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克先生和我不久就成了好朋友。他結束了一天工作後,我倆常一塊去放那隻大風箏。他每天都花很長時間坐在那兒寫呈文,雖然兢兢業業,卻從沒什麼進展,因為查理一世遲早總要摻和進去,他就只好丟開又重新寫。他忍受這不斷失望所持的耐心和希望,他對查理一世的事蹟所持的某種錯誤而溫和的理解,他想把查理一世拋開而持的軟弱努力,還有查理一世卻要混到呈文裡的必然性,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就算這呈文寫好,狄克先生又希望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他認為這呈文應當送到什麼地方?或者他認為這呈文應當起什麼作用呢?我相信他對這一切並不比其它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一點。他也毫無必要去用這些問題苦惱他自己,因為那呈文永遠也不會寫就是肯定的,如果這天下有什麼是可以肯定的話。
當風箏飛得高高的後,看正在放風箏的他吧,那才叫人感動呢。他曾在他的臥室裡告訴我,說他相信風箏能把貼在上面的條陳傳播開來,而那條陳不過是一頁頁流產的呈文而已,他自己有時也或許覺得這想法只是幻想,可是到外面來後,抬頭看那高高的風箏,並感覺到它在他手中一下一下的拉扯,那就不再只是幻想了。他從沒像在那種時候那麼安詳過。黃昏時分,在綠蔥蔥的山坡上,我坐在他身邊,看他注視著在平靜的天空中升得高高的風箏,我常常想到但願風箏能使那些迷離混亂的想法脫離他的頭腦,並能將那些想法送到天上去(我的想法就是這麼幼稚)。當他把線繞起來時,風箏在美麗的夕照中落下,落下,終於撲倒在地上,就像一個失去生氣的東西那樣躺在那裡,他便好像漸漸從一個夢中醒來。我記得,當我看到他拿起風箏時那麼若有所失地往四下看,好像他是和風箏一起落下一樣,這時我就好可憐他。
一方面我和狄克先生的友情日益見深,另一方面他忠實的朋友也是我的姨奶奶對我的喜愛亦與日俱增。在短短幾個星期裡,她喜歡我到把讓我繼承的特洛伍德這一姓氏縮略成特洛;我甚至敢暗中希望:如果就這麼下去,在她的寵愛中,我可以和我的姐姐貝西-特洛伍德平分秋色呢。
“特洛,”一天夜晚,當為她和狄克先生照常那樣放上了雙陸盤棋後,姨奶奶說道,“我們不應該把你的教育給忘了。”
她提到這事,讓我聽了好開心,因為這是唯一讓我不安的事了。
“你願意去坎特伯雷的學校嗎?”姨奶奶說道。
我回答說我非常願意,因為離她很近。
“好的,”姨奶奶便說道,“珍妮,去僱明早十點的那輛小灰馬拉的雙輪車,今晚把特洛伍德少爺的衣物收拾好。”
聽到這些吩咐,我好開心,可我看到這些吩咐對狄克先生產生了什麼影響時,我在心中責備自己。對於我們的分別,狄克先生深感沮喪,以至連雙陸棋都玩不好。姨奶奶用骰子筒向他發出幾次警告後便收起棋盤,不和他玩了。可是姨奶奶說我可在某些星期六回,而狄克先生又可在部分星期三去看我,狄克先生聽到這話又有了興頭,還允諾要為那種時候再做一個風箏,比現在這個還要大得多呢。早上,他又情緒低落了,為了振作自己,他要把他所有的錢(金的銀的都在內)全給我;姨奶奶攔住了他,並把饋贈的數目限為五先令,禁不住他懇求,又增加到十先令。我們在花園大門前分手時都再也熱情不過了,一直到姨奶奶把我載到他看不見了,狄克先生才進園去。
從不把輿論放在心上的姨奶奶嫻熟地趕著那小灰馬經過多佛,她筆挺地高坐在那裡像一個像樣的馬車伕。無論那馬朝哪兒走,她的眼光總盯在馬身上,決不許它隨意行動。我們走上鄉村的道路時,她才讓它松點勁了;她朝下看看坐在她身旁鬆軟靠墊中的我,問我是不是快活。
“實在太快活了,謝謝你,姨奶奶。”我說道。
她很高興,由於兩隻手都不空,她就用鞭子輕輕敲敲我的頭。
“那是所很大的學校嗎,姨奶奶?”我問。
“哦,我不知道,”姨奶奶說道,“我們先去威克費爾德先生的家。”
“他辦學校嗎?”我問。
“不,特洛,”姨奶奶說道,“他有一個事務所。”
我不再問有關威克費爾德先生的事了,因為她不肯說什麼,於是在沒到坎特伯雷之前,我們談些別的事。那天是坎特伯雷的集日,所以姨奶奶竟得以在那兒的車子、籃子、蔬菜和小販的貨攤之間駕著那小灰馬穿來穿去。我們做的種種驚險轉折引起站在一旁的人們的各種評論,那些話並不都是很中聽的,可姨奶奶非常冷靜地趕車前行。我相信,哪怕她要按自己意願穿過一個敵人的國度,她也會那麼冷靜。
終於,我們在一幢突伸在大路上的極舊的屋前停下。這座屋有更為突出的又長又低的方格窗,兩頭刻有人頭的橫樑也突出著,於是我突發奇想地認為這一整幢屋都前傾,是為了看在它下方那窄窄的人行道上走過的是什麼人。這幢屋真是清潔無比,在低低的拱形門上,那刻有花果環紋的老式銅門環就像顆星星那麼閃閃發光;那兩級往下通到屋門的石階就像蒙上了細麻布一樣白白的;所有突出的部分或陷進去的部分,還有雕刻和浮雕,以及精巧的小玻璃塊和更精巧的小窗子都像山上的雪那麼潔淨,雖然它們都像山一樣古老了。
馬停在那門前,我盯著那屋子看時,看到在一樓有一處形成這屋子一側的小圓閣,閣內的小窗後出現了一張呈死灰色的臉,但寫上又消失了。然後那低低的拱門開了,那張臉也出來了。像在窗後那樣,那張臉還仍然是死灰色,但表面上有一層紅頭髮人膚色中常見的那種紅色。那張臉屬於一個長著紅頭髮的人——我現在想來,那是一個十五歲的青年,但長相要大得多——他的頭髮剪得很短,像麥茬一樣;他幾乎沒有眉毛,也沒睫毛,眼睛呈棕紅色;我記得我當時曾覺得奇怪:生有那樣沒遮沒蓋的一雙眼,在晚上他怎麼入睡呢?他肩頭聳著,瘦骨嶙峋,身上那套黑衣還看得過去,繫了一條白領巾,衣領一直扣到遮住了脖子。當他站在馬頭旁一面仰面看車內的我們一面用手摸著下巴時,那雙手特別令我注意——那麼細長,那麼瘦削。
“威爾費爾德先生在家嗎,尤來亞-希普?”姨奶奶說道。
“威克費爾德先生在家,夫人,”尤來亞-希普說,“請進。”
他用那長手指著他說的那間房。
我們下了車,讓他看著馬。我們走進一間臨街的客廳,這客廳又矮又長。進客廳時,我從客廳的窗裡瞥見尤來亞-希普正朝馬的鼻孔裡吹氣,然後他又馬上用手捂住馬的鼻孔,好像正在對馬施什麼妖術。在高高的古老火爐架對面有兩幅畫,一幅是一個白髮黑眉的男子(但無論如何不是一個老人),這男子正在讀一些用紅緞帶捆在一起的文件;另一幅是一個女人,她表情安詳甜美,正朝我看。
我現在相信當我那時轉來轉去找尤來亞的畫像時,房間那頭的一扇門開了,走進一男人。一看到他,我就轉頭去看那第一幅畫,想確定那畫像並未從畫框裡走下來,但那畫一動也沒動。這人走到光線處,我看到他比人家給他畫像時老了一些。
“貝西-特洛伍德小姐,”那人說,“請進。剛才我正有事,可是請你原諒我忙。你知道我的動機。我一生只有這一個動機。”
貝西小姐謝了他,我們走進了他的房間。那房裡有書,有文件,有白鐵皮的箱子,等等。那房間面向一個花園,房裡有一個砌進牆裡的鐵製保險箱,箱下就是壁爐架。我坐下來時,不禁想他們在掃煙囪時怎麼才能把掃把在煙囪裡轉呢。
“嘿,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因為我不久就發現他就是威克費爾德先生,身為一律師,又是本地一個有錢人的產業經理人——“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不是什麼惡風吧,我希望?”
“不是的,”姨奶奶答道,“我不是為了什麼法律問題才來的。”
“是啊,夫人,”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你為別的事來才好。”
當時,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不過眉毛仍然墨黑。他那張臉很讓人喜歡,我覺得也很漂亮。他的膚色中有一種色澤,在皮果提的指教下,我早就習慣將這種色澤和紅葡萄酒聯繫起來,我想象中連他的聲音也帶著這種色澤,並認為他的富態也是因有了這色澤。他衣著很整潔,穿著一件藍色外衣,一件條紋背心和一條棉布褲;他那精緻的皺邊襯衣和白細布領巾看上去特別柔軟潔白,我記得使我漂浮的幻想聯想到了天鵝胸部的羽毛。
“這是我的外甥。”姨奶奶說道。
“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外甥呢,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
“也就是說我的侄孫。”姨奶奶解釋道。
“說實話吧,我不知道你有一個侄孫呢。”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
“我收留了他,”姨奶奶擺擺手,意思是他是否知道都是一回事,並說道,“我帶他到這裡,要送他進一個可以使他受到非常好的教育和非常好的待遇的學校。現在請告訴我:這學校在什麼地方,是什麼學校,以及有關它的一切。”
“在我向你提出正確的忠告前,”威克費爾德先生說,“必須先弄明白這個老問題,你是知道的。你這麼做動機是什麼?”
“別開玩笑了!”姨奶奶叫道。“總要往深處去挖動機,其實動機就在面上!嘿,要讓這孩子快樂、成器。”
“這應算是一種混合的動機,我想。”威克費爾德先生搖搖頭,不信任地微笑著說道。
“這是一種混合的胡說!”姨奶奶答道,“你自稱在你所作所為中只有一個坦誠的動機。我希望,你不認為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坦誠商人吧?”
“嘿,不過我一生只有一個動機,特洛伍德小姐,”他笑著答道,“別人有幾千個,我只有一個,這就是不同之所在。不過,這離題了。最好的學校嗎?不管是什麼動機,你要最好的,是嗎?”
姨奶奶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目前最好的學校,”威克費爾德先生沉吟道,“你的侄孫不能寄宿。”
“但他可以寄宿在別處吧,我想?”姨奶奶建議道。
威克費爾德先生認為可行。討論了一會後,他建議姨奶奶和他一起去學校,好親自對其進行考察和評判;然後,又為了同一目的,她跟他去他認為可為我提供寄宿處的兩、三家。姨奶奶對這些建議極為贊同。我們三人正要一起動身時,他又站住說道:
“我們這兒的小朋友也許有某種反對這些做法的動機。我想,我們還是把他留在這裡好了。”
姨奶奶好像想和他爭論;但我為能把事情辦得順利,便說只要他們喜歡,我寧願留下來。於是,我轉回到威克費爾德先生的事務所,又坐到我先前坐的椅子上,等他們回來。
這張椅子恰好對著一條窄窄的走道,走道的末端是個圓形房間,尤來亞-希普灰白的臉就是從這屋裡的窗向外望時被我看到的。把馬牽到附近的馬房後,尤來亞就在這房間裡的書桌邊工作了。書桌上有一個掛文件的銅架子,他正在抄的文件就掛在上面。我那時想,雖說他的臉朝我,可隔著在我們之間的那個銅架子,他看不見我。但再仔細朝那兒一看,我就很不自在了,因為我發現他那無法入睡的眼像兩顆紅紅的太陽不時從文件下瞟過來,每次瞟過來都幾乎要盯著我看上一分鐘。他看我的同時,手中筆還依然那樣敏捷地寫著,或裝出在寫的樣子。有幾次,我想方設法要躲開這兩顆紅紅的太陽——比方站到椅子上看對面牆上的地圖,或認真辨讀肯特的一種報上的文章——可我總被它們吸引過去;無論什麼時候我朝那兩顆紅紅的太陽看,都一定會發現它們不是在冉冉上升就是在徐徐下落。
後來,去了好久的姨奶奶和威克費爾德先生回來了,這才使我安下心來。他們並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樣成功,因為儘管學校的確很好,而為我所建議的那些住宿處卻是姨奶奶不贊成的。
“太不幸了,”姨奶奶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特洛。”
“-固-然不巧不幸,”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不過我能告訴你可以怎麼辦,特洛伍德小姐。”
“怎麼辦?”姨奶奶問道。
“把你的侄孫暫且留在這裡。他是個安靜的傢伙。他決不會打擾我的。這是求學的最好地方。安靜得像修道院,也幾乎像修道院一樣寬敞。把他留在這裡吧。”
姨奶奶對這意見顯然很喜歡,但她覺得太過意不去了,我也有同感。
“就這樣辦,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這是解決困難的辦法。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你知道的。萬一進行得不順利,或引起我們彼此不便,他也很容易向後轉。同時,這還能讓有時間來為他找更合適的地方。你還是決定下來把他暫時留在這裡為好。”
“我非常感激你,”姨奶奶說道,“他也如此,我知道的;
但是——”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克費爾德先生叫道,“你不用為領了情而不安,特洛伍德小姐。如果你願意,你可以付他的食宿費。我們也不用費心講價,你隨便給就行了。”
“雖然這也不會把真誠的恩惠減少半分,”姨奶奶說,“但基於這種默契上,我非常高興把他留下。”
“那就見見我的小管家吧。”威克費爾德先生說。
於是,我們沿一道奇妙的古老樓梯而上,那樓梯的欄杆是那麼寬,我們簡直可以一樣從容地從那上面走上去。我們來到一間幽暗而古老的起居室,室內有三或四個古色古香的窗子,那都是我在街上就看到過的。屋裡還有很老的橡木椅子,好像和光亮亮的橡木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橫樑都是用同樣的樹製成。這房間陳設得很漂亮,有架鋼琴,有些紅紅綠綠的鮮豔擺設,還有些花。那房間裡似乎盡是些古老的角落,每一個角落裡總會有一個特別的小桌或小櫥,或書架,或坐具,或這種,或那種,總叫我以為這是這間房裡最好的角落了,但及至看到下一個時,又發現就算不比前一個更好,也是一樣好。每件東西都散發著和這幢屋子外觀上所具有的同一種適意和清潔的氣息。
威克費爾德先生叩叩鑲板牆壁一個角落上的門,很快走出一個和我年齡大約一樣的女孩,這女孩吻了他。從這女孩臉上,我立刻看出在樓下看著我的那幅畫中那女人平靜甜美的表情。照我想來,就好像那畫像已成為大人了,她本人還是個孩子,她的臉明亮快樂,卻有一種寧靜,這寧靜我從未忘記過也永遠不會忘記,這寧靜籠罩在她身上,那是種安定、善良、詳和的神態。
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這就是他的小管家,也是他的女兒愛妮絲。聽他說話那聲音,看他握住她手的神態,我就猜到他一生的那一個動機是什麼了。
她挽了一隻裝零碎雜物的小籃子,裡面裝著鑰匙;她看上去正像是這麼一幢古老住宅應當有的那種莊重細心的管家。聽到她父親談到我時,她露出愉快的神色。威克費爾德先生說完後,就向姨奶奶建議說我們應該一起到樓上去看看我的房間。我們一起走,她走在我們前頭。那是一個美侖美奐的古老房間,有更多的橡木地板和菱形鑲板;也由欄杆寬寬的樓梯通上去。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了,反正是我很小的時候看到過一個教堂的彩繪玻璃窗。那畫上畫的是什麼,我也不記得了。可我知道,當我一看到她在那古老的樓梯上幽幽光線中轉過身來等我們上樓時,我就想到了那個窗子。從此以後,我也就把那個窗子寧靜明快的色調與愛妮絲-威克費爾德聯繫在一起。
姨奶奶對為我作的安排和我一樣感到快樂。我們高高興興回到起居室,十分滿意。由於擔心那匹小灰馬天黑前趕不到家,她不肯留下來用飯;而威克費爾德先生也十分了解她,知道和她爭論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便在那兒為她擺上一些點心。然後,愛妮絲回到她的女教師身邊去,威克費爾德也回到他的事務所去。這一來,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道別了。
她對我說,一切都可以由威克費爾德先生為我安排,我不會感到有任何短缺不便;她還對我進行了最慈祥的叮嚀和至善的忠告。
“特洛,”姨奶奶歸納道,“要對得起你自己,對得起我,也對得起狄克先生,願上天保佑你!”
我感動極了,只能一次次感謝她,並託她向狄克先生轉達我的敬意和愛意。
“永遠不要在任何方面行為卑鄙,”姨奶奶說,“永遠不要弄虛作假,永遠不要殘忍狠毒。遠離這三種罪惡,特洛,我會永遠對你抱有希望。”
我儘可能地答允,我說我決不辜負她的仁慈,也不會忘記她的勸告。
“馬到門口了,”姨奶奶說道,“我要走了!留在這裡吧。”
說著,她匆匆忙忙擁抱了我,就走出了那間房,並順手帶上了房門,一開始,我還為這麼突然的分手吃驚,生怕自己又有什麼地方惹她不快了。可我朝街上望去,看到她那樣無精打采地上馬車,頭也不抬,看也不看,就驅車離去,這時,我才瞭解了她,不那麼誤會她了。
五點鐘——這是威克費爾德先生的晚餐時間——,我這才又心緒好了起來,準備去吃飯。只為我們倆準備了餐桌,可是還沒開飯前,愛妮絲就在起居室裡等她父親,陪他下樓去並坐在他對面的桌旁。我都疑心沒有她,他能不能吃下飯。
吃完晚飯後,我們沒坐在餐室而是回到起居室。在一個舒服的角落裡,愛妮絲為她父親擺上酒杯和一瓶紅葡萄酒。我想,如果那酒是由別人擺的,他絕對喝不出那種滋味來。
他在那裡坐了兩個小時,喝著酒(喝了不少呢);愛妮絲就彈鋼琴,做針線活,對他和我談著話。和我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很快活,興致很高;但有時當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便陷入沉思,不再做聲了。我猜她很快發現了這點,並總用提問或愛撫來提高他心緒。於是,他不再沉思,喝下更多的酒。
愛妮絲準備好了茶,併為大家斟上。喝過茶後,又像吃飯以後那麼消磨時光,直到她去睡覺。那時,她的父親擁抱她、吻她,等她離開後,他才吩咐在他的辦公室裡點上蠟燭。
我也去睡了。
可是夜裡,我曾信步下樓,沿街作一小小散步,想順便再看看那些古老的住宅和灰色的教堂①,並回憶我當年曾如何經過這古鎮,並怎樣不覺經過我住的房子。我回來時,看到尤來亞-希普正在關辦事處的門。由於對人們總充滿友好之心,我便進去和他交談,分別時和他握手。哦,他的手多麼粘多麼潮呀!觸到它和看到它都一樣令人害怕!事後,我擦我的手,想把我的手擦暖,也想把他的手擦掉!——
①此係指坎特伯雷著名的大教堂。
那是那麼一隻令人不舒服的手,我走進我的房間時,它仍然又冷又潮地呆在我記憶裡。我向窗外探出身子,看到橫樑末端上那些木雕的臉中有一張側面看著我,我幻想中那是尤來亞-希普不知怎麼跑到那上面了,便連忙把他關到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