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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保羅的繼續進步、成長與性格

    在時間(在一定的意義上說,它是另一個少校)的機警與注意的眼光下,保羅的睡眠逐漸地改變著。愈來愈多的亮光妨礙了它們;愈來愈清楚的夢擾亂了它們;愈益增多的事物與印象群集在他的周圍,使他不得安息;他就這樣從嬰兒時代進入了幼年時代,成為一位會說話,會走路,會疑慮的董貝。

    在理查茲犯了罪過、被驅逐出去之後,育兒室可以說已經移交給一個特設委員會來管理了,正像有的公共機構如果找不到一個阿特拉斯①能頂得起它的重擔的話,有時就會發生這種情形一樣。委員會的委員自然是奇剋夫人與托克斯小姐。她們懷著十分驚人的熱忱致力於所擔負的職責,因此白格斯托克少校每天都能看到一些新的跡象提醒他,他已被拋棄了;奇克先生則由於失去了家庭的監督,就委身於消遣玩樂的世界;他在俱樂部和咖啡館用餐;一天之內在三次不同的場合與他相遇,都能從他身上聞到煙味;他獨自一人出去看戲;總而言之,正如奇剋夫人對他說的那樣,他已擺脫一切社會義務與道義責任的束縛了——

    ①阿特拉斯(Atlas):希臘神話中雙肩能掮天的巨神。

    雖然小保羅從一出生起就大有希望,可是所有這些警惕與護理卻沒有能使他成長為一個體格健壯的孩子。也許生來體質就嬌弱,在辭退了奶媽之後他就消瘦、虛弱下去,而且似乎長久在等待機會,從她們的手中溜走,前去尋找他失去的母親。在他通向成年的障礙賽馬中,這個危險的地段雖然已經跳過了,但他依舊覺得道路崎嶇不平,乘騎十分艱辛,路程中的所有障礙都使他苦惱不堪。對他來說,每長一顆牙齒都是一道極危險的籬笆,出麻疹中的每一個疹皰都是一道石牆。每一陣百日咳都使他摔倒在地;成群結隊、接踵而來的各種小病碾壓著他,使他再也不能起來。某種猛禽而不是畫眉鳥鑽進了他的喉嚨①。如果雞雛與那個以它們的名稱來命名的兒童疾病有關的話,②那麼連它們也變得很兇猛,就像豹貓一樣使他惶惶不安——

    ①英文thrush這個詞有兩個意義,一是畫眉鳥,一是鵝口瘡。這裡指保羅患了鵝口瘡,喉嚨中像有猛禽在啄咬一樣難受。

    ②指雞痘(chicken-pox),即水痘。

    給保羅施洗禮時的寒冷也許重重地打擊了他機體中某處敏感的部位,在他父親的陰森的冷氣的籠罩下,它不能痊癒,可是從那天開始,他就成了一個不幸的孩子了。威肯姆大嫂時常說,她從沒有見過哪一位小乖乖這樣受罪的。

    威肯姆大嫂是一位侍者的妻子——那似乎就等於是任何其他男子的寡婦——;因為顯然不可能有任何人會去追求她或她會去追求任何人,所以她到董貝先生家裡求職的申請受到了有利的考慮。在保羅突然斷奶以後的一兩天之內,她就被僱用當他的保姆。威肯姆大嫂是一位溫順的女人,皮膚白嫩,眉毛總是向上揚起,頭總是向下低垂;她總是隨時準備憐憫自己或受人憐憫或憐憫其他任何人。她有一份驚人的天賦,就是從極為絕望與可憐的角度來觀察一切事物,又援引一些可怕的先例來與它們比較,並從這個才能的發揮中得到極大的安慰。

    不需要指出,莊嚴的董貝先生絲毫也不知道她有這個優良的品質。如果他知道了,那才真是令人驚異的,因為公館裡從來沒有一個人——連奇剋夫人或托克斯小姐也包括在內——敢借任何口實向他低聲說出小保羅有使人感到不安的一丁點理由。他認為,孩子總難免要通過某些小病小痛的例行過程,通過得愈快就愈好。如果他能出錢使他免受這些病痛,或者可以買一個替身,就像不幸被抽中服兵役時的情形一樣,那麼他就會毫不吝嗇,十分樂意地這樣去做。但由於這是行不通的,所以他只是不時傲慢地心中納悶,大自然這樣安排是什麼意思;並聊以自慰地想,道路上的一個里程碑又走過了,偉大的旅程終點又接近好多了。因為在他心中壓倒一切的情緒就是急不可耐,這種情緒不斷地變得愈來愈強烈,並隨著保羅年齡的增長愈來愈加深。他曾經夢想他們父子聯合起來就會創建宏偉的業績;他急不可耐地等待著勝利實現這一夢想的時候來到。

    有些哲學家告訴我們,自私植根於我們最熱烈的愛與最深厚的感情之中。董貝先生年幼的兒子從一開始就作為他自己的偉大的一部分,或作為董貝父子公司的偉大的一部分(二者實際上是一回事),對他顯然十分重要,所以他所懷的父愛可以像許多享有盛譽的華麗建築一樣,很容易就能追溯到它的埋得很深的基礎。但他用他所有的愛去愛他的兒子。如果在他的冰冷的心中有一個溫暖的地方,那麼這個地方就被他的兒子佔據著;如果在它的十分堅硬的表面上可以銘刻什麼形象的話,那麼銘刻出來的就是他兒子的形象,雖然這形象與其說是一個嬰兒或是一個小孩,還不如說是一位成年人——董貝父子公司中的“子”。因此,他急不可耐地進入未來,匆匆地跳過了他歷史中的中間階段。因此,他雖然很愛他,但卻很少或根本不替他擔憂;他覺得彷彿這孩子具有驅惡避邪的魔力,-一-定能成長為他在思想上經常與他進行相互交談的那一位成年人,彷彿這位成年人是個已經存在的實體似的,他每天都為他制訂計劃,作出打算。

    保羅就這樣長到將近五歲。雖然他小小的臉孔有些缺乏血色,神色有些愁悶,這使得威肯姆大嫂意味深長地搖過好多次頭,長長地嘆過好多次氣;但他是個漂亮的小傢伙。從他的性格來看,他在日後的生活中很有希望變得專橫傲慢。他也很有希望懂得他自己的重要性,懂得所有其他事物與人們都能隨從他的慾望,並理所當然地屈服於它。他是孩子氣的,有時還很愛玩愛鬧,並不是一種憂悶不樂的性情;但在另一些時候,他卻有怪僻地、老氣橫秋地靜坐在小扶手椅子中沉思默想的習慣,在這種時候他看上去(或說起話來)就像是神話故事中那些可怕的小妖精,他們已有一百五十歲或二百歲,但卻荒誕古怪地裝扮成他們所已替換了的小孩子。他在樓上的育兒室中常會露出這種過早成熟的神態;有時甚至是在跟弗洛倫斯玩耍的時候或者把托克斯小姐當作一匹馬驅趕著的時候,也會一邊喊著“我累了”,一邊突然陷入這種狀態。當他的小椅子被搬到樓下他父親的房間裡,他和他晚飯後在壁爐旁邊挨近坐著的時候,他準會陷入這種狀態之中;在任何其他時候都比不上在這時候這樣準定使他陷入這種狀態的。這時候,他們是爐火所曾照耀過的最奇怪的一對人。董貝先生身子畢挺,神情十分莊嚴地凝視著火焰;跟他一模一樣的那位小人兒,臉上露出一副老而又老的神態,像聖人一樣全神貫注、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紅色的景象。董貝先生心中懷著複雜的世俗的謀略與計劃;跟他一模一樣的小人兒心中懷著天知道什麼荒誕離奇的幻想、沒有定形的思索和飄忽不定的考慮。董貝先生由於古板與傲慢而木然不動;跟他一模一樣的小人兒則由於遺傳和不自覺的模仿而木然不動。這兩個人是多麼相像,然而又形成了多麼奇異的對照。

    有一次他們兩人一言不發地沉默了很久,董貝先生只是由於偶爾往他的眼睛看上一眼,看到他眼中的亮光像珠子一樣閃耀,因此知道他沒有睡著,這時候,小保羅這樣打破了沉默:

    “爸爸,錢是什麼?”

    這個突然提出的問題跟董貝先生正在思考的問題十分直接地聯結著,因此董貝先生感到困窘。

    “你問錢是什麼嗎,保羅?”他回答道。“錢?”

    “是的,”孩子把手擱在小椅子的扶手上,抬起他那老氣橫秋的臉,望著董貝先生的臉,說道,“錢是什麼?”

    董貝先生陷入了困境。他本來真想把流通手段、通貨、通貨貶值、鈔票、金條銀條、匯率、市場上貴金屬的價值等等一類術語向他作出一些解釋,可是他向下看看那小椅子,看到下面還有那麼遠遠的一段距離,就回答道,“金,銀,銅,基尼,先令,半便士。①,你知道它們是什麼嗎?”——

    ①當時的英國貨幣單位。1基尼等於21先令;1鎊等於20先令;1先令等於12便士。

    “啊,是的,我知道它們是什麼,”保羅說道,“我問的不是這意思,爸爸。我是想問,錢究竟是什麼?”

    哎呀,天老爺!當他抬起臉望著他父親的臉的時候,那是一張多麼老氣的臉啊!

    “錢究竟是什麼!”董貝先生大為驚異地把椅子挪後一點,以便仔細看看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的自以為是的小東西。

    “爸爸,我的意思是它能做什麼?”保羅合抱著兩隻胳膊(它們不夠長,不容易合抱),看著火,又抬起眼睛來看著他,又看著火,然後又抬起眼睛來看著他。

    董貝先生把他的椅子拉回到原先的地方,摸摸他的頭。

    “你會逐漸知道的,我的孩子,”他說道。“錢能做任何事情,保羅。”他一邊說,一邊拉起那隻小手,輕輕地敲打著他自己的手。

    但是保羅儘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並輕輕地擦著椅子的扶手,彷彿他的智慧是在手心裡,他正在把它磨擦得更機敏一些——同時又看著火,彷彿火是他的顧問與提詞員似的——;他在短短的沉默之後,重複著問道:

    “任何事情嗎,爸爸?”

    “是的,任何事情——幾乎,”董貝先生說道。

    “任何事情就是每一件事情,是不是,爸爸?”他的兒子問道;他沒有注意到或者可能不理解那個限制詞。

    “是的,任何事情包括每一件事情,”董貝先生回答道。

    “為什麼錢不能把我的媽媽救活呢?”孩子反問道。“它是殘酷的,是不是?”

    “殘酷!”董貝先生整整領飾,似乎憎恨這個想法。“不,好東西不會是殘酷的。”

    “如果它是個好東西,能做任何事情,”小傢伙重新看著火,沉思地說道,“那麼我奇怪,它為什麼不能把我的媽媽救活呢。”

    這次他沒有向他的父親問這個問題。也許他已以孩子機敏的觀察力看出,它已經使他的父親感到不安了。可是他大聲地把這個思想重複地說出來,彷彿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存在已久的思想,曾使他十分苦惱;然後他用手支託著下巴,坐在那裡,慎重地思考著,想從火中找到一個解釋。

    董貝先生從他的驚奇(且不說是恐慌)中恢復過來以後(因為這孩子雖然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在他身旁以同樣的姿態坐著,但這卻是他第一次向他提出他母親的問題),向他詳細地說明,錢雖然是個神通很廣大的精靈,決不能以任何理由輕視它,但它卻不能使到了時候該死的人們活下來;而且很不幸,雖然我們從不曾像現在這樣富裕過,但是即使是在城市裡,我們所有的人也都是一定要死的。不過,儘管如此,錢卻可以使我們得到榮譽,使人們畏懼、尊敬、奉承和羨慕我們,並使我們在所有人們的眼中看來權勢顯赫,榮耀光彩。它常常能把死亡推遲得很久。舉個例子來說,它能使他媽媽獲得皮爾金斯先生(保羅本人也常常從他那裡受益)和傑出的帕克-佩普斯醫生(他從來不知道他)的治療。它能做到一切它能做到的事情。董貝先生把所有這一切以及為了達到同一目的所要說的其他事情都灌輸到他兒子的心中;他的兒子專心致志地聽著,似乎對他所說的話他大部分都聽懂了。

    “它也不能使我強壯和十分健康,是不是,爸爸?”保羅經過短時間的沉默之後,搓搓小手,問道。

    “不過你是強壯和十分健康的,”董貝先生回答道。“難道不是嗎?”

    啊,那張重新抬起來、露出半是憂鬱、半是狡猾的表情的臉是多麼老氣橫秋啊!

    “你就跟你同樣的小人兒通常的情形一樣,強壯,健康,是不是,嗯?”董貝先生說道。

    “弗洛倫斯比我大,但是我知道,我不像弗洛倫斯那麼強壯、健康,”孩子回答道;“不過我相信,弗洛倫斯像我這樣小的時候,她能一次比我玩得長久得多,而不會感到累。我有時卻感到很累,”小保羅烘烘手,說道,一邊往爐柵的欄柵中間望進去,彷彿那裡正在表演什麼鬼怪木偶戲似的,“而且我的骨頭痛得很(威肯姆說,這是我的骨頭),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的!可是那是在夜裡,”董貝先生把他自己的椅子拉得跟他兒子的椅子挨近一些,同時把他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背上,說道,“小人兒夜裡應該是累的,因為這樣他們才能睡得香。”

    “哦,這不是在夜裡,爸爸,”孩子回答道,“這是在白天。我躺在弗洛倫斯的膝蓋上,她唱歌給我聽。夜裡我夢見這些希奇——古怪的事情!”

    他繼續講下去,一邊又烘烘手,像一個老頭子或一個年輕的妖魔一樣想著這些事情。

    董貝先生十分驚異,十分不安,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把談話進行下去;他就只好藉著火光看著他的兒子,一隻手仍擱在他的背上不動,彷彿有什麼魔術的吸引力把它阻留在那裡似的。有一次他伸出另一隻手,把那沉思的臉轉向他一會兒,可是他手一放鬆,它又轉回去對著壁爐,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閃爍的火焰,直到保姆前來召喚他去睡覺為止。

    “我要弗洛倫斯到我這裡來,”保羅說道。

    “您不想跟您的可憐的威肯姆保姆一道走嗎,保羅少爺?”

    那位侍候他的女人十分悽楚地問道。

    “不,我不想,”保羅像是這個房屋的主人似的,在他的椅子中重新坐好,回答道。

    威肯姆大嫂一邊祈求上帝保佑他天真無邪,一邊出去了;一會兒,弗洛倫斯代替她來了。孩子立刻欣喜、活潑地跳起來,向他父親抬起一張快活得多、年輕得多、孩子氣得多的臉孔,祝他晚安;董貝先生看到這個轉變大大地安下心來,同時又感到十分驚奇。

    他們一起離開房間以後,他覺得他聽到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唱歌;他記起保羅曾對他說過他姐姐給他唱歌的事,就懷著好奇心開了門,聽著並目送著他們。她抱著他,沿著那寬闊的、沒有人的大樓梯,辛苦地走上去;他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一隻胳膊隨便地挽著她的脖子。他們就這樣吃力地走上去;她一路唱著歌,保羅有時有氣無力地低聲伴唱著。董貝先生目送著他們,直到他們到達樓梯頂上——他們在中間也曾停下來休息過——,離開了他的視野;可是這時候他仍站在那裡向上凝視著,直到後來淡弱的月光淒涼地、忽隱忽視地穿過幽暗的天窗,照著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奇剋夫人與托克斯小姐被召集一起來進行商議。桌布一撤走,董貝先生在會議開始時就要求她們毫不掩飾、毫無保留地告訴他,保羅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皮爾金斯先生是怎樣說他的。

    “因為這孩子不像我所希望的那麼健壯,”董貝先生說道。

    “你一向明察秋毫,我親愛的保羅,”奇剋夫人回答道,“你一下就說對了。我們的小乖乖完全不像我們所希望的那麼健壯。事實是:他腦子裡想的事情太多了。就他那小小的身體來說,他的心靈太大了。說實在的,這乖孩子說話的方式,”奇剋夫人搖搖頭,說道,“沒有誰能相信。就在昨天,盧克麗霞,他關於殯葬所說的那些話!——”

    “我擔心,”董貝先生急躁地打斷了她的話,“樓上那些人當中有什麼人向這孩子談到了一些不合適的話題。昨天夜裡他跟我說起他的——說起他的骨頭,”董貝先生在這個詞上憤怒地加重了語氣,“世界上誰跟——跟我的兒子的骨頭有什麼關係?我想,他不是一個活著的骷髏①。”——

    ①活著的骷髏:狄更斯寫作《董貝父子》時,倫敦雜耍場中演出的人物中有一位綽號為“活著的骷髏”(livingskeleton)的極壞的人。

    “完全不是,”奇剋夫人用難以形容的表情說道。

    “我希望是這樣,”她的哥哥回答道。“又說什麼殯葬的事情!誰向孩子說起殯葬的事情的?我相信,我們不是殯儀事業的經營人,不是僱用的送喪人,也不是掘墓人。”

    “完全不是,”奇剋夫人插嘴道,她的表情與剛才同樣意味深長。

    “那麼是誰把這些東西裝進他的腦子裡的呢?”董貝先生說道。“我昨天夜裡確實十分驚奇,十分憤慨。誰把這些東西裝進他的腦子裡的呢,路易莎?”

    “我親愛的保羅,”奇剋夫人沉默了片刻,說道,“問這個問題沒有用。坦率地跟你說吧,我認為威肯姆大嫂並不是一位性格快快活活的人,人們不可能把她稱為——”

    “莫墨斯的女兒①,”托克斯小姐輕聲提示道——

    ①莫墨斯的女兒(daughterofMomus):莫墨斯亦譯摩摩斯,是希臘神話中夜神的兒子,嘲弄之神。據說,他曾責怪赫費斯托斯創造人時沒有在胸口留下小洞以便能看出人的內心思想活動;又傳說,他因為未能在阿佛羅狄忒身上找到任何可以嘲笑的不是之處而氣得炸裂開來。莫墨斯的女兒或兒子:指愛嘲弄的人,滑稽的人,也就是性格快活的人。

    “正是這樣,”奇剋夫人說道:“不過她是極為殷勤、極為有用的,而且一點也不自以為是;確實,我從沒有見過比她更柔順的女人了。如果這親愛的孩子,”奇剋夫人繼續說道,她的語氣是把事前已取得一致意見的話總結一下的語氣,而不是把這些話第一次說出來的語氣,“由於受到上次打擊,身體稍稍虛弱下來,不像我們所希望的那麼精神飽滿、健康壯實的話,如果他的體質暫時有些虛弱,而且有時似乎暫時不能使用他的——”

    在董貝先生剛才對骨頭這個詞表示反感之後,奇剋夫人怕說出四肢這個詞,因此等待著托克斯小姐給她提示;托克斯小姐忠於職守,沒有把握地說了個:“身體的一些部分。”

    “身體的一些部分!”董貝先生重複著說道。

    “我想那位醫生今天早上提到了腿,是不是,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說道。

    “唔,他當然提到了,我親愛的,”奇剋夫人略略有些責備地回答道。“您怎麼還要問我呢?您聽他說的呀。我說,如果我們親愛的保羅暫時不能使用他的腿的話,那麼對於像他這麼大小的孩子來說,這是個普通的疾病,任何照料或預防都是沒法阻止的。保羅,你愈早理解這一點,承認這一點就愈好。”

    “當然,你應當知道,路易莎,”董貝先生說道,“你出於本性,對於我的公司的未來的頭頭懷著忠誠與敬重,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我想,皮爾金斯先生今天早上來看過保羅了吧?”

    “是的,他來看過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托克斯小姐與我本人都在場。托克斯小姐與我總是在場的,我們認為這一點很有必要。最近皮爾金斯先生已經看了他好幾天;我認為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他說,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這能帶來什麼安慰的話,那麼我可以證實他說過;但是他今天建議讓他去呼吸呼吸海邊的空氣。保羅,這是很明智的,我對這確信無疑。”

    “海邊的空氣,”董貝先生看著他的妹妹,重複說道。

    “沒有什麼好擔心掛慮的,”奇剋夫人說道。“我的喬治與弗雷德里克兩人在跟他差不多大小的時候,大夫也曾建議他們去呼吸海邊的空氣;我本人也曾好多次接受過同樣的醫囑。我很同意你的意見,保羅,也許在樓上當著他的面曾經漫不在意地談到了一些他的小腦袋瓜最好別去琢磨的一些事情。可是我確實覺得,對待像他這麼靈敏的孩子,也沒有什麼法子好想。如果他是一個普通的孩子的話,那麼這倒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必須說,我與托克斯小姐認為,離開這個家短短一段時間,布賴頓①的空氣以及到比方說,像皮普欽太太這樣有見識的人那裡去接受一下身心上的訓練——”——

    ①布賴頓(Brighton):英格蘭薩塞克斯(Sussex)郡的一個區和自治市,在倫敦南82公里處,為英吉利海峽的海濱勝地。

    “皮普欽太太是誰,路易莎?”董貝先生問道,他對這樣隨隨便便地介紹一位他以前從沒有聽說過的人感到吃驚。

    “我親愛的保羅,”他的妹妹回答道,“皮普欽太太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托克斯小姐知道她的全部歷史——,有一個時期曾把全部心血都從事於對幼兒的研究與護理,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她還有一些門第高貴的親戚。她的丈夫是傷心而死的——您說她的丈夫是怎樣傷心而死的,我親愛的?我已記不清那樣詳情細節了。”

    “當時他在秘魯用泵把水從礦井裡抽出來,”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當然,他自己倒不是一位抽水泵的工人,”奇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說道;這個解釋似乎確實是必要的,因為從托克斯小姐所說的話聽起來,彷彿他是死在水泵的搖柄旁邊似的;“而是在那個企業中投資,它後來破產了。我相信皮普欽太太對孩子的管理是相當驚人的。我曾在一些要好的朋友中間聽到大家讚揚她,那還是當我是——我的天——多麼高!”奇剋夫人的眼光正轉到書櫥上、離地大約有十英尺的皮特先生的半身像上。

    “我親愛的先生,”托克斯小姐天真地紅了紅臉,說道,“對於這位明確提到了的皮普欽太太,也許我得說一下,令妹對她的讚詞是她當之無愧的。許多當今已成為社會重要人物的女士們與先生們都曾受惠於她的教養。現在跟您講話的鄙人也曾經一度接受過她的管教。我想,名門貴族的青少年對她的所都並不陌生。”

    “您是說,這位可敬的女士開辦著一個什麼所嗎,托克斯小姐?”董貝先生謙和地問道。

    “唔,”那位小姐回答道,“我確實不知道我這樣稱呼它是否合適。那決不是一個預備學校;”托克斯小姐特別溫柔親切地說道,“如果我把它稱為最上等的幼兒供膳寄宿所,那麼也許我能把我的意思表達出來吧?”

    “這個所對幼兒的挑選是特別嚴格的,人數是極為有限的,”奇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提示道。

    “啊!不合條件的孩子它是不收的!”托克斯小姐說道。

    這些話中有一些重要的東西。皮普欽太太的丈夫在秘魯的礦井傷心而死,這是件好事。聽到這一點令人高興。此外,大夫既然已經建議保羅遷地療養,那麼怎麼還能讓他在家裡再待一個鐘頭呢?想到這裡,董貝先生幾乎達到驚慌失措的地步。孩子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必須走完一段道路,充其量,不過走得慢一點罷了,但是讓他留在家裡就等於阻攔或耽誤他上路。他們提出的有關皮普欽太太的建議很受他的重視,因為他知道,在她們看護孩子的時候,要是有人從中進行任何干預,她們都是會妒嫉的;他過去片刻也不曾想到,她們會渴望把她們的責任分出一部分來(董貝先生對她們的責任是有確定的看法的,正像他剛才所表明的那樣)。在秘魯礦井傷心而死,董貝先生沉思著,唔,這是很體面的逝世。

    “假定明天前去打聽好之後我們決定把小保羅送到布賴頓這位女士那裡去,那麼誰陪他去呢?”董貝先生經過一些考慮之後問道。

    “我認為你現在把這孩子不論送到哪裡去都離不了弗洛倫斯,我親愛的保羅,”他的妹妹遲疑地回答道。“他跟她打得火熱,簡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你知道,他年紀很小,他有他自己的喜愛。”

    董貝先生把頭轉開,慢慢地走向書櫥,打開它,取出一本書來閱讀。

    “還有什麼人,路易莎?”他沒有抬起頭,一邊把書頁翻過去,一邊問道。

    “當然,還有威肯姆。我想威肯姆一個人就夠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把保羅交到像皮普欽太太這樣的人手裡,你就用不著再派什麼人去監督她了。當然你自己至少每個星期去一次。”

    “當然,”董貝先生說道,然後在那裡坐了一個鐘頭,眼看著那一頁書,但卻一個字也沒有讀進去。

    這位名揚四方的皮普欽太太是一位容貌非常醜陋、心地非常不好的老太婆,曲背彎腰,臉上斑斑點點,像一塊質地粗劣的大理石;她有一隻魔鉤鼻和一隻冷酷的灰色眼睛,看上去彷彿可能曾在鐵砧上錘打過,而卻沒有遭受任何損傷。自從皮普欽先生在秘魯礦井死去以來,至少四十年已經過去了,可是他的遺孀仍然穿著一身黑色的邦巴辛毛葛①的衣服,它顏色深暗,死氣沉沉,毫無光澤,天黑以後甚至連煤氣燈也不能把它照亮,而她一露面,則不論多少支蠟燭都要被她襯托得黯然無光。人們談到她的時候,通常都稱她為孩子的“傑出的管理人”;而她的管理的秘訣則在於:把孩子不喜歡的一切給他們,把他們喜歡的一切不給他們;人們發現這種方法能使孩子們的性格變得溫柔起來。她是一位十分兇狠的老太太,因此人們不由得相信,秘魯機器在使用時出了什麼差錯,不是礦井被抽乾了,而是她心中所懷有的一切喜悅之水和所有人類仁慈的乳汁②都被抽乾了——

    ①邦巴辛毛葛(bombasine):是一種絲經毛緯、細斜紋的紡織品。

    ②見莎士比亞悲劇《麥克佩斯》第一幕第五場:

    麥克佩斯夫人:“可是我卻為你的天性憂慮,因為它充滿了太多的人類仁慈的乳汁。”

    這位惡魔和兒童鎮壓者的城堡坐落在布賴頓的一條陡峭的小街上,那裡的土壤比通常更富於白堊,更堅硬,更貧瘠;那裡的房屋比通常更不堅固、更不厚實;房屋門前的小花園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特點,就是:不論播種什麼,長出的都是金盞花;那裡經常可以看到蝸牛以吸杯那種毫不放鬆的勁頭吸附在臨街的大門上及其他人們不指望它們去裝飾的公共場所。冬天空氣不能從城堡中流出,夏天則空氣不能流進去。風在裡面經久不斷地迴盪著,城堡就像一隻大貝殼似地發出聲音,住在裡面的人們不論是否樂意,都不得不日日夜夜捂著耳朵。房屋裡的氣味自然是不新鮮的;前面客廳的窗子永遠也不打開;皮普欽太太在窗口擺了幾盆植物,它們散發出的泥土氣味充滿了這座房屋。這些植物不論是從它們品種中多麼精選出來的樣品,它們都是屬於特別適合於皮普欽太太住所的那種品種。這裡有五六種仙人掌,像長了毛髮的蛇似地圍繞著一些板條蜿蜒移行,另外一個品種像綠色的大螯蝦一樣,伸出了寬闊的鉗子;有幾種爬行植物長著粘附性的葉子;有一個令人感到不快的花盆懸掛在天花板下面,盆裡的植物看上去像是煮沸了的水似地從盆裡漫溢出來,它長長的綠色的嫩枝撩撥著下面的行人,使他們聯想起了蜘蛛;——皮普欽太太的住所中蜘蛛異常之多,然而在一年當中的某一個季節內,這個住所卻可以更得意洋洋地提議以蠼螋的數目來跟別的住所競賽。

    可是皮普欽太太對於一切能支付得起的人收費都是昂貴的;皮普欽太太也很少為了照顧什麼人而把她始終堅硬的心腸鬆軟一下,所以人們都認為她是一位意志非常堅決、對孩子的性格掌握了十分科學的知識的老太太。她依仗著她的這種聲譽,也依仗著皮普欽先生的破碎的心,在丈夫與世長辭之後,想方設法,年復一年,辛辛苦苦地維持了一個相當不錯的生活。在奇剋夫人第一次提到她之後的三天之內,這位卓越的老太太就稱心滿意地期待著在她現有的收入之外,再從董貝先生的錢袋中得到一筆可觀的補充,同時期待著接受弗洛倫斯和她的小弟弟保羅成為這座城堡的居民。

    奇剋夫人與托克斯小姐是在昨天夜間把他們姐弟兩人領到布賴頓來的(他們在旅館裡度過了這一夜)。當她們乘坐著馬車剛離開大門,又踏上歸途的時候,皮普欽太太背對著壁爐,像一位老兵一樣站在那裡打量著這兩位新來的人。皮普欽太太有一位中年的侄女,是她忠心耿耿的奴僕;她性情溫厚,但卻有著瘦削的、嚴厲的外貌,鼻子上長著一些癤子,使她十分苦惱;這時她正從比瑟斯通少爺身上脫下他剛才受檢閱時所穿的一件乾淨的衣領。目前僅有的另一位寄宿生潘基小姐因為當著來訪客人的面三次呼呼地吸氣,在這之前已經被領到城堡地牢(這是後面的一個空房間,專用來作為懲罰的場所)裡去了。

    “唔,先生,”皮普欽太太對保羅說道,“您應當喜歡我,這您是怎麼想的?”

    “我想我根本不會喜歡您,”保羅回答道。“我想離開這裡,這不是我家的房屋。”

    “是的,這是我的房屋。”

    “這是個很討厭的房屋,”保羅說道。

    “可是這裡還有比這更壞的地方,”皮普欽太太說道,“我們把壞孩子關在那裡。”

    “-他有沒有在裡面待過?”保羅指著比瑟斯通少爺,問道。

    皮普欽太太肯定地點點頭,於是保羅這一天就忙乎不停地懷著對一位有過神秘與可怕經歷的孩子的興趣,從頭到腳地打量著比瑟斯通少爺,注視著他臉上的所有表情變化。

    一點鐘吃午飯,主要是含澱粉的和蔬菜一類的食品;這時候潘基小姐由惡魔本人把她從囚禁中領了進來。她是一位溫柔的、藍眼睛的、很小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洗澡之後都要給她按摩身體,似乎整個人都有被揉搓掉的危險。這時惡魔教導她,在來訪的客人面前呼呼吸氣的人沒有一位能進天堂的。當她徹底銘記這個偉大的真理之後,她就用米飯來款待她;接著念城堡中建立起來的飯後禱告辭,其中還包含了一個特別的從句,就是謝謝皮普欽太太賜給的美餐。皮普欽太太的侄女貝林霞吃冷豬肉。皮普欽太太的體質需要溫暖的滋養食品,所以特別享用了一份羊排,它是被夾在兩個盤子中間、熱氣騰騰地端進來的,散發出很好聞的香味。

    午飯後由於下雨,他們不能出去到海邊散步,而皮普欽太太的體質在吃了羊排之後又需要休息,所以孩子們就由貝里(也就是貝林霞)領到城堡的地牢中去;這是一個空房間,面對著一堵白粉的牆壁和一個承雨的水桶;房間裡有一個破爛的壁爐,裡面沒有生火,這使這個房間顯得淒涼可怖。可是熱鬧的人群使它有了生氣,這畢竟還是個最好的地方,因為貝里跟他們在那裡玩耍,而且亂蹦亂跳地跟他們玩得似乎一樣開心,直到皮普欽太太像復活了的公雞巷的鬼怪①一樣,怒氣衝衝地敲著牆,他們才離開那裡;然後貝里低聲地給他們講故事,直到黃昏來臨——

    ①公雞巷的鬼怪(theCockLaneGhost):十八世紀中葉,倫敦人都聽說公雞巷33號的住宅中出現了鬼怪,實際上卻是這個住宅中的居民威廉-帕森斯(WilliamPar-sons)和他的妻子、女兒耍弄腹語術的把戲,來欺騙輕信的倫敦市民。後來騙局被揭穿。1762年,全家人被判處綁在恥辱柱上示眾,並蹲坐監獄。

    喝茶的時候,供應給孩子們的是大量的攙水的牛奶,還有塗了黃油的麵包;有一個小小的黑色的茶壺是給皮普欽太太與貝里的,還有塗了黃油的烤麵包片像羊排一樣熱氣騰騰地端進來,供皮普欽太太不限量地食用。皮普欽太太用了茶點之後外表雖然顯出一副油膩膩的樣子,但是她的五臟六腑似乎絲毫也沒有被潤滑過,因為她跟先前一樣兇猛,那隻冷酷的灰色眼睛也絲毫沒有變得溫柔起來。

    喝過茶以後,貝里取出一隻蓋上繪有皇亭的小針線盒,忙碌不停地幹起活來;皮普欽太太則戴上眼鏡,打開一本以桌面呢做封面的大書以後,開始打瞌睡。每當皮普欽太太身子往前傾斜,快要撲進爐火裡,因而猛醒過來的時候,她總是用指頭彈彈比瑟斯通少爺的鼻子,因為他也在打瞌睡。

    終於到了孩子們就寢的時間,做完禱告之後他們就上床睡覺。由於幼小的潘基小姐害怕單獨在黑暗中睡覺,皮普欽太太總認為有必要由她親自把她像羊似地趕到樓上去;聽到潘基小姐在這根本不合適的臥室裡仍長久地嗚咽不停,皮普欽太太則不時走進去搖晃她,這是有趣的。大約九點半鐘的時候,房屋裡主要的芬芳氣味(威肯姆大娘認為是建築的氣味)中又增添了一種熱乎乎的羊胰臟的香味(按照皮普欽太太的體質,不吃小羊胰臟是睡不著覺的。)

    第二天早上的早餐和昨天夜間的茶點一樣,所不同的是,皮普欽太太吃的是麵包卷,而不是烤麵包片,而且吃完之後脾氣更大一些。比瑟斯通少爺向其餘的人高聲朗誦《創世紀》中的一個宗譜(這是皮普欽太太很有卓見地挑選出來的),像踩踏車的人那樣從容不迫、明白無誤地讀過了那些姓名。在這之後,潘基小姐被領走去洗澡和按摩;比瑟斯通少爺則還要用鹽水來把他折騰一番;他回來的時候總是無精打采,垂頭喪氣。在這期間,保羅和弗洛倫斯跟威肯姆(她總是經常不斷地流淚)一起出去到海邊。大約在中午的時候,由皮普欽太太主持念一些孩子的讀物。皮普欽太太管教孩子的方法的一個方面,就是不鼓勵孩子像一朵花蕾那樣發展與擴張他的智力,而是像一隻牡蠣那樣強迫把它打開,因此這些功課所寓的教訓通常是殘暴無情和使人目瞪口呆的性質:主人公——一個頑皮的孩子——在最溫和的結局中,通常總不外乎被一頭獅子或一頭熊送了終,很少不是這樣的。

    這就是在皮普欽太太那裡的生活。星期六董貝先生到這裡來;弗洛倫斯和保羅則到他的旅館裡去,在那裡喝茶。他們跟她一起度過整個星期天,通常在晚飯之前乘馬車離開旅館。這些時候,董貝先生似乎像福斯泰夫的敵人一樣增長起來,從一個穿麻衣的人變成了十二個穿麻衣的人①。星期天晚上是一星期中最令人憂鬱不樂的晚上,因為皮普欽太太星期天夜間脾氣總是格外暴躁,她認為這是完全必要的。潘基小姐通常總是穿著深色的衣服,從住在羅廷丁的一位姨媽那裡接回來;比瑟斯通少爺的親戚全部在印度,所以皮普欽太太就命令他在做禮拜儀式間歇的時候,身子挺得筆直地坐在那裡,頭靠著客廳的牆壁,手和腳都不準移動;他那年幼的心靈遭受到的痛苦實在十分悽楚,因此有一個星期天的夜間他問弗洛倫斯,她能不能多少指點他一下,回孟加拉的道路是怎麼走的——

    ①見莎士比亞戲劇《亨利四世》上篇第二幕第四場。福斯泰夫起先向亨利親王吹牛說,他的敵人是兩個穿麻衣的惡漢,但不一會兒說成是四個人,最後又說,“憑這柄劍起誓,他們一共有七個,否則我就是個壞人。”於是亨利親王說,“讓他去吧;等一會兒我們還要聽到更多的人數哩。”這裡是指董貝先生在這種時候態度比平時更顯得生硬呆板。

    不過人們通常都說,皮普欽太太是一位很有辦法管理孩子的女人,毫無疑問她也確實如此。那些粗野的孩子在她款待周到的屋頂下寄居幾個月之後,回家時確實都十分馴服。人們通常也說,當皮普欽先生在秘魯的礦井傷心而死去以後,她獻身於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在感情上作出這樣大的犧牲,這樣堅決地克服各種困難,這是令人極為欽佩的。

    對於這位堪稱楷模的老太太,保羅總是在壁爐旁邊坐在他的小扶手椅子裡,目不轉睛地看著,不論時間有多久。當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皮普欽太太的時候,他似乎從來不知道疲倦。他不喜歡她;他不怕她。但是在他那老氣而又老氣的心緒中,她似乎對他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他會坐在那裡看著她,烘烘手,又看著她,直到有時他使皮普欽太太也感到十分困窘(儘管她是一位惡魔)。有一次當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問他,他在想什麼。

    “想您,”保羅十分坦率地說道。

    “您想我什麼?”皮普欽太太問道。

    “我在想您該有多老了,”保羅說道。

    “您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年輕的先生,”那位老太太回答道,“那是絕對不合適的。”

    “為什麼不合適?”保羅問道。

    “因為那不禮貌,”皮普欽太太暴躁地說道。

    “不禮貌嗎?”保羅說道。

    “是的。”

    “威肯姆說,“保羅天真地說道,“一個人把所有的羊排和烤麵包片都吃掉是不禮貌的。”

    “威肯姆,”皮普欽太太紅著臉,回答道,“是個邪惡的、冒失無禮的、厚顏無恥的賤貨。”

    “那是什麼?”保羅問道。

    “這不關您的事,先生,”皮普欽太太回答道。“記住那個小男孩的故事,他因為愛問這問那,結果就被一頭發了瘋的公牛用角頂死了。”

    “如果那頭公牛是瘋的,”保羅說道,“它怎麼知道這個小男孩問了問題?誰也不會走到瘋牛跟前,低聲地把秘密告訴它呀。我不相信這個故事。”

    “您不相信它嗎,先生?”皮普欽太太吃驚地重複說道。

    “不相信,”保羅說道。

    “如果碰巧這是一頭溫順的牛,那麼您也不相信嗎,您這個不信神的小先生!”皮普欽太太說道。

    由於保羅沒有從那一方面來考慮問題,而是根據公牛發瘋這一事實來作出結論的,所以他暫時只好聽憑她把自己難倒了。可是他坐在那裡,心中轉悠著這個問題,顯然企圖立刻就把皮普欽太太打敗,因此連那位嚴酷的老太太也認為退卻比較穩妥,讓他把這個問題忘掉再說。

    從那時起,皮普欽太太感覺到有同樣一種奇怪的吸引力把她吸引到保羅身上,就像保羅感覺到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把他吸引到她身上一樣。她會讓他把他的椅子移到壁爐靠她的那一邊,而不是坐在她的對面;他會坐在皮普欽太太與壁爐圍欄之間的角落裡,他的小臉上的所有光亮都被吸引到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衣服中;這時他研究著她臉部的每一絲線條和每一道皺紋,凝視著那隻冷酷的灰色眼睛,直到皮普欽太太藉口打瞌睡,假裝閉上它為止。皮普欽太太有一隻老黑貓,通常蜷曲著身子,躺在壁爐圍欄中間的一隻腳上,自高自大地喵喵叫著,同時向爐火眨巴著眼睛,直到後來它的眼睛內的瞳孔縮在一起時就像兩個讚歎號似的。當他們全都坐在壁爐旁邊的時候,這位善良的老太太活像是一位巫婆(這麼說倒並不是想對她表示不尊敬),保羅與那隻貓就像是供她差遣的兩位妖精。只要看到他們這一夥的這種樣子,那麼如果有一天夜間他們在疾風中跳進煙囪,從此杳然無聞的話,那是不會令人驚奇的。

    可是從來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天黑以後,那隻貓、保羅和皮普欽太太總是始終不變地坐在他們原先的老地方。保羅避開和比瑟斯通少爺做伴,一夜又一夜,繼續研究著皮普欽太太、那隻貓和火,彷彿他們是三卷巫術書似的。

    威肯姆大嫂對保羅的古怪脾氣有她自己的看法;由於她從她習慣坐著的房間望出去是一片混亂的煙囪的景色,由於風的呼嘯,由於她目前生活的沉悶無趣(用威肯姆大嫂強烈的話來說,那真是“難受得要命”),所以她的低沉的情緒無法好轉,而且她從上述的前提中得出了極為慘淡的結論。皮普欽太太的一個方針就是阻止她自己的“輕佻的小賤貨”——這是皮普欽太太對她的女僕的總的稱呼——跟威肯姆大嫂交往;為了這個目的,她耗費好多時間躲藏在門後,只要有一位忠心的姑娘向威肯姆的房間走去,她就會跳出來嚇唬她。可是貝里卻能自由地到那個地方去談話,只要不妨礙她從早到晚勞累不停地執行她那些五花八門的任務就行;也只有在跟貝里交談的時候,威肯姆大嫂才能把她心裡的話傾吐出來。

    “他睡著的時候是個多麼漂亮的小傢伙!”貝里有一天夜間端著威肯姆的晚餐,停下來看看床上的保羅,說道。

    “啊!”威肯姆嘆氣道。“他應當是漂亮的。”

    “唔,他醒著的時候也不難看,”貝里評論道。

    “是的,夫人。啊,是的,我舅舅的女兒貝特西-簡也這樣,”威肯姆說道。

    貝里臉上露出的表情看上去彷彿是她想探根究源地瞭解一下保羅-董貝與威肯姆大嫂舅舅的女兒貝特西-簡之間的關係。

    “我舅舅的妻子,”威肯姆接下去說道,“就像她的媽媽一樣死掉。我舅舅的女兒就像保羅少爺一樣悲傷,我舅舅的女兒有時使人心驚膽寒,她常常是這樣的。”

    “怎麼樣的呢?”貝里問道。

    “我不願意跟貝特西-簡兩個人在一起坐一整夜!”威肯姆大嫂說道,“哪怕明天早上您讓威肯姆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幹,我做不到,貝里小姐。”

    貝里小姐自然問為什麼做不到?可是威肯姆大嫂按照她那種身份的一些人的習慣,無動於衷地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貝特西-簡是個我能希望見到的可愛的孩子,”威肯姆大嫂說道,“我不能希望見到比她更可愛的孩子了。一個孩子所能生的各種病,貝特西-簡全都生過了。痙攣對她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威肯姆大嫂說道,“就像癤子對您一樣,貝里小姐。”貝里小姐不由自主地皺了皺鼻子。

    “可是貝特西-簡,”威肯姆大嫂壓低了嗓子,向房間四處環視了一下,面向著床上的保羅,說道,“在搖籃裡的時候曾經由她已經去世的母親照料過。我說不出是怎麼照料的,我也說不出是什麼時候照料的,我也說不出這孩子是不是知道這件事,但是貝特西-簡曾經由她的母親照料過,貝里小姐!您可能會說這是廢話!我不會生氣見怪,小姐,我希望您能不昧良心地認為,這-是廢話,那樣您就會覺得您待在這個地方的心情要好得多;這是個像墳場一樣的地方——請您原諒我這麼放肆——,它使我膩煩透頂了。保羅少爺睡得有點不安靜,勞駕您拍拍他的背。”

    “當然,您認為,”貝里按照她的請求,輕輕地拍著,同時說道,“-他也被他的母親養育過嗎?”

    “貝特西-簡,”威肯姆大嫂用她最嚴肅的語氣說道,“就像那個孩子一樣沒交好運,就像那個孩子一樣改變了。我不時看到她坐在那裡,想呀,想呀,一直在想著,就像他一樣。我不時看到她看去很老氣,很老氣,很老氣,就像他一樣。我好多次聽到她講起話來就像他一樣。我覺得那個孩子的情況跟貝特西-簡完全一樣,貝里小姐。”

    “您舅舅的女兒活著嗎?”貝里問道。

    “是的,小姐,她活著,”威肯姆大嫂回答道,她露出勝利得意的神態,因為顯而易見,貝里小姐以為得到的是相反的回答;“而且嫁給了一位雕刻銀器的藝人。啊是的,-她活著。”

    威肯姆大嫂把語氣特別著重放在“她”這個主詞上。

    顯然,有什麼人死了,所以皮普欽太太的侄女問誰死了。

    “我不希望使您感到不安,”威肯姆大嫂繼續吃著晚飯,說道,“別問我。”

    這是必然會引起再次發問的方式,因此貝里小姐又重複問了她的問題;威肯姆大嫂心中經過一番對抗與躊躇之後,放下刀子,又往房間四處和床上的保羅看了一眼,說道:

    “她對人們都很喜歡,有的是古怪的喜愛,有的是人們可能期望見到的親熱——只不過比通常強烈一些就是了。他們這些人全都死了。”

    對皮普欽太太的侄女來說,這是個十分出乎意料和可怕的事情,因此她直挺挺地坐在堅硬的床邊上,急促地喘著氣,露出毫不掩飾的恐怖的神色,仔細地打量著報告這個消息的人。

    威肯姆大嫂朝著弗洛倫斯躺著的床悄悄地晃了晃左食指,然後從上往下移動,好幾次著重地指了指地板;地板下面就是客廳,皮普欽太太慣常在那裡吃烤麵包片的。

    “記住我的話,貝里小姐,”威肯姆大嫂說道,“保羅少爺不太喜歡您,您該為此而感到欣慰。我跟您說實話,因為他也不太喜歡我,所以我也為此而感到欣慰;雖然——請原諒我這麼放肆——在這個監獄般的房屋裡活著也沒有多大意思!”

    貝里小姐這時的情緒可能使她拍保羅的背拍得太重了,或者可能她在撫慰他的單調動作中突然休止了一下;不管情況怎麼樣,反正這時候他在床上轉動著身子,不一會兒醒了,就在床上坐了起來;由於做了什麼孩子的夢的緣故,頭髮又熱又溼;他呼喚著弗洛倫斯。

    她一聽到他的第一聲聲音就從自己的床上跳了出來,立即伏在他的枕頭上,重新唱著歌,哄他睡覺。威肯姆大嫂搖搖頭,掉下了一些眼淚,向貝里指著這兩個人,然後眼睛仰望著天花板。

    “晚安,小姐!”威肯姆輕聲說道,“晚安!您的姑媽是一位老太太,貝里小姐,這一定是您經常盼望的吧!”

    威肯姆大嫂露出感到衷心悲痛的神色來伴隨這安慰的再見。當她重新和這兩個孩子待在一起,聽到風正在淒涼地吹颳著的時候,她沉陷在憂鬱之中——這是最廉價的、也是最容易得到的享受——,直到她昏昏睡去。

    皮普欽太太的侄女回到樓下的時候,雖然沒有期望看到那條模範的龍①會平臥在爐邊的地毯上,她卻感到寬慰地看到她異乎尋常地愛發脾氣和嚴厲,各個方面都表現出她打算再活很久一段時間,讓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得到安慰。在接著來臨的一個星期之中,雖然保羅仍佔著黑裙與壁爐圍欄之間他平時的位置,懷著毫不動搖的恆心,跟先前一樣專心致志地研究著她,但當她的體質所需要的食品仍一個接著一個不斷地被消耗掉的時候,她並沒有呈現出任何衰老的症狀——

    ①指皮普欽太太。龍在歐洲不像在中國是一種吉祥的動物,而是一種兇惡的動物。

    保羅本人經過這段時間之後,雖然臉上看去比過去健康得多,但卻並沒有比他最初到達的時候強壯起來,所以為他購置了一輛小車,他可以帶著字母表和其他初級讀物,悠閒地躺在裡面,被拉到海邊去。這孩子還是那種古怪脾氣,他拒絕了一位臉色紅潤的少年來給他拉車,卻選擇了這少年的祖父來代替他。這位祖父是一個滿是皺紋、蟹形臉的老頭子,穿著一套破舊的油布衣,由於長期浸泡在海水裡,他肌肉剛硬,青筋暴露,身上的氣味就像退潮時充滿海藻的海邊的氣味一樣。

    這位出色的僕人向前拉著他,弗洛倫斯經常在他身邊走著,心灰意懶的威肯姆隨後。他就這樣每天到達海洋的邊緣;他會在他的小車中接連幾個小時坐著或躺著;要是有孩子們來跟他做伴,那是最使他深感到苦惱的,——只有弗洛倫斯一人總是例外。

    “請走開吧,”他會對前來跟他交朋友的孩子說。“謝謝您,但是我不需要您。”

    也許會有什麼年幼的聲音挨近他的身邊,問他好嗎。

    “我很好,謝謝您,”他會回答道。“但是對不起,請您最好還是走開,自己玩去吧。”

    然後他會把頭轉過去,注視那孩子走開,並對弗洛倫斯說道,“我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是不是?親親我,弗洛伊。”

    她按照平時的習慣,漫步走去撿貝殼或找熟人的時候,他會十分高興。他最喜愛的地方是一個十分幽靜的場所,遠遠離開大多數閒遊的人們;這時弗洛倫斯坐在他身旁幹著針線活,或唸書給他聽或跟他談話;風吹拂著他的臉,海水湧到他的床的輪子中間;他不需要別的什麼了。

    “弗洛伊,”有一天他說道,“那個男孩的親友們所住的印度在什麼地方?”

    “啊,離開這裡很遠很遠,”弗洛倫斯從針線活中抬起眼睛,說道。

    “要走好幾個星期嗎?”保羅問道。

    “是的,親愛的。日夜趕路,也需要好多個星期的路程。”

    “如果你在印度的話,弗洛伊,”保羅沉默了一分鐘之後,說道,“那麼我就會——媽媽是怎麼的?我記不得了。”

    “愛我!”弗洛倫斯回答道。

    “不,不。我現在不是愛你嗎,弗洛伊?那叫什麼來著?——死去。如果你在印度的話,那麼我就會死去,弗洛伊。”

    她急忙把活計拋開,把頭伏在他的枕頭上,愛撫著他。她說,如果他在那裡,那麼她也會死去的,又說他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啊,我現在好多啦!”他回答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會因為十分悲傷十分孤獨而死去的,弗洛伊!”

    還有一次,在同一個地方,他睡著了,安安靜靜地睡了好久。突然間他醒來了;他聽著,驚跳起來,然後坐下來聽著。

    “我想要了解它說什麼,”他凝視著她的臉。“這海,弗洛伊,它一直在說著一些什麼話?”

    她告訴他,那只是滾滾流動的海浪的喧聲。

    “是的,是的,”他說道。“但是我知道它們老是在說著什麼事情。老是同一個事情。那一邊是什麼地方?”

    他站起來,熱切地望著地平線。

    她告訴他,那對面是另一個國家;但是他說他不是那個意思,他是說在遠遠的那一邊,遠遠的那一邊!

    從此以後,他時常在談話的中途,突然停止,設法瞭解這些海浪老是在說些什麼話,而且會在他的車子中站起來,眺望著那遙遠的望不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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