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又停下來。哦,我的娃娃妻子,在我記憶裡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有一個影子安安靜靜、一動不動、滿溢著天真的愛和孩子氣的美。別想我了——想想飄落時墜地的小花兒吧。
我那樣做了。其它的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我又和朵拉在我們的小房子裡了。我不知道她病了多久。我在感覺上已習慣了她生病,我已不能計算時日了。實際上,那只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並不很久;可是,在我的日常生活經歷中,那是一段令人非常非常疲勞的日子。
他們不再對我說“再等幾天”了,我已開始有了隱約恐懼——也許,我再也不會有一天能看到我的娃娃妻子和她的老朋友吉普在陽光下賽跑了。
吉普好像突然變得很老了。也許是因為它沒有從它的女主人那兒獲得一種給它鼓舞、使它年輕的東西吧。它無精打采,視力減退,四肢無力。我的姨奶奶都為它發愁了,它也不再仇恨她了。當它睡在朵拉床上時,它朝坐在床邊的姨奶奶爬去,柔和地舔她的手。
朵拉躺在那裡,向我們微笑著。她看上去真美,從不抱怨,從不焦躁。她說,我們都對她太好了;她知道,她親愛的、細心的大孩子太疲乏了。姨奶奶沒有安寢過,但仍一直很警醒,總那麼周到、仁慈。有時,那兩位小鳥一樣的小姐來看她,於是我們談起我們結婚的日子,以及一切快樂時光。
我坐在那安安靜靜被擋住了光線的整潔小臥室裡,我的娃娃妻子把藍澄澄的眼睛轉向我,她的小手指繞著我的,我的生活——我在裡裡外外的生活——在這時得到一種多麼奇特的安息和停頓!我這麼坐著,過了許多許多小時。不過,在那一切無數次地伴她而坐中,有三次最為生動地在我腦海裡出現。
一次是在早晨。被姨奶奶親手修飾後,朵拉打扮得整潔極了,她叫我看她那好看的長髮將怎樣在枕頭上像波浪一樣起伏;她叫我看她的頭髮多長又多亮;還告訴我,她喜歡把她的頭髮鬆鬆地攏在髮網裡。
“不是我以此自誇,喏,你這個嘲笑人的孩子,”我微笑時,她說道;“不過因為你常說你覺得它們美;還因為,當我最開始想念你時,我常照鏡子,想知道你會不會很想得到一束呢。哦,我給你一束時,大肥,你是多麼傻兮兮的一個傻瓜呀!”
“那是在你畫我給你的花球時,朵拉,在我告訴你我多愛你時。”
“啊!可我不願意告訴-你,”朵拉說道,“那時,我怎樣對著那些花兒哭,因為我相信你是真心愛我!等我還能再像過去那麼到處亂跑時,大肥,我們去看看那些地方,在那些地方我們曾像一對小傻瓜一樣。我們到那些地方去散散步,也別忘了可憐的爸爸,好嗎?”
“好的,我們一定那樣做,過快樂的日子。所以你應該趕快好起來,我親愛的。”
“哦,我馬上就會好起來了!我都好多了,你不知道!”
一次是在晚上。我坐在同一張床邊的同一把椅子上。那同一張臉兒轉向我。我們都沒說什麼。她臉上帶有一點笑意。這時,我已不再把我輕輕的擔子從樓梯上抱上抱下了。她整天都躺著了。
“大肥!”
“我親愛的朵拉!”
“你剛才對我說威克費爾德先生身體欠安,而我還要說的話不會讓你覺得不近情理吧?我想見愛妮絲。我好想見她。”
“我一定給她寫信,我親愛的。”
“你會嗎?”
“我馬上就寫。”
“多可愛、多好心的孩子!大肥,抱抱我。我親愛的,這的確不是胡思亂想。這不是愚蠢的臆想。我真的好想見她!”
“我十分相信,只要我這麼告訴她,她就一定會來。”
“你到樓下去了後,感到很冷清了,是不是?”朵拉摟著我的脖子小聲問道。
“我看到你的坐位空著,哪能不感到冷清呢?”
“我的坐位空著!”她默默摟住我,“你真想我嗎,大肥?”她抬頭看著我,明快地笑著,“雖然我那麼可憐,任性而傻乎乎?”
“我的心肝,我在這世界上想得最苦的除了你還有誰?”
“哦,丈夫!我好高興,也好難過!”她更偎近了我一些,用雙臂摟住了我。她又哭又笑,然後安靜了下來,很愉快。
“就那樣!”她說道,“替我問候愛妮絲,告訴她我好想、好想見她;我再沒別的願望了。”
“除了身體好起來,朵垃!”
“啊,大肥!有時,我想——你知道我總是那麼一個小傻瓜!——我再也不會好起來了!”
“別這麼說,朵拉!最親愛的愛人,別那麼想啊!”
“如果我能忍得住,我一定不那麼,大肥!可我很快樂;雖然我那可愛的孩子在他那娃娃妻子的空坐位前太冷清了!”
一次是在夜間。我仍然和她在一起。愛妮絲已經到了,並和我們一起過了一個晚上和一整個白天。她,我姨奶奶和我,大家一起和朵拉從早上一直坐到晚上。我們談得不多,可是朵拉很滿足,很愉快。這時又剩下我們兩個了。
這時,我已知道我的娃娃妻子就要離開我了嗎?他們已經這麼對我說了,他們說的和我想到的並沒什麼兩樣,可我絕對不能用心去接受這真話。我不能體會它的含意。那一天裡,我已經好幾次走開去躲著哭。我記起誰曾為生者和死者別離時哭。①我想起那仁愛同情的故事的全部情節。我想讓自己想開些,也想安慰自己;我希望我多少能做到這點;可我內心不敢去肯定的是:那結局是不可避免的。我握起她的手,我擁有她的心,我明明白白看出她對我的愛。我不能放棄她可以不死的那種渺茫而黯淡的希望,它像一個影子在我心頭徘徊——
①見《聖經》的《新約-約翰福音》第11章第35節。
“我要對你說話,大肥。我要對你說一點我近來總想說的話,你不介意吧?”她溫柔地看了我一眼。
“介意?我的寶貝。”
“因為我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也不知道你有時是怎麼想的。也許你已經時常那麼想了。大肥,親愛的,恐怕我活著時太年輕了。”
我把臉挨近貼到她枕頭上,她注視著我的眼睛,很柔和地說話。她繼續說時,我漸漸心碎地覺察到,她把她當一個已故的人在說了。
“我親愛的,我那時太年輕了。我不僅僅是說年紀輕,還說經歷淺,思想幼稚,以及一切。我那時是那麼一個小傻瓜!恐怕,我們最好只是像小男孩和小女孩那樣戀愛一場,然後忘掉它。我已經開始想,我並不適合做個妻子。”
我使勁忍住了眼淚,然後答道:“哦,朵拉,我的愛人,也正像我並不適合做個丈夫呀!”
“我不知道,”她照老樣子搖搖鬈髮,“也許!可是,如果說我適於結婚些,那我也許會讓你更適合些呀。再說,你很聰明,而我從來都不。”
“我們已經很快樂了,我親愛的朵拉。”
“我過去很快樂,非常。可是,隨著歲月流逝,我親愛的孩子對他的娃娃妻子也會厭倦了。她越來越不能成為他的伴侶。他也越來越感到他這個家中的欠缺。她不會被改進什麼了。還是聽憑自然吧。”
“哦,朵拉,最親愛的,別對我這麼說。每一個字都像是責備!”
“不,一點也不是!”她吻著我答道,“哦,我親愛的,你決不應當受什麼責備,我也太愛你了,決不會認真——除了漂亮——或者你覺得我那樣——認真就是我唯一長處了——我不會認真地對你責備一個字。樓下是不是太冷清了,大肥?”
“非常!非常!”
“別哭呀!我的椅子還在那裡嗎?”
“就在老地方。”
“哦,我可憐的孩子哭得多痛苦呀!別哭呀,別哭呀!喏,答應我做件事。我要對愛妮絲說點話。你下樓時,就這麼告訴愛妮絲,請她上樓到我這兒來。還有,我對她說話時,不準任何人進來——哪怕是姨奶奶也不準。我只要對愛妮絲一個人說話。我要單獨對愛妮絲說話。”
我答應說她一定馬上會來;可是,由於傷心太甚,我不能從她身邊走開。
“我說了,還是聽其自然吧!”她一面摟住我,一面低聲說道,“哦,大肥,再過一些年後,你一定不會像現在這麼愛你的娃娃妻子了;而且,真再過一些年,她一定會使你難堪、失望,你也許還不像現在一半地這麼愛她呢!我知道我太年輕,太愚蠢,還是聽其自然好!”
我走進客廳時,愛妮絲在樓下;我向她執行了我的使命。
她上去了,留下了我和吉普。
吉普那中國式的房子在火爐邊。它躺在它的絨布鋪位上,煩躁不安,昏昏欲睡。高高的月亮光兒皎潔。我向窗外夜色望去,又馬上落下了熱淚,我那缺乏修養的心受到了很沉重——很沉重的責備。
我坐在火爐邊,懷著朦朧的悔意,回想起我們結婚以來我心頭暗暗滋長的感情。我想起我和朵拉之間的每樁小事,感到“小事構成整個生活”這句話的真理性。那親愛的孩子,我最初認識她時的影子,不斷從我記憶大海里翻騰出來,經我和她自己年輕時愛情的渲染而仍有無限魅力。如果我們只是像小男孩和小女孩那樣相愛,然後忘記它,這是不是真的要好些?缺乏修養的心,回答吧!
時間怎麼過去的,我不知道。終於,我被我的娃娃妻子的老友的叫聲驚醒了。它比先前更煩躁了。它爬出它的房子,朝我看了看,又往門口方向走,然後哀哀叫著想上樓。
“今天晚上別上去,吉普,今天晚上別上去!”
它慢慢走到我身邊,舔著我的手,抬起它那目光遲鈍的眼看著我的臉。
“哦,吉普,也許再也上不去了!”
它在我腳前趴下,像是要睡那樣伸展開身子,哀叫了一聲。它死了!
“哦,愛妮絲!看,看,這兒!”——
那張滿是憐憫和悲傷的臉,那如雨一般落下的眼淚,那使我感動的沉重沉默,那舉向天空的莊重的手!
“愛妮絲?”
完了。我眼前一片黑暗;有一段時間,在我記憶中是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