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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一

    虎丘大會之後的第三天,即農曆三月三十日夜裡很晚的時候,錢謙益和柳如是乘船回到了常熟。隨他們一道回來的還有陳在竹等三位族人,以及一群男女僕役。

    當由燈籠、傘蓋、大轎、小轎和各式箱籠行李組成的這支隊伍浩浩蕩蕩進入半野堂時,錢府上下都從睡夢中驚醒,忙碌起來。從大門、二門、大堂、二堂一直到內宅偏院,燈光接二連三地亮了。幾個執事頭兒幾乎是同時出現在門廳裡,神色驚惶的僕人來回奔跑,兩頂專供宅內行走的肩輿已經抬出轎廳來準備著。一個睡眼惺忪的年輕門班糊里糊塗地走錯了方向,被班頭夾脖子揪住,用力一搡,跌跌撞撞奔回隊列裡。

    錢謙益在轎廳下了四人抬大轎。他顯得憔悴而疲憊,黝黑的臉明顯變瘦了,頭髮鬍子也似乎白了不少。在等候其餘幾個人下轎的當兒,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站著。幾名執事頭兒的殷勤問候,也沒能使他打起精神。直到陳在竹等人默默地走過來,徵詢地望著他時,錢謙益才勉強睜開眼睛,擺擺手:“嗯,你們都回去吧!”

    說完,他就轉過身,同柳如是各自上了一頂肩輿,由兩名小廝提著燈籠在前頭照路,慢慢地向內宅行去。

    今夜沒有月亮,幾顆閃爍的星星,只眨了眨眼,就隱沒在薄翳中了。宅院裡一片幽暗,遠近疏落的燈火在夜氣中顫動著,更鮮明地凸現出來;肩輿兩旁,廊柱、欄杆,以及欄杆外花樹的影子不斷閃過;大門那邊的人聲漸遠漸小,聽不見了,耳畔只剩下訓練有素的轎伕們又輕又勻的腳步聲……也許是回到了家的緣故,錢謙益覺得緊張的心情開始鬆弛下來。雖然肢體加倍的倦怠,但這些天來拼命撕扯著他的神經的那隻利爪,終於鬆開了。他仰靠在椅上,默默地瞅著長廊外的那一道黑糊糊的、城垛似的高大院牆,忽然感到:天地固然很大,但是一個人只需要有一角之地,就完全可以躲開擾攘的人世,自得其樂地生活下去。而自己的這個家是安全的、可靠的。在這堅固高大的院牆之內,絕對不會有自己的地位和權威遭到蔑視那種情形發生。

    這就夠了,至於院牆外面的風風雨雨,大可置之不理。“哼,讓他們愛怎樣播弄就怎樣播弄好了!所謂名聲,所謂威望,無非是博取高位的一種本錢。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還有什麼用!”他冷淡地想,開始覺得近兩三天來,自己為此而驚慌失措,寢食不安,實在沒有必要。接著,他又想到,這一次無疑十分倒黴而且掃興,但同天啟元年主試浙江,被人告發納賄舞弊,以及前幾年本鄉奸民張漢儒上京誣告自己那兩樁事比較起來,畢竟幸運得多。那兩次都被弄得鋃鐺入獄,幾乎陛命不保;這一次大不了復官不成,白賠幾千兩銀子,外加被人指責非議一陣子,如此而已。

    “哎,‘唾面自乾,韜晦待時’,古人尚且難免,又何況我錢謙益!”這樣暗暗說了一句之後,他似乎終於找到一條自我解脫的退路,不再像原先那樣煩惱。本來,他還打算廣派人員,四出打探士林當中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如今也覺得派不派都無所謂了……第二天早上,錢謙益在我聞室裡一直睡到辰時。

    在外面的起居室裡,柳如是踮著腳走來走去,顯得心神不定。

    她早就起來了,梳洗之後,到毗鄰供奉觀音大士的龕堂裡上過香,又袖著手兒瞧了一會紅情、綠意兩個丫環澆花。她本想等錢謙益起來一起用早點,後來等不及,只得先用了。用完早點,錢謙益仍舊酣睡不醒,她便研墨展紙,臨了幾行宋徽宗的《女史帖》,終於覺得全無興致,又丟下了。

    “莫非這件事就這樣完了?”她想,“這麼快,這麼容易!賢範涫狄蔡ㄐ×耍蝗艘幌嘔>突帕松瘢”糾從Ω悶聘林凼砸皇緣模床桓搖=峁Π艽鉤桑嗌儺乃既追蚜恕窈笤趺窗歟磕塹閉嬉夏錙闥庋槐滄硬懷桑磕欽庖槐滄釉倜揮諧鐾仿讀持樟耍亢擼恍校背趵夏錛匏剎皇俏惱飧觶……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有什麼辦法?有什麼——哎,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死老兒怎麼還不爬起來?”

    柳如是轉過身,猶豫了一下,正要朝寢室走去。這時,紅情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來:“啊,老夫人來了!婢子給老夫人請安!給少爺請安!老夫人請屋裡坐,老爺這會兒還睡著未醒呢!”

    柳如是怔了一下,站住了。只見門簾掀起,錢謙益的元配夫人陳氏,在一群丫環僕婦的簇擁下,走進起居室來。

    陳氏是一位面目慈和的老婦人,頭髮已經微微見白,圓圓的、平扁的臉上,嵌著一對杏核眼,眼皮像是老睡不醒似地耷拉著,再加上扁扁的小鼻子和兩片厚嘴唇,使人覺得這張臉即使在年輕的時候也不漂亮。但出身名門,自幼深受詩書禮教的薰陶卻使她的眼神舉止之間,自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雍容氣派。這一點,恰恰無論是朱姨娘還是柳如是都無法仿效的。她今天穿了一身茶褐色繡藍花繭綢女衣,梳著一個老式的圓髻,髻上插著幾支珠翠。由於滿臉細碎的皺紋已無法掩蓋,她乾脆只薄薄地塗了一層脂粉。陳夫人高大肥胖,與柳如是的矮小靈活恰好是鮮明的對照。

    同陳夫人一道進來的,還有少爺錢孫愛、大丫環月容和兩個有身份的老媽子。

    “姐姐來啦,姐姐請坐!”當柳如是看見已經躲不開時,她只好迎上前去,行著禮說。本來,按照規矩,當姨太太的應當每天早上到上房去給太太請安。可是柳如是嫁進來時,是坐的八人抬的花轎,舉行過大吹大擂的婚娶典禮,加上錢謙益又吩咐家人稱她做柳夫人。論身份地位,她都不能算姨太太。算什麼,誰也說不清。

    不過以柳如是的性子,她就認為,第一,按年歲大小,稱陳夫人一聲“姐姐”就足夠了,沒有必要像其他姬妾婢僕那樣,稱之為“老夫人”;第二,那些每日請安、逢節磕頭之類的玩藝兒,自己就更加無須沾邊。為了這個緣故,不少親友以至婢僕私下裡都為陳夫人憤憤不平。倒是陳夫人逆來順受,安之若素,從未提出過抗議。

    所以大半年來,彼此還能相安無事。

    “那麼,老爺還沒起來麼?”陳夫人由月容扶著,在起居室正當中的一張椅子坐下之後,抬起眼睛,安詳地望著柳如是,問。

    “哦,還沒哩!”柳如是細眯著眼睛,迎著對方的目光,用同樣不慌不忙的口吻回答。以往,她同陳夫人相對時,不知為什麼,總是不由自主地有點緊張和慌亂,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這使她事後回想起來,十分氣惱。現在她決心改變這種狀況。

    “哎,你也坐啊!”陳夫人溫和地說,又朝站在身旁的錢孫愛點點頭:“孫愛,你也坐下。”

    錢孫愛很快就坐下了。他還是那樣蒼白、瘦弱。從一進門起,他就目不轉睛地瞅著柳如是,眼裡閃出狂喜的光,時時露出要同她說話的樣子。

    柳如是卻沒有坐。按照錢府的家規,在正室夫人面前,姨太太只能坐凳子,而不能坐椅子。凳子比椅子要矮一截,這無非是維護上下尊卑傳統之意。如今柳如是自然用不著去坐凳子,但是陳夫人招呼她坐下時,只是以“你”相稱,卻撩起了柳如是心中的憤慨。

    她早就發現,儘管自己口口聲聲稱陳夫人做“姐姐”,對方也不曾就此提出過異議,可是這個老太婆卻始終不肯回稱自己一聲“妹妹”。

    這常常使柳如是尖銳地、屈辱地想到:對方實際上仍然不肯承認彼此的平等地位,哪怕她嘴巴上並不這樣說……“咦,怎麼不坐?坐啊!”陳夫人催促說,她對於柳如是的躊躇顯然有點奇怪。

    “是呀!柳太太,太太讓你坐哩!”錢孫愛也熱心地幫腔。

    “哼,再不坐,她就會當我不敢呢!”柳如是想,只好憋著一口氣,在陳夫人右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這之後,為著保持一種起碼的家庭氣氛,她們開始談起天氣、柳如是這次隨錢謙益到蘇州去的見聞、車舟的勞頓,以及家中的一些瑣事等等。陳夫人的臉上始終掛著藹然的微笑,她耐心地聽著,從不打斷柳如是的述說。柳如是則顯得過分的興奮和快活,她用苛刻的、批評的口吻談到她所見到的一切,不斷地在談話中引進各種各樣深奧的典故和古人的名言,她還常常無緣無故地發笑,隨後就突然停下來。

    “昨天晚上老爺很晚才睡麼?”陳夫人不動聲色地問,回頭瞧了瞧寢室的門。

    柳如是斜了陳夫人一眼。“她為什麼總是擺出這副樣子?好像這府第裡惟有她才是名正言順的主子似的!”柳如是忿忿地想。

    為了表示對這種可恨的“尊嚴”的鄙視,她故意歇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回答:“昨天麼,老爺一回府就睡下了。嗯,他呀,就是這麼個怪脾氣,要麼不睡,要麼一睡就睡個沒完!我勸過他多少回,這樣不好,會傷身子的喲!當時,他還真聽了。可過得十天半月,又忘啦!”她頓了頓,瞟著陳夫人,“老爺這脾氣,姐姐還能不知道?”

    “是這樣的麼?我當真還不知道哩!”陳夫人老實地回答。

    “啊喲,姐姐這話可是在罵我了!”柳如是大驚小怪地嚷起來,“姐姐怎會不知道?若是姐姐說不知道,就是罵我隨口噴蛆了!”

    陳夫人怔了一下,隨即微微一笑:“怎麼會?這些年,都是你們服侍老爺。他的脾性兒怎樣,自然該是你們比我知道多些。”

    柳如是不做聲了。她眨眨眼睛,感到有點失望:“哦,她為什麼不生氣?我明明在挖苦她,難道她聽不出來?不,她是打心底裡瞧不起我!對啦,她是大家小姐,我不過是下賤的娼婦。她想必覺著,連同我生氣也有失她的金貴身份!”這樣一想,柳如是彷彿給人兜頭澆了一瓢冷水似的,呆住了。她茫然若失地瞅著陳夫人,漸漸現出一種絕望的、怨毒的神情。

    “老爺暫且不醒也好,有一樁事,我原要先與你商量的。”陳夫人說,彷彿沒有留意柳如是的神情。

    “……”

    “是這麼回事,三姨太她有過錯,得罪了你,我已經教訓過她了。聞得老爺也很生氣,要將她趕出去,讓她到城東老屋去祝這原也應該。只是乃念她服侍老爺十幾年,又有生養孫愛這份功勞。

    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想向你討個情,饒恕了她這一次,下次再犯,加倍責罰,我也決不維護於她。你瞧,這樣成不成?“陳夫人垂下眼睛,緩緩地說著。以她的身份,用這樣的口吻向柳如是說話,在旁人看來實在是低聲下氣得過分。站在旁邊的大丫環月容和兩個老媽子驚異地瞧著她,又望望柳如是,臉上都現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柳如是自然不會看不見這一點。本來,這件事她已經答應錢謙益暫且作罷,不過怕朱姨太知道後,愈加神氣起來,才一直故意拖著,不給她說清楚。至於陳夫人,她從孃家回來時,錢謙益同柳如是已經上了蘇州,自然也不知道。如今她顯然是聽了朱姨太的投訴,出面來說情的。不過,老太婆的這種態度和口氣,卻使柳如是十分惱火。“哼,你這是故意讓我難堪、出醜、下不來臺!我可不是傻瓜!”她想。

    於是冷笑一聲,說:“姐姐這話,我可是萬萬不敢承當!我是什麼人?怎敢如此大膽,起意要把三姨太攆出府去?縱然這大半年,我在老爺身邊的時候多些,但老爺的事情,我是一星半點也不敢過問。三姨太罵我、咒我,背地裡陰損我,我心裡不痛快,辯駁幾句也是有的。可是大婆小婆拌嘴鬥氣的事,哪戶人家少得了?吵過就算了,我可沒往心裡去。我也不知老爺要把三姨太趕出府去是何用意,眼見老爺火氣大了,嚇得想問也沒敢問。如今姐姐不知受了哪些個黑心瞎眼的丫頭媽子攛掇,突然來向我討情,真叫我吃驚不小!瞧這樣子,我豈非成了那輕賤狂妄、沒教沒養的人了?姐姐你心裡有氣,罵我、打我都行,可千萬別提這討情的事!”

    這一番話帶槍夾棒,既尖酸又決絕,聽得陳夫人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怔在那裡,沒有了主意。就連站在她身後的兩個老媽子也面面相覷,倒抽一口涼氣。最後,還是大丫環月容乖覺些,她悄悄扯了扯孫愛的衣袖,又努努嘴,意思是要他出面去說。

    錢孫愛自從見了柳如是,就時時想同她說話,只是插不上嘴。

    被月容提醒,他就忙不迭地跳起來,走到柳如是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說:“孩兒給柳太太請安。許久不見柳太太,柳太太可好?”

    柳如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問:“嗯,少爺有什麼事嗎?”

    錢孫愛興沖沖地說:“哦,沒……沒什麼,孩兒只是許久不見柳太太,心中想念得很。前些日子聽說柳太太身子欠安,孩兒一直擔心著,如今見柳太太好好兒的,孩兒就放心了!”

    錢孫愛這話說來謙卑有禮,一片真誠,倒使柳如是有點意外。

    她凝視著他,忽然微微一笑:“嗯,你口口聲聲喊我做太太,就不怕你三娘打爛你的小屁股?”

    “怕什麼!”孫愛臉紅了一下,隨即理直氣壯地說,“這是爹吩咐的,你是太太,我自然該這樣叫,沒錯!”

    柳如是點點頭,笑得更加柔和:“你不是再不進我這門了麼?

    怎麼今天又來啦?“

    “不,那是三娘不許我來,其實孩兒很想來的。今天是太太帶我來,她、她就攔不住啦!”

    “嗯,要是沒人帶,你就不敢來了?”

    錢孫愛猶豫了一下,他顯然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當看見柳如是微眯的眼睛現出輕蔑的神情時,他就情急起來:“不,我敢,誰說不敢?只要我喜歡,哼,誰也管不著我!”

    “這樣說,你是喜歡我噦?”

    “是……孩兒、孩兒,喜歡……”興奮得滿臉通紅的錢孫愛結結巴巴地說。

    “那麼,”柳如是歪著頭兒,高高地挺起胸脯,並且風騷地搖擺著腰肢,“你說說,喜歡我哪兒?唔?”

    “這個……孩兒,不,不知道……孩兒只是覺得……喜歡……”錢孫愛羞澀地瞧了柳如是一眼,低下頭去。可是,他立刻又抬起頭來,狂熱地盯著柳如是看。

    在同孫愛說話的當兒,柳如是一直暗暗注視著陳夫人的反應。

    當她發現這位自命高貴、循規蹈矩的可惡的老太婆,被自己的行為嚇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時,她嚐到了一種報復的、惡意的快感。

    “那麼,好吧。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回頭要好好打賞你!”柳如是終於結束道。她已經把陳夫人狠狠地捉弄了一番,並且親眼看見了對方的恐怖和慌亂,也就不想再理會錢孫愛了。

    錢孫愛卻不明白這一點,而且他又一次受到月容的催促。

    “娘,不要,孩兒不……什麼打賞,不要!孩兒只要你……一件事,答應我。”

    他語無倫次地說。

    “哎,什麼事?”

    “孩兒……呃,你若是真疼孩兒的話,求你向爹說,別把三娘趕出去。”

    柳如是怔了一下,頓時沉下了臉:“你這孩子真不懂事,剛才我不是說了嗎,這不關我的事!”

    “哦,關的,關的,我知道關的!我要你答應我!”錢孫愛一把揪住柳如是的衣袖,扭著身子,撒起嬌來。

    柳如是有點惱火了。她心想:“虧你這涎臉的孱頭剛才嘴巴子比糖還甜,老孃還當你真的向著我。原來你們都串通好了,來做戲給我看。哼,老孃豈是受人耍的角色。你便求到塌天,也休想我鬆口!”拿定主意,她就用力把袖子一掙,說:“你歪纏什麼!看把衣裳弄皺了,快快鬆手!”

    “不嘛,我要你答應我!”錢孫愛一邊說,一邊把袖子攥得更緊。

    柳如是當真生氣了,她瞪起眼睛,喝道:“混賬東西,你鬆手不鬆手?”

    錢孫愛猶疑了一下,但是柳如是先前的親呢態度顯然給他造成了錯覺。他不但不鬆手,反而大膽地把柳如是的胳膊抱祝“我不嘛,我……”然而,怒不可遏的柳如是不等他說下去,便揚起右手,“啪”地扇了他一記耳光。

    這一下,錢孫愛立即鬆了手。他後退兩步,呆呆地望著柳如是,臉上現出茫然、驚詫的神情,漸漸這神情變成恐怖。驀地,他尖叫一聲,轉過身去,發瘋似地推開趕過來保護他的月容以及另外兩個老媽子,飛奔出了門。兩個老媽子連聲叫喚著,也慌里慌張地奔了出去。

    這當兒,陳夫人早已站了起來。她氣得渾身直打哆嗦,指著柳如是,一迭聲地說:“你、你、你你……”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柳如是也滿臉通紅,她悻悻地理著衣袖,激怒地叫:“你們自己沒臉面,卻使出這等下作的詭計,支派個孩子來上陣,讓他捱打。

    這可是你們自招,怨不得誰!?

    陳夫人顯然完全不會對付這種無法無天的侍妾。她不知怎麼辦才好,半晌,才喘著氣說:“好,我、我找相公去!”

    “不用找了。我都聽見了!”一個低沉的嗓音說。大家驀然回過頭去。不知什麼時候,錢謙益已經披著一件長袍,臉色陰沉地站在寢室的門口。

    “古語說,‘國必自伐,然後人伐之。’家亦如此,必先自敗,然後人敗之!”

    他怒聲說,走出起居室來,“同是一個家中的人,尚且不能和睦相處,偏要爭鬥不休。你們說,這樣怎能抵擋外人的侵侮和欺凌,怎能應付非常之變?你們縱然不用為這種事操心,可是我要!

    你們還讓不讓我有片刻的安寧?啊!八⒒鸕睪鸞釁鵠矗俠韉氐勺懦路蛉恕?直到後者滿心委屈地低下頭去,掩著面孔倒在椅子裡,他才轉眼看看柳如是,發現她咬著唇兒,還在皺眉瞪眼地生氣,就放緩和了聲調,說:”現在,可不是爭閒氣、洩小忿的時候,須得和衷共濟,以渡難關——今天這事,我看就算了。朱姨娘嘛,還讓她留在府裡,可不准她再鬧!至於孫愛,年紀不小了,該懂點事了。

    連他也跟著混鬧,成什麼話!嗯,回頭叫他來見我!”

    二

    “不知老師枉顧,請恕弟子失迎之罪!”罷官在家的前戶科給事中瞿式耜,身穿禮服迎出大門外來,拱著手說。他那高大健壯的身軀微弓著,濃眉下面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專注地望著階下,長方形的臉上現出恭敬嚴肅的神情。

    這是錢謙益回到常熟之後半個月的一天下午,偏西的太陽從幽靜狹長的巷子上空照下來,把高大漂亮的瞿府門樓的影子,清晰地勾畫在大門對面的白粉影壁上,那影壁蓋著講究的瓦頂,還有雕磚鑲邊。

    剛剛從四人抬大轎裡走下來的錢謙益,聽見這熟悉的招呼,抬起了頭髮花白的腦袋,黝黑的臉上露出親暱的、幾乎是討好的笑容。

    “哎,太親翁,何必客氣!”他大聲說,迎上去,同趨步下階的主人行禮相見,“說真的,一路上我還叨唸著,怕你出門了呢!”

    “沒有。——二馮兄弟,還有云美、子長他們都來了,正在卿雲閣裡看字畫呢!”

    “噢,他們都來了麼?”

    “要是老師有事……”

    “沒事、沒事!我也是隨便走走。嗯,聽說你新近收到一幅趙子昂,我正想瞧瞧!”

    “是,請——”

    “請!”

    這樣說完之後,兩人便並肩朝宅子裡走去。

    在常熟城裡,瞿式耜可算是同錢謙益關係頂深的一個人。他不僅是錢氏早年的學生,而且他的孫女兒又許給了錢孫愛。論學業淵源,他該稱錢謙益做老師;論姻親關係,錢謙益卻得反過來尊他一聲“太親翁”。不單如此,他們還曾一起在朝共事,一起在崇禎二年被溫體仁排擠罷官;十多年間,他們同樣一直在家賦閒,得不到起用。前幾年,有個叫張漢儒的本地幫閒,秉承溫體仁的意旨,人京告發錢謙益在家貪肆不法,把瞿式耜也告了進去,結果師生二人又同時被捉拿進京,下獄問罪。

    幸而溫體仁很快就倒了臺,他們才逃過危難。因了這種種緣故,二人的關係,就確實非比一般。不過,瞿式耜生性鯁直,對錢謙益是恭敬而不阿諛。所以有些見不得人的事,錢謙益也避免找他商議。不過,既然落到了目前這種倒黴的境地,瞿家卻又成了錢謙益尋求慰藉的理想去處了。

    當錢謙益在瞿式耜的陪同下步入卿雲閣時,先到的幾位本地名流或坐或站,正在那裡指手畫腳地品評字畫。看見錢謙益進來,大家便住了口,一齊迎上來同他相見。這些名流,平時也都是錢府的常客,彼此熟悉得很。可是此刻錢謙益見到他們,卻不由自主感到有點心虛。“嗯,不知他們可已聽說那樁倒黴事?”他想,臉上盡力裝出從容鎮定的樣子,暗地裡卻十分注意每個人的神情。直到發現大家都沒有異常的表示時,他才稍稍放下心來。“畢竟是交往多年,所以……”於是,他開始分外熱情地同大家行禮、寒暄,側著耳朵傾聽每一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然後,帶著親切的微笑,回答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問題……“啊,牧老,你來,你來瞧這畫!他們說是宋徽宗,怎麼會是宋徽宗!”一個興沖沖的聲音驀地叫起來。那是一位名叫馮班的本地名士。他長著一個可笑的紅鼻子,和一雙狂熱的、醉醺醺的眼睛。

    禿而亮的腦門上歪扣著一頂半新不舊的方巾,下面露出亂蓬蓬的頭髮,直裰的胸前盡是星星點點的油汙酒跡。不過,別看他外表邋里邋遢,卻寫得一手好詩,對書法也頗有研究,在江南文壇上薄有名氣,與他哥哥馮舒並稱“常熟二馮”。

    “咦,牧老,你快過來瞧啊!”馮班又叫,不管錢謙益正同別人說話。

    “定遠,你總是火燒眉毛似的!”錢謙益微笑著責備說,離開了交談者,走到掛在牆上的一幅絹本宋畫跟前。

    這是一幅《芙蓉錦雞圖》:一枝盛開的木芙蓉自畫的左上方斜伸下來,枝上佇立著一隻羽毛璀璨的錦雞。它的重量把花枝壓得微微彎垂。一叢蕭疏的秋菊安排在畫的左下方,右上角則對稱地翩飛著一雙彩蝶。蝴蝶下面用瘦金書題著一首五言絕句: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

    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鷖.右下方靠邊署著:宣和殿御製並書錢謙益漫不經心地望著畫幅。這幅畫他在瞿式耜家裡已經看過多次,而且反覆討論過它的真偽。

    要在以往,他會立即說出自己的意見。不過此刻出於一種周到的考慮,他卻想給馮班一點面子。

    “定遠,你說這畫不是徽宗御筆,所據何來?”他側過頭問。

    “咦,牧老你瞧那首題詩,第一句,‘秋勁拒霜盛’的‘盛’字,顯系‘威’字之誤!此處下一‘盛’字,不惟平仄欠工,而且不通!須是‘威’字方詩意暢達,而且諧韻。豈有堂堂御筆,而荒謬不經若此!

    必系贗品而又出於極端下流無知者之手無疑!胺氚嗨怠笆ⅰ弊質俏笞鄭嫻共輝⒁獾健K呱鍁叭ピ僮邢蓋埔幌履鞘滋飠婕次⑿ζ鵠礎5膊渙⒖趟燈疲炊愕閫罰骸岸ㄔ兜幕安淮恚飠蛐聿⒎塹讕實壅婕!!?“喂,怎麼樣?怎麼樣?啊?”一直瞪大眼睛等他回答的馮班,興奮地跳起來,勝利地大叫。

    “可是……”“不過……”好幾個聲音同時表示不服氣。

    錢謙益擺擺手,讓他們安靜下來。

    “我說這畫並非道君真跡,是說可能如此。皆因宋時畫院中,確有畫師曾為道君代筆,所謂‘供御畫’便是。不過,倘若此畫果屬此類,則題詩內斷不致出現誤字。即使當時確有誤題,亦必不敢以之進呈天子,更不敢任其流傳,而必當即時毀去。”說到這裡,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望望大家,才又接著說,“其實,‘拒霜’,乃木芙蓉之別稱。‘拒霜盛’,是謂此花盛開。故‘盛’字並無不通。若改作‘威’字,反而不妥了……”這樣一說,持不同看法的幾個人都頻頻點頭。馮班卻像被人掐住了喉頸的公雞似的伸著脖子,瞪著眼睛,再也神氣不起來。

    “不過世上之事,陰差陽錯,未可以常理度之者正復不少,所以亦不能以此論定。”錢謙益瞧了一眼馮班,又補充說,“但我觀此畫布局嚴謹,賓主分明,疏密有致,色澤鮮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角上那叢不惹眼的小菊,亦搖曳多姿,刻意求工,故此畫縱非道君御筆,亦當系北宋院畫之精品——鄙人淺見如此,未知諸位以為如何?”

    這一席議論,說得大家都點頭稱是。只有馮班仍不服氣,他咕咕噥噥地說:“我瞧那錦雞就畫得差勁兒,怪模怪樣的,活像只斷頭雞!”

    這當兒,瞿式耜已經命人把《芙蓉錦雞圖》收起,親自從箱子裡挑了一幅,交給小廝掛上,一面對錢謙益說:“老師,這便是學生新近購得的那一幅趙子昂的《雙馬涉溪圖》了。”

    錢謙益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他忘了答瞿式耜的話,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瞧著牆上。只見畫軸在小廝手裡緩緩轉動著,首先露出一個仰著的馬頭,那用簡練遒勁而又富於變化的線條勾勒出的馬頭,筋肉畢現,鼻孔張開,眼睛裡閃射著桀驁不馴的光芒,端的是神采煥發,顧盼驚人。然後是健壯的脖頸、飛揚的鬃毛……第二匹馬出現了,那是一匹花驄馬。它正低著頭,頑強地向前行進,下面,是八條強有力的腿,或屈或伸,在一道寬闊湍急的溪澗上蹴踏起飛濺的水花……全場人都被這幅傑作的不尋常魅力吸引住了,靜靜地觀賞著,誰都沒有說話。

    錢謙益更是如醉如痴。他一會兒退得遠遠地拈著鬍子,眯起眼睛欣賞全貌,一會兒又走上前去,幾乎把鼻尖貼著畫面作細部的觀摩,許久,才連連點頭,嘆道:“神品,神品!”

    “若是老師喜愛,學生就此相贈。”瞿式耜說。

    錢謙益驀地一驚,忙不迭地回頭瞧著主人,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你說……”“學生想將此畫送給老師!”

    “啊,這、這、這如何使得!太親翁莫要作耍,不……這,我……”瞿式耜擺一擺手,淡然說:“區區一畫,何足掛齒!”說著,回頭吩咐小廝:“把這畫收拾好了,待會兒,給錢老爺送過去!”

    錢謙益不再推辭了,但是嘴裡仍然喃喃地說道:“罪過、罪過!”

    同時,斜起眼睛瞧著兩個小廝把畫收起來,裝進一隻長形的黃楊木盒子裡,另外放到一張單獨的桌子上,這才放了心似的,回過頭去,向主人深深地作揖稱謝。

    其他客人見了,也圍上來,帶著羨慕的神情,紛紛向錢謙益道賀。

    這時,一個聲音驀地叫起來:“啊喲,不得了!臭!臭不可聞!

    混賬,收起!聽見沒有?快收起!?

    大家吃驚地回過頭去,發現馮班站在一幅剛剛掛起來的書法跟前,用袖子拼命地捂著鼻子,另一隻手氣急敗壞地揮舞著,又跳又叫。大家好奇地走前一看,原來掛出來的是一幅宋代黃庭堅的自書詩《登快閣》。那書法蒼勁瘦硬,筆筆有力舉千鈞之勢,一望而知是幅精品。大家正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見馮班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他從人叢中一下子衝了出去,遠遠地站著,兀自掩鼻揮手,嗚嗚不休。

    眾人又驚奇又好笑。顧苓忍不住高聲問:“定遠兄,你這是怎麼了,莫非這又是那下流無知之徒弄出的贗品?”

    馮班遠遠地搖著頭,但又不肯把衣袖從鼻子上放下來。大家只聽見他咿咿唔唔地說著,卻聽不清他說什麼。這時,他的哥哥馮舒說話了。

    “小弟已知定遠之意——”他慢吞吞地說,“只是,他持論太偏,見解雖奇,卻有失忠恕溫厚之道。他一生志業,只怕就吃虧在這一點上!”說到這裡,他十分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卻停住了。這個馮舒,長得又高又瘦,性格同他的弟弟恰恰相反,說話行事總是慢條斯理,往往繞了半天圈子,還到不了點子上。大家都深知他的脾氣,明白催他也沒用,都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他還嗜酒如命,這就更不好了。”馮舒又說,仰起頭,瞧著屋樑,“比如去歲科考,他醉酒遲到,還侮辱宗師,結果,考了個六等……”聽見他這樣慢條斯理地揭著弟弟的短處,大家都暗暗好笑。

    馮班遠遠聽著,眼睛瞪圓了,他忽然把袖子放下來,大聲說:“不用你說!我說!”

    馮舒頓住了,他把目光從屋樑轉移到弟弟身上,“你說,自然我就不用說了。”

    他同意道,於是,重新退到一旁,不再開口了。

    “列位,小弟平生論詩,第一等討厭的,便是那勞什子江西派!”

    馮班氣呼呼地說,“江西之體,大抵有如農夫之指掌、驢夫之腳跟,本臭硬可憎,卻自誇什麼‘強蔣!又如老僧婺女之床蓆,奇臭惱人,卻自誇什麼‘孤高’!

    再如老嫗之教新婦、塾師之訓弟子,語言面目,無不可厭,卻自考什麼‘我正經’!

    這個姓黃的老傢伙,乃是江西派第一個奇臭可憎之人。不意今日覿面相逢,卻不是老大的晦氣!”馮班說完,又把鼻子掩上了。

    大家忍不住笑起來。孫永祚打趣說:“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馮定遠,卻被江西派嚇得只差沒跳牆而走!”

    馮班搖頭說:“冒犯了天地,不過粉身碎骨而已;碰上江西派,卻教人如墮糞窖,五臟翻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黃老頭兒萬一有再起之日,我必遠避,否則別尋生計,永不作有韻之語!”

    瞿式耜微笑說:“既然定遠兄如此說,這幅字竟是再也掛不得了,快快收起!”

    待到小廝把字幅取下,重新收藏好,馮班才走回來,嘆著氣說:“經此番濁臭一衝,必損我三日詩思!”

    在這番鬧騰的當兒,錢謙益一直沒有插話。因為他的整個心思,都關注在那幅趙子昂的《雙馬涉溪圖》上了。從馮班逃開去的一刻起,他就退坐在一張花梨木圈椅上,臉上雖然也跟著大家一起微笑,眼梢卻不住地往擱著畫匣的方向瞄,恨不得立即就把那幅現在已經屬於他的寶貝抱回家去,關起門來細細地重新欣賞。只是考慮到禮貌,他才勉強忍住了。好容易捱到關於黃庭堅和江西詩派的這場風波告一段落,他就站起來,準備告辭。然而,這時候,瞿府的一名家人揚著拜帖,走進來稟告說:“許大相公求見,說有要事馬上面陳錢老爺!”

    這位許大相公,名叫許雋,是本縣的一名老秀才。因為會寫幾句詩,尤其善於把眼前的事物七拼八湊地弄進詩句中,造成一種離奇滑稽意味,使人讀來,往往忍俊不禁,所以錢謙益平日同他也時有來往。如今聽說他巴巴地追蹤到瞿府來,說有什麼要事相告,倒教錢謙益吃了一驚。他回頭望了望大家,只好暫時打消告辭的念頭,重新坐下來。

    許雋很快就出現了。他頭髮花白,戴著一頂舊氈帽,一身玄色布直裰洗得發白,右邊袖子的手肘處還打了個大補釘,腳下一雙舊黑布鞋有好幾處都脫了線,露出白襪子。不過,他的表情卻十分神氣,紅撲撲的一張臉,寬顴骨、獅子鼻,走路時微昂著頭,大搖大擺,顯出目空一切的樣子。

    “哦!牧老,你原來躲在這兒快活,卻叫我好找!”許雋氣咻咻地叫,同大家行過禮,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茶!”他大聲說,不客氣地瞅瞅瞿式耜。

    瞿式耜朝小廝做了個手勢,茶端來了。許雋接過,一口喝乾,用袖子擦擦鬍子,這才像喘過了一口氣。

    “牧老,這江南的士習,是越來越不成話了!”他說。

    “啊,怎麼?”

    “他們造作謠言,無事生非,由來已久,這也罷了。可是,這一回競造到你老哥頭上,你說可氣不可氣!哼,還虧他們是復社!”

    聽了這話,大家都不由得“氨了一聲。錢謙益的臉卻一下子紅了,他動了動嘴巴,想說句什麼,可是終於沒有勇氣說出口。

    “前幾日,弟上姑蘇去了一趟,”許雋接著說,顯然沒有發現錢謙益的神情異常,“那一天,閒著無事,便到書坊走走,想揀兩本新選的墨卷,卻碰到兩個方巾朋友在那裡閒講。弟起始也沒在意,後來聽他提到牧老,便留了心。誰知不聽猶可,一聽,真差點沒給他氣死!歉霾恢切輾交故切脹艫男⌒笊涸斐鮃歡溫烊齷訓鈉嫖爬矗的晾先綰甕├鎦芨罄洗ǎ胩嬡鈐埠7縛眩躚苤僭Α⒊露ㄉ鍍疲廈盼首鎩K檔沒盍釹鄭酚薪槭隆J塹芷還鍁巴紓擔骸蹦晾鮮俏業睦嫌眩頤翹焯煸諞豢槎趺淳兔惶嫡饈攏磕忝強煒轂兆歟壞腦詿宋廴飼灝祝‘誰知那兩個小畜生笑嘻嘻地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如今這事江南各府縣都傳遍了!可不是我們隨口亂道!恰⑺腔顧擔骸扒晾嚇率竅餚敫笙敕枇耍宰齔穌獾仁呂矗晾希闥擔飪善瞬黃耍?許雋這麼沒遮沒攔地一口氣說下來,客人當中像馮氏兄弟這些不知情的,都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彷彿聽到了什麼海外奇談。至於瞿式耜、顧苓、孫永祚等人,或者是參與其事,或者多少聽到點風聲,只是礙於情面,在錢謙益面前裝作一無所知,這時都不禁變了臉色,擔心地窺伺著錢老頭兒的神情,估計他立即就會暴跳起來,大發雷霆。

    然而,出乎意料,錢謙益卻沒有這樣。他只是呆呆地望著許雋,眼睛露出絕望的、黯然的神情,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終於,他低下頭去,喃喃地說:“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當然不是!”被這個驚人的消息唬住了的馮班,忽然跳起來,高聲大叫,“他們憑什麼這樣誣賴人,可惡!牧老,不要怕,有我馮班在,決不容那夥無恥之徒胡作非為!”他奔向許雋,“伯彥兄,你說,那兩個混賬畜生是誰,我明兒就上姑蘇去找他算賬!我要……”他還要說下去,可是瞿式耜做了個手勢,把他攔住了。瞿式耜走到錢謙益跟前,沉默了一下,說:“至人之慮,自非群愚所能省知。

    老師德高望重,難免為居心叵測之徒側目,是以蛾眉招謗,古今同慨。然而亦無非蚍蜉撼樹,適足見其不自量而已!何況如今國事蜩螗,已不堪問!不出數年,當有大變。老師正無須與彼輩爭一日之短長。依學生之見,不如暫且仍作東山高臥,靜以觀變。直待九重詔下,登車攬轡,拯社稷、濟蒼生,猶未為晚!敖幼牛塑摺⑺鎘漓褚滄吖矗吡θ拔俊G嫻男那檎獠怕嬲沽艘壞恪?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已是垂暮之年,什麼拯社稷、濟蒼生,此生是不敢企望了!

    但求能優遊林下,讀書養性,清清靜靜地過上幾年,也就心滿意足了。只是,唉……”“哦,說到讀書養性,牧老的拂水山莊,那可是第一等的!”顧苓連忙湊趣說,“都道‘徐家戲子瞿家園’,乃系我常熟二美,可是學生總覺著,拂水山莊只須稍加修葺,只怕未必便讓稼老專美呢!”

    瞿式耜也說:“我那個破園子算什麼!不過枉得虛名罷咧!被人一個勁兒地起鬨,也真想花點功夫把它修一修。前些日子我已經著人到留都去請計無否來幫我踏勘,若是老師想修拂水山莊,到時便讓他一塊兒瞧瞧!”

    錢謙益抬頭瞧瞧瞿式耜,又瞧瞧顧苓,卻沒有做聲。他適才那番“讀書養性”的話,本來是聊以解嘲的敷衍話,現在被他們煞有介事地一說,倒提醒了他,覺得這也不失為忘卻眼前處境的一種辦法。他若有所悟地捋著鬍子,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三

    “老爹,老爺現在書房裡,命你去見他。”李寶走進賬房間來說。

    被稱做老爹的那個人——錢府的大管家何思虞從賬本上抬起頭來,用躲藏在白眉毛底下的一雙銳利的眼睛瞧著來人:“嗯,什麼事?”

    李寶搖搖頭,賠著笑臉說:“只是請老爹即刻過去。”

    “好。”何思虞說,重新低下頭去。“你瞧好了——”他伸出一隻乾枯彎曲的、戴著嵌綠玉金指環的手,指著賬本,對鼻樑上架著玳瑁眼鏡的賬房先生說,“這些,還有這些,你都好生再盤一下。怎麼會只剩這一點兒?虧得太多了,這樣不成!懂嗎?好,回頭我再來。”

    說完,他就直起身子,疑惑地瞅了一眼還在等候他的李寶,向外走去。李寶連忙跟著他。

    “老爹,老爹!”

    “啊?”何思虞沒有回頭。

    “我那——”李寶急急趕上來,“我那五兩銀子,老爹跟鄒老爹說了麼?”

    “還沒哩!”

    “可是、可是聽說就這幾日,船便出海了呀!”

    “慌什麼,還沒定呢!再說,你那幾兩銀子,鄒老爹未必就瞧得上眼!”

    “怎麼?”

    “你也不想想,他現賃著二三十號海鰍船,哪一次出海,不是三萬五萬的生意。

    區區五兩銀子,在你自以為老大一筆幫襯,但到他手裡,不算你一股吧,不行;算你一股吧,他還真嫌零碎費事!”

    “可是……”

    “算了!你想發外洋財,過幾年再說。那五兩銀子,回頭你來拿回去!”何思虞斷然地說。

    這之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走了一段路,何思虞斜眼瞅了瞅李寶,見他耷拉著腦袋,噘著嘴巴,一副不樂意的樣子,便微微一笑:“小夥子,你想混幾兩銀子討媳婦兒,何必非得往通番貿易上打主意?那可是風險買賣,我是為你好,怕你賠不起喲!你如今既進了這錢府的大門,又承老爺看得起,讓你早晚跟著他,這便是你這輩子的財氣到了!今後只要你乖覺些,我自會把些門道來慢慢點撥你!”

    李寶抬起頭,呆呆地瞧著眯著眼睛、在他旁邊傲然而行的瘦小老頭兒。漸漸地,他臉上的神情發生了變化,一絲希冀的、貪婪的光芒在他眼睛裡閃動起來。突然,他大步跨到何思虞的跟前,“撲通”跪下去。

    “老爹在上,今後老爹便是我的乾爹!李寶如若負心背義,天地不容!”

    何思虞左右瞧了一下,連忙把李寶扯起來,“傻小子,誰讓你在半路上來這一套!”他低聲責備說。於是,兩人繼續往前走。

    “嗯,這樣吧,”何思虞沉默了一陣子,終於說道,“眼下有一樁現成的買賣,不過,做得成做不成,就瞧你的本事了。”

    “啊,乾爹請講!”李寶驚喜地睜大眼睛。

    “我問你,老爺跟前,你說話能到什麼地步?”

    “這個……”

    “好,這我不管。我只告訴你,現在下房裡,正鎖著兩個人,一個是金花橋頭的機戶王之善,一個是小東門外竹木行的張勝。王之善六年前借去銀子五十兩,到今年連本帶利該還一百九十兩;張勝五年前借銀三十兩,到今年該還一百零二兩。

    但二人至今分文未還。前兩日我說起,老爺很生氣,命人把他們叫來,責罵了一頓,關在下房裡,說是一日不還清,就一日不放人。昨天這兩家央人來向我求情,說是情願各出五兩銀子贖人。現在,你如能說通老爺放了他們,這十兩銀子,我分文不取,全數歸你。如何?”

    “啊!”李寶的眼睛驀地發亮了,可是隨即又擔心地咕嚕,“只是,只是不知老爺答應不答應。”

    “我不是說了嗎,那就看你的本事噦!”何思虞冷冷地說。這之後,他就閉上嘴巴,再也不談它了。

    當何思虞登上榮木樓,踏人匪齋的時候,錢謙益正站在書房中央,望著牆上的《耦耕堂讀書圖》出神。那是不久前柳如是在蘇州畫的一幅畫,雖不甚工,卻頗饒淡遠之致。錢謙益為著討柳如是的歡心,特意命人精工裝裱後,拿來掛在書房裡。

    聽見何思虞的腳步聲,錢謙益很快地轉過身來。他點點頭,算是回答對方的行禮,隨即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嗯,我讓你帶我的信去見何先生,這事辦了麼?”

    “稟老爺,已經去過。”何思虞恭敬地回答,從袖子裡摸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這是何相公的覆信,請老爺過目。”

    “唔,可是你親自去的?——他可應允?”錢謙益一邊拆信,一邊問。

    “是小人親自去的。只是何相公一味推卻,說他才疏學淺,萬萬不能與黃陶庵先生相比,生怕教不好,耽誤了少爺的前程。”

    錢謙益草草看了一下信,把它扔在一邊:“哼,我豈不知黃陶庵無人能及。只是他已辭館而去,我再三苦留,卻留他不住,又有什麼辦法?總不能讓少爺天天這麼荒廢著!你——明兒再去一趟,替我反覆道達懇聘之意,請何先生務必應允。”

    “是!”

    “嗯,你坐!”錢謙益擺了擺手。但是,等何思虞告了坐,用半個屁股在一張凳子上就座了之後,他並沒有立即說話,卻轉過臉去,又對牆上那幅《耦耕堂讀書圖》出起神來。

    “你說,這拂水山莊,若是重加修葺,所費須得幾何?”他沉思地問。

    “啊,老爺想重修拂水山莊?”

    “嗯,”錢謙益點點頭,“我打算把它下點功夫修修好,待弄得像個樣子之後,就搬到那邊去,關起門來,清清靜靜讀幾年書。”他瞧了瞧何思虞,見對方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提高了聲音,像是解釋又像是訓斥似地說,“息影田園,讀書養性,乃是我的素志!好多年前,我就與程松圓訂下此約,無奈雜務紛擾,未能如願。如今松老已經作古,這歸隱讀書之約,我卻不曾暫忘。”

    “是!”何思虞拱手應諾著,遲疑一下,問,“只不知老爺之意,是小修?中修?還是大修?”

    “不修則已,要修就得像樣點——便是大修,如何?”

    “這,只怕須得六七千金之數。”

    錢謙益仰起頭來,考慮了一會兒,斜瞅著何思虞:“當真要這麼多?”

    何思虞的表情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稟老爺,這還是往少裡估的,老爺不信……”“好,六七千就六七千!”錢謙益下決心地說,“回頭,你先找人通盤算一算,擬出個大概單子。待過幾天我親自踏勘之後再定。”

    “是。不過……”

    “什麼?”

    “六七千兩銀子數目非小,眼下家中的賬面已經很緊,只怕……”“又是拿不出來!是不是?”錢謙益不耐煩地打斷他,“不就是修個園子這麼點事,偏你有許多推搪!”他生氣地說。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老爺賜示良策。”

    錢謙益冷笑說:“我有什麼良策?良策該由你們去想!”說完,他隨手拿起案頭的一本書,打算就此結束這番談話。

    何思虞本能地站起來,卻拖延著不走。他低頭站了片刻,為難地說:“啟稟老爺,非是小人……這幾年家中的情形,老爺是知道的……”錢謙益睜大眼睛瞧了他一會,突然把手中的書重重一放,霍地站起來,怒聲說:“我知道!我還知道這幾年你著實撈了一把!”

    這句話果然見效。何思虞哆嗦一下,畏縮地抬起眼睛。

    “有沒有?你說!有沒有?嗯?”錢謙益厲聲追問。

    何思虞“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叩下頭去:“求老爺息怒,小人知錯了,小人不該頂撞老爺,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錢謙益一聲不響。直到何思虞快要把腦門碰破了,他才悻悻地說:“去吧!園子的事,過幾天我可得問你!”

    何思虞得了這一句話,才如獲大赦地爬起來,卻不敢抬頭,道了謝之後,就連忙退了出去。

    錢謙益重新拿起書本,舉到眼前,隨即又放下了。他倒揹著手,開始在室內徘徊起來,心裡很不愉快。近幾年,由於吃了一場大官司,加上為著迎娶柳如是、謀畫起用、陳夫人許願重修佛寺等等,著實花了不少銀子,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另一方面,去年江南一場大旱,弄到赤地千里,餓殍載道,手中自白捏著幾千畝良田,租子卻全收不上來;加上各地兵荒馬亂,道路不通,雖有七八間商號,也是連年虧損,難以支撐;特別是去年與人搭夥出海貿易遇上風暴,一下子漂沒了三艘滿載貨物的雙桅大船,其中一艘又恰恰是自己佔的大股……這一切,他也是知道的。可是若說他大半輩子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這一份家產,幾年工夫就虧空到連六七千兩銀子都拿不出來的地步,他還真有點不怎麼信。前些日子,他也曾親自查看過賬本。

    賬面上倒寫得清清楚楚,瞧不出什麼破綻。不過,他知道,像何思虞這種老奸巨猾的家奴,作弊營私的辦法多得很,而且上下左右都是暗中串通好了的,一切漏洞都堵得嚴嚴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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