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來了!中軍官管惟誠喊了一聲,原登州鎮總兵官、現任登萊副總兵官張可大站在湧月亭,順著中軍指示的方向,回首西北望:
通體赭紅、拔海而起的丹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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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側,朱碧輝映的蓬萊閣下,綠波滾滾,白浪點點,長島、廟島、大小黑山諸島重重疊疊,直鋪到大海盡處,與鋼灰色的雲層相連。海天之間,突然升上一片如林的檣帆,無邊無際的斑斕色彩古怪地亂飛,閃爍的光點刺得人眼痛,海面掀起了一團撼山搖嶽的颶風,天外飽含暴風雷霆的烏雲,向登州撲來了!
張可大定定神,驅去心頭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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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的幻覺。他明知那色彩是飛動的旌旗,亮點不過是刀槍鐵器的反光。而且孫巡撫率軍不過八千,連同各營家眷、輜重軍資,最多二百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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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返身巡視,他的陸師水師一萬餘名官兵都在這裡!水城的城牆頭、平浪臺上、水門水閘兩旁,密密麻麻排滿了他們的隊列,就連那道由天然巨石堆砌而成的長長的防波堤上,也有一列舉著五色旌旗帶著鼓號樂器迎候巡撫大人的儀仗隊!不過,那隊形可不怎麼像樣!他一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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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叫道:
中軍!傳令儀仗,少時撫院進關,他們如果還是這副屌樣,我就揭了他們的皮!
管惟誠領命,著人飛跑傳話。
張可大輕輕吁了口氣,出湧月亭,侍從親兵簇擁著他快步走向碼頭。那裡已用蓆棚彩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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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花搭了一座接官亭,在藍海綠樹白牆環抱中格外鮮豔奪目。登州萊州所屬州縣各官都已集齊。迎接上司的禮節,朝廷本有定製,但張可大這次格外精心佈置,超出了常規,也超出了他一向的習慣。
孫元化,他久聞其名。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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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勤王兵馬齊集京畿,他卻總沒有機會與孫元化相遇。不能說張可大對孫元化的戰績功勞不欽佩,但是,得知孫元化出任登萊巡撫的那一刻,他心裡突然冒出一股憤懣。由於登萊巡撫的設置,登州降為副總兵鎮,他只得以總兵銜任副總兵職。無端降了一級,吃糧領餉甲馬軍資跟著靠後一步,別說張可大自己,就是各營營官又有誰能服這口氣?
都說孫元化長期供職關外,訓練出一支悍勇善戰的遼東兵,難道就一定強過登州兵?孫巡撫就一定強過張總鎮?張總鎮世襲南京羽林左衛千戶,怎麼說也是武將世家!孫撫院呢!聽說是個文人,連進士都沒考中,只憑了西洋炮和炮臺,就弄上個巡撫,不知他走的是什麼路子,竟然混上了這麼個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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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是迎候巡撫上任,多少人肚裡都存著個比試的心思,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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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收拾打扮,使軍威雄壯,讓他們瞧瞧登州兵!
轟隆!轟隆!轟隆!海上三團強烈的光亮之後,三聲巨響震得地皮發抖,人們被這震耳的轟鳴驚得變色。海上的龐大船隊,如展翅大雁排開隊形,緩緩駛近,用他們特有的紅夷大炮向登州致意。
嗵!嗵!嗵!水城東西兩炮臺的佛朗機同時開炮,對客人們表示歡迎,相形之下,未免失色。幸而防波堤上長號、喇叭、金鼓震天價響起來,客船上的皮鼓、銅鑼、觱篥、螺號與岸邊相呼應,使迎候的氣氛驟然添了喜慶之色。
兩條蒼山船打著紅色藍邊的清道旗駛在最前面,後隨著四艘金鼓船,飛揚著七尺見方、纓頭雉尾珠珞的素黃色金鼓旗。之後,前營旗號出現了,二十艘高大如活動城壘的福船排成雁翅緩緩駛來,船上大桅旗和五色五方旗迎風招展;前營兩翅再分左右,飄動著左營和右營的大旗;左右兩營側翼的相交處又排開雁翅人字,是後營船隊。後營之後,人字排列跟進的便是家眷船、輜重軍資船,雖雜但絲毫不亂。在前後左右營環繞的菱形中心,中軍營的大旗淹沒在一片五色旗幟的海洋之中。想必那就是孫巡撫的帥船了。
不管張可大對孫元化是什麼心情,看到這樣井井有條、紋絲不亂的行船陣勢,作為領兵大將,他不能不敬服。
水關前,登州水師營的戰船左右擺開,水兵列隊等候,將登上來船把他們引入水城,停靠碼頭。
關門上一聲大吼:起橋!
關門門垛間架設的巨板嘎吱嘎吱地響,被兩條胳膊粗的鐵鏈緩緩吊起,客船落了帆,從水門魚貫進入小海,分別駛向預先指定的停泊處。
中軍營的福船陸續地駛向接官亭。那艘飄動著一丈三尺高、方七尺的黃邊飛虎旗,又有黃青紅白黑五面高一丈五尺的五方轉光旗的大福船,定是孫巡撫的座船!接官亭邊頓時響起細樂吹打,散坐各處的官員將領都整頓衣冠,列好順序,準備叩拜。
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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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亮的閃電倏地劃過長空,噼啪啦一聲霹靂在半空炸響,從清晨起就醞釀著的濃雲,頓時化作傾盆大雨,劈頭蓋腦地澆下來,銅錢大的雨點打得海面濺起水氣,地面飛起塵土。接官亭裡的官員將領,雖有蓆棚遮護卻還慌作一團,亭外的兵丁更是亂跑亂喊,卷旗收槍往樹下房簷下躲雨,亂糟糟的沒了隊形。
站住!一聲大吼壓住了四周雜聲吵鬧,一位頭戴紅纓著鐵盔、身罩鎖子甲的軍官,扯過哨長腰間懸掛的皮鞭,照著炸群羔羊般的兵丁猛抽幾鞭,返身跳上一塊大青石,揮手大罵:混賬東西!都給我滾回來!
兵丁們拖著腳步,嘴裡嘰嘰咕咕,不情願地站回原位挨淋。軍官俊俏的臉扭歪了,漲得血紅,忍著氣狠狠瞪著部下,壓低聲音喝罵:給老子丟臉!看看人家!
登州兵們移眼看去,只見暴雨狂風中,滿載客兵的船攏近小海,浸水的旌旗仍在招展,長號喇叭照樣在吹,溼透的金鼓還在敲,船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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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的一列列兵士木雕泥塑一般,直挺挺地紋絲不動,任憑雨點打得人睜不開眼,任憑溼得貼身的衣服如小溪般往下流水。只有靠上碼頭的大福船,一記鑼響才解除了定魔法,兵士們立刻行動,收槳下錨,抬炮扛槍,有條不紊。看人家這炮!娘哎,咋就造得這麼大?炮筒填得進西瓜!怕不有六七千斤!二丈來長,還帶輪子,神氣得像四大天王!這麼大傢伙,又這麼大雨,幾個遼丁推推拉拉的,居然就下船上岸了!是施了法術,還是遼丁有神力?憑這樣的大炮誰也能百戰百勝!登州兵說不出的驚訝羨慕,妒嫉不服,一個個瞪著眼,張著嘴,雨水流進去都覺不出。
繡著飛虎的黃邊大旗終於靠岸,搭板剛剛放定,船上便快步走下一名將官和兩名侍從,直奔接官亭。這邊張可大率著文武官員迎了上去。那名將官二十餘歲,亮鐵尖頂盔的庇眉下有一雙似睜非睜的畫眉眼,他迅速地打量一週,對張可大深深一揖:
甲冑在身,恕不跪拜。卑職是孫撫院麾下中軍官、都司耿仲明。孫撫院因故未到,諸位大人免接請回。
一片嗟呀之聲。張可大眉尖一豎,沒說什麼,旁邊知州忍不住了:那麼,孫撫院他、尚未出京?
耿仲明又是深深一揖:卑職不知,大人恕罪。
接官亭內眾人在小聲議論猜測。張可大沉臉站在亭邊。
烏雲翻滾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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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就像不打算停息似的。
雨終究停了。傍晚,夕陽從雲縫露出了半邊。雨後的清新中又添進夏日燠熱,使張可大愈加煩躁。上午未接到孫巡撫他已感不安,剛才在校場又看到那麼一場爭鬥,他心緒更煩雜了。
四郊和水城內外有十數處校場,場邊營房密集,一排挨著一排。向來登州駐軍,只有正五品守備以上的軍官才在城內設有公署住所,其餘官兵都住在這些營房裡。孫巡撫麾下八千兵馬,也照此例按水師、陸師分別住進幾處營區。雨停之後,張可大去各處看看客軍的安置,盡地主之誼。
客軍各營已經安頓。也許是有意炫耀,五門西洋大炮連炮車都推出來了,昂然挺立,黑洞洞的炮口驕傲地望著天空。遼丁們正圍著這些龐然大物忙碌著,擦拭上油,要把著雨有了鏽斑的巨人們重新拾掇得嶄新烏亮。登州兵不免要圍過來看希罕。張可大下了馬,悄悄走進圍觀的人群,這是他體察下情的機會。從心裡說,他對這久聞大名的洋夷奇具也有幾分好奇。
這傢伙!真不老小!一個登州兵忍不住伸手摸炮筒。
別動別動!膀大腰圓的遼丁扒拉開他的手,沒看見有油嗎?哼,不老小?八千斤哩!
嘖嘖!登州兵眼都瞪圓了,這麼大傢伙,真能打出十多里路去?
那還有假!對你說吧,早年寧遠大捷、寧錦大捷,去年守衛京師,今年收復四城,殺韃子成千上萬,俺們這大將軍可是立了大功、披過紅掛過彩的!
成千上萬?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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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周圍的人笑了。笑聲中有人反駁:上陣殺韃子,真刀真槍憑武藝,使這西洋大炮不照面就殺人,也算本事?
立刻有人接茬兒,不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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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意地譏笑:算!咋不算!泥胎木樁也似的站著淋雨,也是大本事哩!
圍觀的人群中騰起一片揶揄的鬨笑。遼丁給笑惱了,一拍胸膛叫陣:笑俺們遼東弟兄身上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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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敢來比試比試?
登州兵果然推出一名山東大漢,上來就是個懶扎衣的出手架子,下勢連單鞭,一拳劈頭打下。遼丁金雞獨立,橫拳一攔,兩人你來我往地鬥在了一處。幾個回合過去,遼丁收拳扭身後退,彷彿怯陣,山東漢趁虛而入,不料遼丁使的是倒騎龍,待對手猛力硬攻之際,突然回身,雙拳齊上連珠炮。山東漢著了幾拳連忙後退,腳步略有錯亂,遼丁乘機來了個伏虎勢,伸腿向後一掃,山東漢撲通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擦炮的遼丁們鬨然大笑。山東漢半天掙扎不起,惱羞成怒,跳起身又撲上去,狀如拼命,破口大罵:
喪家犬!跑登州逞能來啦!奶奶的,饒不了你!
遼丁大怒,出拳就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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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個蛋!敢罵老爺!
許多人上去拉架,但罵聲越來越高,越罵聲音越雜:
他媽的,罵誰喪家犬!
就他媽罵你!老窩叫韃子端了,跑我們這兒神氣啥?
王八蛋狗雜種!老子跟你拼啦!
就罵你,喪家犬!喪家犬!誰是王八?老婆姑娘叫韃子佔了,那才要出雜種哩!
罵架的越罵越不成話,勸架的也捲入了相罵,你推我搡,眼看成了相打。張可大喝斥不住,下令侍衛親兵拿住動手的送交各自營官處罰,一場風波才算平息。
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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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見面,互相就這麼鄙視,以後的日子還長,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張可大滿腦門的不痛快,索性一擺韁繩,大喝一聲加鞭!於是,在侍從們簇擁下,馬蹄生風,衝上了山坡。坡下大道彎向海灘,影影綽綽似有行人,但張可大來不及細看,因為下坡路極平坦,又迎風,駿馬歡快地奔跑,勒都勒不住。最前面兩騎侍衛高叫著:閃開!閃開!總鎮大人在此!閃開!騎隊如飛,衝下坡來。
果真有人立馬道邊!是聾子嗎?竟一動不動!海灘上有人驚叫,他才慢慢回頭,已經來不及了,騎隊衝到跟前。喝道的兩騎從他左右兩邊閃過,前儀衛卻沒那麼幸運,幾匹馬都驚得揚蹄而立,高聲嘶鳴,兩名儀衛兵被顛下馬,摔得不輕。騎隊亂了一陣,便有人喝罵著扯住闖禍的紅馬韁繩,幾隻大手一齊把馬背上的人拽下來,舉鞭就打。那人猛地一閃,站到路邊,鞭子抽空了。侍衛大怒,趕上去又要打,那人笑道:諸位慢動手,我有話說。
侍衛們見慣了在他們面前嚇得發抖的百姓,聽得這麼一句,反倒愣了。那人已走到張可大馬前,拱手謝道:
貪看夕照,衝撞了總鎮大人儀衛,實屬無心,大人見諒。
他的聲音彷彿大阮的最粗弦在振盪,很低沉,又渾厚有力。使人感到一絲說不清的震顫,不由得一齊注目:一領藍衫,包巾裹著髮髻,兩帶垂於雙肩,衣著簡單卻不貧陋,滿臉書卷氣,溫文爾雅,眉梢眼尾都斜掃雙鬢,疏疏的五綹髯須,掩不住方唇闊嘴邊的笑意。張可大不禁被此人風采所吸引,下馬拱手道:
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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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知,先生不要見怪。
藍衫人笑得更爽:久聞可大兄有儒將風度,果然。舟山張公堤,百姓稱頌至今,真不虛傳啊!
張可大吃了一驚。十一年前,他以副總兵鎮守舟山。當地海潮甚烈,農田常年受害。張可大率部下築堤、挖塘、蓄淡水,數千畝田地盡成膏腴,當地人把長堤冠以張公之名來頌揚他。此人竟知!張可大疑惑地看著他:先生是
他謙和地微微低頭:我是孫元化。
張可大大驚,翻身下馬跪拜:卑職叩見巡撫大人!不知大人駕到,衝撞了大人,死罪死罪!他的部下也都嚇得跪倒一片。張可大喝令把冒犯撫院大人的侍衛捆綁拿下,要重重處罰,孫元化連連搖手,和藹地說:不必如此。他們原有開道職分,事關朝廷的威儀,怪他們不得。是我不好,沒有及早躲閃。
張可大過意不去,又不好違拗,只得罷了,隨即請問:大人下午剛到登州?
孫元化笑了笑:請總鎮不要見怪才好,我來此已經五天了。
張可大心裡不快,只含糊應了一聲。巡撫大人的隨從已從海灘趕來,眾人一同上馬,擁了登萊巡撫和總兵官回城。孫元化對張可大笑道:
元化離京陛見之際,周相延儒,梁大司馬廷棟均在側,皇上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其間,對周相說:往例巡按出朝皆微服訪民間,近日則高牙大纛盛氣凌人,且衙門前後皆啟竇通賄,每外差歸來,富可敵國,成何體統?須得重重懲治以儆來者!在下雖非巡按,但聖言在耳,為臣子的豈可無動於衷?
張可大點點頭,心裡並未釋然:總歸是微服私訪。
元化才疏學淺,所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蒙主恩寵驟領封疆,不勝內慚之至,尤不宜張揚其事,以避招搖之嫌。然既任職於斯,則山川地理形勢、民情民風民俗不可不知,這才他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說了。
張可大拉長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意:大人,微服私訪,也是一段佳話,又何必諱言呢?
孫元化眼睛裡滿含著慈祥:我只是不願大人你多心啊!
張可大笑出聲:啊,巡撫大人,你多慮了。
兩人一起笑了,氣氛輕鬆下來。
新任巡撫使登州總兵和他的下屬驚訝。其原因和程度卻大相徑庭。此刻就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仔細探究著孫元化,驚訝很快轉為失望,又漸漸化為輕視:這不是他想象中能和無敵的紅夷大炮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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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的孫元化!這雙眼睛烏黑深邃,閃爍不定,它屬於那位在接官亭外揮鞭制止混亂的陸師遊擊營營官呂烈登州駐軍最標緻、最有才幹、最放蕩不羈、最難捉摸的年輕都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