男一女,或許他們並不打算看見前方的目的地,他知道她生活在他生活的城市,她知道他生活在她生活的城市,他與她同在,這就夠了。

    陳在開車帶尹小跳和尹小帆去美山別墅,那的確是福安郊外很美的一塊兒地方,離市區如此的近切,你忽然間就由一座嘈雜的城市到達一片靜說的塵煙不染的山莊,這種沒有過渡的”忽然“感確能引人前往。穿過錯落在山坡上的房子,他們來到一號別墅。一切都是嶄新的,都還沒有啟用,陳在作為別墅的設計者,他有特權享用一下這裡的一切。尹小帆很喜歡一號別墅的設計:西班牙風格的儉樸、粗獷和實用。他們洗桑拿,然後是燭光晚餐,熱氣騰騰的洗浴把他們弄得紅光滿面。尹小帆忽然提出要喝中國白酒,她們就喝五糧液。尹小跳喝得很猛,陳在心疼地勸她慢點兒喝。他面目平淡地勸她,但是尹小帆分明地意識到那實在是一種相知甚深的心疼,只有相知甚深的男女才能如此地面目平淡。儘管陳在一直在和尹小帆說話,當他們用英文交談時,陳在就稱讚尹小帆發音的漂亮。而尹小跳微笑著看著他們,她願意陳在對尹小帆好,她願意尹小帆因此而高興。儘管這樣,尹小帆心中仍舊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他們共同給她的殷勤和關照似乎並沒有把她溫暖,倒似乎更反襯出了他們倆的心心相印。她便惡作劇似的故意攛掇尹小跳乾杯,她有那麼點兒希望,希望不勝酒力的尹小跳在陳在的眼前出醜。尹小跳愣頭愣腦地真喝起來,陳在不得不奪過她的杯子對尹小帆說,我替你姐喝了吧,她……她不行。尹小帆的眼前模糊了:她沒有的這兒都有了,最奢侈的便是眼前這兩個東方男女難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她嫉羨這份默契,她有一種想和東方男人在一起的願望。她想起了在北京念大學時的一個同班男生,她和他曾經互相都有好感。他來自山東鄉下,有一次他對尹小帆講起他的少年往事。他家境貧寒,父母病逝後他被叔叔收養。他一直記著父親出殯前一個本家長者摸著他的頭頂唉聲嘆氣地說,可憐的孩子,往後就沒有好日子了。他記住了這句話,這話激勵著他要學習要有出息要為好日子奮鬥。他常挨欺負,誰欺負了他他必定報復。他的報復方式很獨特,他拿上一把小刀,兜裡揣上一把花椒,趁沒人的時候來到仇人院子裡,用刀子把院中的楊樹劃開一道小口,往口子裡埋上兩粒花椒,第二天這棵楊樹準死。那些欺負過他的人家,院子裡的楊樹都被他這樣害死過。他人小力單報復不起人,他就報復樹。尹小帆覺得這男生非同一般,她只是有點兒不太相信把花椒埋進楊樹那樹真會死。她問男生從哪兒學來的,男生說一個鄰縣來的討飯花子告訴他的。那時尹小帆望著校園裡的楊樹,她真想試試也往一棵楊樹裡埋上花椒。她終於沒有那麼做,她是希望讓故事還是故事吧,故事裡的真實比生活裡的真實更有魅力,故事裡的真實也增添著講故事的人的魁力。尹小帆只覺得男人就該是男生這樣的人,主意大,有出人意料的點子。後來她認識了戴維,會害死楊樹的男生才在她的視野裡消失了。現在她又想起了這個男生,在這個安靜的晚上,喝著五糧液的晚上,陳在和尹小跳心心相印的晚上,她想到的不是戴維,而是大學時那個同班男生。也許就因為他是中國人吧,作為一箇中國女人,尹小帆從來沒跟中國男人戀愛過。

    這晚他們三人就在一號別墅過夜,尹小跳和尹小帆同居一室,她們都有點兒醉意。她們分別躺在兩張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尹小帆說你喜歡陳在嗎?尹小跳說陳在已經結婚了。尹小帆說結婚和喜歡不喜歡是兩碼事,為什麼你不能正面回答問題呢。尹小跳說我不喜歡,我現在沒在喜歡任何男人。尹小帆說你撒謊。尹小跳說我沒撒謊。尹小帆說那要是我喜歡上陳在你覺得怎麼樣?尹小跳不說話。尹小帆說看把你嚇的,嚇得你都說不出話來了。尹小跳說行了別胡鬧了。尹小帆正正口氣說,你不喜歡他真是對了,別指望一個結過婚的男人對你能有什麼真愛。說這話時她又顯出了幾分優越,差點兒就要舉她和戴維的例子了,戴維和她結婚時就是一個沒結過婚的男人啊。尹小跳卻不再吭聲,她睡著了吧,也許是裝睡。

    她們吃喝玩樂睡懶覺,第二天下午才返回福安。一進門,章嫵就興高采烈地說,晚上全家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在美國日本料理不是很貴嗎,她已經給餐館打電話預訂了位子。尹小帆微微皺著眉說,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的館子?章嫵說是啊,新開的。尹亦尋說他們的原料。牛肉和生魚都是由神戶港運到天津,再從天津空運過來。尹小帆仍然皺著眉說,她得過一會兒才能決定晚上能不能出去吃日本料理,因為她有點兒肚子疼。說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間趴在床上。她顯得挺不高興,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似乎就讓她不高興。

    章嫵和尹亦尋都有點兒掃興,但還是和緩著口氣問她說怎麼會肚子不好呢,是不是在美山別墅吃了不乾淨的東西。

    尹小帆說不知道也許是。尹小跳立刻說不一定吧,怎麼我的肚子沒事呢。尹小帆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水土不服你不知道啊,我回國第二大就拉稀你不知道啊!尹小跳說既然你這幾天一直肚子不好就不能怨美山別墅的食品不乾淨。尹小帆說我沒”怨“,我只說也許是。尹小跳說可我聽出了你的意思。

    尹小帆忽地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說我更知道你的意思,因為你的朋友請我吃請我玩兒請我洗桑拿請我滿世界兜風我就得一刻不停地把感謝掛在嘴上是不是?我就得樣樣都說好是不是?為什麼你那麼需要別人的感激?我憑什麼感激你呀我有什麼可感激你的。尹小跳也激動起來,尹小帆歪在床上那副陰陽怪氣、彆彆扭扭的樣子很讓她反感,她說你不是從文明的美國來的嗎怎麼連欣賞別人的好意這點兒起碼的文明也沒學來呢?

    尹小帆被尹小跳此時的尖刻徹底激怒了,也許她是存心要被她白勺姐姐激怒一下子的,她好有機會將心中所有莫名其妙的憤懣一齊爆發。即使尹小跳不去激她,她也會找茬兒讓尹小跳激她那麼一下。不激那麼一下她就會坐臥不寧,她胸中的惡氣就無以升騰,她臉上的惡火也無以燃燒。現在好了,她開口的機會到了,她覷覷著眼睛說欣賞別人的好意?

    你是想讓我欣賞你的好意吧?對不起我不打算欣賞你的好意,幾次出去吃飯都是別人拿錢,洗桑拿住別墅那是陳在的情面,我為什麼要感激你呢!尹亦尋插話說小帆你這樣說話可不好,為了歡迎你回家,你姐請了好幾天事假,親自開車去北京接你……尹小帆打斷尹亦尋說我正想提車呢,那是出版社的車是公家的車,她開著公家的車辦私事有什麼可炫耀的?不錯,你們在這兒活得是挺滋潤,但這是腐敗這是黑暗!以為我會羨慕你?還有你的那些朋人,那些改菜價的破飯館簡直庸俗不堪,只有中國才能發生這些事情哎呀呀你們還在那兒津津樂道呢你們……她滔滔不絕言辭毒惡,頗似一種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街的人物,尹小跳想起了這個比喻,想起了尹小帆是多麼愛吃”由由小炒“的蘿蔔絲酥餅,吃完還要求尹小跳往家時帶;她不理解眼前的尹小帆,不理解她這一身惡火惡氣究竟源於哪裡。這時章嫵勸阻說小帆停止吧,灌個暖水袋焐焐肚子,晚上的日本料理還是爭取去吃。尹小帆立刻又把怒氣撒向章嫵,她說我實在不明白你們為什麼總讓我出去吃飯,媽尤其是你,從小到大我就沒吃過幾頓你做的飯。你究竟會做什麼飯啊我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現在我從這麼遠的地方回來了怎麼就不能多在家裡呆會兒怎麼我就得老到飯館裡去坐著呢?我不去,日本料理我不去,我不想三句話離不開吃。我就討厭中國人總是忘不了吃、吃,吃、吃,一吃點兒好東西怎麼就那麼幸福……

    半天沒吭聲的尹小跳突然帶著一種得意相兒說,告訴你我就是這樣的中國人,一吃點兒好東西就那麼幸福。

    尹小帆知道尹小跳這是在氣她。尹小跳那故作得意的姿態使尹小帆恨不得給她一個耳光。

    她恨她。

    35

    她們爭吵,一個月的時間,幾乎從下飛機吵到了上飛機。奇怪的是尹小帆的氣色卻一大大好起來,人胖了此,臉頰上有了紅暈,皮膚也有了光澤。這一切彷彿都是因為吵架:在故鄉的上地上身心放肆,用中國話吵中國架,吵累了吵餓了就喝中網粥吃中國飯,然後還能不講姿勢地睡覺——

    中國式的大懶覺。每當她和尹小跳吵完之後,她都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暢快之感;她有些害怕地想,難道她回國來就是專為和家人吵架嗎?不,她的本意不是這樣,她卻又不知她究竟應該怎麼樣。

    當爭吵的間歇,當她香甜地喝夠了美國人從來也不喝的大米粥、小豆粥、皮蛋瘦肉粥們的時候,當她看著她的姐姐尹小跳那一點兒也不記恨她,甚至還有點兒討好她的樣子,她就有點兒內疚。內疚使家裡獲得廠暫時的平和,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尹小帆從來也沒出過國,她是中學時放學回家的樣子,帶著一身教室裡的鐵鏽味兒,把鼓鼓囊囊的棕色人造革書包往書桌上一扔。她是高考時有一天考得不理想急赤白臉地奔回家來的樣子,嘴唇乾著,滿臉熱汗,進門就哆嗦著聲音說”壞了壞了壞了壞了“……尹小跳懷念那個一臉無助之感的尹小帆,她的慌張和無助之感比她的傲慢和強硬更真實更可信。

    平和的時候她們也能拉一些家常,尹小帆一邊誇讚戴維的才華一邊又抱怨他的幼稚,說有一次在舊貨店戴維看上了一隻舊奶瓶,非得花十五美元把它買下,因為它很像他小時候用過的一個奶瓶,這舊奶瓶可以讓他回味幼兒時光。尹小帆說那麼個破奶瓶哪值十五美元啊,他偏要買。尹小跳說也可以理解吧,回憶過去是人的本能,你們倆沒有同樣的過去,他無法和你一塊兒回憶,他只能通過一箇舊奶瓶追憶、玩味兒過去。尹小帆立刻又變得敏感起來,她說我的確沒有和戴維同樣的過去,他和他的堂兄弟、表姐妹們說起小時候我從來都是閉嘴的,我只有現在,現在時,那又怎麼樣?尹小跳說你有過去,你的過去在中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消滅你的過去,你的過去,我們共同的過去,你的那些中學同學,為什麼你一點兒都不想看見他們?尹小帆說我是不想看見他們,我和他們從來就沒話說。尹小跳說從前我讀高中的一個同學去了澳大利亞,他每次回國肯定和大夥兒聚會,有幾次我也參加了,不很高級,但畢竟有點兒叫人感動。這同學從上初一就和我同班,喜歡文學——雖然那時候也沒什麼文學。有一次作文課上老師佈置了一篇作文題目叫《我們的教室》,這同學在《我們的教室》中寫道:“我們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彷彿露出了歡喜的笑臉。”他的作文遭到了語文老師嚴厲的批評,老師批評他汙衊我們的教室;把破窗戶形容成教室的笑臉。這同學辯解說他是這樣認為的,他不覺得教室的窗玻璃破著有什麼淒涼狼狽,破窗戶真的給了他一種歡喜的感覺自由通暢的感覺,因為他可以在上課時沒有遮攔地看外邊他不願意上課。尹小跳說事隔多年聚會的同學都還記得他這篇作文,“我們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彷彿露出了歡喜的笑臉……”當有人背誦起這同學那久遠的作文時,我們在一瞬間似乎都回到了從前,我們都年輕了那麼一點點兒,尹小帆說你是在拿我和你的澳大利亞同學比吧?你知道嗎我就受不了你這個,受不了你老拿我和別人比。再往下你很可能又該舉出一連串例子了:張三出國回來給家裡買了一套房子,李四出國之後把十個親戚都辦出了國……就像媽嘮嘮叨叨的那樣。我受不了的就是這個——這種中國人對出國的不正常的可氣的心態,以為誰出國都是發財去了出國必須發財。為什麼你們要給出國的人造成這麼大的心理壓力,連回國探親是否要和中學同學見面都得聽從你的指點!尹小跳說你這是胡攪蠻纏,家中從來沒讓你出國發財,家裡只盼著你能有安定、和滿的生活。假如你不顧事實地胡說八道那就是品質問題尹小跳的嚴厲措辭稍微壓住了一點兒尹小帆的氣焰,但緊接著她就舉出了尹亦尋的例子,她說但是爸從另外的方面給過我壓力,他問我為什麼不接著讀博士。讀不讀博士是我自己的事。我倒想問一盧,爸為什麼不催著你讀博士呢?你甚至連碩十也沒讀,你倒是一副成功的樣子了,我反而是怎麼努力也不夠了我究竟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們才能滿意?

    短暫的冷場。

    尹小跳說你多心了小帆,為什麼你變得這麼多心?為什麼你對國內的生活充滿如此大的反感?尹小帆說我是反感,反感你們弄虛作假偷稅漏稅——你親口跟我說的,你工資之外的大部分收入從來不納稅。這就是你的好日子!在美國偷稅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嗎。尹小跳說我是偷稅漏過稅,不過我覺得你的義憤並不真的出自我偷稅本身,你是氣憤你不能像我一樣地偷稅!尹小帆說這是你的陰暗心理美國人的納稅意識就是比你們強!尹小跳說別把美國說得那麼天衣無縫了,你剛到美國三個月就人了美國國籍不也是走了美國後門兒嗎,你親口告訴我的,你公公想辦法開出了一張你是在美國出生的假證明。你是在美國出生的嗎你是嗎?你是北京出生、福安長大的一箇中國孩子你的中國名字叫尹小帆。

    我倒情願我不是在福安長大的我恨不得沒有那段歷史!

    尹小帆說。

    哪段歷史?哪段歷史讓你這麼厭惡?尹小跳說。

    你真要我說出來嗎?尹小帆問。

    我真要你說出來。尹小跳說。

    七歲。尹小帆說,我七歲的一大,我在樓門口織毛襪子,你在樓門口看書,她……她在樹下剷土,手裡拎著一隻小鐵桶。後來遠處有幾個老太太開始喊她,她們在那兒扎著堆兒縫《毛澤東選集》,她聽不見她們喊她,我聽見了。但是後來她看見了她們衝她把手衝她拍巴掌,她就……不,我不說了我不想說了。

    尹小跳的心已經隨著尹小帆的講述開始下沉了,她原以為這封存已久的歷史決不會被尹小帆提起,她原以為或許尹小帆也沒有這麼清晰的記憶,她卻終於記住了提起了。尹小跳無權阻攔也不能阻攔,也許她遭受審判的這大就要到了,就讓尹小帆告之父母告之社會吧,讓她也從此解脫。這時她那下沉的心裡竟然漾起一股絕望的甜蜜。世上的確有一種絕望是甜蜜的,像某些遭受了大的愛情風暴襲擊的失戀者。她於是催促閉嘴的尹小帆說下去,她已不能容忍尹小帆把這個話題攔腰砍斷:有提起這話題的膽量,就應該有把它說完的勇氣。

    她催促尹小帆說下去,尹小帆說不,我不想說了對不起我不想說了。

    你必須把話說完,尹小跳說。

    這時她看見了,她們衝她招手衝她拍巴掌,尹小帆說:

    她就……她就扔下小鐵桶向她們走去。她走在小馬路上,她的前方有一口汙水井,那口井是敞開蓋子的。當時你和我都看見了那口井是敞開蓋子的,她迎著井跑過去,你和我就站了起來,我們站在她的身後,離她有二十米?三十米?我記得我想喊她躲開井,可我知道這沒用因為她聽不見她是個聾啞人。我本來想要跑過去的,這時……這時你拉住了我的手,你拉住了我,不是拉著是拉住。

    是的是我拉住了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尹小跳說,拉就是阻攔。她索性又補充一句。

    又是一陣短暫的冷場。

    尹小跳坦然承認她對尹小帆的’拉住“,多少有點兒讓尹小帆意外,罪責終於是尹小跳一人的了,尹小荃的死和尹小帆沒有關係,尹小帆終於從二十多年前的陰影當中拔腿走了出來這就是被她厭惡的那段歷史吧。她卻並沒有感到真的輕鬆,因為她無法面對尹小跳可能提出的問題:那你喜歡尹小荃嗎?

    成年的尹小帆把七歲的自己講述成了一個要去救人性命的自己,誰又能證明當她邁步向前的時候真是想要救助呢。

    若是她真的一個箭步出去尹小跳根本就拉不住她的手。也許她由於害怕是主動把手送到尹小跳手裡去的,那天她們手拉手站立的姿勢幾乎是並排的。她卻終生也不樂意這麼想。這是一個無法窺透的事實,無論是用良心還是用理性。只有實用主義才能把事情弄得看上去比較合理。此時此刻的尹小帆下意識地採取了實用主義的招術,對死亡已久的尹小荃她也許並無太深的內疚,她更看重壓一壓尹小跳的氣焰:那二十多年前的”拉手“本是尹小跳的”短兒“啊,尹小帆要讓她知道僥倖是沒有意義的,一切她都不曾忘記。只有當話題回到根本:那你喜歡尹小荃嗎?躲閃之情才蒙上尹小帆的心。

    對此她默不作聲,是尹小跳坦率地告訴了她:我不喜歡尹小荃。那時她還差點兒告訴尹小帆她不喜歡尹小荃的原因,那原因決不是尹小帆式的本能的嫉妒,她卻無法開口。除了唐菲,她在從前和以後,都不可能再和別人發生這樣的交流。

    她無法開口。

    於是尹小帆又開始嫉妒尹小跳這從頭至尾的坦誠了,她忽然覺得解脫井不是把罪責卸在了旁人身上,解脫其實是正眼面對你的罪責。當尹小跳覺得黑雲壓城的時候她的解脫其實已經開始,尹小帆卻永遠地喪失了這樣的機會,所以她沒有想象中的得勝的感覺,雖然坐在對面的尹小跳已經被這話題折磨得那麼蔫兒。她坐在那兒,瞪著一雙沒有視像的大眼,人也彷彿縮小了一圈兒。她怎麼還會再有可能輕鬆超脫地評判尹小帆的美國生活呢,她怎麼還會再有可能心無羈絆地享受這自如踏實的中庸生活呢?啊,這就是要害,生活在本上的自如而又踏實的人們是如此地惹尹小帆煩惱。

    她們在臨近分別的幾天裡試圖變得客氣-些,但這是徒勞的,那做作出來的客氣反而把她們的心壓抑得要死。尹小跳奉承地說,小帆你的身材越來越好了,各練習潛水有關吧?尹小帆屈尊地說姐,你所有的衣服都比我的好看。話一說完她們又開始暗自貶斥這互相的虛偽。後來尹小跳從友誼商店給尹小帆買回一個身穿紅花襖、開襠褲,頭戴瓜皮帽的男性布娃娃,這布娃娃才緩解了尹小跳和尹小帆之間的緊張氣氛。這娃娃的製造者顯然是迎合了外國人的心理,或者它簡直就是專門賣給外國人的。尹小跳記得尹小帆說過要給戴維的小侄女買禮物,哪兒還有比這個穿開襠褲的中國娃娃更合適的禮物啊。尹小帆立刻給娃娃起了個名字叫做王大貴,特別讓她感到有趣的是王大貴還露著小雞雞,那小雞雞就是一根兩寸來長的棉線頭兒。

    尹小帆此次的中國之行到王大貴這兒就算結束了,當她帶著王大貴走進首都機場和前來送她的尹小跳告別時,她突然把嘴一咧再次大聲哭起來。而當她辦完行李託運、確認了機票就要出關的時候,當她再也無法靠近尹小跳的時候,她突然衝尹小跳搖著手,大聲地告訴她:姐,我想你!

    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的也許還是她吧。

    尹小跳流著淚心亂如麻,她望著遠處的轉眼就不見了的尹小帆,忽然覺得是她把尹小帆給拋棄了,而尹小帆是專程回來,告訴她、聲討她七歲時的那件往事的,懷著深深的受害者的心理。她拋棄了尹小帆,當那個星期天她們站在尹小荃身後,她拉住尹小帆的手的時候她也就拋棄了她,只給這個身穿猩紅羊絨大衣的美國公民留下了一個隨時可以拿出來討伐她折磨她的最嚇人的由頭。

    36

    從此她發現,她以後的每次回國就好像是專為著折磨家人的——她以後又多次回國。她的那家跨國投資公司和中國有生意,她作為公司的一個部門主管每年都要出差,北京,巴黎,多倫多,東京……她是一定要在出差的間隙偷空兒回家看看的,她不再要求尹小跳開著出版社的車去北京接她,她高聲地指責過這是腐敗。她把自己弄得沒了退潞,就求助於陳在。陳在有車,尹小帆願意讓陳在去北京接她。她在精打細算這方面比尹小跳強百倍,她決不打算自己花錢租車由北京回福安。

    或者,這其中還有別的原因。在美國,她每次和尹小跳通完電話之後差不多總要給陳在也打一個。不能說這是她在監視尹小跳和陳在的行蹤揣測他們的親密程度,也沒什麼目的,就是聊聊天。她希望在中國的日子裡,有那麼幾個小時是她和陳在單獨在一起,比如從北京至福安的路上。

    陳在開車接過尹小帆兩次。在高速公路上,尹小帆還要求試著開了一會兒車。她說她不敢在中國開車,上中學時自行車騎得特好,現在連自行車也不敢騎了,她主要是適應不了這麼多人,人一多她就心慌。她的車技實在是漂亮,她那修長的塗著塗光深玫瑰色指甲油的雙手果斷而又自如地搭在方向盤上特別迷人。她不時騰出手來撩一撩落到耳前的長髮——她也留起了長髮。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手勢,她講話的節奏,控制聲音的分寸,偶爾偏頭觀察陳在時的神情,都透著那麼一股子見過世面的美國勁兒。她隨隨便便地問陳在說,你覺得我這人怎麼樣?陳在說聰明能幹,好,她又隨隨便便地問道,比我姐呢?陳在扭頭看著車窗外邊笑而不答。或許他覺得尹小帆的這種提問是幼稚的,因為幼稚,就顯出了強人所難。他的笑而不答再次給了尹小帆-一個信號:她看出了尹小跳在陳在心中的分量,尹小跳是不能隨便被提及的,他不打算拿她作為聊天的資料。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男人,尹小帆想,她猜不透他,他的內心並不像他的外表那麼隨和。平心而論尹小帆也並沒有喜歡上陳在,她卻有一種模模糊糊的要讓他喜歡上她的意思,她願意讓特別喜歡尹小跳的男人更喜歡她,她不明白這是她要與尹小跳一爭高低還是她的惡作劇心理。

    有一次回國她在尹小跳新分到的房子裡住了幾天,她喜歡她姐姐的新房子和房間裡的傢俱。她逐一詢問著傢俱的價錢和出處,都是中國造,中國真是什麼都有啊,而且便宜。

    她分明記得80年代初中國人還拿塑料袋當寶貝呢,很多人家都捨不得扔掉包裝商品的塑料袋,洗淨晾乾之後攢起來留著再用。僅僅幾年的工夫誰還希罕塑料袋啊,塑料袋已經成了白色汙染成了公害。紙才是好東西,只是中國還達不到像美國那樣,把包裝袋全換成紙製品。有一次她在尹小跳家看電視,福安電視臺的新聞,這兒的市長正號召市民丟棄塑料袋時稍稍費那麼點兒心:把袋子挽個結再扔,為了環境保護,為了那成千上萬的小口袋不再滿開飛舞落上樹梢落進動物園珍奇動物們的食料盆,很多動物就是因為吞食了這些袋子而喪生。尹小帆是個不關心政治和時局的人,她卻通過這樣一些細節瞭解到了中國的進步,雖然那個市長連普通話也說不好,並且還是黑牙根兒。他還不知道洗牙吧,很多衣冠楚楚的官員們牙齒都很髒。

    中國的進步,福安的變化使尹小帆幾乎沒有興致再對尹小跳講述美國的優越。前不久戴維的父母慶祝金婚,邀請孩子們去南美的厄瓜多爾度假,他們租了一條大遊船,二十幾口人在船上玩兒了一個星期。她給尹小跳講厄瓜多爾,尹小跳就給她講耶路撒冷。尹小跳近些年頻頻出國,也讓尹小帆既羨慕又吃驚。她無法指責尹小跳的出國是黑暗是腐敗,她的出國都和業務有關,或是和國外的出版社合作出書,或是參加國際性的出版會議。每到一地她都忘不了給尹小帆買些小東西,雖然她知道尹小帆並不缺少這些小東西。這只是她以往的一個習慣,她對這個越來越跟她彆扭的尹小帆有一種顛撲不破的惦念。她積攢著這些小東西,待尹小帆從美國回來時拿給她看。她尤其喜歡在特拉維夫買的一條意大利三色金的蠅形手鍊,還有在香港的瑪莎百貨公司買的一頂英國”聖米高“牌子的亞麻遮陽帽。尹小跳果然特別喜歡。她喜歡著,又有幾絲悵們:她曾經以為這種事會顛倒一下的,這些高品位的精緻的好東西原是該由她為她的家人帶回來的,只有她才能從國外帶回來這些她們買不著見不到的好東西。如今這一切卻都用不著了,她去美國的意義究竟又在哪兒呢?為什麼她一定要和美國人在一起生活?

    她不允許自己這樣想,這種含有失敗感的懷疑不應該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就在這時發現了尹小跳的衛生間裡,淋浴器噴頭的出水量太小。她懷疑出水量這麼小的噴頭根本就衝不淨她的頭髮,還有水質,她抱怨福安的水質太硬對長髮尤其不利,她湊到尹小跳眼前抖著她那頭寶貴的長髮說你摸摸你摸摸,在美國我的頭髮根本就不是這種感覺。對了,美國的水好,美國家裡還有專洗桑拿的小木屋,水量永遠是充足的——她終於找到了可以拿來貶斥中國的理由。尹小跳不情願地摸摸尹小帆的頭髮說我覺得你這頭髮洗得不錯,我什麼也覺不出來。尹小帆馬上說你能覺出什麼來呀你老在這麼一個地方待著。尹小跳說我是老在這麼一個地方待著,這兒是我的家我不在這兒待著在哪兒待著?你也不過就是換了個地方待著罷了。

    爭吵便再一次開始了,雙方都顯得很不冷靜。也許尹小跳應該做些讓步的,尹小帆畢竟是她的客人。可是她卻有點兒狹隘地斤斤計較起來,她覺得尹小帆類似這樣的挑剔簡直是有點兒不知好歹。尹小帆說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就是那種不能讓人說不好的人,問題是我說你不好了嗎我說的是水!尹小跳說水從來就是這樣的水,你回國之前怎麼沒帶上點兒水質軟化劑呀,或者乾脆像英國女王來中國那樣,帶足她自己的專用水——可惜你還不是女王,你少在這兒給我擺譜兒!

    尹小帆說我擺譜兒?是你的虛榮心受不了了吧?你不就是剛當了個出版社的副社長嗎,想讓我唯唯諾諾地像你那些同事下級那樣圍著你轉吧,別忘了你是怎麼進的出版社。如果不是唐菲替你賣身,你不是還在中學裡吃著粉筆末兒教書呢嗎!你們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啊想起來我就噁心!

    噁心你就出去!尹小跳說。

    出去就出去!尹小帆收抬了東西當真出去了。

    此後的一年裡她們不通消息。尹亦尋和章嫵埋怨尹小跳不該和尹小帆唇槍舌劍,當尹小帆和尹小跳發生爭吵時他們總是站在尹小帆一邊的,”讓著她“是他們不變的原則。他們從來不認為尹小跳和尹小帆已是兩個成年人,兩個成年人需要互相控制情緒和互相的尊重。而他們卻總是說”讓著她讓著她讓著她“,他們都知道些什麼呀!尹小跳不言不語地望著她的父母,內心充滿一種莫名的悲哀。

    尹亦尋就給尹小帆打越洋電話。他裝做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說,小帆你怎麼也不給家裡來電話呀我們都很想你。尹小帆就說為什麼非得我給你們打電話呢,你們主動給我打一個電話就那麼難?尹亦尋說從前你說過的,美國電話費便宜呀。尹小帆說便宜也是錢,再說你們過的也不是缺錢的曰子,連電話費都捨不得花還說想我……尹小跳聽見了這次的電話,尹小帆如此地頂撞尹亦尋使她又難過又解氣,讓事實說話吧,讓事實來改變一下父親母親那”讓著她讓著產她“的原則。

    她要怎麼做才能叫做”讓著她“呢?她氣憤。但她就像尹亦尋對待章嫵一樣,有時候會在最怨恨她的時刻生出最深厚的內疚。那真是一種無可名狀的內疚之情,沒有因果關係也不依照合理的邏輯,總之她內疚了,她終於給尹小帆打了電話。她告訴她,她要去美國開個會,尹小帆那時在美國嗎?她很想在美國和她見面。

    她們在美國見了面。會議結束後她從明尼阿波利斯飛到了芝加哥。初冬的天氣,大風的芝加哥,卻是醒腦清神的風啊,把人吹得徹骨的冰冷又徹骨的精神。密執安湖區那滿地的金黃色落葉給尹小跳留下了難忘的印象,那不是些枯乾的落葉,也不是凋零,不在人的腳下吱嘎作響,因為葉子們片片都很柔軟,閃耀著富有彈性的細潤的光澤,像綢緞,像無聲的狂歡。

    尹小帆對尹小跳錶示了出乎她意料的熱情,她是想要彌補一年前她那賭氣的離開吧,當她遠離了中國,回味她拽給尹小跳的那些令人傷心的話,她一定也有過瞬間的不安。她熱烈地抱她的姐姐,當她們回到家裡,尹小跳拿出尹小帆故意扔在國內不帶走的意大利三色金的手鍊和”聖米高“遮陽帽時,尹小帆哭了,尹小跳也哭了。眼淚在這時是真實的,眼淚衝開了一些她們心中新的和舊的疙疙瘩瘩。尹小帆帶尹小跳參觀她的房子,並指給她她的房間。貓也出現了,這隻被叫做白山羊的大白貓憨頭笨腦地直在尹小跳跟前打滾兒。

    它是在歡迎尹小跳,而尹小跳是不喜歡貓的,況且它正在脫毛。但她覺得她應該讓尹小帆高興,就假裝喜歡地伸手在白山羊下巴頦兒底下撓了兩把。她知道尹小帆也是不喜歡貓的,但是戴維喜歡,戴維的喜歡也應診是尹小帆的喜歡,尹小帆於是就無條件地喜歡。

    尹小跳在芝加哥只有兩天時間,然後她還要去得克薩斯州的奧斯汀呆幾大,她告訴尹小帆說是一個朋友請她去的。

    兩天太短了尹小帆說,但不管怎樣她們畢竟有兩天在一起的時間啊。尹小帆為此向公司請了兩天假,她到處跟人說她的姐姐來了她要請假,兒時的情感似乎又回來了,她對尹小跳仍然有著一種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思念。

    她帶尹小跳逛街,在梅賽斯百貨公司她們互相給對方買東西。尹小跳送她一件長風衣,她送尹小跳一隻皮包,她們又為章嫵和尹亦尋買了一些東西。尹個帆不像尹小跳那麼愛逛商店,逛起來那麼廢寢忘食那麼耐煩,為了陪著尹小跳她付出了極大的耐心。逛累廠她們就去咖啡店坐著,喝點兒什麼吃點兒什麼;她們一塊兒去店裡的洗手間,一個美國女人憋得要死要活一衝進來就放了一個那麼嘹亮的大屁,尹小跳和尹小帆實在忍不住相視一笑。尹小帆說在美國這種粗俗的人多著呢,尹小跳說咱們這麼議論她肯定能聽見。尹小帆說我向你保證她不懂中文。互相聽不懂語言其實也挺方便——

    你當面臭罵他沒準兒他還以為你誇他呢。她們倆又一塊兒笑起來。

    她和尹小跳在湖邊典雅的歌德街上散步,路過一間花店她走進去,一定要給尹小跳買一枝雪白的百合讓尹小跳拿在手裡。尹小跳覺得有點兒做作,但尹小帆的心意還是讓她心裡熱乎乎的。她拿著清香四溢的百合走在歌德街上,一條毛髮蓬亂的小狗從她們身邊跑過去,狗的主人是個整潔清瘦的老太太。奇怪的是那小狗一邊跑一邊不斷地回頭,惹得尹小跳和尹小帆就也不斷地看它。尹小帆說姐,我覺得這狗長得特像高爾基。她這比喻實在是出人意料,尹小跳怎麼也想象不出一隻小狗的臉如何會與高爾基相像。然而實在是像。就像是為了叫她們確認一下它和那名人的相像,它又回了一下頭。尹小跳就忍不住大笑起來,她彎著腰,笑得幾乎蹲在了地上。手中的百合差點兒叫她給揉皺了,尹小帆拉她拐進了一家名叫”大碗“的餐館。在以後的很長時間裡她們彼此都記著這次的散步:她們在歌德街上碰見了”高爾基“。

    晚上戴維下班回來,三人一塊兒去吃日本料理。流水樣的時間啊流水樣的安排,看上去一切都不錯。很晚很晚尹小帆還在尹小跳房間裡和她說話,很久很久她們沒有什麼私房話可講了,這晚尹小帆先講起了私房話:她的一兩個短暫的情人。尹小跳就也講起了那個邀她去得克薩斯的朋友麥克。

    這朋友是個男的呀,尹小帆說。

    是個男的,尹小跳說。我們在一次會上認識的,他的中文很好,在那次會上為我的論文發言作翻譯。現在他在北京大學進修中文。

    你喜歡他嗎?尹小帆說。

    尹小跳不說話。

    那他肯定喜歡你。尹小帆說。

    他太小了,比我小七歲呢他懂什麼呀。尹小跳說。

    尹小帆說,在這兒,能被比你小七歲的男人愛上是讓人羨慕的。姐,我真的很羨慕你,而且沒想到你這麼……風流。

    尹小跳說我風流?我什麼也沒做啊。

    尹小帆說他……麥克頭髮什麼顏色眼睛什麼顏色,你有照片嗎?

    尹小跳說我沒照片,不過你可以和他通個電話,試一試他的中文,正好我也要告訴他我的航班,他說過要去機場接我。

    她們河就去給麥克打電話。都覺得有點兒要揹著戴維,她們選擇了這電話要在廚房打。尹小跳和麥克通了話,寒暄幾句就在電話裡介紹了尹小帆:一箇中國人有那麼好的英文,一個美國人有那麼好的中文,他們通通話不是很有意思嗎。

    於是尹小帆接過話筒開始和麥克講話。

    她堅持用英文和麥克交談,一句中文也不講。話筒裡的麥克一定在稱讚她的英文了,尹小跳看見她得意地笑著。她笑著,長篇大套地講著英文,不顧尹小跳就在身邊——也許就因為尹小跳在她身邊,她才執意要用英文隔離開尹小跳和他們的交談。那確是一種隔離,帶著一點兒居高臨下和不禮貌的野蠻。又似帶著一種暗示,用這流暢悅耳的英文暗示尹小跳,這兒是美國,不管你和麥克將要產生什麼樣的關係,你也是-個不會說話的人你不會說話,你們不可能像我們這樣地交流!她執意講著英文,一邊開心地打著手勢,不時地哈哈一笑,就像她和麥克已經認識了一輩子。她的風趣幽默她的小聰明足以使這交談生動而不枯燥。啊,為什麼麥克你一定要會講中文呢忘掉中文吧,不要試圖用漢語告訴尹小跳”我愛你!她執意講著英文,也許已經在為麥克能用中文和尹小跳交談感到沉不住氣。尹小跳憑哪點能夠和美國人交朋友啊,就憑她那點兒在飛機上要個吃喝,在大街上問個路,在商店裡買個簡單東西的,什麼也不是的英文底子她怎麼可能有美國朋友呢?不幸的是她就有了因為碰巧那美國人的中文好。這真有點兒應了中國那句俗話了:傻人有個傻福氣!

    她於是就更加不能容忍麥克跟她講中文了,耳不聽為淨吧,耳不聽為淨。不聽就是不存在就是沒有這回事;聽了呢,一切就好像變得確鑿了:一個美國人的聲帶裡發出了中國話的發音,而那些好聽的話不是說給她尹小帆,卻是傾訴給旁邊這個莫名其妙的尹小跳的,她無法容忍這個事實她也惱火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她這場英文電話已經時間太長了,長到廠尹小跳斗膽想要多心的程度。最後她總算把話筒從耳邊拿開,往尹小跳眼前一伸說:麥克問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講。

    尹小跳不知為什麼已經有點兒發怵再接過話筒了,尹小帆這主次顛倒的通話時間和她那儼然一副對待外人的口氣——“麥克問你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講”使尹小跳只想到了一個詞:冷酷。她沒有再與麥克講話的興致,說不上自卑還是鬱悶,她掛上了電話。

    她們勉強地互道晚安回到各自房間,似都在竭力維持著還算體面的現狀。

    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尹小跳出了一點兒差錯,她的芝加哥之行也許能夠圓滿結束的,不幸的是她犯了一個小錯誤:

    這幾天她來例假,她不小心弄髒了床單,很小的一片,五分錢人民幣那麼大的一片。起床之後她趕緊扯下床單去衛生間清洗,正碰上在裡邊刷牙的尹小帆。

    一夜之間尹小帆的情緒忽然又變得煩躁起來,不知怎麼手捧帶著血跡的床單的尹小跳讓她覺得十分不順眼;她說姐你想幹什麼呀,尹小跳說我得把這個地方洗洗。尹小帆說不用你洗了,我洗衣服的時候一塊兒洗。尹小跳說我還是洗了吧。尹小帆說放下放下你放下行不行。尹小跳說你為什麼生這麼大氣?尹小帆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用“ob”?我從來都是用ob的根本就弄不髒床單。尹小跳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習慣用衛生棉條嗎。尹小帆說你怎麼就不能習慣呀美國人都能習慣的事怎麼你就不能習慣?尹小跳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不習慣把衛生棉條往xx道里塞!尹小帆說可是你的帶著小翅膀(尹小帆一時忘了漢語“護翼”一詞)的衛生巾還是把床單弄髒了呀。尹小跳說對不起我弄髒了你的床單,但是用什麼樣的衛生巾是我的自由為什麼我一定要用你指定的東西呢。尹小機說不是我指定是家裡就有,可是你不用。為了你的習慣不是我開著車專去超市給你買回來了嗎。你把你的講究從中國帶到了美國我滿足了你的講究你還要我怎麼樣!尹小跳說你說得不錯,我在有些方面是有點兒講究,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慣我的講究,我的衣服我的旅行箱我的朋友我的工作都讓你感到不愉快。你想讓我說你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是不足,連同你的貓你的“ob”,只要你推薦我就得張開雙臂擁抱是不是。

    戴維過來了,問尹小帆她們在說什麼,尹小帆騙他說她們在議論國內的一個熟人;。戴維看出了她們情緒的不正常可他終究聽不懂她們的對話。這就是語言不通的方便,她們可以當著戴維的面大講xx道和ob。

    尹小帆騙完了戴維又轉向尹小跳說,你說得不錯我就是不愉快。我的不愉快都是你帶給我的,你!從前,我七歲的時候……

    尹小跳知道,那個倒黴的“從前”又開始了,那個始終在心窩兒裡折磨著她的“從前”又開始了。奇怪的是她已不像初次在國內聽尹小帆提起時那麼恐懼。似乎是場景的轉換產生的古怪作用:即使再見不得人的事,當它脫離了事情的發生地,在遙遠的陌生國度被提及,它竟然就不那麼可怕了,陌生的地方最適合安放可怕的往事。所以尹小跳並沒有被尹小帆的舊事重提所嚇住,她甚至覺得她有勇氣在這兒,伊利諾州的芝加哥,當著尹小帆的面從頭至尾將那往事複述一遍並乾脆告訴她我就是兇手。她的坦誠再細膩再充分也會被這無邊無際的美國所淹沒,因為美國沒有興趣關心或者譴責一個陌生的外邦人隱秘的罪惡,這會使她就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有點兒似真非假,冷靜而又超然。這感覺是尹小跳的新發現,這新發現給了她一種超然物外的心境。也許這心境還算不上超然,但她在這時是冷靜的,陌生的環境給了她陌生的冷靜。她冷靜地打斷尹小帆說,我有一句憋了很長時間的話,今天我想把它告訴你:你別想再用“從前”嚇唬我。即使從前我的一切都是錯的,也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

    即使從前我的一切都是錯的,也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

    尹小帆肯定聽見了這句話,這是一句讓人記得住的話。

    尹小跳提前離開了尹小帆的家,她打電話叫了出租車,提前七個小時就到了機場。是個雨雪交加的天氣,尹小帆開車追到了機場。她很想跑上去抱住她的姐姐就像兩天前她接她時那樣地抱住,然後對她說我錯了。她卻沒有勇氣跑過去,一個名叫麥克的男人的影子在她眼前時隱時現。是的,麥克,尹小跳得到的難道不是太多了嗎?她就是飛往麥克的城市的,她再次把尹小帆拋棄了。一種尖酸的悲涼襲上心頭,尹小帆覺出了剎那間的恍惚。她是一個受害者,她從來就是一個受害者,孤苦伶什無依無靠的,但她心中最深的痛苦不是這孤苦的狀態,而是這狀態的無以訴說終生也無以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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