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暑假臨近的時候,聚集在布林伯博士學校中的眼睛沒有光澤的年輕的先生們沒有有失體統地作出任何表示,來表露他們的高興。任何像“散夥了”這樣一些激烈的措辭,對於這個崇尚禮儀的學校來說,都是很不合適的。年輕的先生們每半年啟程回家一次;但他們從來不散夥。他們會蔑視這種行動。
託澤按照他母親託澤夫人的明確的意願,佩戴了一條漿過的白色麻紗圍巾,並經常被它擦傷、弄痛。他母親立意要他接受一個教會的職位,並認為他預先做好準備愈早愈好。託澤確實曾經說過,如果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話,他想他寧可留在現在的地方,而不回家去。他的這個聲明與他論述這個問題的一篇論文中的一段看來可能是矛盾的;他在那段文章中說,“對家的思念與所有的回憶在他心中喚醒了期待與喜悅的最愉快的情感”;他還把自己比作一位羅馬將軍,由於新近戰勝愛西尼①而得意揚揚,或者滿載著從迦太基掠奪來的戰利品向前行進,還有幾個小時的路程就可以到達朱庇特神殿②;可以推測,他在這裡為了比喻,是把朱庇特神殿比作託澤夫人的寓所;但是儘管這樣,他的那個聲明是十分真誠作出的。因為託澤似乎有一位嚴厲可怕的伯父,他不僅自告奮勇,在假期中考問他一些深奧難解的問題,而且還抓住一些無害的事件與事情,耍弄花招,以達到同樣殘酷的目的。因此,如果這位伯父要領他到戲院看戲,或者在出於善意的類似藉口下,領他去看一個大漢,或一個矮子,或一個邪術家,或不論是什麼,託澤知道他必須事先讀一讀經典著作中在這個問題上提到過的一些話,因此他就處在一種極為憂慮不安的狀態中,不知道伯父在什麼時候會大發脾氣,也不知道他會引用什麼權威的話來反對他——
①愛西尼(Iceni):古不列顛部落,國王普拉蘇塔古斯(Prasutagus)是羅馬人的傀儡,羅馬人企圖在他死後吞併愛西尼,因此王后布狄卡(Boudica)率軍反抗,羅馬人打敗了他們,並大殺愛西尼人。結果只剩下一個小部落。
②朱庇特神殿(Capitol):朱庇特(Jupiter),也譯朱比特,是羅馬傳說中的主神。
至於布里格斯,他的父親決不要弄手腕。他不讓他有片刻安寧。在假期中對這位年輕人進行的智力測驗是那麼繁多與嚴格,因此這個家庭的朋友們(當時住在倫敦堤水附近),每當走近肯辛頓花園中那個點綴性的水池時,心中很少不模糊地擔心會看到布里格斯少爺的帽子漂浮在水面,而他未完成的練習則擱在岸邊。因此,布里格斯對於假期完全不是滿懷希望的;小保羅臥室中這兩位同住者與所有其他年輕的先生們的情況十分相似;他們當中性格最靈活的人也是有教養地抱著聽隨天意的心情期待著這些假日的來臨。
小保羅的情況卻完全不一樣。這頭一個暑假一結束,他就要跟弗洛倫斯離別,可是暑假還沒有開始呢,誰會去想到它的結束呢?保羅肯定不會去想。當快樂的時光愈來愈臨近的時候,臥室牆上爬著的獅子和老虎變得十分馴服和愛鬧著玩了。鋪地板的漆布上的正方形與菱形中那些嚴厲的、狡猾的臉孔變得溫和起來,不是用過去那樣惡意的眼睛來窺視他了。那莊嚴的老時鐘在它那遵守禮節的問話中語氣變得更為關心人了;永不寧靜的大海像先前一樣整夜滾滾流動,伴隨著它的是那憂鬱而又令人愉快的音調,它隨著波浪起伏而抑揚變化,彷彿在給他催眠。
文學士菲德先生似乎認為他也將好好地享受享受假日的樂趣。圖茨先生打算從這次暑假開始,他整整一生都將過著假日的生活;因為他每天照例都要告訴保羅,這是他在布林伯博士的學校中的“最後半年”,他將立即開始繼承他的財產。
保羅與圖茨先生完全明白,他們雖然在年齡與身份上存在著差別,但是他們是親密的朋友。隨著假期臨近,圖茨先生在跟保羅待在一起的時候比過去哮喘得更加厲害,眼睛凝視著的次數也更多了;保羅知道,他這樣是為了表示他對他們即將分離、不能相互見面而感到悲傷;保羅很感謝他的保護與好感。
甚至連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以及所有的年輕的先生們也都明白,圖茨不知怎麼的,已自命為董貝的保護者與監護人了;這個情況甚至連皮普欽太太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這位善良的老太婆對圖茨懷著怨恨與妒嫉的心情,在自己家裡的聖堂中不斷地斥責他是個“無知無識的傻瓜蛋”。然而天真無邪的圖茨絲毫沒有想到他已引起皮普欽太太的憤怒,就像他絲毫也沒有其他確定的想法一樣。相反的,他愛把她看作是個具有很多優點、極為出色的女士;由於這個緣故,在她看望保羅的過程中,他總是那麼彬彬有禮地向她微笑,那麼頻繁地問她她好嗎,因此終於有一夜她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不論他會怎麼想,她對這不習慣;她不能忍受,也不想忍受這種情況,不論這是出自於他本人或出自於其他狂妄自大的臭小子。圖茨先生的禮貌受到這樣意想不到的報答,使他大為恐慌,所以他就隱藏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直到她走開為止。從那時起,在布林伯博士的學校裡,他再也沒有面對著這位剛強的皮普欽太太。
離假期還有兩三個星期的時候,有一天科妮莉亞-布林伯把保羅喊到她房間裡,說:“董貝,我將把對您的分析評語寄到您的家裡去。”
“謝謝您,夫人,”保羅回答道。
“您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嗎,董貝?”布林伯小姐通過眼鏡嚴厲地看著他,問道。
“不知道,夫人,”保羅說道。
“董貝,董貝,”布林伯小姐說道,“我開始擔心,您是個不可救藥的孩子了。當您不知道一個語句的意義的時候,您為什麼不要求解釋呢?”
“皮普欽太太告訴我,我不許問問題,”保羅回答道。
“我得請求您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也不要對我提到皮普欽太太,”布林伯小姐回答道。“我不能允許這樣做。我們這裡的學習課程跟任何那一類東西有著天淵之別。如果再重複這樣的話,那就會迫使我要求您在明天早上吃早飯以前毫無差錯地向我回答問題,從Verbumpersonale一直到Simillimacygno。”①——
①(拉丁文)意即“從‘人稱動詞’到‘更加像天鵝’。Simillimacygno是猶文納爾著名詩歌中的最後一句:“Raraavisinterris,nigroquesimillmacygno”
(地上的鳥很少像黑天鵝)。
“夫人,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保羅開始說道。
“如果您同意,董貝,我必須麻煩您別跟我說,您的意思並不是說,”布林伯小姐說道;她在訓戒中仍保持著令人敬畏的禮貌。“我決不允許採用這種方式來進行辯論。”
保羅覺得最安全的辦法是什麼話也別說,所以他只是看著布林伯小姐的眼鏡。布林伯小姐向他嚴肅地搖搖頭以後,轉向她面前的一張紙。“‘對保-董貝性格的分析’。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布林伯小姐停止閱讀,說道,“分析這個詞與綜合的意義相反,沃克把它定義為‘把一個我們感覺或理解的客體分解為它的原始元素’。您看,它與綜合的意義是相反的-現-在您知道分析是什麼了,董貝。”
董貝似乎沒有被照到他才智上的亮光完全奪去了目力,但他向布林伯小姐稍稍鞠了個躬。
“‘對保-董貝性格的分析’。”布林伯小姐把眼光投到紙上,“我發現董貝的天賦才能是非常好的;他愛好學習的性格也可以給予相同的評價。因此,把八作為我們的標準和最高數字,我認為董貝的這些品質每種可以評定為六又四分之三!”
布林伯小姐停了一下,看看保羅是怎樣接受這個消息的。保羅不知道六又四分之三是指六鎊十五先令還是六便士三法新①,還是六英尺三英寸,還是六點三刻,還是六個他還沒有學習到的什麼東西以及三個另外不知道的東西,所以就搓搓手,直望著布林伯小姐。看來他這樣的回答不比他所能作出的其他任何回答壞;科妮莉亞就繼續說下去——
①法新(farthing):舊時英國銅幣,等於1A4便士。
“‘粗暴二。自私二。喜歡跟粗野的人交往,就像在一位名叫格拉布的人的情況中所表現的,原先是七,但以後減少了。上流人士的舉止四,並逐漸進步’。現在,董貝,我特別希望促請您注意的是這一分析末尾的總的評語。”
保羅做好準備,極為注意地聽這個評語。
“對董貝可以作出總的評語如下,”布林伯小姐說道;她高聲朗讀,每唸完兩個詞的時候,都要把眼鏡轉向她前面的小人兒:“‘他的才能與嗜好是好的;他取得了在現有情況下所能期望的進步;但這位年輕的先生值得惋惜的是,他的性格與行為怪僻(通常稱為老氣);雖然並沒有任何顯然需要加以責備的表現,但他常常跟其他和他的年齡與社會地位相近的年輕的先生們很不相同。’好了,董貝,”布林伯小姐放下那張紙,說道,“您聽懂了嗎?”
“我想聽懂了,夫人,”保羅說道。
“您知道,董貝,”布林伯小姐繼續說道,“這個分析評語將寄到您家裡,寄到您尊敬的父親那裡。他看到您的性格與行為怪僻,自然將會感到很痛苦。對我們來說,這自然是痛苦的,因為您知道,董貝,我們不能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喜歡您。”
她觸到了這個孩子的痛處。隨著他離別的時間愈來愈近,他心中暗暗地日益渴望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喜歡他。出於某種隱蔽的理由(他本人如果能理解的話,也只是很模糊地理解),他覺得他對這個地方的幾乎每一件事物和每一個人都有一種逐漸增強的使他感到興奮的感情。當他離開的時候,如果他們對他漠不關心,這將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希望他們都會親切地記得他。他甚至還去安撫用鏈條栓在房屋後面的一條聲音嘶啞、毛髮蓬亂的大狗,把這作為自己的一部分工作,而這條狗過去是曾經使他感到極為恐怖的。他希望當他不再在這裡的時候,甚至這條狗也會想念他。
可憐的小保羅很少想到,他這樣做只是再一次顯示出他與他同伴之間的差異,因此他儘可能地向布林伯小姐陳述了他的這種想法,而且不論那份正式的分析評語如何,他還是懇求她能行行好,設法去喜歡他。對和他們在一起的布林伯夫人,他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那位夫人甚至當著他的面也不能忍著不說出她時常重複的意見:他是個古怪的孩子;這時候保羅對她說,他相信她是完全正確的,他想這一定是他的骨頭有毛病,但他不知道它;他希望她能假裝沒有看見它,因為他喜愛他們所有的人。
“當然,”保羅既膽怯而又完全直率(這是這孩子最獨特、最可愛的性格之一)地說道:“不是像我喜愛弗洛倫斯那樣地喜愛,那是決不可能的。您不能指望那樣,是不是,夫人?”
“啊,您這個老氣的小人兒!”布林伯夫人低聲喊道。
“可是我很喜歡這裡的每一個人,”保羅繼續說道,“如果我想到任何人都高興我不在這裡或者對這毫不關心,那麼我離開的時候就會感到悲傷。”
布林伯夫人這時完全相信,保羅是世界上最古怪的孩子;當她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博士時,博士沒有反駁他妻子的意見。但是就像保羅第一次到這裡來的時候他曾經說過的那樣,他說,學習是能解決好多問題的;而且又像那次曾說過的那樣,他說,“培養他吧,科妮莉亞,培養他吧!”
科妮莉亞總是竭盡全力地培養他,保羅則過著艱辛的生活。可是除了完成功課外,他還早就給自己訂了另一個目標,它老是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他則始終牢牢不放地追求著它。這個目標就是:成為一個溫柔的、有用的、安靜的孩子,不斷努力去取得周圍人們的喜愛與依戀;雖然大家還常常看到他坐在樓梯上的老地方,或者從他寂寞的窗口往外注視海浪與雲彩,可是大家也更常常看到他在其他孩子們中間,謙遜地自願為他們提供一些小小的服務。結果,在布林伯博士的房屋中,即使是在那些苦苦修行、堅定不移、一心不亂的年輕隱士們中間,保羅也是個普遍感興趣的對象,一個他們全都喜歡的脆弱的小玩具,沒有一個人會想到要粗暴地對待他。可是他不能改變他的本性,或改寫他的分析評語,所以他們都一致認為,董貝是一個老氣的孩子。
不過,有一些跟這個名聲相隨的優待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享受的。這些優待不能讓那些不太老氣的孩子普遍享受,有一個就足夠了。其他的孩子在夜間離開去睡覺時只是向布林伯博士和他的家人鞠躬,但保羅卻會伸出他的小手,毫無顧忌地握握博士的手,又握握布林伯夫人的手,又握握科妮莉亞的手。如果需要請求撤銷什麼人的即將臨頭的懲罰的話,那麼保羅總是充當代表。那位弱視的年輕人本人有一次由於打破玻璃與瓷器,也曾去跟他商量過。曾經紛紛謠傳說,那位男管家待他很好,有時在他餐桌的啤酒中攙進一些黑啤酒,使他長得更強壯;這位嚴厲的人過去對凡世的孩子從來不曾這樣對待過。
除了這些廣泛的特權外,保羅還有權自由走進菲德先生的房間;他有兩次曾經把昏厥狀態中的圖茨先生從這個房間領到新鮮的空氣中(那是由於這位年輕人曾經在砂石灘上從一位最不顧死活的走私者——這位走私者曾秘密承認,海關曾經出價兩百鎊來要他的頭,不論死活都可以——那裡偷偷摸摸地買了一包捲菸,他不成功地嘗試抽吸了一支短粗的煙,結果就昏倒了)。菲德先生的房間是溫暖和舒適的;裡面有一個小房間,他的床就擺放在那裡;壁爐上方掛著一支長笛,菲德先生暫時還不會吹,但他說,他決心學會它;房間裡還有一些書和一根釣竿,因為菲德先生說,當他有時間的時候,他必定決心學會釣魚。由於同樣的願望,菲德先生還收藏了一支美麗的、弓形的、舊的小三鍵喇叭,一副棋盤和棋子,一本西班牙語語法,一套素描用的材料,一雙拳擊手套。菲德先生說,他毫無疑問決心要學會自衛的藝術,因為他認為每個人都有義務學習它,這樣就可能保護陷於危難之中的女性。
可是菲德先生最大的寶物是一個綠色的大鼻菸壺,這是圖茨先生在上一個假期結束的時候作為禮物贈送給他的;由於這是真正屬於攝政王的財產,所以他曾付出一筆高價。不論是圖茨先生還是菲德先生,吸這種或其他任何一種鼻菸,即使是極為節制極為適度的分量,都會連連不停地直打噴嚏。然而他們卻喜歡用冷茶把一盒子鼻菸浸溼,用裁紙刀在一塊羊皮紙上攪拌它,然後當場立即消費掉,這是他們極大的樂趣。在這過程中,他們把鼻子塞滿,以殉道者堅定不移的精神忍受著驚人的折磨,並不時喝些餐用啤酒,得意揚揚地消遣娛樂。
保羅跟他們一道,默默坐在他的主要保護人圖茨先生的身旁,對他來說,這些毫無顧忌的消遣中有一種驚心動魄的魔力。菲德先生談到倫敦黑暗的神秘事物時,告訴圖茨先生,他打算在即將來臨的假期中親自去仔細研究觀察它的所有各個方面;為了這個目的他已商量妥當,住在佩克姆兩位年老的未婚婦女家中;這時保羅把他看成彷彿是某些旅行遊覽或瘋狂冒險書籍中的英雄,對這樣一位能猛砍亂斬的人物幾乎都感到害怕了。
假期很臨近的一天晚上,保羅走進這個房間時,看到菲德先生正在填寫印好的信箋中的空白部分,而另一些已經填寫好並撒在他面前的信箋,圖茨先生正在折迭它們,並在上面蓋章。菲德先生說,“阿哈,董貝,您來啦,是不是?”——因為他們總是親切地對待他,而且高興看到他的——然後把其中的一封信向他扔去,說道,“也有一封是給您的,董貝。
那是您的。”
“我的嗎,先生?”保羅說道。
“您的請柬,”菲德先生回答道。
保羅看了一眼,看到除了他自己的姓名及日期是菲德先生的筆跡外,請柬是用銅版印刷的,內容是:布林伯博士及夫人恭請保-董貝先生於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間光臨一個早晚會,開始時間是七時半,屆時將跳四對舞。圖茨先生舉起相同的一張紙,讓他看到: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也恭請圖茨先生於本月十七日星期三晚間光臨一個早晚會,開始時間是七時半,屆時將跳四對舞。他向菲德先生挨近坐著的那張桌子看了一眼,看到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也恭請布里格斯先生、託澤先生以及其他每一位年輕的先生光臨同一個愉快的晚會。
然後菲德先生告訴他,也邀請他的姐姐參加,這使他感到十分高興;還告訴他,這種晚會每半年舉行一次;由於假期從那一天開始,所以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在晚會以後跟他姐姐離開學校;保羅打斷他的話說,他非常願意。然後菲德先生讓他了解,他必須用工整漂亮的字體寫出回覆,報告布林伯博士及夫人,保-董貝很高興地接受他們懇切的邀請,有幸前來侍候他們。最後,菲德先生說,當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場的時候,最好別提這個喜慶的晚會,因為這些準備工作和整個安排都是根據古典主義和高尚教養的格調進行的;以布林伯博士和夫人為一方,以年輕的先生們為另一方,由於醉心於學術研究,假定他們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絲毫也不知道。
保羅謝謝菲德先生的這些指點,把請柬裝進衣袋,像往常一樣在圖茨先生身旁的一條凳子上坐下來。可是保羅的頭腦那天夜裡感到很不舒服,他不得不用手支託著(他的頭腦長久以來多少有些病痛,有時還很沉重與疼痛)。然而它還是往下低垂,逐漸地逐漸地垂落在圖茨先生的膝蓋上,並躺在那裡,彷彿它不想再被抬起來似的。
他沒有任何理由會變聾,但他想他剛才一定聾了,因為不久以後他聽到菲德先生在他的耳邊喊他,並輕輕地搖動著他,引起他的注意。當他十分吃驚地抬起頭來看看四周的時候,他發現布林伯博士已到房間裡來了;窗子開著,他的前額被噴灑的水淋溼了;雖然他確實很奇怪,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
“啊!喂,喂!好極了!我的小朋友現在覺得怎麼樣?”布林伯博士鼓勵地說道。
“啊,很好,謝謝您,先生,”保羅說道。
可是地面似乎出了什麼毛病,因為他不能穩定地站在上面;牆壁似乎也一樣,因為它老愛旋轉著,旋轉著,只有非常使勁地注視著它們,才能使它們停止。圖茨先生的頭看上去既比正常時大,又比正常時遠;當他用胳膊抱著保羅到樓上去的時候,保羅驚奇地注意到,門的位置跟他預料會看到的地方完全不同;最初他幾乎以為圖茨先生將逕直地走到煙囪上去。
圖茨先生一片好意,十分親切地把他抱到了房屋的頂層,保羅對他的親切的情誼表示感謝。可是圖茨先生說,如果他能夠的話,他願意比這做更多的事情,而他確實是做了更多的事情,因為他極為親切地幫助保羅脫掉衣服,幫助他上了床,然後在床邊坐下,吃吃地笑著,笑了好一陣子;文學士菲德先生從床的另一端彎過身子,用瘦削的雙手理著保羅頭上的硬發,使它們豎得筆直,然後假裝保羅已恢復健康,要向他灌輸各種學問的樣子;菲德先生做得非常滑稽,態度又十分親切,保羅決定不了究竟是向他笑好還是哭好,所以就同時又笑又哭。
圖茨先生怎樣消失不見,菲德先生又怎樣轉變成皮普欽太太的,保羅從沒有想到要問,他也根本沒有興趣知道;但是當他看到皮普欽太太而不是菲德先生站在床的那一頭的時候,他喊道:“皮普欽太太,別告訴弗洛倫斯!”
“別告訴弗洛倫斯什麼,我的小保羅?”皮普欽太太走到床邊,在椅子上坐下來,說道。
“我的情形,”保羅說道。
“不會告訴,不會告訴,”皮普欽太太說道。
“皮普欽太太,您想我長大以後,我想做什麼?”保羅在枕頭上轉過臉來對著他,並沉思地把下巴擱在他交叉的雙手上。
皮普欽太太無法猜測。
“我想,”保羅說道,“把我所有的錢都存在一個銀行裡,永遠不想再賺更多的錢,然後跟我親愛的弗洛倫斯離開城市到鄉下去,那裡有一個美麗的花園,還有田野和森林,跟她在那裡住一輩子!”
“真的嗎?”皮普欽太太喊道。
“是的,”保羅說道。“這就是我想做的,在我——”他停住了,然後沉思了一會兒。
皮普欽太太的灰色眼睛細看著他的若有所思的臉孔。
“如果我長大了,”保羅說道。然後他立刻接下去向皮普欽太太談到晚會的一切情形,談到邀請弗洛倫斯參加,談到他會由於所有的男孩子都會愛慕她而感到自豪,談到他們對他都很友善親切和都喜歡他,談到他很喜歡他們以及他為此而感到高興。然後他向皮普欽太太談到他的分析評語,談到他確實老氣,並想聽聽皮普欽太太對這一點的意見,和她是否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以及這意味著什麼。皮普欽太太完全否認這一事實,以此作為她擺脫困境的捷徑。但是保羅對這一回答很不滿意,尋根究底地望著皮普欽太太,期待著她給一個真實一些的回答,因此她不得不站起來,望著窗外,來避開他的眼睛。
有一位沉著鎮靜的藥劑師,不論哪一位年輕的先生病了,他就到學校裡來。不知怎麼的,他進了這個房間,並和布林伯夫人一起出現在床邊。保羅不知道他們是怎樣來到這裡的以及他們在這裡待了多久;但是當他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在床上坐起來,詳詳細細地回答藥劑師的一切問題,並低聲對他說,請他別讓弗洛倫斯知道任何情形,還說他已下定決心讓她來參加晚會。他跟藥劑師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話;離別的時候,他們已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當他閉上眼睛重新躺下的時候,他聽到藥劑師在房間外面很遠的一個地方說——或者是他夢見這個情形——,他缺乏生命力(保羅納悶這是什麼!),體質十分虛弱;由於這小傢伙決心在十七日那一天跟他的同學們離別,因此如果他的狀況沒有惡化的話,那麼最好是滿足他的願望;保羅又聽他說,他很高興從皮普欽太太那裡聽到,這小傢伙想在十八日到他倫敦的朋友家裡去;他對病人的情況瞭解得更加清楚的時候,他將在十八日以前寫信給董貝先生。現在沒有直接的理由要——什麼?保羅沒有聽清這個詞。保羅還聽到他說,這小傢伙頭腦聰明,但他是個老氣的孩子。
他那麼明白地表達,許多人又那麼清楚地看到的老氣究竟是什麼呢?保羅懷著一顆跳動的心感到納悶。
他弄不明白這一點,也沒有長時間花心思去琢磨。皮普欽太太如果曾經離開的話(他想,他跟博士一起出去了,但也可能這全都是一場夢),現在她又在他身邊了。不久,一個瓶和一個杯子魔術般地出現在她手裡,她為他把瓶子裡的東西倒出來。在這之後,布林伯夫人親自給他送來一些真正美味的果子凍;然後他覺得自己很好,所以在他的迫切的懇求下,皮普欽太太就回家去了;布里格斯與託澤則回來睡覺了。可憐的布里格斯對他本人的分析評語感到憤憤不平;如果它是個化學過程的話,那麼它也不會比這更使他煩惱不安;但是他對保羅很好,託澤對保羅也很好,其他所有人對他也都很好,因為他們每個人在就寢之前都前來看望他,並對他說,“您好嗎,董貝?”“高興起來,小董貝!”等等。布里格斯躺到床上以後,醒了好久,對他的分析評語仍舊喃喃抱怨著;他說,他知道它完全錯了,他們要是對一個殺人犯進行分析,也不會比這分析得更壞的了;布林伯博士如果靠這掙錢過活的話,那麼他怎麼能喜歡它呢?布里格斯說,讓一個孩子整整半年時間都成為划船的奴隸,然後在分析中把他評為懶惰;每星期從他應得的伙食中剋扣去兩個正餐,然後在分析中把他評為貪吃,這是很容易的;但他相信,這是不能使人心悅誠服的,是不是?啊!天哪!
第二天早上,那位弱視的年輕人在敲鑼之前上樓來告訴保羅,他還是在床上躺著,不用起來,保羅很高興地依照他的話做了。皮普欽太太比藥劑師早來一些時候,但在她來之前更早一些時候,保羅第一個早上(那時候離現在似乎多長久啊!)看到的那位清掃火爐的善良的年輕女人把他的早飯送來了。他們在一個遠遠的地方又開始商議,或者保羅又做了這樣的夢,然後,藥劑師跟布林伯博士和夫人一起走回來,說道:
“是的,我想,布林伯博士,既然假期很快就要來臨,那麼我們現在就可以讓這位年輕的先生從他的書本中擺脫出來了。”
“當然可以,”布林伯博士說道。“親愛的,勞駕你通知科妮莉亞一聲。”
“一定,”布林伯夫人說道。
藥劑師彎下身子,仔細地觀察著保羅的眼睛,非常關切、非常細心地摸摸他的頭、他的脈搏、他的心臟,因此,保羅說,“謝謝您,先生。”
“我們的小朋友,”布林伯博士說道,“從來沒有喊叫過痛苦。”
“啊沒有!”藥劑師回答道。“他是不大可能喊叫痛苦的。”
“您覺得他好多了嗎?”布林伯博士問道。
“啊,他好多了,先生,”藥劑師回答道。
保羅開始按照自己奇怪的方式來思考當時引起藥劑師思考的問題;他是那麼沉思地回答了布林伯博士的兩個問題。可是,當他的小病人正開始進行內心探索時,藥劑師正巧碰上了他的眼光,於是他就立刻用一個愉快的微笑停止了出神,保羅也用微笑回答他,不再思考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做著夢,看著圖茨先生;但第二天他起來了,走下樓去。哎喲,你看,大鐘出了點什麼事,一位站在梯子上的工人已把鐘面卸下,現在正藉著一支燭光,把工具戳進機械中去!對保羅來說,這是一件大事;他在樓梯最低的一級上坐下來,專心致志地看著正在進行的操作;有時向歪斜地靠在近旁牆上的鐘面看一眼,心中有些不安地猜疑,它正在向他送秋波吧。
梯子上的工人很有禮貌;當他看到保羅的時候,問他,“您好嗎,先生?”於是保羅就跟他攀談起來,告訴他,他最近身體不十分好。這樣消除隔閡之後,保羅向他問了許多關於鐘樂和時鐘的問題;例如,人們是不是在寂寞的教堂尖塔裡值夜,以便到時候敲響時鐘;人們死去的時候,鍾是怎樣敲的,它們跟結婚的鐘聲是不是不同,還是僅僅是在活著的人們的幻想中聽起來淒涼而已。當保羅發現他新結識的朋友對古代的熄燈晚鐘①沒有很多知識的時候,他就向他敘述了那個風俗;保羅還問他,作為一個講究實際的人,他覺得艾爾弗雷德國王②用燃燒蠟燭的辦法來計算時間的主意怎麼樣;工人回答說,他認為現在重新採用這種辦法,時鐘行業就會破產了。最後,保羅繼續看著,直到時鐘完全恢復了它平時的外貌,重新發出了它那沉著冷靜的問題為止。這時候這位工人把工具收拾到一個長籃子中去,向他告別之後,離開了。雖然在這之前他走到門口擦鞋的棕墊那裡時曾向男僕低聲說了幾句話,其中有“老氣”這兩個字——因為保羅聽到了——
①中世紀,根據一項特別法律,在歐洲的許多城市,夜間到了規定的熄燈時間,就敲鐘發出通知。
②艾爾弗雷德國王(KingAlfred,849-899年),別稱艾爾弗雷德大帝(AlfredtheGreat),是九世紀時英格蘭西南部撒克遜-韋塞克斯(Saxon-Wessex)王朝的國王(在位時間為871-899年);他治國井井有條,善制訂一部重要法典;用點蠟燭來計算時間的方法就是他建議的。
似乎使人們感到遺憾的“老氣”究竟是什麼呢?它究竟是什麼呢?
由於他現在不需要學習什麼,所以他不時想到這一點;如果他要想的事情比現在少一些,那麼他想到這一點的次數就會更多了。但是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想;因此整天經常在想著。
首先想到的是弗洛倫斯要來參加晚會。弗洛倫斯將會看到,男孩子們都喜歡他,這會使她高興。這是他主要想的問題。讓弗洛倫斯相信,他們對他都很溫存、友善,他已成了他們所寵愛的小人兒,這樣她想到他曾在這裡度過的時光時心裡就不會很難過。也許以後當他回到這裡來的時候,弗洛倫斯也會感到高興一些。
當他回來的時候!每天十五次,他那小腳靜悄悄地爬上樓梯,走進自己的房間,把書籍、紙片以及所有屬於他的零星物品全都一一搜集起來,放在一起,直到最微細的小東西也不遺漏,準備著帶回家去!絲毫也看不出小保羅還打算回來;沒有作這樣的準備;不論他想什麼或做什麼,都跟回來沒有關係;只是當他想到他姐姐的時候,他才稍稍想到這一點。相反的,當他在房屋裡四處漫步的時候,他不得不想到他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因為他即將與它們分離;因此他整天就不得不想到許多事情。
他不得不去窺探樓上的那些房間;心想當他離開之後,它們將會多麼冷落,將會繼續肅靜無聲地度過多少個日子,多少個星期,多少個月和多少個年。他不得不想到,是不是會有另一個孩子(像他本人一樣老氣)在這裡走來走去;這些奇形怪狀的圖案與傢俱是不是將同樣呈現在他的眼前;是不是有人會跟這個孩子談到有一位小董貝曾經在那裡住過。
他不得不想到樓梯上有一幅肖像,當他走過以後回頭望著他的時候,他總是懇切地目送著他;當他跟不論什麼人一起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似乎仍在注視著他,而不是注視他的同伴。他不得不跟掛在另一個地方的一幅版畫聯繫起來想到許多;在那幅版畫中,一個他所知道的人,一個頭的周圍有著祥光的人,神情寬厚、溫良、仁慈,手指著上方,站在一群驚奇的人們的中心。
在他的臥室的窗子旁邊,許許多多的思想跟這些思想摻合在一起,像滾滾波濤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湧了上來。那些在惡劣的天氣中經常在海面盤旋的野鳥是在哪裡棲息的?雲是從哪裡升起的,最初又是從哪裡產生的?急速流動的風是從哪裡刮起來的?又停在哪裡?他與弗洛倫斯曾經經常坐著、注視著並談論著這些事情的地方,沒有他們在那裡,能跟往常完全一樣嗎?如果他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弗洛倫斯單獨地坐在那裡,它對她能跟往常一樣嗎?
他也不得不想到圖茨先生和文學士菲德先生;不得不想到所有的孩子們;不得不想到布林伯博士、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不得不想到家,想到他的姑媽和托克斯小姐;不得不想到他的父親、董貝父子公司、沃爾特和他那可憐的、年老的、得到了他所需要的錢的舅舅,以及那位聲音粗啞,有一隻鐵手的船長。除此之外,在白天當中,他還需要去看望好些地方;到教室裡去,到布林伯博士的書房裡去,到布林伯夫人專用的房間裡去,到布林伯小姐個人專用的房間裡去,還要到那條狗那裡去。因為他現在能夠根據自己的意願在整個房屋裡自由地走來走去,並且因為他想跟每個人都在深厚的情誼中分別,所以他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為他們所有的人效勞。有時他為布里格斯在書中找到他常常找不到的地方;有時他為其他陷入困境的年輕的先生們從詞典中查找出單詞來;有時他為布林伯夫人握著一束絲,讓她繞成線團;有時他把科妮莉亞的書桌收拾整齊;有時他甚至會悄悄地溜進博士的書房,坐在他的博學的腳旁的地毯上,輕輕地轉動著地球儀和天體儀,環遊世界,或在遙遠的星際間飛行。
總之,在那些最接近假期的日子裡,當其他年輕的先生們正拼命地複習整整半年來的功課的時候,保羅是在那座房屋中前所未有的享受特權的學生;他本人也難以相信這一點;可是他的自由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一天又一天地持續著;小董貝被每一個人愛撫著。布林伯博士對他特別照顧,有一天約翰遜缺乏考慮地向保羅說了一聲“可憐的小董貝”,博士就請他離開餐桌;保羅雖然當時曾經臉紅了一陣,奇怪約翰遜為什麼會憐憫他,但覺得處分有些嚴厲與苛刻。前一天晚上他清清楚楚地偷聽到這位偉大的權威人物曾同意布林伯夫人提出這種看法:可憐的、親愛的小董貝比過去更老氣了,所以他認為博士對約翰遜的處理是否公正就更有問題了。現在保羅開始想,如果很消瘦,虛弱,容易疲倦,很快就想在任何地方躺下休息,那一定是老氣無疑了;因為他不由自主地感到,這些愈來愈成為他每天的習慣了。
舉行晚會的日子終於來臨了;布林伯博士在早餐時說道,“先生們,我們將在下個月的二十五日重新開始學習。”圖茨先生立刻扔掉了恭敬順從的枷鎖,戴上了戒指,在不久以後隨隨便便的談話中提到博士的時候,竟居然把他叫做“布林伯”!這種自由放任的行動在年齡較大的學生中間引起了欽佩與羨慕,但卻把年齡較小的學生嚇得毛骨悚然,他們似乎感到奇怪,梁木居然沒有掉下來把他壓得粉身碎骨。
在早餐或午餐時,絲毫也沒有提到晚間的儀式;但屋子裡整天都在忙亂著,保羅在漫步的過程中,看到了各種奇怪的長凳和燭臺,還看到豎立在客廳門外梯臺上的罩著綠色大外套的豎琴。午餐時布林伯夫人的頭也有些變得奇怪,彷彿她把頭髮卷得太緊了;布林伯小姐雖然每個鬢角各有一根雅緻的辮子,可是她自己的短短的捲髮似乎下面也用紙卷扎,而且還用劇場節目單卷扎;因為保羅在她的閃閃發亮的眼鏡一邊的上方看到“皇家劇院”幾個字,在另一邊的上方看到“布賴頓”幾個字。
在臨近晚上的時候,在年輕的先生們的臥室裡,展現出一片白色的背心與領帶,十分富麗,同時散發出頭髮末梢被燙了的氣味;由於氣味十分強烈,因此布林伯博士派男僕上樓來,一邊向大家問候,一邊想了解一下房屋是不是著火了。但實際上只是理髮員在給年輕的先生們做捲髮,他在熱情工作中把火鉗子燒得太熱了。
保羅穿好衣服——這件事做得很快,因為他覺得不舒服,昏昏欲睡,而且不能很久站著——以後,走到樓下客廳裡;他在那裡看到布林伯博士穿著禮服,正在房間裡踱著步子,但是他的神態威嚴,漫不經心,彷彿他認為不久會有一兩個人進來看看,這是完全可能的。不一會兒,布林伯夫人進來了,保羅覺得她看上去美麗可愛;她穿了那麼多的裙子,因此在她周圍走一圈,就有些像是進行一次小小的旅行似的。布林伯小姐在她媽媽之後不久就下來了,她看去衣服穿得有點過於緊窄,但很嬌媚。
接著來到的是圖茨先生和菲德先生。這兩位先生每人手裡都拿著禮帽,彷彿他們是住在其他地方似的;當男管家通報他們來到的時候,布林伯博士說道,“是啊,是啊,是啊!上帝保佑我的靈魂!”並似乎非常高興見到他們。圖茨先生閃耀著珠寶飾物和鈕釦,而且他把這個情況看得很重要;當他跟布林伯博士握過手,並向布林伯夫人和布林伯小姐鞠過躬之後,他把保羅拉到一旁,問道,“您對這有什麼想法,董貝?”
圖茨先生雖然懷有適度的自信心,但是總的來說,他背心上最下面的一顆鈕釦究竟扣上是不是合適,同時把一切情況冷靜思考過之後,他的袖口究竟最好是捲上來還是卷下去,他好像都很猶豫不決。當他看到菲德先生的袖口是捲上的,他就把自己的袖口也捲上,但下一個來的人的袖口是卷下的,他就把自己的袖口也卷下。背心的鈕釦的扣法不僅在最下面的一顆,而且在最上面的一顆也有差別;隨著來到的人們愈來愈多,這些差別變得那麼多那麼複雜,因此圖茨先生的手指就不斷地翻動著衣服上的那個附屬品,彷彿在操作某個儀器似的;他覺得這種要求不停進行的動作真使人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所有這些年輕的先生們,領帶系得緊緊的,頭髮燙得卷卷曲曲,腳上穿著輕舞鞋,手裡拿著最好的禮帽,都在不同的時間被通報和介紹了;在這之後,舞蹈教師巴普斯先生在巴普斯夫人的陪同下來到了,布林伯夫人對他們特別親切友好和謙虛有禮。巴普斯先生是一位很莊重的先生,講話慢條斯理,字斟句酌;他在燈下站了不到五分鐘,就開始跟圖茨先生談話(圖茨先生一直在默默地跟他比較輕舞鞋),談的是:當別人把原料送到您的港口跟您交換金子的時候,您該怎麼處理您的原料。這個問題對圖茨先生來說是複雜難解的,他就建議說,“把它們煮了。”可是巴普斯先生看來並不認為那是個可行的辦法。
這時保羅從沙發中墊上墊子的一個角落(他把它作為他的觀察哨)中悄悄地溜開,走到樓下一個喝茶的房間中,準備迎接弗洛倫斯;他已經將近兩個星期沒有看到她了;因為唯恐會著涼,他在上星期六和星期天都留在布林伯博士的學校中。不一會兒她來了;她穿著樸素的舞衣,手裡拿著鮮花,看上去是那麼美麗;她跪到地上,摟著保羅的脖子,並吻著他(因為除了他的朋友梅麗亞和在那裡等著向外端茶的另一位年輕的婦女外,沒有其他人在那裡),這時候他簡直下不了決心讓她再走開,或把她的明亮的、喜愛他的眼睛從他的臉上移開。
“可是這是怎麼回事,弗洛伊?”保羅問道;他幾乎可以肯定,他在那裡看到一顆眼淚。
“沒有什麼,親愛的,沒有什麼,”弗洛倫斯回答道。
保羅用手指輕輕地摸摸她的臉頰——不錯,那確實是一顆眼淚!“啊,弗洛伊!”他說道。
“我們將一起回家去;我將護理您,親愛的,”弗洛倫斯說道。
“護理我!”保羅重複地說道。
保羅不明白這跟眼淚有什麼關係,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兩位年輕的婦女這麼認真地看著,也不明白為什麼弗洛倫斯把臉轉過去片刻,然後又轉回來,閃露著微笑。
“弗洛伊,”保羅手中握著她的一束黑色的捲髮,說道,“告訴我,親愛的。你是不是認為我變得老氣了?”
他的姐姐大笑著,愛撫著他,告訴他說,“不!”
“因為我知道他們這麼說,”保羅回答道,“我想知道他們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弗洛伊。”
可是門上傳來很響的敲門聲,弗洛倫斯急忙走到桌旁,姐弟兩人就沒有再說什麼話。保羅看到他的朋友梅麗亞向弗洛倫斯低聲說了些什麼,彷彿在安慰她似的,這又使他感到奇怪;但是一位新來的人迅速地驅除了他頭腦中的詫異。
這是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斯克特爾斯夫人和斯克特爾斯少爺。假期結束以後,斯克特爾斯少爺將是一名新學生;他的父親是下議院的議員,在菲德先生的房間中一直享有盛名;菲德先生談起他的時候,曾說,當議長准許他發言的時候(人們期望他發言已有三四年了),人們就可以指望他會猛烈抨擊激進主義者。
“比方說,這是什麼房間呢?”斯克特爾斯夫人向保羅的朋友梅麗亞問道。
“布林伯博士的書房,夫人,”這是回答。
斯克特爾斯夫人通過長柄眼鏡對房間作了全貌性的觀察之後,讚許地點點頭,並對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說,“很好。”巴尼特爵士同意,但斯克特爾斯少爺卻滿臉疑雲,不肯相信。
“那麼這位小人兒呢,”斯克特爾斯夫人轉向保羅,說道,“這是一位——”
“年輕的先生,夫人,是的,夫人,”保羅的朋友說道。
“您姓什麼,我這位臉色蒼白的孩子?”斯克特爾斯夫人問道。
“董貝,”保羅回答道。
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立刻插嘴道,他曾榮幸地在一個公共宴會上遇見保羅的父親,他祝願他身體很好。然後保羅聽到他跟斯克特爾斯夫人說,“城裡——很有錢——極值得尊敬——博士說到過。”然後他對保羅說,“請告訴您的好爸爸,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聽說他的身體很健康,感到很高興,並請向他轉達他最好的問候,好嗎?”
“好的,先生,”保羅回答道。
“那是我勇敢的孩子,”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說道。
“巴尼特,”他轉向斯克特爾斯少爺;斯克特爾斯少爺正在大吃葡萄乾餅乾,對即將來臨的學習進行報復,“這是一位你可以認識的年輕的先生,巴尼特,”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說道,他對準許這一點加強了語氣。
“這是什麼樣的眼睛啊!什麼樣的頭髮啊!一張多麼可愛的臉孔啊!”斯克特爾斯夫人通過她的長柄眼鏡看到弗洛倫斯的時候,溫柔而又高聲地喊道。
“我的姐姐,”保羅介紹她說。
斯克托爾斯這一家人現在完全滿意了。由於斯克托爾斯夫人一看見保羅就喜歡上了他,他們就一起上樓去;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照看弗洛倫斯,小巴尼特則跟隨在後面。
他們到達客廳以後,小巴尼特沒有長久處在不引人注意的地位,因為布林伯博士立刻把他拉了出來,要他跟弗洛倫斯跳舞。保羅覺得他不顯得特別快樂,除了陰沉著臉或對他自己未來的事情關心外,沒有表現出其他的情緒;但是因為保羅聽到斯克特爾斯夫人對正用扇子打著拍子的布林伯夫人說,她親愛的孩子顯然已被那位天使般的女孩子董貝小姐深深地迷住了,所以這麼看來,小斯克托爾斯正處在幸福快樂的狀態中,只是他沒有把它表露出來罷了。
小保羅認為,這是個奇怪的巧合:沒有任何人搶佔他在那些坐墊中的位子;當他重新來到房間裡來的時候,他們記得那是他的位子,全都讓出路來,讓他回到那裡去;當他們注意到他喜歡看弗洛倫斯跳舞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站在他前面,而是在他前面留出空地,這樣他的眼睛就可以跟隨著她轉。他們對他都很親切,甚至不久來到的許多陌生人也一樣,不時前來跟他談話,問他身體好嗎,頭是不是痛,以及是不是覺得疲倦。他對他們的親切與關心十分感謝。他靠在角落裡墊起的座墊上,跟布林伯夫人和斯克托爾斯夫人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每次舞跳完之後,弗洛倫斯就立刻走來坐在他的身旁;因此他確實觀看得很快樂。
弗洛倫斯願意整夜坐在他的身旁;如果按照她自己的心意,她寧肯一次舞也不跳;但是保羅讓她跳,告訴她,他很喜歡看到她跳舞。他跟她講的也是真話,因為他看到他們全都那麼強烈地愛慕她,她在房間中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小玫瑰骨朵,這時候他小小的心感到興奮得意,他的臉閃耀著紅光。
保羅從坐墊中間她休息的地方可以看見和聽見幾乎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彷彿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娛樂而安排的。在他注意觀察到的一些小事情中,他注意到舞蹈教師巴普斯跟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交談,就像他曾間過圖茨先生那樣,很快就問他,當別人把原料運到您的港口來交換您的金子的時候,您將怎樣處理您的原料——保羅覺得這是一件神秘莫測的事情,很想弄個明白,究竟應該怎麼辦呢。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在這個問題上有許多話要說,他也就說了,但好像沒有解決問題,因為巴普斯先生反駁說,是的,但是假設俄國人用牛脂來干預,那該怎麼辦,它使巴尼特爵士幾乎啞口無言,因為在這之後他只能搖搖頭說,他想,那麼您就必須求助於您的棉花了。
巴普斯先生走到巴普斯夫人那裡去,讓她高興起來(她因為被冷落在一旁,正假裝在看那位演奏豎琴的先生的樂譜),這時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目送著他,彷彿他認為他是一位超群出眾的人物似的。不久,他向布林伯博士說了這些話,並問道,他是否可以冒昧地問一下他是誰,他是否曾經在商業部工作過。布林伯博士回答說,沒有,他相信沒有;
實際上他是一位教授,教。
“我敢肯定,是教與統計有關的什麼學科的吧?”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說道。
“啊,不,巴尼特爵士,”布林伯博士擦擦下巴,回答道。
“不,準確地說不是。”
“我敢打賭,是教某種數字計算的,”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說道。
“啊不錯,”布林伯博士說,“不錯,不過不是您所說的那種①。巴普斯先生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巴尼特爵士,——
實際上他是我們的舞蹈教授。”
保羅吃驚地看到,這個信息大大改變了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對巴普斯先生的看法,巴尼特爵士火冒三丈,怒視著在房間的另一邊的巴普斯先生。他們經過的情形告訴斯克特爾斯夫人時,甚至當她的面咒罵巴普斯先生該死,說他真是無比的、十足的厚顏無恥。
保羅還注意到另一件事情。菲德先生喝了幾杯倒在乳黃色玻璃杯裡的尼格斯酒②之後,開始享受樂趣。舞蹈總的來說是拘泥禮儀的,音樂相當嚴肅——實際上有些像教堂音樂——,但是菲德先生幾杯下肚之後,對圖茨先生說,他打算把晚會搞得熱鬧有趣一些。在這之後,菲德先生不僅開始跳舞,彷彿他只是想跳舞,而不想做別的事情,而且還在暗中鼓動樂隊演奏狂熱的曲調。另外,他開始對女士們特別獻殷勤;當他跟布林伯小姐跳舞的時候,他還在她耳邊悄悄地說——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但是聲音並不是輕到使保羅聽不到他念了這首美妙的詩:
“如果我有一顆心完全虛偽,
那麼傷害您我卻永遠不會!”③——
①巴尼特爵士說“某種數字計算(figuresofsomesort)”,博士說不是他所說的那種。因為figures的一個意義是計算,另一個意義是舞蹈中的舞步形式。
②尼格斯酒(negus):用熱水、糖、檸檬、香料和酒混合成的飲料。
③理查德-布林斯里-謝立丹(RichardBrinsleySheridan,1975-1816年)所寫喜劇《伴娘》(TheDuenna)中唐-卡洛斯(DonCarlos)所唱的小曲。
保羅聽到他把這首詩連續重複念給四位年輕的女士聽。菲德先生對圖茨先生說,他擔心明天他將因此而遭受懲罰,這話也許是很有道理的。
這種相對說來放蕩的行為,特別是音樂格調的改變(它開始把街上流行的低級庸俗的曲調也包括進來了),使布林伯夫人有些驚慌,因為這自然是會使斯克特爾斯夫人感到生氣的。但是斯克特爾斯夫人十分和善,她請布林伯夫人不必介意,而且極為親切極有禮貌地接受了布林伯夫人的解釋:菲德先生有時在這種場合下興奮起來,就會做出過火的事情來;她說,就他的身份來說,他似乎是個很討人喜歡的人;還說,她特別喜歡他那質樸的髮型(前面已經提到過,那只有四分之一英寸長)。
有一次,當跳舞中間停歇的時候,斯克特爾斯夫人對保羅說,他似乎很喜歡音樂。保羅回答說,是的;如果她也喜歡,那麼她應當聽他姐姐弗洛倫斯唱歌。斯克托爾斯夫人立刻發現,她真願意她的這個渴望能得到滿足,簡直渴望得要死了;弗洛倫斯雖然起初聽到要她在這麼多的人們面前唱歌十分驚慌,因此懇切地請求原諒她不唱;可是保羅把她喊到他那裡,說,“唱吧,弗洛伊!請唱吧!為了我,我親愛的!”這時候,她就逕直地走向鋼琴,開始唱起來。所有的人全都往旁邊閃開一些,讓保羅可以看到她;他看到她獨自一人坐在那裡,那麼年輕,善良,美麗,對他那麼親切;他聽到她的響亮動人的聲音那麼自然、甜美;同時,一個在他與他一生的一切愛情和幸福之間的金環,正從寂靜中升起來;這時候他把臉轉開,掩藏他的眼淚。
他們全都愛弗洛倫斯!他們怎麼能不愛呢!保羅事先就知道,他們一定會愛她而且將會愛她的。當他坐有坐墊中間角落裡,平靜地交叉著雙手,鬆弛地向下蜷曲著一條腿的時候,很少人會想到,當他注視她時,是什麼樣的得意與喜悅使他幼稚的胸膛擴張,同時的又感覺到一種什麼樣的甜蜜與平靜啊!對“董貝的姐姐”的熱情洋溢的讚揚從所有的男孩子那裡傳到他的耳朵裡;對這位沉著與謙遜的小美人的羨慕從每張嘴中說出;對她的智慧與才能的評論不斷在他身旁散佈;同時,可以模糊地覺察到,有一種與弗洛倫斯與他本人有關的、對他們兩人表示同情的情感,彷彿擴散在夏夜的空氣中似的,在他四周傳播開來,安慰著他並使他感動。
他不知道為什麼。因為這孩子這天夜裡所觀察到的,感覺到的和想到的一切——不論是在呈現出來的還是沒有呈現出來的,現在的還是過去的——就像那彩虹中的顏色一樣,或太陽照耀下彩色鳥的羽毛的顏色一樣,或太陽沉落時光線淡弱的天空中的顏色一樣,全都混合在一起了。他最近不得不想到的許多事情在音樂中,在他眼前掠過;它們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今後也未必能讓他去耗費心思;它們好像已經平靜地處理過了,已經過去了。他幾年前注視過的一個幽靜的窗子面對著幾英里以外的海洋;他昨天還在海浪上翻騰著的幻想就像平息的波濤一樣,消釋了,安靜了。當他躺在海灘上的搖籃車中曾經感到奇怪的那神秘的、同樣的低語聲,他想他仍舊可以通過他姐姐的歌聲,通過嘈雜的人聲和通過腳步聲聽得出來,而且在輕輕走過去的臉孔中,甚至在時常前來跟他握手的圖茨先生的深切的溫存中,也多少反映了這一點。他通過周圍普遍存在的親切氣氛,仍舊認為它在對他說話。他不知怎麼的,甚至他的老氣的名聲似乎也與它聯繫著。小保羅就這樣坐在那裡沉思著,聽著。看著,做著夢,感到很快樂。
一直到告別的時間來到:這時候,晚會中確實出現了一片激動的感情。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領著小斯克特爾斯來跟保羅握手,問他,他是否記得告訴他的好爸爸,他巴尼特-斯克特爾斯爵士說過,他希望這兩位年輕的先生會成為親密的朋友,並向他轉達他的最親切的問候。斯克特爾斯夫人吻了他,把他的頭髮在前額上分開,並把他抱在手中;甚至巴普斯夫人也從演奏豎琴的年輕人的樂譜旁邊走過來,像房間裡所有的人一樣,十分熱情地向他告別——可憐的巴普斯夫人!小保羅看到她這樣做,感到很高興。
“再見,布林伯博士,”保羅伸出手,說道。
“再見,我的小朋友,”博士回答道。
“我很感謝您,先生,”保羅天真地仰起頭來,望著他那可怕的臉。“煩請您吩咐他們好好照料戴奧吉尼斯①。”——
①戴奧吉尼斯(Diogenea,公元前《412?-323年),亦譯第歐根尼或提奧奇尼斯,希臘犬儒派哲學家。這裡把他作為那條狗的名字。
戴奧吉尼斯就是那條狗;他在他的一生中,在保羅來到之前,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博士答應當保羅不在的時候,他們將會非常細心地照料戴奧吉尼斯;保羅再次感謝他,並跟他握手之後,懷著極為衷心的、懇切的感情,向布林伯夫人和科妮莉亞告別,因此布林伯夫人本來整個晚上都打算向斯克特爾斯夫人提到西塞羅的,但從這時刻起她就把這件事完全忘掉了。科妮莉亞把保羅的雙手握在手中,說“董貝,董貝,您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上帝保佑您!”保羅心想“這一點表明,一個人是多麼容易冤屈一個人啊!因為布林伯小姐雖然是一個劊子手,但她是一位心口如一的人,她的話是真實的。”
然後年輕的先生們中間嘁嘁喳喳地響起一片講話的聲音,“董貝要走了!”“小董貝要走了!”人群跟著保羅和弗洛倫斯向樓下和大廳裡移動,其中包括布林伯全家人。菲德先生大聲說道,在他的記憶中,從前任何一位年輕的先生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情形,但很難說這是在清醒狀態下眼見的事實還是杯中物在他腦中所引起的幻覺。以男管家為首的僕人們對送別小董貝都感到興趣,甚至連那位提著他的書籍和衣箱向馬車走去的弱視的年輕人也顯然深受感動(當天晚上馬車將把他和弗洛倫斯送到皮普欽太太那裡去)。
甚至這些年輕的先生們的脈脈溫情——他們全都非常喜歡弗洛倫斯——也沒有能抑制他們十分喧鬧地向保羅告別;他們向他揮著帽子,擁擠著下樓去跟他握手,一個個喊著:“董貝,別忘了我!”,並用其他方式放縱地讓感情迸發出來,在這些年輕的切斯特菲爾德①當中,這是異乎尋常的。在門沒有打開之前,弗洛倫斯包裹著保羅,這時他在她耳邊悄悄地問道,她聽到他們說的話了嗎?她以後會忘記嗎?她是不是感到高興?他對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中露出了極為喜悅的神色——
①年輕的切斯特菲爾德:意指知道保持優良風度的年輕人。英國政治家、外交家切斯特菲爾德伯爵(第四)(PhilipDormerStanhope,4thearlofChestfield,1694-1773年)在他所著《給兒子的幾封信》(LetterstoHisSon)和《給教子的幾封信》(LetterstoHisGodson)兩本書中,提出了上流社會生活的一些規則,教人怎樣講究禮貌,怎樣取悅於人,怎樣在社會上取得成就。這兩本書是十八世紀英國貴族與資產階級的必讀書。
他又一次轉過頭去最後看看這些這樣向他致意的臉孔,這時他驚奇地看到,它們是多麼神采奕奕,喜氣洋洋;它們是多麼多;它們又多麼像擁擠的劇院中的臉孔一樣,全都熙熙攘攘地堆擠在一起。當他看著它們的時候,它們在他面前浮動,就像一面顫動的鏡子中所照出的臉形一樣。片刻之後,他就坐在黑暗的馬車中,緊貼著弗洛倫斯。從那時起,每當他想起布林伯博士的學校時,它在他心中重現的就是他所看到的這個最後的景象;它永遠不再像是一個真實的地方,而總是一個充滿了眼睛的夢。
可是,這還不完全是布林伯博士學校的最後一幕。還有一些別的事情。有圖茨先生。他出乎意料地把馬車的一個窗子的擋板拉下了,往裡探視,併發出了極不自然的吃吃的笑聲,問道,“董貝在這裡嗎?”然後不等回答,立即又把窗子的擋板推上。甚至這也不是圖茨先生的最後的一幕。因為在車伕趕著馬車離開之前,他又同樣突然地把馬車另一個窗子的擋板拉下了,發出了完全相同的吃吃的笑聲,往裡探視,並用完全相同的聲音問道:“董貝在這裡嗎?”,並且完全跟先前一樣地消失不見了。
弗洛倫斯是怎樣地哈哈大笑啊!保羅時常記起這個情景,每當記起的時候,他自己就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不久以後——第二天,以及在那以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保羅只能混亂不清地回憶起來了。比方說,為什麼他們日日夜夜待在皮普欽太太那裡,而沒有回家去;為什麼他躺在床上,弗洛倫斯坐在他的旁邊;他的父親有沒有到房間裡來過,還是僅僅是牆上的一個高大的影子;他是不是曾聽到他的醫生談到某個人的時候說,如果他們在他曾建立起種種幻想的那個時候來到之前(跟他體質的虛弱相比,這幻想是很強有力的),就讓他離開,他就很可能會消瘦下去。
他甚至也不能記得,他是不是時常對弗洛倫斯說,“啊弗洛伊,帶我回家去!永遠別離開我!”可是他想,他曾經說過。有時他似乎覺得他聽到自己不時重複地說道,“帶我回家去!
弗洛伊!帶我回家去!”
但是當他回到家裡,被抱上他很熟悉的樓上的時候,他卻能夠記起,在這之前好多個鐘頭,馬車一直在轔轔響著,當時他躺在車中的坐位上,弗洛倫斯仍在他的身旁,年老的皮普欽太太則坐在對面。當他們讓他躺在他過去的床上的時候,他還記得它,記得他的姑媽、托克斯小姐和蘇珊;但是還有其他一些事情,而且是最近的事情,仍然使他感到困惑不解。
“麻煩您,我想跟弗洛倫斯說話,”他說道,“只跟弗洛倫斯說一會兒。”
她向他彎下身子,其他人則站得遠遠的。
“弗洛伊,我親愛的,當他們把我從馬車中抱下來的時候,爸爸是不是在前廳裡?”
“是的,親愛的。”
“當他看到我進來的時候,他沒有哭,也沒有走進他自己的房間裡去,是不是,弗洛伊?”
弗洛倫斯點點頭,並把嘴唇緊緊壓著他的臉頰。
“我很高興他沒有哭,小保羅說道。“我原以為他哭了。別告訴他們我問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