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上血跡斑斑。白雪公主有著雪一樣白的皮膚和血一樣紅的雙頰。雪被血濺溼,雪和血翻過七座山。
孩子們傾聽著童話,一邊撫摩自己絲絨般光滑的臉頰。
寒冷用它的鹽粒蠶食房子的山牆。
一些地方的字剝落了。字母和數字落進季節裡,季節就像瘦骨嶙峋的啄木鳥棲在籬笆上,啄出女人們的家務活成果,那些女人從早到晚都是孤零零一個人,身體沒在裙子的深色褶皺裡。她們沉默地在四壁之間走進走出,身後的房間門被帶上,發出嘶啞的聲音。
中午時分,她們呼喚雞群,以此打破自己的沉默,雞被亮閃閃的金黃色玉米粒吸引,撲扇著亂蓬蓬的翅膀飛進院子,羽毛紛飛,把街道上的風一併帶進來。
孩子們大喊大叫著從學校回來。大孩子把雪塊塞入小孩子的脖子後面,用書包打他們的後背,從他們腦袋上扯掉帽子,扔到垃圾堆裡去,把他們的頭摁進雪堆。
他們的頭由於寒冷而發青,也由於恐懼,他們痛苦地哭泣,衣衫破爛地跑進房子。
裹得嚴嚴實實的男人們戴著被蟲子蛀壞的皮帽走出酒館,神思渙散地從旁走過,一邊自言自語。他們有著淡紫色的嘴唇和眼皮,和街角從霧氣裡顯現出來的雪人很是相像,雪人挺著大肚子,它們要是奔跑起來,能用肚子把村子撞翻。
春天,當陽光把它們堅硬的身體舔出泡沫,小肚子下就露出草尖,地下室裡架起橫樑,男人們像巨大的溼地鳥類一樣踩在上面走向酒桶。酒咕嚕嚕地灌進他們喉嚨的時候,鞋子裡的水也在咕嚕嚕響。
水又黃又硬,用它洗衣服起不了泡沫,全是小粗粒,衣物變得又灰又脆。
瘦削的女人們套著長長的罩衫飄過街道。
她們的襯衫披肩皺皺巴巴,頭巾尖尖翹翹地搭在頭髮上,圍成有稜有角的空殼,在無事可做的上午,她們走進商店買酵母,或者一小盒火柴。
她們揉的生麵糰就像怪物一樣膨脹起來,在酵母的作用下醉醺醺、迷迷糊糊地在房子裡爬。
年老的婦女在早餐時大聲啜吸牛奶上厚厚的油膜,嚼著蘸溼的甜麵包,眼角還掛著前夜的眼屎。中午,她們咀嚼環形白麵條裡的澱粉。
冬日的下午,她們倚窗而坐,用粗糙的羊毛織長襪,把自己也織進去,襪子越來越長,像冬天一樣漫長,襪子有腳跟、腳趾,還長了毛,似乎自己就能走動。
棒針上方的鼻子越來越長,泛著油光,像燒熟的肉。水滴在鼻尖停留了一會兒,亮閃閃的,然後落入圍裙,消失不見。
牆上掛著她們的結婚照。她們平整的襯衫上、頭髮間戴著沉重的花環。纖細美麗的手放在腹前,臉龐年輕而憂傷。旁邊的照片上,她們的手裡抱著孩子,襯衫下是圓圓的Rx房,身後的車上,乾草堆得老高。
編織的時候,她們的下巴上長出細碎的鬚髮,越來越蒼白,越來越灰暗,偶爾,其中的一根會誤入長襪。
她們的小鬍子和年齡一道增長,鼻毛從鼻孔裡探出來,肉疣凸出頭髮。全身長毛,再沒了Rx房。當她們完成衰老的過程後,就和男人一般無二,接著就決心走向死亡。
外頭的白雪閃耀。狗在路旁撒尿,在雪上留下點點黃斑,給矮樹叢凍僵的殘枝敗葉剝下衣服。
村邊的房屋群變得低矮,平坦得叫人看不清楚它延伸到哪裡。村莊越過遺忘在田地裡的滿是節疤的粗大南瓜藤,匍匐進山谷裡去。
天黑下來的時候,孩子們提著恐怖的醉眼南瓜燈穿過村子。
南瓜瓤被刮淨。空殼上挖出兩隻眼睛、一隻三角形的鼻子和一張嘴巴。
南瓜殼裡支起一根蠟燭。火光從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空洞裡透出來。
孩子們搖晃著這被割下的頭顱穿過黑暗。他們哭著跑進房子。
成年人從旁走過。
女人們把披肩再攏緊一些,手指停在流蘇邊。男人們用厚厚的大衣袖子捂住臉。
風景融化在暮色裡。
我們房子的窗戶像南瓜燈一樣透出光亮。
醫生住得很遠。他有一輛沒有燈的自行車,把手電筒系在大衣釦子上。我不知道哪個是醫生,哪個是自行車。醫生來得太遲了。我父親把肝都吐出來了,它在桶裡發臭,像腐爛的汙泥。
我的母親瞪著超大的眼睛飄到他面前,用巨大的揩碗布把風扇到他臉上,一邊哭泣。
在父親掏空的頭顱裡,蠟燭一直嘲笑到最後。
村子邊上扔著舊炊具。缺底的報廢變形的鍋子,生鏽的桶,灶臺破裂、少了支架的經濟爐,滿是窟窿的爐管。小草從一個沒有底的洗臉盆裡長出來,頂著亮黃色的花序。
蠕蟲啃噬著黑刺李苦澀的果肉,薄薄的藍色果皮上淌下一條無色的汁液。
灌木叢的內部,樹葉快要窒息了。枝條互相擠壓,伸出土溝,它們不斷生長,末端變成長長的尖刺,為了尋找光亮而改變形體。
山谷裡有一座鋼鐵做的堅固橋樑,火車從上面開進同一片平原,開進另一個居民點,那裡也和這座村莊一般無二。大橋下面,冬天是雪,夏天是一片陰影。從來沒有過水。河流不理會這橋,河水從橋的旁邊流過。在炎熱的夏日,羊群會聚集到這裡。
蕁麻把它飄移不定的陰影趕進村子。它帶著火焰爬到手上,留下腫脹的紅色傷口,火苗舔舐著鮮血,直疼進手上的條條血管裡。
鴨子潛入池塘溫暖的淤泥裡。在另一岸鑽出水面的時候,身上又白又幹,好像什麼地方都沒去過。
鴨子很肥,翅膀萎縮,充血的小腦袋早就忘記了自己是飛鳥。
女人們用它們的羽毛清掃桌面上的麵粉和麵包屑。
爛泥從它們的嘴裡滴落,重又掉入池中,水中激起一圈戰慄,遠遠擴散開來。
夏天,女人們從它們的肚子上扯下白色的絨毛。一整個夏天,它們都鬆鬆垮垮、搖搖擺擺地穿過草叢,翅膀拖在身後,聳動起來就像肩膀一樣,它們蹣跚著步子追蹤蟲子的細痕,嘎嘎叫著嚥進食道,咬碎青蛙長長伸展的四肢。
等到秋天來臨,它們就要被宰殺。
脖子以下、大拇指粗的一塊地方,羽毛被拔光。主動脈顯露出來,由於驚恐變得越來越粗,越來越藍。祖母穿著便鞋踩在它們的翅膀上,把它們的腦袋往後掰,刀切入最粗的一根血管,切口擴大,更加明顯。血噴濺出來,滴落下來,淌進白色的碗。血是熱的,暴露在空氣中變成黑色,威脅性十足。
祖母穿著便鞋踩在翅膀上,彎下腰心不在焉地看著一隻蒼蠅飛過,空閒的一隻手撐在腰上,抱怨她的骶骨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