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武器證嗎?”
“當然沒有。”她笑了,在羅伯特身邊坐下,疊起雙腿。和往常一樣,今天她是光著身子睡覺的……他看見了她的大腿和下身,忽然感到噁心。
烏麗克問:“生日慶祝會開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只是死了一個人……”
“哦!是黑手黨的慶祝會吧?”這本來是開玩笑,可是羅伯特跟她較起勁來了。
“是的,一個女人死在黑手黨手裡!一位漂亮的、活潑的、可愛的16歲姑娘……”
“上帝啊,太慘了!你說說怎麼回事兒?是事故嗎?”
“我說這是謀殺!”
“在你的生活圈子裡也會有謀殺?這倒是大新聞。”她同情地看著羅伯特,“謀殺?你在場嗎?”
“我在場!”
“她是怎麼被殺的?”
“用搖頭丸……”
“羅伯特,你可別開這種可怕的玩笑。誰殺了她?知道兇手是誰嗎?”
“甚至知道兇手的名字和住址,兇手名叫烏麗克-施佩琳……”
“鮑伯!”烏麗克忽地站起來,她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謀殺案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何況是愚蠢的玩笑!”
“那姑娘名叫克麗絲塔-海林,是商場售貨員,天使般的人物,她吃了我替你出售的搖頭丸,所謂的快活丸,作用有限的‘設計師的毒品’!吃一粒搖頭丸,全世界愛你,你愛全世界,這不是你們的宣傳嗎?你們用搖頭丸麻醉了青年,毒化了他們的頭腦和心靈!”
“不許說了,鮑伯!那你在賣藥的時候是怎麼宣傳的?”
“和你們一樣,因為我信了你們的話,我是個大傻瓜,不知道這藥丸有多危險。”
“你自己不也吃了嗎?是你說的,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要擁抱全人類,你擁抱了我,因為我是你的世界。”
羅伯特喊道:“我錯了!現在我才明白,我搞上了一個女殺人犯,一個出賣死亡的惡魔!是你害死了克麗絲塔!”
“克麗絲塔……”烏麗克退回到那張放著手槍的桌子,臉板得像個石頭做的面具,“克麗絲塔是什麼人?她在哪兒吃的搖頭丸?是在生日晚會上嗎?她一個售貨員怎麼會去百萬富翁的別墅?她還是個應召女郎吧?”
“她是最甜的姑娘……不許你用這種腔調議論她!”
“你早就認識她了?”
“是的,我也沒有去參加什麼生日慶祝會,我去沃爾特湖邊野營了!”
“跟她一塊兒,是吧?”
“是的,跟她一塊兒。”
“你跟她睡了!”
“是的!”
“你跟這個小姑娘欺騙了我!”
她握住了身後放著的手槍。羅伯特坐在沙發上苦笑。
“你要殺我嗎?請啊,開槍啊!再死一個人,有什麼了不起?”
“是你用搖頭丸把她煽起來的,能賴我嗎?是你那位克麗絲塔吃不消了,出了事故,活該倒黴!各人反應不同嘛,我們賣掉了成千粒的搖頭丸,啥事也沒有。我懷疑她不是吃搖頭丸吃死的,而是讓你操死的!”
羅伯特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恨死你了!”
“她的死怪不到我頭上……至於你跟她睡覺嘛,我倆之間還得說個明白。”她放下手槍,走向臥室,一邊問道,“你把這個克麗絲塔扔哪兒了?”
“我把她放在一叢鮮花盛開的灌木下面。”
“還挺浪漫!”烏麗克微笑地說,但這是一種殘酷的笑,在羅伯特眼裡她現在變得無比陌生了。“你知道你幹了什麼蠢事嗎?要是上警察局去告你……”
“那你也完蛋了!我就是要去告,把什麼都說出去……”
“你瘋了,鮑伯。這樣就全暴露了!”
“這是我欠克麗絲塔的債。”
“這事我們以後再說。”她走到臥室門口時停下來說,“你睡沙發,別想上我的床,我不喜歡亂搞女人的男人。”
“虧你這個婊子還說得出口。”
她瞪眼看著他,狠狠地說:“這話你可說不得,尤其是在你欺騙了我之後,你好好想一想……”
她走進臥室,關了門,又上了鎖。
沃爾特湖邊那片草地的主人在第二天早晨發現一具裸體的女屍,其實是他的獵狗發現的,當時他的狗正在草地上撒野。
這位驚慌失措的農夫用自己的上衣蓋住了屍體,趕緊跑到50米外一位牙醫的家裡去打電話報警。
“在您的草地上有具女屍?”牙醫大夫忿忿地說,“看看那些人把車開得飛快,特別是開摩托的,出車禍了吧?”
“我看不是車禍。那姑娘光溜溜的……”
“沒穿衣服?”大夫呆住了,“您說這是一樁兇殺案,姦殺案?就挨著我的家……這事可真討厭……”
一刻鐘以後,特奧-沃特克去找他的同事彼得-賴伯,大約是9點鐘,第十三科裡每天早晨例行的情況報告剛結束,賴伯正坐在寫字檯旁吃早點。
他說:“哦,是你。喝杯咖啡吧。”
“你有興趣去沃爾特湖嗎?”沃特克拿起賴伯的咖啡杯,一口氣喝光。
“你們怎麼閒到去游泳的地步了?你怎麼把我的咖啡喝了……”
“我只是要幫你趕快吃完早點,咱們時間很緊。”
“咱們?”
“在沃爾特湖邊發現一具裸體女屍,當地警察剛才在電話裡說,看來不像是兇殺,而更像是毒品事故。這就是你的事,已經派人去了。你快把麵包吃完,跟我走……”
在去沃爾特湖的路上,沃特克用對講機與他手下的人聯繫,他們已經封鎖了草地,開始取證工作。
一位老資格的刑警在電話裡說:“真可怕,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肯定不超過17歲,就這麼被赤裸裸地扔在樹底下,我自己也有兩個女兒,要是……”
“馬克斯,別這麼想!我們10分鐘以後就到,醫生來了嗎?”
“剛到。”
沃特克關掉電話機,賴伯說:“他說得對。”
“你又沒有聽見他說些什麼。”
“可我想象得出。我知道他有兩個女兒,對嗎?”
沃特克嘟噥了一聲,點點頭。他工作了23年,經常聽到過做父母的要求公道的呼聲,看見過一個殺人犯因所謂‘童年時代的精神創傷’而只判了15年徒刑,此人在押回牢房時還扮了個鬼臉,並給他的精神病醫生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他們到達草地時,取證的人已經有了一些重要線索,警士馬克斯報告說:
“已找到足夠的痕跡來追述當時情況。草地上搭過帳篷,有打樁的地洞為證,在這兒吃過野餐,我們在草裡找到了漢堡包或煎肉餅的碎末,姑娘和兇手在草地上宿過營,再往後的情況就只能設想了。”
“幻想等於胡說。”沃特克拿過馬克斯手裡的記錄,“我們需要的是確切的作案過程。不過眼下掌握的材料會對我們有幫助。全套野營的設備……從公路上應該望得見,應該有目擊者,這一點至少是有利的!”
他們走過去看屍體,警察已用一塊塑料布把屍體蓋住,站在一邊的農夫取回了他的上衣,但不願再穿了,蓋過死人的衣服他不能再穿,他現在把上衣拎在手上,準備當天就捐給紅十字會。
馬克斯掀起塑料布,沃特克和賴伯看見了那張蒼白而年輕的娃娃臉,死時噘起的小嘴。
沃特克說:“我一看見這種情景就難受,我還不致於那麼鐵石心腸,說一聲‘第四十六名死者’就完事了。”
賴伯蹲下身去看死者。警醫正在脫他的橡膠手套,沃特克正想問點什麼時,醫生關上手提箱說:“沒有外來的暴力,詳細情況有待解剖。死亡時間在昨天夜裡22點到今天凌晨1點之間,死者在死前有過性交,體內沒有精液殘餘,但體外有,看來是性交中斷,那小夥子還挺小心,沒有強xx的跡象,皮下淤血是吮吸所致,想必折騰得夠嗆……”
“醫生的挖苦話我聽了老覺得胃裡不舒服。”沃特克轉問賴伯:“你在做臉部診斷?”
“有點這個意思,她死時還在微笑,被謀殺的人是不會笑的。”
“這倒很有啟發。是死於毒品?”
“很有可能。她死得很痛苦,但死到臨頭又有一種強烈的欣快感,在最後一息時再次嚐到了飄飄欲仙的滋味。”
“這是快活丸——搖頭丸所致。”
“我幾乎可以肯定,解剖將會證明。”
“我也料到了。”沃特克往後退了兩步,以便讓抬棺材的人把屍體運走,“現在要弄清楚她是誰,看看有沒有失蹤報告。死者的照片要在報上發表。”
公路上停下一輛汽車,來者是檢察官約翰內斯-克萊曼博士。沃特克問賴伯:你認為這事跟那個死去的布隆邁爾有聯繫嗎?布隆邁爾死於搖頭丸之後被人放在一所破房子裡,這次的死者被人放在灌木樹下,而且是光著身子。
“姑娘的陪伴人想必十分驚慌,跟布隆邁爾一案情況有所不同。我看不出有什麼聯繫,只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兩人都死於搖頭丸。”
“這次哪有什麼驚慌!那傢伙想抹掉一切痕跡,把女孩的衣服也帶走了,幹得有條不紊,是個冷酷的小子!”
“我有點懷疑,特奧,我熟悉情況,我瞭解吸毒者的想法。他們不是犯罪分子,他們只是因為厭惡這個世界而想通過搖頭丸尋找一個替代世界,尋找一種除了搖頭丸外什麼東西都無法提供的快活。一旦有人死了,他們就不知所措,好像弄壞了洋娃娃或者玩具汽車的小孩兒。真正的作案人是那些毒販子,發售人,批發商和生產者。而那些在迪斯科舞廳和技術音樂舞會上亂蹦亂跳的人則是受害者,是想逃往快活世界的難民。”
“你這是在為受毒害的青年辯護!”沃特克指指蓋好了的死者說,“那個給姑娘吃藥丸的小夥子……”
“你怎麼知道?也許兩人都是有經驗的吸毒者呢?”
“等我們知道姑娘的名字以後會搞清楚的。”
“我們會面對一道沉默之牆,跟布隆邁爾案件一樣。”
“或者能推開一扇門。”
檢察官克萊曼查看了屍體以後,死者就被裝進棺材抬走了。克萊曼聽取了沃特克和賴伯的報告,同意兩人的看法。他說:“這是一個典型的搖頭丸案子!在德國已是第五十八起。往後還有讓我們丟醜的事,那就是大量的犯罪!”
他目送棺材抬走後說:“必須對青年進行全面的宣傳。光是貼招貼畫,寫上什麼‘別讓毒品得逞’,只會引起消費者的譏笑,他們知道得更清楚,一場陶醉無論如何要比一種不冷不熱的警告更為吸引人。我們必須同青年進行對話。”
賴伯說了他的經驗之談:“檢察官先生,這只是好聽的理論。可是那些青年人不願意和我們討論,我們所代表的當今時代不能為青年一代提供他們的天地。為什麼搖頭丸成了時髦毒品呢?就因為青年們感到自已被出賣了,被遺棄了。”
“沒這回事兒!”克萊曼博士忿忿地看著賴伯說,“我們的國家為青年做了多少事!我就不懂他們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尤其德國青年的社會待遇是全歐洲最高的。我個人認為,關鍵問題是:我們的青年太舒服了!吃撐了!他們從來不需要一清早5點鐘去排隊買200克的麵包,從來沒有每週只能吃150克的腸子,從來不需要靠清水湯和苤藍絲過日子,他們什麼都有了,撐得不能再撐了,於是就逃向另一個臆想中的世界,拿毒品來麻醉自己。”
賴伯問:“檢察官先生,您有什麼辦法嗎?”
“我們要這麼多的專家、反毒委員、青年心理學家幹嗎?都是些絕頂聰明的人,做了這麼多的調查、鑑定,提出了治療理論,洋洋數十萬言,可就是沒有建設性的思想。”
賴伯說:“我贊成你的意見,我每天都面臨著這些問題。如果說有誰瞭解毒品圈的情況的話,那就是我們第十三科。州刑偵局也站在第一線……但我們只能防禦、觀察、調查、抓人,而這一切就像用手掌拍水一樣,濺起一些水花,泛起幾層漣漪,水還是水,去年我們沒收了239,051粒搖頭丸,而今年5月以前就沒收了170,834粒,同比增加了一倍多,而貨流還在擴大。我們知道,在荷蘭,首先是林堡和北布拉班,有大量的化驗室在生產數以百萬計的藥丸,荷蘭警方今年已破獲了14座化驗室和11座倉庫,可是從波蘭、其他東歐國家和一些不知名國家進來了多少藥丸,還沒有人統計過。搖頭丸已經包圍了歐洲,但沒有人承認這一點,也缺乏瞭解。即使全世界都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又會有什麼作用呢?人人都知道什麼是海洛因、可卡因和大麻,但毒品的泛濫有增無減,甚至香菸的買賣也被犯罪集團所控制。越南人黑手黨在柏林的爭鬥迄今已導致55人命歸黃泉,然而對這些沾滿了鮮血的香菸,人們照買不誤,這就是國民對一切宣傳的反應。”
“可是我們不能向有組強犯罪團伙投降!”克萊曼博士激動地大喊。
“只要我們還是死守目前的法律條文,就等於是投降。眼下外國人犯罪問題已經成為禁區,沒有人,尤其是沒有一位政治家敢提外國人犯罪問題,而事實證明,現在65%的犯罪是外國人所為,這個比例還在不斷上升。可是,這個問題被捂住了,千萬別引起對外國人的仇視,人權是基本法,犯罪分子什麼時候都有,等等等等。還說什麼現在國民的組成變了,來了那麼多的南斯拉夫人、羅馬尼亞人、波蘭人、越南人、中國人、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民族大遷移打亂了國民的結構。我真不知道,就這樣的腦筋,我們怎麼能制止國際犯罪!”
這時候沃特克插話:“這就是說,我們的法律該扔進垃圾桶了。不過,現在我們面對的不是法律問題,而是一具裸體女屍。取證工作結束了,我們還是去了解一下附近居民的情況吧。”
農夫的證詞很簡單:他早晨8點左右出門遛狗,是一頭獵犬,名叫弗蘭茨-約瑟夫,是狗發現了屍體。他馬上通知警察,並就地等候,就這些。
“您的狗怎麼叫弗蘭茨-約瑟夫?”
農夫一笑說:“弗蘭茨-約瑟夫-施特勞斯是個好獵手,我老投他的票……”
“您的草地上是不是經常有人野營?”
“有時有,大多是青年男女……”
“您從未問過他們的名字?”
“沒有。幹嗎問名字?”
“您以前見過死者嗎?”
“沒有。這麼漂亮的姑娘,如果她來過,我會注意到的。”
鄰居牙醫的證詞也沒有多少內容。
“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我的診室的窗對著草地,可我晚上不在診室。”
“白天在吧。”
“昨天是星期天,我只看急診,但昨天沒有人來急診。”
“您有沒有聽見放音樂?年輕人總是帶著收音機。”
牙醫再次搖頭說:“沒有,昨天我割草來著,機器聲音大得很……”
沃特克和賴伯走回草地去,路上沃特克說:“這種證詞毫無用處。我們要把這事公佈於眾,明天所有的報紙和電視臺都會報道。這姑娘總有父母、親戚、熟人、朋友吧。明天中午我們就可以對她的生活有個完整的瞭解了。彼得,我看那小子逃不出我們的手心。即使不是他殺的,那他把姑娘赤身裸體地扔在樹叢裡,也太不像話了。”
不眠之夜可以使人產生許多念頭。人醒著的時候就會回憶過去,歸納感知,制訂計劃。
羅伯特在屋裡走來走去直到天亮,時而在烏麗克的臥室門外停下來靜聽,她在睡著嗎?她真能睡得著?她應該心裡明白,克麗絲塔的死也就是她和羅伯特緣分的結束。不可能言歸於好,不可能破鏡重圓,分手已成定局,鴻溝無法逾越。
羅伯特對今後的道路不抱幻想。首先他要回到父母身邊,然後把中學上完。為了畢業考試,他要拼命學習。他要繼續學鋼琴,參加音樂學院考試,哪怕他父親會因為自己的獨生子不能成為法學家而抱恨終身。往後就要看羅伯特-哈比希的名字會不會印在音樂會的節目單上了。為此他要奮鬥一輩子,這是他生活的意義。他要創作一首奏鳴曲,名叫《克麗絲塔的星星》。人們在聽這首曲子的時候眼前會呈現浩渺的蒼穹和永恆的愛情。
到了7點時,烏麗克從臥室出來,和往常一樣光著身子去浴室。她看上去不像是失眠了,而是輕快地走到羅伯特身邊。要是在過去,羅伯特早就一把把她拉過來了,而此刻他看了就噁心,他背過身去坐到了沙發上。
烏麗克問:“你考慮好了嗎,怎麼辦?”
“我全考慮好了。”
“能說說嗎?”
“我明天就回父母家去。”
“浪子回頭,多動人啊!媽媽會高興得哭起來。”
“不許你這樣說我母親!”
“還從來沒有人不許我幹這幹那,更甭說是你!別裝成受害人的樣子了!是你在外面亂搞!而我呢?”
“你跟往常一樣光著屁股。”
“你真是徹底變了!你跟這麼個小女孩睡覺,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在想你呢。”
“想我?”她怔住了,好像沒聽懂,羅伯特這時轉過身來,他那充滿仇恨的目光令烏麗克心驚膽戰。
“當她死在我懷裡時,我想起了你。現在我恨不得把你殺掉,你那該死的搖頭丸!你在賣什麼東西,你很清楚。你這叫殺人不見血,純粹為了賺錢。你不管死多少男女青年,不管多少人的腦子、肝臟和腎臟被毀……你只要錢,只顧將來在馬約卡島上買別墅……”
“不對,是在巴哈馬群島。”
“你只顧自己發財,不管受害人的死活。”
“你有完沒完?”
“我還可以罵你一千句。”
“你這是白費勁,你不妨看看那些超級富人的傳記……他們是頭等的犯罪分子,可是有人過問他們的億萬財富是怎麼來的嗎?沒有!他們有錢,不就得了嘛!對於鉅額的財富,人們不問從哪兒來的。在美國,黑手黨的教父是最忠實的教徒,他們甚至捐款造教堂。哪位主教曾經問過:我的孩子,你的美鈔上沾有多少鮮血?羅伯特,你究竟生活在哪個時代?一個人有了錢,別人就會拍他的馬屁。”
“你說得對。”羅伯特背過身去說,“你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認識你是個錯誤,所以我要離開你。”
“鮑伯,我要是你的話,我會慎重考慮的。”
“我考慮得夠慎重的了。”
烏麗克聳聳肩,走進浴室淋浴去了,羅伯特不等她出來就離開她的住宅,開車去城外一個小地方,找到一個集裝箱,把一包克麗絲塔的衣服扔了進去。然後又把一根曲棍扔在了高速公路邊上休息站的樹林子裡。他以為這樣就消滅了一切痕跡。中午他在希姆湖邊的一家飯館吃了飯,接著坐船上了湖中的一個島。
他要忘掉過去,重返理性。
在島上一個偏僻的湖灣裡,他把搖頭丸倒進了湖水,這是他與自己所犯錯誤的最後決裂。
晚上很晚他才回到烏麗克的住宅。烏麗克不在家,他鬆了一口氣。他想,她這時正在酒吧裡,不然我會把她痛打一頓,羅伯特買了幾份報紙,到處都登著克麗絲塔的照片:一位美麗的死者,嘴角還掛著微笑。
克麗絲塔現在在哪兒?在法醫研究所,她被解剖了嗎?她那嬌小、光滑的身體被剖開了嗎?
想到這兒羅伯特感到噁心,趕緊跑進衛生間,吐了一陣。
接著他哭了,手裡捏著登在報上的克麗絲塔的照片。
馮-格來欣好像預料到烏麗克要找他。他已經在寫字檯上放好了干邑酒,請烏麗克在一張皮沙發上坐下。
他說:“烏麗克,您好像有些激動,您的眼睛也不一樣了,有什麼心事嗎?”
她的確感到自己的手在輕輕發抖。她問:“您看報了嗎?”
“是那個在沃爾特湖邊死去的姑娘嗎?我當然看了。您是要說您認識她吧。”
“我不認識,但羅伯特認識她。”
“您那位寶貝兒?”馮-格來欣神情嚴肅起來,“烏麗克,不管您多麼愛他,我越來越不喜歡他了,那個姑娘和羅伯特是一個層次的嗎?”
“不,他……他不知在什麼地方認識了她,他們去了沃爾特湖,他跟她睡覺了……”
“您感到意外嗎?”
她喊道:“他欺騙了我!”
“您還記得我的話嗎?斯巴達克斯掙脫了鎖鏈,這是必然的結果,可您當時還嘲笑我來著。”
“後來那個姑娘就死在他懷裡,死於搖頭丸。”
馮-格來欣不吭聲,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
然後他輕聲說:“這事很糟糕。”他低沉的語調說明事情的危險性,“對那姑娘很糟糕,對羅伯特也很糟糕,他當然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他要離開我,啥也不管了。”
“這是說,他想洗手不幹了?”
“對。”
“我說了,您那位小夥子處境很不妙。幹我們這行的,可不能說不幹就不幹。幹我們這行的基礎是信任,一旦失去信任,也就沒有共識,烏麗克,我早告訴過您,羅伯特是個風險,而於我們這行的決不能冒風險。我也要對我們的客戶負責,生意人的思想是直來直去的:有了路我們就走,路上如有障礙,就要加以清除,方向必須明確,這下路上忽然出現了羅伯特這個障礙……我們怎麼辦?這是個難題。”
“所以我才來找您。”
“您還愛著他嗎?”
“是的,可他欺騙了我,背叛了我。那個小姑娘……能給他什麼呢?”
“她的青春。烏麗克,在這點上您比不過,您別再像堂-吉訶德那樣跟風車作鬥爭了,您是註定要失敗的。”馮-格來欣把酒喝完了,而烏麗克碰也未碰酒杯,“您對我說過,要是羅伯特欺騙了您,您就要把他殺掉。”
“是的,我說過。”
“現在他不是把您騙了嗎?”
“我本來昨天就能殺了他,我手裡都拿著槍。可是我下不了手,就是下不了手。”
“我有辦法替您下這個決心。”
“您……您要……”烏麗克嚇得縮成一團,她這才明白,馮-格來欣從談話一開始就這樣決定了。“這……可不行……”
馮-格來欣像在作報告:“您分析一下我們的處境:一個姑娘吃搖頭丸吃死了,警方已經知道她的名字,正在對她周圍的人進行調查,很可能會查到您那位羅伯特的頭上。這對我們有多危險!即使警方不把他的供詞輸入電腦,他也會自己要求,因為他威脅過要洗手不幹,他洗手不幹就意味著我們被檢舉,他認為他欠著死者這一筆賬。對這孩子的思路,我可是最瞭解了,他要報仇,向誰報仇?向您和我們的生意報仇。對他來說,您現在就是兇手……”
“對,他說過這話。”
“您還不知道他給我們造成多大的危險嗎?烏麗克,必須趕快行動,事關我們的組織的生死存亡!您如果要保護他,那您自己也保不住了,您可別自己也成了路上的障礙。我們的合作伙伴……”
“他們會把我也殺了?”
“為了安全就要有犧牲。烏麗克,您要活下去。難道為了您的寶貝兒,您寧肯毀掉自己?您如果現在橫下一條心來,那您就會前途無量。”
“要我……”她雙手捂住臉,隨後把頭往後一仰說:“怎麼個幹法?”
“第一是要快,必須趕在警察前面,馬上做計劃,明天早晨……”
“明天?”她叫起來了。
“明天早晨,”馮-格來欣毫不動搖地說,“我們,我是說羅伯特、您和薩爾瓦多,坐汽車去城外……”
“薩爾瓦多……”烏麗克驚得非同小可,連氣都喘不過來。
“薩爾瓦多有最豐富的黑手黨經驗。你們坐車去鄉下,在那兒解決問題。”
“我不是兇手!”烏麗克一面叫,一面從沙發上跳起來奔向門口,但她並沒離開房間,而是把臉貼在門上,捏緊了拳頭。
“不,您不是兇手。誰要求您當兇手了?難道一位農夫為屠宰場提供一頭小牛,他就成兇手了嗎?他只不過是把牛帶去而已。別的事也不用您做,完了您就可以散步去了。”
烏麗克對著門喊道:“您知道您在要求我做什麼嗎?”
“您在救自己的命,您很堅強,承受得了。我知道,我從未看錯過人。不過,只有一個人我看錯了,就是我的好朋友和老同學。可惜他在施丹貝格湖裡淹死了,即使游泳遊得很好的人也會發生這種事。”
烏麗克回過身來,看著馮-格來欣,兩眼紅紅的,漠然問道:“我怎麼把他引進圈套呢?”
“用愛來設圈套。”
“我不明白。”
“我在看那姑娘的照片時想出了一個辦法,您聽了以後肯定也會跟我一樣認為這是高招,您聽著……”
馮-格來欣道出了他的打算,像是在解釋一張造房子的平面圖。因為這種安排很迎合羅伯特目前的精神狀態,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將他引入圈套。由此可見,馮-格來欣對羅伯特的心理瞭如指掌。
他說完以後,烏麗克不由得毛骨悚然,她說:“我錯把您當人看了,您不是人,而是鬼!”
馮-格來欣笑著回答:“而您呢?我早說過了,您是個惡魔天使,所以我們倆配合得這麼默契。”
這一夜過去了,到了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
羅伯特和烏麗克像是偶然坐在一張桌上吃飯的兩個陌生人,幾乎一聲不吭,最多說句“把黃油給我”和“鹽在哪兒”之類的話。
直到烏麗克收拾完桌子,羅伯特才打破沉默。
“我明天中午就走。”
“你考慮好了嗎?”烏麗克靠在電視機旁的牆上,皺著眉頭問道,這時候只要羅伯特一說願意再試試跟她和好,她就準備從馮-格來欣的手裡救出羅伯特。她甚至可以忘掉克麗絲塔,幫羅伯特解脫痛苦,一切都恢復原樣,再過兩三年,他們倆就能搬進巴哈馬群島上一座漂亮的海濱樓房,躺在棕櫚樹下的白色沙灘上,忘卻過去,走向幸福的新世界……
鮑伯,你為什麼不抓住機會?生活之路不是筆直的,有許多彎道,時而還有個把死人躺在路上,你不能停下來,而要大步跨過去。你要想:我必須走向富裕,任何東西也擋不住我!鮑伯,我們倆能夠達到目的,現在還來得及。你說啊,我們可以商量。
但是,羅伯特表示了最後的決心:
“沒有什麼可考慮的,我不幹了……”
“你這樣做又不能讓克麗絲塔復活。”
“她根本就不該死!”
“是我讓她吃搖頭丸的嗎?”
“是誰把搖頭丸介紹給我的?誰用這種毒品欺騙了我?”
“我們不是很快活嗎?”
“快活個鬼,那是化學麻醉,可我現在醒過來了。”
“你醒了嗎?那你就得看清自己的處境。”
“我看得很清楚:我自由了!”羅伯特伸出雙臂,好像是經過長期酷暑以後終於遇到了大雨,“我擺脫了你!”
烏麗克閉上眼睛。這句話是個判決,是羅伯特給自己下的判決,沒有迴旋餘地,也逃不脫……她連同情和內疚也感覺不到了。
“我還有一個願望,”烏麗克開始執行馮-格來欣的計劃,“然後就徹底結束。”
“什麼願望?”
“你帶我去一趟克麗絲塔死去的地點。”
羅伯特一怔,好像捱了烏麗克的打。他握緊拳頭喊道:“你瘋啦!你是什麼意思?”
“我要在那個地方跟你告別,永別……”
“簡直是神經病!你怎麼能向我提這種要求,這不是心理變態嘛!”
“正因為那個姑娘的事,我失去了你,所以我要看看出事的地點,這是我最後的願望,然後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你就把這當作分手的禮物吧……”
“得了吧!”
“你害怕了?”
“我怕什麼?”
“你怕的是,事情已經過去兩天,你的想法和那天夜裡不一樣了,你冷靜下來了,你會改變主意。鮑伯,你又不是膽小鬼。你該明白,我不會因為你搞了那個小丫頭而把你攆走,我可以當作沒這回事兒……”
這是烏麗克最後的嘗試,她想扭轉命運,也為自己拋下生命之錨。
但羅伯特搖搖頭說:“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你沒有看見她是怎麼死的,沒有看見她痛苦的眼神、張大的嘴、困難的呼吸、灼熱的軀體、破裂的心臟……我怎麼忘得了呢?”
羅伯特故意打開電視,把音量放得大大的,用更大的聲音喊道:“別打攪我,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走了,你就安靜一會兒吧!”
烏麗克走進臥室,鎖上門,坐在床上。牆上的鏡子反射出她的形象:僵化的臉蛋,眯覷的眼睛,耷拉的嘴唇,帶著皺紋的口角,一副遭人拋棄的可憐相。
從這時候起她恨透了羅伯特,她要懷著只有一個心靈被毀的女人才有的仇恨來毀滅他。
告別之日的早晨看起來好像是幸福的一對在享受陽光燦爛的假日。但如果知道這天早晨的結局的話,那麼這一天就好像是個祭奠死者亡靈的日子。
烏麗克在早餐桌上擺好了咖啡、煎雞蛋、烤得脆脆的小麵包、一盆各式的腸子、裝著冰鎮桔子汁的高腳玻璃杯,連餐巾也疊成小船的樣子……
羅伯特淋完浴出來看見桌上佈置得如此隆重,心中頗為驚異,但同時也向烏麗克流露出他的反感。
他問:“幹嗎要這樣?”
她隨便答道:“我想這是習慣的做法,臨刑之前吃一餐。”
“又不是要處死刑,我們只是分手而已。”
“對我來說一個樣。”
羅伯特不再說話,免得又引起爭吵,他穿好衣服,坐下來吃早點。烏麗克打扮了一番:頭髮捲成小鬈,嘴唇抹得通紅,身穿超短連衣裙,曬得黑黑的一雙長腿下面是白、紅、金三色的輕便高跟鞋。這就是當初羅伯特認識的那個烏麗克,要是在10天之前,羅伯特會脫掉她的連衣裙,把她抱到臥室裡或者沙發上。但此刻他只是想,烏麗克,這沒什麼意思了。
她問:“你什麼時候走?”
“吃完早點馬上就走。”
“去沃爾特湖?”
“要是你看得這麼重要,那就去吧!我昨天夜裡想好了,當你站在克麗絲塔死去的地點時,我會詛咒你!這是最好的告別。”
她不回答,而是去了廚房,給托斯卡納酒吧打電話,薩爾瓦多立即答話,他從8點鐘起就在等電話。
“事成了,半小時後我們開車去沃爾特湖。”
她很快放下電話,端著一個咖啡壺,走到羅伯特的對面坐下,久久地看著他。
羅伯特問:“你幹嗎這麼看我?”
“我要把一個人的容貌刻在我的心頭,這個人我永遠不會再見了。”
“要是我的話,我會把這個人從記憶中抹掉,我就是這麼做的。”
恨,恨,恨。
烏麗克想,薩爾瓦多,我不會散步去的,我要在場,親眼看看。馮-格來欣不是稱我魔鬼天使嗎?我要像擁有一枚勳章一樣擁有這個稱號。
半小時之後,羅伯特站在汽車旁邊準備出發,他向周圍看了一看,沒有看見烏麗克的汽車。
“我以為你開車跟在我後面呢。”
“我說了嗎?我搭你的車。”
“你回去怎麼辦?我是要回父母家的。”
“我坐城市鐵路。”她拉開雪鐵龍汽車的門,“我想再次坐你的車到鄉下去,你還受得了嗎?”
“為了獲得自由,我什麼都受得了。上車吧!”
恨,恨,恨。
當汽車走到通往林道鎮的高速公路上時,羅伯特忽然說:“昨天我把最後一些搖頭丸倒進希姆湖了。”
“真笨!有多少粒?”
“我不知道,我實在不能再帶在身邊了。”
“結賬時候缺了怎麼辦?”
“你可以從我的賬戶上扣除,我有足夠的存款。”
“你真傻,為了一個事故,你就放棄一切!”
這是真正最後的機會!我們還來得及掉頭,向另一個方向開,去特格恩湖,在那兒吃午飯。
但羅伯特說:“我要太平,還我的債,在我的世界裡而不是在你的世界裡生活,我將用匿名把我所有的錢匯給克麗絲塔的父母。”
“死者不能用錢收買。再多的錢也不能使她復活。”
“你說得對,可這些販毒賺來的錢,我是不能要的。你會靠搖頭丸富起來,因為你沒有良心,而我保住了良心,感謝上帝!”
到沃爾特湖還有兩公里。一會兒就看見了彎曲的公路,略帶坡度的草地,搭過帳篷的地方,還有掩藏屍體的灌木叢……
羅伯特的車經過一輛停在路邊的奔馳車,烏麗克縮緊了腦袋,只往前看。
薩爾瓦多已經到了,只剩下最後幾分鐘。她想,鮑伯,別停車,繼續往前開,往前開!我根本不想看那個地方,那是馮-格來欣的主意,往前,住前開……
她心慌意亂,用手指緊緊掐住羅伯特的胳臂。羅伯特忽然感到疼痛,偏過頭來,只看見一張他幾乎認不出來的臉,羅伯特想掙脫她的手,但她的指甲越來越深地掐進他的肉裡。
羅伯特叫道:“你怎麼啦?你幹嗎呀?你良心發現了?你不是要看地點嗎?這兒就是。”
他停下車來,下車指著那片草坡。
“我們……我們往前開吧,鮑伯。我已經看夠了,不就是一片草地嗎?跟別的草地一樣,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
“可是對我很重要,現在我倒要再看一遍我離開克麗絲塔的地方。”
烏麗克想抓住他,但他掙脫了,踏著克麗絲塔聞過的草地向前走去。烏麗克倚靠著汽車,捂著像要破碎的心,她想,鮑伯!鮑伯!這是他們強迫我的,我不想這麼做,我還想救你……但是他們說,不然就要我的命,或者要你的命,或者要我們倆的命,可我要活下去……是的,我現在恨你,因為你和那個年輕女孩欺騙了我……然而我是愛你的……恨也是一種愛,人只能恨自己所愛的東西……恨會變成愛。鮑伯!鮑伯!
她突然轉過身來,好像感到後脖子上有一股滾燙的氣。
薩爾瓦多朝她走來,他像一個快樂的漫遊者走在公路上,似乎嘴裡還輕輕吹著口哨。
她趕緊鑽進汽車,縮在車座裡,雙手捂住耳朵,用牙咬著墊子。
羅伯特走到了他放克麗絲塔屍體的灌木叢,警察已用粉筆畫出了位置。此刻他站著凝視良久,地上的輪廓好像充實起來了,成為一個可以觸摸的人體,就同那個月夜裡克麗絲塔躺在他眼前一樣。羅伯特跪下身去,似乎又看見了克麗絲塔的臉,她金黃色的頭髮,她死後放鬆了的微笑的嘴,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赤裸的肌膚。
他深深低下頭,想再一次吻她,這樣他的後頸就暴露無遺了。
這是理想的姿勢,好得不能再好。
薩爾瓦多像一頭猛獸一樣悄悄走過來,向四周望了望,公路上除了羅伯特的汽車以外空空如也,遠近沒有一個人……他舉著裝有消音器的手槍,挪到離羅伯特後頸10釐米處,扣動扳機,只聽見噗的一聲,羅伯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倒在了粉筆畫的圈上,他的嘴正好碰在克麗絲塔的嘴唇所在的那一點,鮮血從他後頸冒出來,流在克麗絲塔頭部所在的那片草地上。
薩爾瓦多收起手槍,回到羅伯特的汽車旁,拉開車門,對烏麗克說:“來,換輛汽車。我們上哪兒吃午飯?我知道在施丹貝格湖邊有一家好飯館。”
烏麗克渾身顫抖,下車跟薩爾瓦多上了等在一邊的奔馳車,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兩小時以後,沃特克的電話響了,是那個地方的警察打來的。
“我們又發現了一具男屍,在同一地點,剛死的,後頸遭槍擊……”
“這下我們坐蠟了!”沃特克還是那樣尖刻地說,“搖頭丸加黑手黨殺人……還要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