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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分離

    蘇珊-尼珀雖然不像太陽昇起得那麼早,但天一亮就起床了。這位年輕的少女的非常敏銳的黑眼睛裡含著抑鬱,因此減少了幾分光澤,而且使人想起,它們跟平時的情形不一樣,有時是閉著的。這兩隻眼睛看去還很腫大,好像昨天夜裡一直在哭泣似的。可是尼珀決沒有灰心喪氣,而是非常生氣勃勃、大膽潑辣,好像振作起全部精神,要去完成什麼豐功偉業似的。這甚至可以從她的比平時緊貼得多和整潔得多的衣服中看得出來,也可以從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時偶爾猛晃一下腦袋的動作中看得出來,那動作有力地表明瞭她的決心。

    總之,她已下定了決心,一個抱負不凡的決心,這就是:排除艱險,深入到董貝先生面前,單獨跟那位先生談一談。

    “我曾時常說過,我將會這樣做的,”那天早上她用威脅的神氣對自己說道,同時把腦袋猛晃了好多次,“現在我-就-要這樣做了!”

    蘇珊-尼珀激勵著自己,以她特有的機敏去完成這個大膽冒險的計劃,整個上午在門廳裡和樓梯上轉來轉去,沒有找到一個有利的機會可以下手。她根本沒有被這種失利所挫敗,這實際上倒相反起了一種刺激的作用,使她更加鼓起勇氣,絲毫沒有減卻警惕性。終於,到了傍晚的時候,她發現她的不共戴天的敵人皮普欽太太藉口昨天坐了一整夜,這時正在自己的房間裡打瞌睡;她還發現董貝先生這時正躺在沙發上,身旁沒人侍候。

    尼珀這次不是猛晃了一下腦袋,而是整個身子都猛晃了一下,然後踮著腳尖,走到董貝先生門口,敲了敲門。“進來!”董貝先生說道。蘇珊最後又猛晃了一下身子,來鼓起自己的勇氣,然後走進去董貝先生正在注視著爐火,驚奇地看了一下走進房間裡來的人,並用胳膊把身子略略支起一點。尼珀行了個屈膝禮。

    “你需要什麼?”董貝先生問道。

    “對不起,先生,我想跟您談談。”

    董貝先生動了動嘴唇,彷彿在重複說這幾個字;可是他似乎對這位年輕女人放肆無禮的態度詫異得不知所措,連也發不出來了。

    “我是您家的女用人,先生,”蘇珊-尼珀就像平時那樣快嘴快舌地說道,“我在這裡已經十二年了,一直在服侍我的小女主人弗洛伊小姐,我初到這裡來的時候她話還講不清楚,當理查茲大嫂是這裡的新用人的時候我已經是個老用人了,我可能不是梅索沙來姆①,但我已經不是個抱在懷裡的娃娃了。”——

    ①梅索沙來姆(Meethosalem):舊約聖經中傳說活了969歲的人。

    董貝先生用胳膊支著,欠起身來,看看她,對這一篇開場白性的事實陳述沒有發表意見。

    “世界上沒有哪一位小姐像我的小姐那樣可親可愛的了,先生,”蘇珊說道,“我比什麼人都瞭解這一點,因為我看到她處於悲痛的時候,也看到她處於快樂的時候(她的快樂是不多的),我看到她跟她弟弟在一起的時候,也看到她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而有的人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她,我對有的人和對所有的人說,是的,我說!”這時黑眼睛搖搖頭,輕輕地跺跺腳;“我說,弗洛伊小姐是世界上最可親可愛的天使,先生,讓他們把我撕得粉碎吧,把我撕得越碎我越要這樣說,雖然我可能不是福克斯書中的殉難者。”①——

    ①約翰-福克斯(JohnFoxe,1516-1587年)於1663年發表了《最近這些災難日子裡的偉跡與豐碑》(ActsandMonumentsofTheseLatterandPerillousDays》一書,以生動和論戰的筆觸敘述新教徒從十四世紀到瑪麗一世在位這一時期所受的磨難;此書在英國清教徒家庭中傳誦甚廣,是除《聖經》之外最受珍愛的書;它的通俗名稱為《殉教者書》(TheBookofMartyrs)。

    董貝先生摔傷以後臉色本已發白,這時由於憤怒與驚訝變得更加蒼白;他的眼睛直盯著說話的人,那副神態就彷彿在責備他的眼睛和耳朵在欺騙他似的。

    “任何人都不能不真誠與忠實地對待弗洛伊小姐,”蘇珊繼續說道,“我不自誇我服務了十二年有什麼功勞,因為我愛她——是的,我可以對有的人和對所有的人這樣說!”這時黑眼睛又搖搖頭,又輕輕地跺跺腳,抑制著自己不哭泣;“可是真誠與忠實的服務使我有權利說出我希望說的話,說出我應當說和現在就要說的話,不管這話是對還是錯!”

    “你想要做什麼,女人!”董貝先生向她怒瞪著眼睛,說道,“你怎麼敢這樣?”

    “我想要做什麼,先生?我只是想恭恭敬敬地,毫不冒犯地,但卻開誠佈公地把話說出來,至於我怎麼敢這樣,我也不明白,但我確實是敢!”蘇珊說道,“唉!您不瞭解我的小姐,先生您真是不瞭解,如果您瞭解的話,那麼您就決不會這樣不瞭解她的。”

    董貝先生勃然大怒,伸手去拉鈴繩,可是在壁爐這邊沒有鈴繩,而沒有別人幫助,他又不能站起來走到另一邊去。尼珀眼快,立刻看出他束手無策的狀態,現在,正像她後來所說的,她覺得她已經把他掌握在她手中了。

    “弗洛伊小姐,”蘇珊-尼珀說道,“是世界上最忠誠、最耐性、最孝順、最漂亮的女兒,先生,任何一位先生,即使把英國最高貴最有錢的先生加起來才抵得上他那樣高貴和有錢,也決不會不因為她而感到自豪,他將會感到自豪也應當感到自豪。如果他真正瞭解她的價值的話,那麼他就會寧願為了她而逐漸失去他的高貴身份和財產,並穿著破爛的衣服挨門逐戶去乞討,而不願給她溫柔的心帶來這樣沉重的悲傷的,我在這屋子裡親眼看到她的心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啊!我對有的人並對所有的人都這樣說。”蘇珊-尼珀高聲喊道,一邊突然淚流滿臉地痛哭起來。

    “女人,”董貝先生喊道,“離開這房間!”

    “請原諒,先生,即使我要丟掉我的職務,丟掉這個我幹了這麼多年,見識了許許多多事情的職務,我現在也不走,”堅定的尼珀回答道,“雖然我希望您千萬別為了這樣的原因這樣狠心地把我從弗洛伊小姐的身邊打發走!是的,我沒有把話說完是不會走的。我可能不是一位印度寡婦,①先生,我現在不是也不想成為印度寡婦,但是一旦我下定決心把我自己活活燒死,我是會這樣做的!我已下定決心繼續把我的話說完!”——

    ①按照古時印度的風俗習慣,在丈夫死後的火葬柴堆上要把寡婦活活燒死。

    這一點,蘇珊-尼珀臉上的表情並不比她的言語表達得不清楚。

    “在您家服務的所有僕人中,先生,”黑眼睛繼續說道,“沒有一位像我這樣老是害怕您的,我大膽地告訴您,我曾經幾百次幾百次想跟您談談,不過以前總是下不了決心,但是昨天夜裡我終於下定決心了,您可以相信我這些話是說得多麼真誠。”

    董貝先生火冒三丈,又動手去抓那不在近旁的鈴繩,由於抓不到鈴繩,他就揪自己的頭髮,這比沒有抓住什麼總強一些。

    “我看到,”蘇珊-尼珀說道,“弗洛伊小姐還完全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嘗夠了艱辛,那時她是個多麼可愛多麼耐性的孩子啊,即使是最好的婦女也可以仿效她的榜樣,我看見她一夜又一夜地坐到深夜,幫助有病的弟弟準備功課,我看見她在其他時候——有的人很瞭解這是在什麼時候——幫助他守護他,我看見她在得不到鼓勵得不到幫助的情況下長大成為一位姑娘,謝天謝地!這是她所結交的每一位朋友感到體面和感到自豪的。我看見她受到了冷酷無情的冷落,劇烈地感到痛苦——我對有的人並對所有的人這樣說,我已經這樣說了!——而她卻從來不說一個字,可是即使一個人要低三下四地恭恭敬敬地對待比她高超的人的話,那也並不是說她要崇拜一個雕像呀,我要說出這一點並且必須說出這一點!”

    “有人嗎?”董貝先生大聲喊道,“男僕人在哪裡?女僕人在哪裡?難道這裡一個人也沒有了嗎?”

    “昨天夜晚我離開我親愛的小姐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可是她還沒有上床睡覺,”蘇珊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繼續說下去,“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您病了先生而她卻不知道您病得多重,這一點就足以使她變得多麼可憐了,我也親眼看到她是多麼可憐。我可能不是孔雀,但是我有眼睛——我坐在我自己的房間裡,心想她可能感到寂寞需要我,我看見她偷偷地下了樓走到這個門口,就彷彿看看她的親爸爸是一件犯罪的事情似的,然後她又偷偷地回去,走到寂靜的客廳裡,在那裡哭起來,哭得我簡直-都-不忍心聽下去。我-不-能忍心聽下去,”蘇珊-尼珀抹抹她的黑眼睛,毫不畏懼地注視著董貝先生怒氣衝衝的臉孔,說道,“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哭,我已經聽過好多好多次了!您不瞭解您親生的女兒,先生,您不明白您做了什麼事,先生,我對有的人並對所有的人說,”蘇珊-尼珀最後衝動地大聲喊叫道,“這是罪孽深重的、可恥的事情!”

    “噯呀,不得了!”傳來了皮普欽太太的喊聲;穿著黑色邦巴辛毛葛衣服的秘魯礦的女人昂首闊步地走進了房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珊向皮普欽太太送去了一個眼神,這種眼神是她們初次相識時她特意為她而創造出來的;她讓董貝先生來回答。

    “怎麼回事?”董貝先生幾乎唾沫紛飛地重複問道,“怎麼回事,夫人?您是主管這個房屋的,有責任把這個家管得有條不紊,您確實有理由提出這個問題。您知道這個女人嗎?”

    “我知道她不是個好玩藝兒,先生,”皮普欽太太用哭喪的說道,“你怎麼敢到這裡來,你這輕佻的賤貨?你給我滾!”

    可是剛強不屈的尼珀只是向皮普欽太太奉送了另一個眼神,一動不動地繼續站在那裡。

    “夫人,”董貝先生說道,“聽任這一類人放肆地進來跟-我談話,一位上層社會的高貴人物在他自己的公館裡,在他自己的房間裡竟居然被他的女僕人魯莽無禮地教訓起來,您還能說是在管家嗎?”

    “說得對,先生,”皮普欽太太回答道,她那冷酷無情的灰色眼睛中閃射出復仇的火焰,“我非常抱歉,沒有比這更不成體統的事了,沒有比這更無法無天、超越理性的事了。不過我不得不遺憾地指出,先生,這個年輕女人是很難管束的。她被董貝小姐慣壞了,誰的話她都不聽。你明白,你就是這樣的,”皮普欽太太對蘇珊-尼珀搖著頭,苛刻地說道,“真不害臊,你這輕佻的賤貨!快給我滾!”

    “在為我服務的人們當中,您如果發現有誰難以管束,皮普欽太太,”董貝先生又轉向壁爐,說道,“我想,您知道該怎麼處理他們。您知道您在這裡是幹什麼的嗎?把她帶走!”

    “先生,我知道該怎麼辦,”皮普欽太太回答道,“當然我將會這麼辦的。蘇珊-尼珀,”她怒氣衝衝、特別急躁無禮地對著她說道,“我預先通知你,從現在起一個月以後你就被解僱了。”

    “哦,真的嗎?”蘇珊高傲地回答道。

    “是的,”皮普欽太太回答道,“別朝我發笑,你這發瘋的姑娘,要不就把你發笑的原因說出來!你這一分鐘就給我滾!”

    “我這分鐘就走,這一點你別擔心,”能言善辯的尼珀說道,“我在這屋子裡侍候我的小姐已有十二年,在姓皮普欽的向我發出解僱通知以後,我不會在這裡再待一個鐘頭,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皮太太。”

    “我們終於把這臭垃圾給清除掉了!”怒氣沖天的老太太說道,“快滾吧,要不我就命令把你拽出去!”

    “我感到安慰的是,”蘇珊回過頭去看著董貝先生,說道,“今天我把好久以前就應當說出的真實情況說出來了,這些話不論說多少次也不會嫌多,不論怎麼說也不會嫌太直率,而且沒有哪一位皮普欽——我希望她們人數不多——(這時皮普欽太太十分兇狠地喊了一聲,“給我滾!”,尼珀姑娘則重新向她送去一個眼神)能取消我已經說了的話,雖然這些皮普欽在整整一年時間裡從上午十點鐘起一直到夜裡十二點鐘為止,一直沒休沒止地發出解僱的警告,最後終於精疲力盡而死去,那時候倒將是個真正歡樂的節日哩!”

    尼珀姑娘說完這些話之後,在她的仇人的跟隨下,走出了房間,十分莊嚴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忿怒的皮普欽氣得喘不過氣來,然後她在她的一些箱子中間坐下,開始哭起來。

    不久,她就被門外皮普欽太太的從這軟弱的狀態中喚醒,結果是很有益於身心和振奮精神的。

    “那條厚顏無恥的母狗,”兇惡的皮普欽太太說道,“打算接受解僱呢還是不打算接受?”

    尼珀姑娘從房間裡回答道,她所說的那條厚顏無恥的母狗不在這個房間,那條母狗姓皮普欽,到女管家房間裡去可以找到。

    “你這不懂規矩的婊子!”皮普欽太太回罵道,一邊卡嗒卡嗒地轉動著門把,“這分鐘就給我滾!立刻就收拾你的東西!

    你怎麼敢這樣對一位過過好日子的貴夫人說話?”

    尼珀姑娘從她的城堡中回答道,她真為那些讓皮普欽太太過過的好日子惋惜,就她來說,她認為,這一年當中最壞的日子已經離這位太太不遠了,只不過這些最壞的日子對這位太太來說還是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你不必麻煩自己在我的門口吵吵鬧鬧,”蘇珊-尼珀說道,“也不要用你的眼睛把鑰匙孔弄髒了。我正在收拾東西,我就走,我這個口頭宣誓是你想要的,你拿去吧。”

    這位未亡人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眉飛色舞,表示十分滿意,一邊對輕佻的小賤貨這一類人,特別是在董貝小姐把她們慣壞以後的種種缺點發表了一番評論,一邊回去準備尼珀的工資。在這之後,尼珀忙著把箱子收拾妥貼,以便可以立刻尊嚴地動身;在這整個時間裡,她想到弗洛倫斯,一直在傷心地哭泣著。

    她所哀憐的對象不久就來到她的身邊,因為整個屋子裡很快就傳遍了這個消息:蘇珊-尼珀跟皮普欽太太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們兩人都上訴到董貝先生那裡,在董貝先生的房間裡發生了一場前所未見的大吵大鬧;蘇珊要離開這裡了。弗洛倫斯發現這些眾說紛紜的傳說中的最後部分十分真實,因為當她走進房間的時候,蘇珊已經鎖好最後一隻箱子,戴著帽子坐在上面。

    “蘇珊!”弗洛倫斯喊道,“您要離開我了嗎!您!”

    “哎呀,看在老天爺的面上,弗洛伊小姐,”蘇珊哭泣著,說道,“一句話也別跟我說,要不我就在皮-皮-皮-皮普欽她們面前丟了臉了,弗洛伊小姐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們看到我哭!”

    “蘇珊!”弗洛倫斯說道,“我親愛的,我的老朋友!我沒有您該怎麼辦哪!您能忍心就這樣走了嗎?”

    “不-不-不-不,我親愛的寶貝弗洛伊小姐,我確實不忍心,”蘇珊哭泣著,“可是沒有辦法,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小姐,我確實已經盡了我的責任。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是迫不得已,只好這樣了。我不能封住自己的嘴,要不我就將永遠離不開您了,我的親愛的,而我最終還是不能不走的,不要跟我說話吧,弗洛伊小姐,因為我雖然是相當堅定的,但我畢竟不是大理石門柱呀,我親愛的寶貝。”

    “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弗洛倫斯說道,“難道你不想告訴我嗎?”因為這時蘇珊搖搖頭。

    “不-不-不,我親愛的,”蘇珊回答道,“別問我吧,因為我不應該說,不論您做什麼,千萬別去替我說情,讓我留下來,因為這是辦不到的,而只會使您自己受委屈,因此讓上帝保佑您吧,我的寶貝小姐,在這許多年頭裡我所做的一切不好的事情,我所發的一切脾氣,都請您原諒吧!”

    蘇珊真心誠意地提出這個請求之後,緊緊地擁抱著她的女主人。

    “我親愛的,有許多人可以當您的女僕人,她們將會高興周到地真誠地侍候您,”蘇珊說道,“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像我這樣情深意厚地為您服務,沒有一個人能像我這樣熱愛您,這是我可以安慰自己的。再-再-見吧,我可愛的弗洛伊小姐!”

    “您到那裡去呢,蘇珊?”她的哭泣著的女主人問道。

    “小姐我在鄉下有一位哥哥——是埃塞克斯①的農民,”——

    ①埃塞克斯(Essex):英格蘭東南部的郡,東濱北海,南界泰晤士河口。

    心碎腸斷的尼珀說道,“他飼養了許多奶-奶-奶牛和豬,我將搭乘驛車去,在他那裡住——住下,別替我操心,因為我在儲蓄銀行裡還存有一筆錢,我親愛的,現在還不需要再去找一份工作,那是我現在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的,我的心肝女主人!”蘇珊說完之後悲痛地大哭起來,幸好皮普欽太太在樓下談話的把這給打斷了。蘇珊一聽到那,就把紅腫的眼睛擦乾,可憐地裝出快活的樣子,呼喚託林森先生去給她僱馬車,並幫她把箱子搬到樓下去。

    弗洛倫斯臉色蒼白,心情焦急,悲痛,由於害怕會造成她父親和他的妻子(她的嚴厲的、憤怒的臉幾分鐘前對她來說還是一種警告)之間新的分裂,還擔心她本人已經在某些方面不知不覺地跟她多年的僕人和朋友的解僱有關係,所以甚至這時她也不敢進行徒勞無益的干涉,只是哭泣著跟著下了樓,到了伊迪絲的化妝室中;蘇珊到那裡去是向她行屈膝禮,進行告別的。

    “好了,這裡是馬車,這裡是箱子,快給我滾吧,滾!”皮普欽太太在同一個時刻來到這裡,說道,“請原諒,夫人,不過董貝先生的命令是不容違抗的。”

    伊迪絲坐著,她的侍女正在給她梳頭——她將出去參加晚晏——,這時她臉上保持著傲慢的神色,絲毫也不理睬。

    “這是你的錢,”皮普欽太太說道,她在執行她的制度時和在回憶礦上的情形時,習慣於對僕人們逞兇肆虐,就像她在布賴頓時對那些在她那裡吃飯和住宿的年輕人逞兇肆虐的情形一樣;比瑟斯通少爺曾被惹得怒氣永久不消;“你愈早離開這屋子愈好。”

    蘇珊連向皮普欽太太送一次專屬於她的眼神的精神也沒有;她向董貝夫人行了一個屈膝禮(董貝夫人默默無言地點了一下頭,她的眼睛避開了除弗洛倫斯以外的任何人),然後在臨別前最後一次地緊抱著她的年輕的女主人,並接受了她的年輕的女主人的臨別擁抱。可憐的蘇珊心緒萬分激動,又堅決忍住不哭,唯恐發出一點哭聲會使皮普欽太太聽了開心得意;在這緊急關頭她臉上的表情呈現出極不尋常的種種變化,真是前所未有。

    “請原諒,小姐,”託林森先生提著箱子站在門口,對弗洛倫斯說道,“圖茨先生在會客室裡;他向您問候,並想打聽一下戴奧吉尼斯和他的女主人好嗎。”

    弗洛倫斯像閃電一般迅速溜出房間,急急忙忙地下了樓。圖茨先生穿著極為華麗的服裝,在樓下正在猜疑她是否可能會來,心情焦躁不安,很急促地呼吸著。

    “啊,您好,董貝小姐,”圖茨先生說道,“哎喲我的天哪!”

    這最後的驚喊聲是由於圖茨先生看到弗洛倫斯臉上悲痛的神色,感到深切的憂慮而發出的;這立即使他中斷了吃吃的笑聲,變成了悲觀絕望的化身。

    “親愛的圖茨先生,”弗洛倫斯說道,“您對我很友好,又很正直,所以我相信我可以請您幫個忙。”

    “董貝小姐,”圖茨先生回答道,“您只要說出一件事我可以效勞的,您就——您就會恢復我的胃口,”圖茨先生感傷地說道,“我已好久沒有胃口了。”

    “蘇珊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是與我相識最久的一位老朋友;她突然要離開這裡了,而且是孤零零一個人離開,可憐的女孩子。她回到鄉下的家裡去。我是不是可以勞駕您照顧她一下,把她送上驛車?”

    “董貝小姐,”圖茨先生回答道,“您確實使我感到榮幸,這也是您對我的厚道。這證明您信任我,雖然在這之前我在布賴頓的行為真是十足像個畜牲——”

    “是的,”弗洛倫斯急忙打斷他,說道,“不——別去想那件事吧。這麼說,您肯費神去——走一走?並且當她走出門的時候,您去迎接她?謝您一千次!您使我寬心不少。她將不會覺得自己很孤獨淒涼了。您不知道我是多麼感謝您,我把您看作是一位多麼好的朋友!”弗洛倫斯懷著一片真心誠意,一次又一次地感謝他,圖茨先生也懷著他的一片真心誠意,急忙離開了——不過是向後退著走的,為的是一眼也不離開她,直到看不見為止。

    弗洛倫斯看見可憐的蘇珊在前廳裡,皮普欽太太把她驅趕到那裡;戴奧吉尼斯在她身邊跳躍著,並竭盡全力威嚇著皮普欽太太;他向她的邦巴辛毛葛裙子猛撲過去,而且一聽到她的就痛苦地嗥叫著,因為這位可敬的老媼引起他胸中極大的、深切的嫌惡;這時候弗洛倫斯沒有勇氣走出去。但是她看著蘇珊和周圍的僕人們一一握手,向她這個居住多年的老家環視了一次;她還看到戴奧吉尼斯跳出去追趕馬車,想跟著它跑;他怎麼也不能理解,他對馬車裡的那位女乘客不再擁有任何親近的權利了。接著,公館的門關上了,剛才的忙亂過去了,弗洛倫斯的眼淚簌簌地流下,她為失去老朋友而哭泣著,這位老朋友是誰也不能代替的。誰也不能。誰也不能。

    圖茨先生是一位忠實可靠的人,他在轉瞬之間就攔住這輛單馬篷車,對蘇珊-尼珀說明了他所受託的任務。蘇珊聽到以後,比剛才更大聲地哭了起來。

    “以我的靈魂和身體發誓,”圖茨先生在她身旁坐下,說道,“我同情您!說實話,並以我的榮譽發誓,您對您自己的感情還不比我瞭解得更清楚。我不能想象,有什麼事能比離開董貝小姐更可怕的了。”

    蘇珊這時縱情痛哭,看到她那悲傷的情景真是令人感動。

    “我說,”圖茨先生說道,“別這樣!您知道,至少我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辦,圖茨先生?”蘇珊哭著問道。

    “唔,到我家去,先吃一頓晚飯再上路,”圖茨先生說道。

    “我家的廚娘是一位品格極為高尚的婦女——心地極為慈善,她一定會高高興興地把您照料得十分舒適如意。她的兒子,”圖茨先生補充介紹道,“在慈善學校中受過教育,後來在一個火藥工廠中被炸死了。”

    蘇珊接受了這個善良的邀請,圖茨先生把她一直送到他的住所;上面提到的那位大嬸和鬥雞先生在這裡迎接他們。那位大嬸完全跟圖茨先生介紹的情形一樣。鬥雞先生起初看到馬車裡有一位小姐,還以為他先前的建議終於被採納,董貝先生已被打得直不起腰來,董貝小姐已被誘拐到這裡來了。這位先生使尼珀姑娘相當吃驚,因為他被拉基-博伊打敗之後,面貌受到極大的損毀,進入社交界時很難使看到的人感到舒服。鬥雞把他所吃到的苦頭歸咎於他在拳鬥過程中,頭不幸很快被夾在對方腋下,在這之後,拉基狠狠地打了他一拳,把他往地上猛地一擲。但是從這次偉大競賽的已經公佈的記錄來看,拉基-博伊一開始就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去打,鬥雞被打在身上,被打得鼻青眼腫,被接連速擊,逼得他搖搖晃晃,高聲哭叫,還受到了好多類似的苦楚,直到最後被徹底制服為止。

    蘇珊在十分好客的氣氛中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之後,乘坐了另一輛單馬篷車到驛車車站去;圖茨先生跟先前一樣,跟她並排坐在車子裡。鬥雞則坐在馬車伕的座位上;雖然他憑他道義上的影響和英雄主義的品格,對他們這幾位同行的人可能增添了不小的光彩,不過就他的外表來說,因為他的臉上貼滿了膏藥,因此未必能成為他們美麗的裝飾。但是鬥雞先生暗地裡發過誓,在他還不能把一個酒吧的招牌和不動產弄到手可以經營它之前,他決不離開圖茨先生(圖茨先生暗地裡卻很想擺脫他)。由於他雄心勃勃地想進入這個行業,並儘早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他覺得他必須先讓他周圍的人厭惡他在場。

    蘇珊乘坐的夜間的驛車立刻就要開動了。圖茨先生攙扶她進去、坐好以後,一直遲疑不決地在窗口磨蹭著不走,直到馬車伕準備爬上座位的時候,他才站在車子的臺階上,把臉孔探進去(從燈光中可以看到他臉上那焦慮的、困窘的神色),語無倫次地說道:

    “我說,蘇珊!董貝小姐,您知道——”

    “是的,先生。”

    “您認為她會——您知道——嗯?”

    “請原諒,圖茨先生,”蘇珊說道,“您的話我沒聽明白。”

    “您認為她能不能,您知道——不是說現在立刻就,而是說以後——過很久以後——終於——會——會愛我嗎,您知道?就是這!”可憐的圖茨先生說道。

    “啊,不會!”蘇珊搖搖頭,回答道,“我要說那是永遠不會的。永遠——不會!”

    “謝謝您!”圖茨先生說道,“這無關緊要。再見。這無關緊要,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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