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依所在的飼養場位於吞食者的赤道上,當吞食者處於太陽系內層空間時,這裏曾經是一片夾在兩條大河之間的美麗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軌道後,嚴冬降臨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凍,被飼養的人類都轉到地下城中。當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喚而返回後,隨着太陽的臨近,大地回春,兩條大河很快解凍了,草原也開始變綠。
當天氣好的時候,伊依總是獨自住在河邊自己搭的一間簡陋的草棚中,自己種地過日子。對於一般人來説這是不被允許的,但由於伊依在飼養場中講授的古典文學課程有陶冶性情的功能,他的學生的肉有一種很特別的風味,所以恐龍飼養員也就不干涉他了。
這是伊依與李白初次見面兩個月後的一個黃昏,太陽剛剛從吞食帝國平直的地平線上落下,兩條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邊交匯。在河邊的草棚外,微風把遠處草原上歡舞的歌聲隱隱送來,伊依獨自一人自己和自己下圍棋,抬頭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這裏走來。這時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變化,他頭髮蓬亂,鬍子老長,臉曬得很黑,左肩揹着一個粗布包,右手提着一個大葫蘆,身上那件古裝已破爛不堪,腳上穿着一雙已磨得不像樣子的草鞋,伊依覺得這時的他倒更像一個人了。
李白走到圍棋桌前,像前幾次來一樣,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蘆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説:“碗!”待伊依拿來兩個木碗後,李白打開葫蘆蓋,把兩個碗裏倒滿酒,然後從布包中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來,伊依發現裏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並聞到撲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塊嚼了起來。
大牙只是站在兩三米遠處靜靜地看着他們,有前幾次的經驗,它知道他們倆又要談詩了,這種談話他既無興趣也沒資格參與。
“好吃,”伊依贊許地點點頭,“這牛肉也是純能轉化的?”
“不,我早就回歸自然了。你可能沒聽説過,在距這裏很遙遠的一個牧場,飼養着來自地球的牛羣。這牛肉是我親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遙牛肉的做法,關鍵是在燉的時候放——”李白湊到伊依耳邊神秘地説,“尿鹼。”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這是人類的小便蒸乾以後析出的那種白色的東西,能使燉好的肉外觀紅潤,肉質鮮嫩,肥而不膩,瘦而不柴。”
“這尿鹼……也不是純能做出來的?”伊依恐懼地問。
“我説過自己已經迴歸自然了!尿鹼是我費了好大勁兒從幾個人類飼養場收集來的,這是很正宗的民間烹飪技藝,在地球毀滅前就早已失傳。”
伊依已經把嘴裏的牛肉嚥下去了,為了抑制嘔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蘆説:“在我的指導下,吞食帝國已經建立了幾個酒廠,已經能夠生產大部分地球名酒,這是他們釀製的正宗竹葉青,是用汾酒浸泡竹葉而成。”
伊依這才發現碗裏的酒與前幾次李白帶來的不同,呈翠綠色,入口後有甜甜的草藥味。
“看來,你對人類文化已瞭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對李白説。
“不僅如此,我還花了大量時間親身體驗,你知道,吞食帝國很多地區的風景與李白所在的地球極為相似,這兩個月來,我浪跡於這山水之間,飽覽美景,月下飲酒山顛吟詩,還在遍佈各地的人類飼養場中有過幾次豔遇……”“那麼,現在總能讓我看看你的詩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來:“是作了一些詩,而且是些肯定讓你吃驚的詩,你會看到,我已經是一個很出色的詩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爺爺都出色,但我不想讓你看,因為我同樣肯定你會認為那些詩作沒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頭遙望天邊落日的餘輝,目光中充滿了迷離和痛苦,“也這麼認為。”
遠處的草原上,舞會已經結束,快樂的人們開始豐盛的晚餐。有一羣少女向河邊跑來,在岸邊的淺水中嬉戲。她們頭戴花環,身上披着薄霧一樣的輕紗,在暮色中構成一幅醉人的畫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較近的一個少女問李白:“她美嗎?”
“當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説。“想像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開,取出她的每一個臟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腦,剔出每一根骨頭,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開來,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經分別理成兩束,最後在這裏鋪上一大塊白布,把這些東西按解剖學原理分門別類地放好,你還覺得美嗎?”
“你怎麼在喝酒的時候想到這些?噁心。”李白皺起眉頭説。
“怎麼會噁心呢?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術嗎?”
“你到底想説什麼?”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河邊少女,而同樣的大自然在技術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張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鮮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術是反詩意的。”
“你好像對我有什麼建議?”李白理着鬍子若有所思地説。
“我仍然不認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為你的努力指出一個正確的方向:技術的迷霧矇住了你的雙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級技術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夠把自己的全部記憶移植到你現在的大腦中,當然也可以刪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頭和大牙對視了一下,兩者都哈哈大小起來,大牙對李白説:“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訴過您,多麼狡詐的蟲子,您稍不小心就會跌入她們設下的陷阱。”
“哈哈哈哈,是狡詐,但也有趣。”李白對大牙説,然後轉向伊依,冷笑着説,“你真的認為我是來認輸的?”
“你沒能超越人類詩詞藝術的顛峯,這是事實。”
李白突然抬起一隻手指着大河,問:“到河邊去有幾種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幾秒鐘:“好像……只有一種。”
“不,是兩種,我還可以向這個方向走,”李白指着與河相反的方向説,“這樣一直走,繞吞食帝國的大環一週,再從對岸過河,也能走到這個岸邊,我甚至還可以繞銀河系一週再回來,對於我們的技術來説,這也易如反掌。技術可以超越一切!我現在已經被逼得要走另一條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終於困惑地搖搖頭:“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術,我還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條路在哪兒。”
李白站起來説:“很簡單,超越李白的兩條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詩寫出來;二、把所有的詩都寫出來!”
伊依顯得更糊塗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寫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詩,這是李白所擅長的;另外我還要寫出常見詞牌的所有的詞!你怎麼還不明白?我要在符合這些格律的詩詞中,試遍所有漢字的所有組合!”
“啊,偉大!偉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歡呼起來。
“這很難嗎?”伊依傻傻地問。
“當然難,難極了!如果用吞食帝國最大的計算機來進行這樣的計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
“沒那麼多吧。”伊依充滿疑問地説。
“當然有那麼多!”李白得意地點點頭,“但使用你們還遠未掌握的量子計算技術,就能在可以接受的時間內完成這樣的計算。到那時,我就寫出了所有的詩詞,包括所有以前寫過的和以後可能寫的,特別注意,所有以後可能寫的!超越李白的顛峯之作自然包括在內。事實上我終結了詩詞藝術,知道宇宙毀滅,所出現的任何一個詩人,不管他們達到了怎樣的高度,都不過是個抄襲者,他的作品肯定能在我那巨大的存貯器中檢索出來。”
大牙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驚叫,看着李白的目光由興奮變為震驚:“巨大的……存貯器?尊敬的神,您該不是説,要把量子計算機寫出的詩都……都存起來吧?”
“寫出來就刪除有什麼意思呢?當然要存起來!這將是我的種族留在這個宇宙中的藝術豐碑之一!”
大牙的目光由震驚變為恐懼,把粗大的雙爪向前伸着,兩腿打彎,像要給李白跪下,聲音也像要哭出來似的:“使不得,尊敬的神,這使不得啊!”
“是什麼把你嚇成這樣?”伊依抬頭驚奇地看着大牙問。
“你個白痴!你不是知道原子彈是原子做的嗎?那存貯器也是原子做的,它的存貯精度最高只能達到原子級別!知道什麼是原子級別的存貯嗎?就是説一個針尖大小的地方,就能存下人類所有的書!不是你們現在那點書,是地球被吃掉前上面所有的書!”
“啊,這好像是有可能的,聽説一杯水中的原子數比地球上海洋中水的杯數都多。那,他寫完那些詩後帶根兒針就行了。”伊依指指李白説。
大牙惱怒已極,來回急走幾步,總算擠出了一點兒耐性:“好,好,你説,按神説的那些五言七言詩,還有那些常見的詞牌,各寫一首,總共有多少字?”
“不多,也就兩三千字吧,古曲詩詞是最精練的藝術。”
“那好,我就讓你這個白痴蟲子看看它有多麼精練!”大牙説着走到桌前,用爪指着上面的棋盤説:“你們管這種無聊的遊戲叫什麼,哦,圍棋,這上面有多少個交叉點?”
“縱橫各19行,共361點。”
“很好,每點上可以放黑子和白子或空着,共三種狀態,這樣,每一個棋局,就可以看作由三個漢字寫成的一首19行361個字的詩。”
“這比喻很妙。”
“那麼,窮盡這三個漢字在這種詩上的組合,總共能寫出多少首詩呢?讓我告訴你:3的361次冪,或者説,嗯,我想想,10的271次冪!”
“這……很多嗎?”
“白痴!”大牙第三次罵出這個詞,“宇宙中的全部原子只有……啊——”它氣惱得説不下去了。
“有多少?”伊依仍然是那副傻樣。
“只有10的80次冪個!你個白痴蟲子啊——”
直到這時,伊依才表現出了一點兒驚奇:“你是説,如果一個原子存貯一首詩,用光宇宙中的所有原子,還存不完他的量子計算機寫出的那些詩?”
“差遠呢!差10的92次冪呢!再説,一個原子哪能存下一首詩?人類蟲子的存貯器,存一首詩用的原子數可能比你們的人口都多,至於我們,用單個原子存貯一位二進制還僅僅處於實驗室階段……唉。”
“使者,在這一點上是你目光短淺了,想像力不足,是吞食帝國技術進步緩慢的原因之一。”李白笑着説,“使用基於量子多態疊加原理的量子存貯器,只用很少量的物質就可以存下那些詩,當然,量子存貯不太穩定,為了永久保存那些詩作,還需要與更傳統的存貯技術結合使用,即使這樣,製造存貯器需要的物質量也是很少的。”
“是多少?”大牙問,看那樣子顯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兒。
“大約為10的57次冪個原子,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這……這正好是整個太陽系的物質量!”
“是的,包括所有的太陽行星,當然也包括吞食帝國。”
李白最後這句話是輕描淡寫地隨口説出的,但在伊依聽來像晴天霹靂,不過大牙反倒顯得平靜下來,當長時間受到災難預感的折磨後,災難真正來臨時反而有一種解脱感。
“您不是能把能量轉換成物質嗎?”大牙問。
“得到如此巨量的物質需要多少能量你不會不清楚,這對我們也是不可想象的,還是用現成的吧。”
“這麼説,皇帝的憂慮不無道理。”大牙自語道。
“是的是的,”李白歡快地説,“我前天已向吞食皇帝説明,這個偉大的環形帝國將被用於一個更偉大的目的,所有的恐龍應該為此感到自豪。”
“尊敬的神,您會看到吞食帝國的感受。”大牙陰沉地説,“還有一個問題:與太陽相比,吞食帝國的質量實在是微不足道,為了得到這九牛一毛的物質,有必要毀滅一個進化了幾千萬年的文明嗎?”
“你的這個疑問我完全理解,但要知道,熄滅、冷卻和拆解太陽是需要很長時間的,在這之前對詩的量子計算應已經開始,我們需要及時地把結果存起來,清空量子計算機的內存以繼續計算,這樣,可以立即用於製造存貯器的行星和吞食帝國的物質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明白了,尊敬的神,最後一個問題:有必要把所有的組合結果都存起來嗎?為什麼不能在輸出端加一個判斷程序,把那些不值得存貯的詩作刪除掉。據我所知,中國古詩是要遵從嚴格的格律的,如果把不符合格律的詩去掉,那最後結果的總量將大為減少。”
“格律?哼,”李白不屑地搖搖頭,“那不過是對靈感的束縛,中國南北朝以前的古體詩並不受格律的限制,即使是在唐代以後嚴格的近體詩中,也有許多古典詩詞大師不遵從格律,寫出了許多卓越的變體詩,所以,在這次終極吟詩中我將不考慮格律。”
“那,您總該考慮詩的內容吧?最後的計算結果中肯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詩是毫無意義的,存下這些隨機的漢字矩陣有什麼用?”
“意義?”李白聳聳肩説,“使者,詩的意義並不取決於你的認可,也不取決於我或其他的任何人,它取決於時間。許多在當時無意義的詩後來成了曠世傑作,而現今和今後的許多傑作在遙遠的過去肯定也曾是無意義的。我要作出所有的詩,億億億萬年之後,誰知道偉大的時間把其中的哪首選為顛峯之作呢?”
“這簡直荒唐!”大牙大叫起來,它粗放的嗓音驚奇了遠處草叢中的幾隻鳥,“如果按現有的人類蟲子的漢字字庫,您的量子計算機寫出的第一首詩應該是這樣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唉請問,偉大的時間會把這首選為傑作?”
一直不説話的伊依這時歡叫起來:“哇!還用什麼偉大的時間來選?它現在就是一首顛峯之作耶!前三行和第四行的前四個字都是表達生命對宏偉宇宙的驚歎,最後一個字是詩眼,它是詩人在領略了宇宙之浩渺後,對生命在無限時空中的渺小發出的一聲無奈的嘆息。”
“呵呵呵呵呵,”李白撫着鬍鬚樂得合不上嘴,“好詩,伊依蟲子,真的是好詩,呵呵呵……”説着拿起葫蘆給伊依倒酒。
大牙揮起巨爪一巴掌把伊依打了老遠:“混帳蟲子,我知道你現在高興了,可不要忘記,吞食帝國一旦毀滅,你們也活不了!”
伊依一直滾到河邊,好半天才能爬起來,他滿臉沙土,咧大了嘴,既是痛的也是在笑,他確實很高興,“哈哈有趣,這個宇宙真***不可思議!”他忘形地喊道。
“使者,還有問題嗎?”看到大牙搖頭,李白接着説,“那麼,我在明天就要離去,後天,量子計算機將啓動作詩軟件,終極吟詩將開始,同時,熄滅太陽,拆解行星和吞食帝國的工程也將啓動。”
“尊敬的神,吞食帝國在今天夜裏就能做好戰鬥準備!”大牙立正後莊嚴地説。
“好好,真是很好,往後的日子會很有趣的,但這一切發生之前,還是讓我們喝完這一壺吧。”李白快樂地點點頭説,同時拿起了酒葫蘆,倒完酒,他看着已籠罩在夜幕中的大河,意猶未盡地回味着,“真是一首好詩,第一首,呵呵,第一首就是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