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您最順從的僕人,先生,”少校說道,“他媽的,先生,我的朋友董貝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很高興見到您。”
“卡克,”董貝先生解釋道,“白格斯托克少校陪同我遊覽,跟我交談,我對他無限感激。白格斯托克少校給我幫了很大的忙,卡克。”
經理卡克先生手中握著帽子,剛剛到達萊明頓,並剛剛被介紹給少校;他向少校顯露出上下兩排的全部牙齒,說他相信,他能不揣冒昧地衷心感謝他在改善董貝先生的神色和精神上取得了十分顯著的效果。
“說實在的,先生,”少校回答道,“用不著感謝我,因為這是件雙方相互受益的事情。像我們的朋友董貝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先生,”少校放低了嗓門說道,但是沒有低到使那位先生聽不到,“他總是在無意之間就能促使他的朋友進步,變得高尚起來的,先生;他——董貝先生增強和激勵著一個人的道德本性。”
卡克先生對這些話連聲贊同。他增強和激勵著一個人的道德本性,正是這樣!這正是他就要脫口說出的話。
“但是,先生,”少校接著說道,“當我的朋友董貝跟您談到白格斯托克少校時,我卻必須懇求允許我把他和您糾正糾正。他指的是直率的喬,先生——喬埃-白——喬希-白格斯托克——約瑟夫——粗魯和堅強的老喬,先生。我願為您效勞。”
卡克先生對少校極為友好的態度,以及卡克先生對他粗魯、堅強和直率的讚賞,都從卡克先生的每顆牙齒中閃現出來。
“現在,先生,”少校說道,“您和董貝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商量啦。”
“不,不,少校,”董貝先生說道。
“董貝,”少校堅決不同意地說道,“我很明白,像您這樣傑出的人物——商業界的鉅子,是不應該受到打擾的。您的每一秒鐘都是寶貴的。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再見吧。在這段時間裡,老約瑟夫就避開了。卡克先生,吃晚飯的時間是七點正。”
少校說完這些話之後,臉上露出極為揚揚得意的表情,離開了。但他立即又在門口探進頭來說:
“請原諒,董貝,您有什麼話需要我轉告她們的?”
董貝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向那位殷勤有禮、掌握了他的商業秘密的人稍稍看了一眼,然後拜託少校向她們轉致他的問候。
“哎呀,先生”少校說,“您得說點更熱情的話才好呢,要不老喬就不會受到熱烈的歡迎了。”
“那麼,少校,就請向她們轉致我的敬意吧!”董貝先生回答道。
“他媽的,先生,”少校滑稽地搖晃著他的肩膀和肥厚的雙頰,說道,“您得表示更熱情一些才好呵。”
“那麼,少校,您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董貝先生說道。
“我們的朋友是狡猾的,先生,狡猾的,魔鬼一般的狡猾,”少校在門口轉過頭來直盯著卡克,說道,“白格斯托克也是這樣,”但是少校在吃吃笑著的中間停了下來,伸直了身子,拍拍胸膛,莊重地說道,“董貝,我真羨慕您的感情,上帝保佑您!”然後他離開了。
“您一定覺得這位先生是一位很能開心解悶的人,”卡克先生在他的身後露出牙齒,說道。
“確實是這樣,”董貝先生說道。
“他在這裡無疑是有朋友的,”卡克先生繼續說道,“我從他的話中知道,您在這裡經常參加社交活動;您可知道,”他令人討厭地微笑著,“您經常參加社交活動,我真是高興極了。”
董貝先生捻轉著錶鏈子,並輕輕地搖晃著腦袋,對這位地位僅次於他的助手所顯示的關心表示感謝。
“您生來就是屬於社會的人,”卡克說道,“在我所認識的人們當中,從性格和地位來說,您都是最適合於進入社會開展活動的。您可知道,您過去竟這麼長久地和社會保持著一定距離,我一直感到驚奇!”
“我有我的理由,卡克。我是個獨立門戶,不求助於他人的人,所以我對社會漠不關心,但是您本人是位有出色社交才能的人,因此就更容易感到驚奇了。”
“哦,我!”那一位敏捷地用自我貶低的口吻回答道,“像我這樣的人那是完全另外一碼事。我根本不能和您相比。”
董貝先生把手伸向領帶,下巴縮在裡面,咳嗽了一聲,然後站在那裡,向他忠實的朋友和奴僕默默地看了幾秒鐘。
“卡克,”董貝先生終於說道,他這時的表情就彷彿是嚥下對他的喉嚨有些過大的什麼東西似的,“我將高興把您介紹給我的——介紹給少校的朋友們。她們是很使人感到愉快的人們。”
“我想他們當中也有女士吧,”圓滑的經理旁敲側擊地問道。
“他們全是,——就是說,她們兩人全是女士,”董貝先生回答道。
“只有兩人嗎?”卡克笑嘻嘻地問道。
“只有兩人。我在這裡只是到她們的住所裡去拜訪過,沒有結識其他什麼人。”
“也許是姐妹倆吧?”卡克問道。
“母親和女兒,”董貝先生回答道。
董貝先生低下眼睛,又把領帶整整好,這時候經理卡克先生笑嘻嘻的臉容,沒有經過任何過渡階段,突然一下子轉變成目不轉睛、皺眉蹙額的臉容,眼光全神貫注地細細觀察著董貝先生的臉,並露出醜惡的譏笑。當董貝先生抬起眼睛的時候,卡克先生的臉孔又以同樣敏捷的速度恢復了原來的表情,向他露出全部牙床。
“謝謝您的好意,”卡克說道,“我將高興認識她們。說到女兒,使我想起,我見到過董貝小姐呢。”
血流突然湧上了董貝先生的臉。
“我冒昧地去看望了她,”卡克說道,“問她有什麼事要交我辦的,可是很不幸,除了——除了她的親切的愛之外,我沒能給她帶來別的東西。”
這真像狼一般的臉孔啊!當他的眼光碰到了董貝先生的眼光時,從他張開的嘴巴中甚至可以看到那火熱的舌頭!
“公司裡的業務情況怎麼樣?”那一位先生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問道;在沉默的時間中,卡克先生取出了一些便函和其他文件、票據。
“生意很清淡,”卡克回答道,“總的來說,我們最近運氣不像往常那樣好,不過這對於您來說沒什麼要緊。勞埃德商船協會①認為‘兒子和繼承人’已經沉沒了。幸好它從龍骨到桅頂都是保了險的。”——
①勞埃德商船協會:倫敦當時經營海上保險業和船舶檢查註冊的一個團體。
“卡克,”董貝先生把一把椅子移近身邊,說道,“我不能說那位年輕人蓋伊曾給我留下好印象。”
“也沒有給我留下好印象,”經理插話道。
“可是,”董貝先生沒有注意到他的插話,繼續說道,“我真願他當初沒有乘這條船,當初沒有派他去就好了。”
“真可惜,您當初沒早講,是吧?”卡克冷冷地回答道,“不過,我想,到頭來這倒會是件好事。我確實認為,到頭來這倒會是件好事。我跟您說過沒有,董貝小姐與我本人相互間還有著一點類似信任的關係呢?”
“沒有,”董貝先生嚴厲地說道。
“我毫不懷疑,”卡克在一段令人難忘的沉默之後繼續說道,“不論蓋伊現在在什麼地方,他待在那個地方總比在這裡待在家中要好得多。如果我處在,或者能處在您的地位的話,我將對這種情況感到滿意。我本人是很滿意的。董貝小姐年輕,輕信,如果她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作為您的女兒,也許還不夠高傲。當然,這算不了什麼。您跟我核對一下這些帳目好嗎?”
董貝先生沒有彎下身子去看那些攤在面前的帳單,而是往後仰靠在椅子中,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經理的臉。經理眼皮稍稍抬起一點,假裝看著數字,而不去催促他的老闆。他毫不掩飾他是出於對董貝先生體帖入微和有意不傷害他的感情才假裝成這樣子的;董貝先生坐在那裡看著他的時候,明白他是有意關照他;他覺得,如果不是為了這一點,這位深受他信任的卡克本會說出更多更多的話的,但是董貝先生太高傲了,他不會請求他說。他在業務上也經常這樣。董貝先生的眼光逐漸鬆弛下來,他的注意力開始轉移到面前的票據上面;但是他在埋頭研究的過程中經常停下來,重新看著卡克先生;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卡克先生就像先前一樣,表露出他的殷勤,給他的老闆留下了愈來愈深刻的印象。
他們就這樣忙著業務;在經理的巧妙的引導下,董貝先生心中對可憐的弗洛倫斯產生和滋長著憤怒的思想,它正取代著往常對她冷酷的厭惡;就正在這些時候,被萊明頓老太太們所稱頌的白格斯托克少校,正沿著街道有蔭影的一邊邁著步子,去向斯丘頓夫人進行一次上午的拜訪;本地人手裡拿著那些通常的隨身用品,跟隨在他後面;當少校到達克利奧佩特拉的閨房時,正是中午,所以他幸運地看到他的女王像平時一樣坐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面對著一杯咖啡;為了使她能得到舒適的休息,房間被窗簾遮蔽得十分陰暗,在她身旁侍候的威瑟斯就像一個侍童的幽靈一樣,朦朧不明地浮現出身形。
“什麼討厭的東西進來了?”斯丘頓夫人說道,“我不能容忍它。不管你是誰,快滾開!”
“夫人,您不會忍心把喬-白攆走的!”少校在中途停下,抗議道,手杖掛在他的肩膀上。
“啊,是你呀,是嗎?好吧,我改變主意,可以讓你進來。”
克利奧佩特拉說道。
於是,少校就走進來,到了沙發旁邊,把她可愛的手壓到他的嘴唇上。
“坐吧,”克利奧佩特拉沒精打采地搖著扇子,說道,“坐得遠些,不要太挨近我,因為今天下午我虛弱得要命,感覺非常靈敏。你身上有一股太陽氣。你簡直就跟從熱帶跑來的人一樣。”
“確實,夫人,”少校說道,“過去有一段時候,約瑟夫-白格斯托克曾經被太陽炙烤過,燙出過水泡;那時候,夫人,在西印度群島溫室般炎熱的氣溫下,他不由得不茁壯成長;當時大家都以花這個外號來稱呼他。在那些日子裡,夫人,誰也不知道白格斯托克,但大家都知道花——我們的花。花現在多少有些枯萎了,夫人,”少校說道,一邊坐到一張椅子裡,他比他殘酷的神所指定的那張椅子要近好多,“可是它仍然是一株頑強的植物,就像常綠樹一樣四季長青。”
這時少校在房間黑暗光線的掩護下,閉上一隻眼睛,像啞劇中的丑角一樣搖晃著腦袋,他在揚揚得意之中也許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於中風的邊緣。
“格蘭傑夫人在哪裡?”克利奧佩特拉問她的童僕。
威瑟斯說,他猜想她在她自己的房間裡。
“很好,”斯丘頓夫人說道,“你出去吧,把門關上,我有事。”
威瑟斯走開以後,斯丘頓夫人身體沒有移動,只是有氣無力地把頭轉向少校,問他,他的朋友怎麼樣?
“夫人,”少校喉嚨裡滑稽地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回答道,“就一個處在他這種境況中的人來說,董貝總算還不錯。夫人,他目前的情況已到了危急萬分的地步。他神魂顛倒了!董貝,他已經神魂顛倒了!”少校喊道,“他已經被刺傷得體無完膚了。”
克利奧佩特拉向少校敏銳地看了一眼,這和她接著講話時假裝的慢聲慢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白格斯托克少校,雖然我對世界瞭解得很少,(我對我缺乏經驗並不真正感到遺憾,因為我擔心這世界是個虛偽的地方,充滿了使人難受的陳規舊習;這裡,大自然受到輕視,也很少聽到心的音樂,心靈的表露,以及所有那些富於真正詩意的東西),可是我不會誤會你話中的含意。你的話是暗指伊迪絲——我無比親愛的孩子。”斯丘頓夫人用食指沿著眉毛移動著,說道,“你的這些話使最溫柔的心絃在有力地顫動!”
“夫人,”少校回答道,“坦率一直是白格斯托克家族的特點。您的話說對了。喬承認這一點。”
“你所暗指的這一點,”克利奧佩特拉繼續說道,“將會涉及我們可悲地墮落的本性很容易產生的那最令人感動的、最驚心動魄的和最神聖的情感,至少也是這些最優美的情感中的一種。”
少校把手放到嘴唇上,向克利奧佩特拉送去一個飛吻,彷彿要指明這正是她所談到的情感。
“我覺得我虛弱無力。我覺得我缺乏在這種時刻應該能支持住一位母親——不說是一個家長的精力,”斯丘頓夫人用她手絹飾有花邊的邊緣抹了抹嘴唇,說道,“但是在談到這個對我最親愛的伊迪絲非常重要的問題時,我不能不感覺到要昏過去似的。不過話說回來,壞傢伙,既然你已經大膽地提到了它,既然它已經造成我極度的痛苦,”斯丘頓夫人用扇子觸了觸她的左脅,“我將不會逃避我的責任。”
少校在陰暗光線的掩護下,躊躇滿志,得意揚揚,來回搖晃著他那發青的臉,並眨著龍蝦眼,直到後來他呼哧呼哧地一陣陣喘起氣來,因此在他的女朋友能繼續說話之前,他不得不站起身來,在房間裡轉了一、兩圈。
“董貝先生十分客氣,”斯丘頓夫人終於恢復了說話能力之後,說道,“好多個星期之前跟你,我親愛的少校,一道到這裡來拜訪我們,使我們感到光榮之至。我承認——請允許我坦率地說——,我是個易受衝動的人,可以說,我的心就好像亮在外面似的。我對我的弱點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敵人也不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可是我並不後悔;我寧肯不要被冰冷無情的世界凍僵,對這責怪我倒是心安理得,處之泰然的。”
斯丘頓夫人整了整領子,捏了捏瘦削的喉嚨,使它表面光滑些,然後十分揚揚自得地繼續說道:
“我接待董貝先生感到無比高興(我相信,我最親愛的伊迪絲也一樣)。作為你的一個朋友,我親愛的少校,我們很自然地事先就對他產生了好感。我覺得,我看到董貝先生充滿了善良的心意,這是使人極能振奮精神的。”
“董貝先生現在什麼心也沒有了,夫人,”少校說道。
“壞蛋!”斯丘頓夫人沒精打采地看著他說,“請別吱聲!”
“喬-白一個字也不說了,夫人,”少校說道。
“董貝先生後來就不斷到這裡來拜訪,”克利奧佩特拉揉平臉頰上的紅粉,繼續說道,“也許是發現我們純樸和自然的風格中有什麼吸引力吧——因為在自然中總是有一種魅力的——它是很引人入勝的——,他成了我們每天晚上小小聚會中的一員。當初我決沒想到我會揹負起這可怕的責任,那時候我鼓勵董貝先生——”
“上這裡來隨便串串門,夫人,”白格斯托克少校提示說。
“粗野的人!”斯丘頓夫人說,“你猜對了我的意思,但使用了討厭的語言。”
這時斯丘頓夫人把胳膊肘擱在身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用她認為優美和合適的姿態垂下手腕,懸吊著扇子來回擺動,一邊說話一邊讚賞著她自己的手。
“當我逐漸明白真相的時候,”她裝腔作勢地說道,“我所忍受過的痛苦真是太可怕了,我不想去細細說它;我的整個一生都跟我最親愛的伊迪絲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我美麗的寶貝孩子,自從那極討人喜歡的人兒格蘭傑死去以後,她簡直把心也給掩藏起來了;看到她的容顏一天天地改變,真是世界上最令人傷心的事情。”
如果人們從那最傷心的痛苦對斯丘頓夫人所產生的影響來判斷的話,那麼她的世界並不是很難於忍受的,不過這只是順便說說而已。
“人們都說,”斯丘頓夫人傻笑著說道,“我生活中十全十美的的珍珠伊迪絲像我。我相信,我們確實是相像的。”
“世界上有一個人永遠也不會承認有誰能像你,夫人,”少校說,“這個人的名字就是老喬-白格斯托克。”
克利奧佩特拉裝著要用扇子打破馬屁精的腦袋,但卻又發了慈悲心,對他微笑著,繼續說道:
“如果我迷人的女兒繼承了我的什麼優點的話,壞東西!”壞東西是指少校,“那麼她也繼承了我的傻脾氣。她有著強烈的性格——人們說我的性格也是很強烈的,雖然我不相信——,但是她一旦被感動了,她是極容易動心和敏感的。當我看到她憔悴下去的時候,我的心情是什麼滋味啊!它簡直要毀了我。”
少校向前伸出他的雙下巴,表示安慰地噘著發青的嘴唇,假裝出極為深切的同情。
“我們之間存在的信任:心靈的自由發展和思想感情的盡情傾吐,”斯丘頓夫人說道,“想起來真是動人。我們像是姐妹倆,而不像媽媽和女兒。”
“喬-白就有這樣的看法,”少校說道,“喬-白已講過五萬次了!”
“別插嘴,粗魯的人!”克利奧佩特拉說,“當我發現有一個問題我們避開不談的時候,我的心情是什麼滋味啊!在我們中間懸隔著一道——該叫什麼——鴻溝。我的天真樸實的伊迪絲要變成我的模樣了!自然,這是最沉痛難忍的心情。”
少校離開他的椅子,坐到挨近小桌子的那一張中。
“一天又一天,我看到了這一點,我親愛的少校,”斯丘頓夫人繼續說道,“一天又一天,我感覺到了這一點。一小時又一小時,我責備自己,過分的信任,過分的無猜無疑,它已造成了如此痛苦的結果;差不多一分鐘又一分鐘,我希望董貝先生會自己來解釋,並解除我遭受的痛苦,這痛苦真使我精疲力竭。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親愛的少校。我深深地悔恨——小心別打破咖啡杯子,你這笨手笨腳的人——我最親愛的伊迪絲是個已經改變了的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我可以跟哪位好人商量。”
斯丘頓夫人曾經好多次採用,現在終於完全採用了溫柔和信任的語氣,白格斯托克少校也許受到這種語氣的鼓勵,就把手伸過小桌子,斜眼看著說道:
“跟喬商量吧,夫人。”
“既然這樣,你這討厭的怪物,”克利奧佩特拉把一隻手遞給少校,用另一隻手中拿著的扇子輕輕地敲打他的指節,說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談談?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為什麼你不跟我談談這方面的事?”
少校哈哈大笑,吻了吻她伸給他的手,又連連不停地哈哈大笑。
“董貝先生是不是像我所認為的心地真誠善良的人?”有氣無力的克利奧佩特拉親切地說道,“你認為他是真心實意的嗎?我親愛的少校?你認為需要跟他說說還是聽他自便?現在請告訴我,親愛的人,你的意見怎麼樣?”
“我們要不要讓他去跟伊迪絲-格蘭傑結婚呢,夫人?”少校聲音嘶啞地吃吃笑道。
“莫名其妙的東西!”克利奧佩特拉舉起扇子去打少校的鼻子,說道,“我們怎麼能讓他去結婚?”
“我說,夫人,我們要不要讓他去跟伊迪絲-格蘭傑結婚?”少校又吃吃地笑道。
斯丘頓夫人沒有答話,而是十分調皮、十分快活地向少校微笑著;這位好色的軍官認為這是對自己的挑引,本想在她非常紅的嘴唇上印上一個親吻的,可是她卻以十分可愛的、少女般的敏捷勁兒,用扇子擋住了。她這麼做,也許是由於羞怯,但也許是由於她害怕嘴唇上塗染上的色澤會受到損害。
“夫人,”少校說道,“董貝是個人人想開採的金礦。”
“啊,你這滿身銅臭的勢利小人!”克利奧佩特拉輕輕地尖聲喊道,“真叫我毛骨悚然。”
“夫人,”少校伸長脖子,睜大眼睛,繼續說道,“董貝是真心實意的。約瑟夫這樣說;白格斯托克知道這一點。喬-白正把他引到這一步。聽憑董貝自己去吧,夫人。董貝是穩能到手的。你就跟過去一樣行事好了,不要別的。請相信喬-白會把事情辦到底的。”
“你真的這樣想嗎,我親愛的少校?”克利奧佩特拉問道。她雖然是一副沒精打采的姿態,但卻很機警、很敏銳地逼視著他。
“絕對是真的,夫人,”少校回答道,“世上無雙的克利奧佩特拉和她的安東尼-白格斯托克在伊迪絲-董貝富麗堂皇的公館中享受財富時,將會經常得意揚揚地談到這一點。夫人,董貝的左右手,”少校在吃吃的笑聲中突然停住,一本正經地說道,“已經到這裡來了。”
“今天早上?”克利奧佩特拉問道。
“今天早上,夫人,”少校回答道,“董貝曾經焦急地等待著他的來到,夫人,這說明了——請相信喬-白的話,因為喬是魔鬼般狡猾的人,”少校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鼻子,並眯縫著一隻眼睛,這並沒有改善他天生的美容,“這說明了董貝希望他得知這個消息,不用他告訴他或跟他商量。因為,夫人,”少校說,“董貝就跟魔王一樣驕傲。”
“這是個可愛的性格,”斯丘頓夫人吐字不清地說道,“它使人想起了我最親愛的伊迪絲。”
“唔,夫人,”少校說,“我已經作出了一些暗示,那位左右手明白了,我將再作出一些暗示,直到那天來到為止。董貝今天早上建議明天乘車到沃裡克城堡①和凱尼爾沃思②去遊覽,動身之前先跟我們一起吃早飯。我是替他來送請柬的。您肯不肯賞光,夫人?”少校說,當他取出一張短箋時,他臉上揚揚得意,露出狡猾的神氣,氣都喘不過來;這張短箋是煩請白格斯托克少校轉交給尊敬的斯丘頓夫人的;在這張短箋中,她的永遠忠實的保羅-董貝懇求她和她和藹可親的、多才多藝的女兒同意參加這次建議中的遊覽。在附言中,這同一位永遠忠實的保羅-董貝請求她向格蘭傑夫人轉致他的問候——
①沃裡克(Warwick):英格蘭沃裡克郡的一個城鎮,以古城堡著名;該城堡規模宏大,結構完整,收藏有精美繪畫和兵器。
②凱尼爾沃思(Kenilworth):也是英格蘭沃裡克郡的一個城鎮。
“別說話!”克利奧佩特拉突然說道,“伊迪絲!”
這位可愛的母親在發出這個驚叫聲之後又重新裝出那副沒有精神、裝腔作勢的神態,這種情景簡直是不可能描寫的;因為她從來沒有拋開過這個神態,大概除了墳墓之外,不論在其他任何地方她都不想,也不可能拋開這個神態的。但是她在臉孔、聲音或神態中曾經在片刻間暴露出她曾經認真懷有一種目的或微弱地承認她懷有那個目的(不論這目的是高尚的或邪惡的),而當伊迪絲走進房間的時候,她就急急忙忙地驅除掉她曾一時暴露出的所有這些神色的任何陰影,懶洋洋地斜靠在長沙發上,又是原先那極為沒精打采和有氣無力的神態。
伊迪絲十分美麗和莊嚴,但卻又十分冷淡和拒人於千里之外。她對白格斯托克少校幾乎沒打招呼,向母親敏銳地看了一眼之後,把一個窗子的窗簾拉開,在窗前坐下,望著外面。
“我最親愛的伊迪絲,”斯丘頓夫人說道,“你這些時候待在哪裡?我多麼想看到你呀,我親愛的。”
“你剛才說你有事,所以我就沒進來,”她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這對老喬太殘酷無情了,夫人,”少校以他特有的殷勤說道。
“是很殘酷無情,我知道,”她仍然望著外面,說道,說話時不動聲色,十分傲慢;少校十分狼狽,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
“我親愛的伊迪絲,”她的母親慢聲慢氣地說道,“你知道,白格斯托克少校總的來說,是世界上最沒用、最討厭的人——”
“媽媽,完全不必採用這種講話方式,”伊迪絲回過頭來說道,“這裡就我們三個人。我們彼此瞭解。”
她俊俏的臉上平平靜靜地顯露出的輕蔑表情(對她自己的輕蔑顯然並不比對他們的少)十分強烈和深刻,因此她母親原先發出的傻笑,儘管是習慣性的,也不得不在這種表情前頃刻間從唇邊消失了。
“我親愛的女兒,”她又開始說道。
“還不是個女人嗎?”伊迪絲微笑著說道。
“你今天多麼古怪,我親愛的!請讓我說,我的寶貝,白格斯托克少校替董貝先生送來了十分客氣的請柬,建議我們明天和他一起吃早飯,然後乘車去沃裡克和肯尼爾沃思。你去嗎,伊迪絲?”
“我去嗎!”她重複著說道,她回過頭來看母親時,臉孔漲得通紅,並急促地呼吸著。
“我知道你會去的,我親愛的,”母親漫不在意地說道,“我剛才問你,正像你所說的,是出於禮貌。這裡是董貝先生的信,伊迪絲。”
“謝謝你,我不想念它。”這就是她的答覆。
“那麼,也許還是由我親自來複信好,”斯丘頓夫人說道,“本來,我曾想請你來當我的秘書的,我親愛的。”由於伊迪絲一動不動,也不答腔,所以斯丘頓夫人就請少校把她的小桌子推近一些,打開桌子裡面包含的寫字檯,替她取出筆和紙;少校十分順從和熱心地完成了這些殷勤的、合適的服務。
“寫上你的問候吧,伊迪絲,我親愛的?”斯丘頓夫人寫到附言時,手中拿著筆,停下來問道。
“你愛寫什麼就寫什麼,媽媽,”她沒有回頭,漠不關心地回答道。
斯丘頓夫人隨自己的心意寫下去,不再要求她給予明確的指示;她寫好之後就把它遞給少校;少校把它作為一項寶貴的任務接受下來,裝作要把它擱到挨近心的地方,但由於背心不安全,就只好擱在褲兜裡。然後,少校向兩位夫人作了極為優雅、極有騎士風度的告別;年老的夫人按照她往常的方式回了禮,年輕的夫人則臉對著窗子坐在那裡,幾乎覺察不到地把頭點了一下;如果她毫無表示,讓少校去猜想,她是沒有聽到他或注意到他,那麼這反倒給少校多留一些面子呢。
“說什麼她發生了變化,先生,”少校在歸途中默想著;由於下午太陽當空,氣候炎熱,他就命令本地人拿著他的隨身物品走在前面,他自己則在那位被放逐出國的王子的身影下走著;“什麼變化呀,憔悴呀,等等,約瑟夫-白格斯托克決不會上當。壓根兒沒有那麼回事,先生。這是不會發生的。但要是說到她們母女之間存在意見分岐——或者像那位母親所說的,有一道鴻溝——,他媽的,先生,這倒似乎千真萬確。真是奇妙極了!唔,先生!”少校喘著氣,“伊迪絲-格蘭傑和董貝倒是旗鼓相當的對手;讓他們打出個高低來吧!白格斯托克支持勝利者!”
少校想得正帶勁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大聲說出了最後這幾個字,倒黴的本地人以為少校正在喊他,就站住腳跟,回過頭來。本地人這忤逆的行動使少校火冒三丈,雖然他當時正洋洋自得,十分開心,但看到這個情況,就立即用手杖戳到本地人的肋骨之間,以後每隔短短一段時間又繼續不斷地捅捅他,直到旅館為止。
少校穿禮服準備去吃晚飯的時候,怒氣還沒有消退。從靴子到發刷,凡是他手邊拿得到的各種大小物品,都像陣雨一般紛紛投擲到黑僕人的身上。因為少校自誇對本地人進行了完美無缺的訓練,他對嚴格的紀律稍有違犯,少校就逼迫他去完成教練以外的勞累的雜役。此外,少校還把本地人當作減輕痛苦以及其他身體病痛和精神苦惱的手段;看來本地人並沒有白拿他那份菲薄的工資。
少校拋掉了手邊所有的飛彈,使用了許多新的渾名來稱呼本地人(這的確使他很有理由對英語詞彙的豐富感到吃驚)之後,終於不得不繫上領帶。當他穿好衣服,覺得自己在這陣運動之後精神爽快、生氣勃勃的時候,他就走下樓去跟董貝和他的左右手說笑逗趣。
董貝沒有到房間裡來,但是他的那位左右手卻已經在那裡;像往常那樣,他那珍寶般的牙齒立即顯示在少校眼前。
“唔,先生!”少校說道,“自從我榮幸地跟您見面以後,這段時間您是怎麼度過的?出去走走沒有?”
“出去逛了僅僅半個小時,”卡克回答道,“我們很忙。”
“業務上的事吧,是不是?”
“好多瑣碎的事情得處理完,”卡克回答道,“但是您知道——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在懷疑學校中受過教育,平時又不好交際的人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他突然停止,用一種可愛的坦率的語氣說道,“但是對於您,白格斯托克少校,我覺得完全可以推心置腹。”
“您使我感到光榮,先生,”少校回答道,“您可以把我當成您的知心朋友。”
“那麼,您知不知道,”卡克繼續說道,“我發現我的朋友——不,我應當把他稱為我們的朋友——”
“您是指董貝嗎,先生?”少校喊道,“您看到我站在這裡了嗎,卡克先生?您看到喬-白了嗎?”
他很肥胖,膚色很發青,是不會看不到的,卡克先生就告訴他,他很高興地看到了。
“那麼,先生,您是看到了一位願意赴湯蹈火去為董貝效勞的人了,”白格斯托克少校回答道。
卡克先生笑嘻嘻地說,他完全相信這一點。“少校,”他繼續說道,“讓我回到我沒講完的地方吧,我發現我們的朋友今天對業務不像往常那麼專心致志了,您知不知道?”
“真的嗎?”興高采烈的少校問道。
“我發現他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不大集中,”卡克說道。
“天啊,先生,”少校喊道,“有一個女人在這裡面作怪呢。”
“說真的,我開始相信真有了,”卡克回答道,“最初當您似乎暗示這一點的時候,我還以為您可能在開玩笑呢,因為我知道你們軍人——”
少校發出馬一般的咳嗽聲,搖晃著腦袋和肩膀,似乎在說,“不錯,我們都是些愛開心逗樂的人,這用不著否認。”然後他抓住卡克先生的鈕釦孔,凸鼓著眼睛,對著他的耳朵低聲說道:她是個非常嫵媚的女人,先生;她是個年輕的寡婦,先生;她出身於名門望族,先生;董貝已經深深地愛上她了,先生;對雙方來說,這都是美好的匹配,因為她有美麗的姿色,高貴的血統和出眾的才能,董貝則有巨大的財富;哪對夫妻能比他們有更多的東西呢?少校這時聽到門外董貝先生的腳步聲,就匆匆把話收住,說,卡克先生明天早上就可以看見她,他自己就可以作出判斷了;由於精神激動並呼哧呼哧喘著氣地咬著耳朵說了這些話,少校坐在那裡,喉嚨咕嘟咕嘟發響。眼睛裡湧著淚水,直到晚飯開上為止。
少校像其他某些高貴動物一樣,在進食的時候充分地顯示自己。這時候,他坐在餐桌的一端,光輝四射;董貝先生坐在餐桌的另一端,發出較弱的光芒;卡克則坐在餐桌的邊旁,根據不同情況,把他的光線時而借給這一邊,時而借給那一邊,或讓它消融在雙方的光線之中。
在上第一、二道菜時,少校通常是神色莊重的,因為本地人遵照他通常的囑咐,悄悄地在他周圍擺放了各種配菜和調味瓶,少校把瓶塞拔出和在盤子裡攪拌食品,有一陣子好忙。此外,本地人還在旁邊的小桌子上擺放了各種香料、佐料,少校每天用它們來刺激胃口,更不要說本地人還從那些奇形怪狀的容器中給少校倒上好些不知名的飲料了。但是這一天,白格斯托克少校甚至在這樣忙碌著的時候,還擠出時間來交談;他的交談是極為狡猾地用了心計的,為的是讓卡克先生心眼開竅和暴露董貝先生的精神狀態。
“董貝,”少校說道,“您什麼也不吃,是怎麼回事?”
“謝謝您,”那位先生回答道,“我正吃著呢。我今天的胃口不很好。”
“唔,董貝,您的胃口怎麼了?”少校問道,“它跑到哪裡去了?我敢發誓,您沒把它掉在我們的朋友那裡,因為我可以保證,她們今天吃午飯的時候也是沒有胃口的。至少我可以保證,她們當中有一位是這樣,至於是哪一位我就不說了。”
少校這時向卡克使了使眼色,充滿了非常狡猾的神氣,如果這時他的黑皮膚的僕人不待他囑咐,理所當然地前來給他拍背,那麼他也許已經滾到餐桌下面不見了。
當晚飯臨近結束的時候,換句話說,當本地人站在少校身邊,準備倒出第一瓶香檳酒的時候,少校變得更加狡猾了。
“把這倒滿,你這無賴,”少校舉起杯子說道,“把卡克先生的也倒滿,還有董貝先生的。天主在上,先生們,”少校向他的新朋友眨巴著眼睛說道,這時董貝先生帶著知曉底細的神情看著盤子,“讓我們把這一杯奉獻給一位神,喬感到自豪能認識她,並從遠處恭恭敬敬地讚美她。伊迪絲,”少校說,“就是她的名字。天使般的伊迪絲!”
“為天使般的伊迪絲乾杯!”笑嘻嘻的卡克喊道。
“當然,為伊迪絲乾杯!”董貝先生說道。
侍者們端著新菜進來,少校變得更加狡猾,但也更為莊重。“雖然在我們自己人中間,喬-白格斯托克可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談論這個問題,先生,”少校把一個指頭擱在嘴唇上,半對著卡克說道,“但他認為這個名字太神聖了,不能讓這些傢伙偷聽了去。當他們在場的時候,先生,一個字也別說!”
從少校這方面來說,這樣說是出於尊敬,也是很適當的;董貝先生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雖然聽到少校那些暗指的話,董貝先生以他那冷冰冰的神情表現出不大好意思,但他顯然並不反對這樣的開玩笑,相反倒還巴不得這樣。也許少校這天上午所推測的話是相當接近真實的:這位偉大的人物太高傲了,他不能在這種問題上正式跟他的總理商量或對他吐露心事,可是卻又希望他能瞭解全部真情。不管情況怎麼樣,當少校使用他的輕炮時,董貝先生不時向卡克先生看上一眼,似乎很注意這炮火在他身上產生了什麼樣的作用。
可是少校得到了一位聚精會神聽講的人,並且也是一位世上無雙的愛微笑的人——就像他以後經常說的,“總之,一位魔鬼般聰明和討人喜歡的人”,他並不打算只跟他稍稍狡猾地暗示一下董貝先生之後就把他放走。因此,當桌布撤除以後,少校就充分表現自己是個講團隊故事和說團隊笑話的能手,涉及的題材更加廣泛,更加無所不包,真是豐富多彩,層出不窮;卡克由於哈哈大笑,讚賞不止,弄得精疲力乏(或許是假裝成這樣的);這時候董貝先生從他漿得筆挺的領帶上面向前望去,好像是少校的主人或者像是個莊嚴的馬戲團的老闆,高興地看著他的熊在精采地跳舞。
少校由於吃、喝和顯示聊天的才能,嗓子變得十分嘶啞,再也發不出清晰的聲音,這時候他們就開始喝咖啡。在這之後,少校問經理卡克先生,他是不是玩皮基特牌?他問的時候顯然並不期望得到肯定的答覆。
“能,我能玩一點兒。”卡克先生回答道。
“也許您也能玩十五子游戲①吧?”少校遲疑地問道——
①十五子游戲(backgammon):一種雙方各有十五枚棋子,擲骰子決定行棋格數的遊戲。
“是的,也能玩一點兒。”露出牙齒的人回答道。
“我相信,卡克什麼遊戲都能玩,”董貝先生說,他躺在沙發上,就像一個沒有鉸鏈、沒有關節的木頭人一樣,“而且玩得都很好。”
這兩種遊戲他確實玩得非常精明,少校感到大為驚奇,就隨便地問他是不是能下棋。
“能,能下一點兒,”卡克回答道,“我有時不看棋盤就下贏——這不過耍點巧技罷了。”
“天哪,先生!”少校眼睛睜得大大地說道,“您和董貝真是截然不同!他什麼也不會玩。”
“哦,他呀!”經理回答說,“他沒有任何必要掌握這些微不足道的雕蟲小技。對於像我這樣的人,它們有時倒是有用的。比方說現在,白格斯托克少校,它們就能使我跟您較量一番。”
也許人們所看到的,僅僅是這張很圓滑,張得很開的虛偽的嘴巴罷了,但是在這卑躬屈節、曲意奉承的簡短話語背後,人們似乎還可以聽到好像是狗的嗥叫聲,人們在一剎那間可能以為那白白的牙齒就要去咬它們所諂媚的那隻手呢。但是少校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董貝先生在遊戲進行過程中一直躺在那裡,半閉著眼睛沉思,直到睡覺的時間來臨。
那時候,卡克先生儘管是個贏家,少校對他卻有著極大的好感;當他就寢之前在少校房間裡跟他告別的時候,少校還特別客氣地派了本地人——他經常在他主人門口的地上鋪一張席子睡覺的——拿著蠟燭,沿著走廊,鄭重其事地把他送回房間。
卡克先生臥室中的鏡面上有一個模糊的汙點,它的反映也許是不真實的。但是那天夜裡它映照出一個人的形象,這個人在幻想中看到一群人正睡在他腳邊的地上,就像可憐的本地人睡在他主人的門口一樣;這個人在他們中間選擇著道路,非常惡意地看著下面,但是暫時還沒有踐踏那些向上朝著他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