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奇妙來客-序
導致一個人習慣性大量飲酒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原因雖多種多樣,結果卻大同小異。
1973年,我的合作伙伴是個快樂的酗酒者。1976年他多少有點抑鬱,而1978年夏天則像所有初期酒精中毒者那樣,放在門拉手上的手變得笨拙起來。一如多數嗜酒者所表現的,臉色正常時的他縱使不能說頭腦敏銳,也可謂地道的正人君子。任何人都認為他是個正人君子,縱然算不得頭腦敏銳。他本身也這樣認為。所以才飲酒。酒精一進入身體,他便覺得同自己乃正人君子這一認識完全融為一體。
當然,起始很順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酒量的增大,其間出現微妙的誤差,這微妙的誤差不久又變成了鴻溝。他的地道正人君子一面推進得過於神速,連他自己都追趕不及。此乃常有的情況。問題是一般人都不認為自己本身屬於此類情況。不敏銳之人尤其如此。為了重新找到業已失卻的東西,他開始在酒精的迷霧中彷惶,形勢每況愈下。
但至少現在,在日落之前他還是地道的。我已有好幾年注意在日落後不同他見面,因此起碼對於我來說他是地道的。誠然,他日落後不地道這點我是心中有數的,他本人也清楚。我們對此概不談及,只是相互心照不宣。我們依然合作得很好,不過已不再是以前那樣的朋友了。
即使不能說是百分之一百相互理解(百分之七十也很可懷疑),但至少他是我大學時代唯一的朋友,而就在旁邊看這樣的人變得不地道,對我是很難過的事情。然而歸根結底,所謂年紀大了便是這麼一回事。
我到事務所時,他已喝了一杯威士忌。倘若一杯為止,他還是地道的。但畢竟同樣是喝了,早晚可能喝第二杯。這樣,我勢必離開事務所,去找其他工作。
我站在空調機噴氣口下一邊吹汗,一邊喝女孩拿來的冷麥茶。他一言不發,我也一聲不響。午後強烈的陽光如帶有夢幻意味的飛沫傾瀉在漆布地板上,眼下鋪展著公園的綠色,可以看見人們在草坪上悠然躺著曬太陽的小小的身影。同伴用圓珠筆尖戳著左手心。
“聽說你離婚了?”他開口道。
“都離兩個月了。”我眼望窗外回答。摘下太陽鏡,眼睛有些作痛。
“因為什麼離的?”
“這是我的私事。”
“知道,”他忍住性子說,“還沒聽說有不是私事的離婚。”
我默不作聲。不觸及各自私事是我們多年的默契。
“不是我想過多地刨根問底,”他辯護道,“因我和她也是朋友來著,對我也算是個震動。再說,以為你們一直處得很好。”
“是一直處得很好,並非吵著鬧著分開的。”
同伴滿臉困惑,沉默下去,繼續拿圓珠筆尖往手心戳個不停。他身穿深藍色襯衫,打一條黑領帶,頭髮齊整整過了梳子,一併漾出花露水味兒和洗髮水味兒。而我身上是帶有斯努皮懷抱衝浪板圖案的T恤和洗得白刷刷的舊牛仔褲,腳上是沾滿泥巴的網球鞋。無論誰看都是他顯得地道。
“記得我們和她三個人工作時的事嗎?”
“歷歷在目。”我說。
“那時夠開心的啊!”同伴說道。
我從空調機前離開,走到房間中央在瑞典進口的軟乎乎的天藍色沙發上坐下,從待客用的香菸盒裡取出一支帶過濾嘴的“波爾莫爾”,用頗有重量的臺式打火機點燃。
“你是說?……”
“一句話,我覺得我們是不是手伸得太長了。”
“你指的是廣告和雜誌?”
同伴點下頭。想到他開口之前肯定相當苦惱來著,心裡有些不忍。我掂了掂臺式打火機的重量,轉動螺絲調節火苗長度。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把打火機放回茶几,“可你好好回憶一下,事情本來就不是我找來的,也不是我提議乾的。是你找來是你提議的,對吧?”
“一來情理上不便拒絕,二來當時正好閒著無事……”
“錢也賺了。”
“錢是賺了。事務所也因此換成大的,還增加了人手。車也換了,公寓也買了,兩個小孩也進了花錢頗多的私立學校。作為50歲的人,我想算是有錢的。”
“你掙的,問心無愧。”
“愧當然不愧,”說罷,他把桌面上扔的圓珠筆拿在手裡,往手心輕點幾下。“不過,想起往事,真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兩人靠借債到處找翻譯事做,還在站臺前散發傳單來著。”
“要是想幹,現在兩人散發傳單也可以嘛!”
同伴抬起臉看我:“喂喂,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喲!”
“我也不是嘛!”
我們默然良久。
“好多東西都變了,”同伴說,“生活節奏變了想法變了。不說別的,我們到底賺了多少,連我們自己都稀裡糊塗。稅務顧問來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文件,什麼扣除什麼減價償還什麼納稅對策,盡幹這玩意兒了。”
“哪裡都在幹!”
“知道。非幹不可我也知道,實際就在幹。可還是過去那時候開心。”
“馬齒年年增,牢影日日長。”我順口道出兩句古詩。
“什麼呀,那是?”
“什麼也不是。”我說,“那麼說?……”
“現在總覺得像是在剝削。”
“剝削?”我驚訝地抬起頭。我們之間有2米左右的距離,由於椅子高的關係,他的頭比我高出20釐米。他腦後掛一幅石版畫。沒有見過的新石版畫,畫的是生有翅膀的魚。看上去魚對自己脊背生出翅膀並不很滿意。大概不大懂其用場吧。“剝削?”我再一次——這次是自己問自己。
“剝削!”
“從誰身上剝削,到底?”
“從很多地方各榨取一點。”
我在天藍色沙發上架起腿,目不轉睛地注視恰好位於我眼睛高度的他的手,和他手中圓珠筆的動作。
“反正我們變了,你不認為?”同伴說。
“一樣,誰也沒變,什麼也沒變。”
“真那麼認為?”
“那麼認為。不存在什麼剝削,那玩意兒純屬虛構。你也不至於以為救世軍的號角果真會拯救世界吧?你想過頭了。”
“也罷,一定是我想過頭了。”同伴說,“上星期,你、也就是我們為人造黃油擬了個廣告詞。其實是很不錯的廣告詞,反應也滿好。可你曾吃過幾年人造黃油?”
“沒有。討厭人造黃油。”
“我也同樣。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至少過去我們做的是足可拍拍胸脯的工作,也是我們的自豪之處。而現在不然,不過到處賣弄空洞詞句罷了。”
“人造黃油對健康有益。植物性脂肪,不含膽固醇,不易得成人病,再說味道也不壞,又便宜,又耐放。”
“那你自己吃去!”
我沉進沙發,緩緩舒展手腳。
“一碼事。人造黃油我們吃也罷不吃也罷,歸根結底一碼事。老老實實的翻譯也好,自欺欺人的人造黃油廣告詞也好,在根本上是一碼事。不錯,我們是到處賣弄空洞詞句。跟你說,真誠的話語哪裡都沒有,如同哪裡都沒有真誠的呼吸真誠的小便。”
“你過去可挺單純著哩!”
“也許。”說著,我把煙碾死在菸灰缸裡。“肯定哪裡有座單純的城鎮,單純的肉店老闆在那裡切單純的火腿。如果你認為大白天就喝威士忌單純的話,只管放開肚皮喝去好了。”
圓珠筆敲擊桌面的“嗑嗑”聲久久統治著房間。
“是我不好,”我道歉說,“本來沒打算這麼說。”
“無所謂,”同伴說,“或許真是那樣。”
空調的恆溫器“咔嗒”響了一聲。一個靜得出奇的午後。
“要有信心!”我說,“我們不是自力更生幹到這個地步的麼?不借誰不欠誰。同那些只靠後臺靠頭銜飛揚跋扈的傢伙可不一樣。”
“過去我們是朋友來著。”同伴說。
“現在也是朋友,”我說,“一直同心合力奮鬥過來的。”
“不希望你離婚的。”
“知道。”我說,“對了,該談羊了吧?”
他點頭把圓珠筆放回筆盤,用指尖擦了下眼皮。
“那個人來時是今天上午11點。”同伴說。
2.奇妙來客
那個人來時是上午11點。對我們這樣的小事務所來說,有兩種上午11點: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就是閒得百無聊賴,二者必居其一,沒有居其中者。所以,上午11點我們或者專心致志“啪嗒啪嗒”忙個不停,或者不思不想呆呆愣愣繼續做夢。而不慌不忙的工作(如果有那玩意兒的話)留給午後即可。
那個人來時是在屬於後者的上午11點,而且是閒得近乎紀念碑性的上午11時。9月上中旬連續忙得發瘋,忙完,工作一下子停頓下來。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度暑假度了一個多月,而留下來的人仍然除削鉛筆別無事幹。同伴去銀行兌換支票,獨自在附近音響公司的試聽室聽了一打新唱片以消磨時間。單獨留在事務所裡的女孩守著電話翻閱婦女雜誌的“秋季髮型”專頁。
那個人無聲地推開事務所的門,又無聲地關上。來客並非有意躡手躡腳,一切都是習慣性的、自然而然的,以致女孩甚至未能察覺有人進來。察覺到時,來客已站在桌前俯視著她。
“麻煩您找一下負責人。”來客說。語氣彷彿用手套拂去桌面上的灰。
女孩完全鬧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揚臉注視來客。作為客戶來人眼神未免過於敏銳;作為稅務署人員衣著又過於考究;作為警察則過於斯文。而此外的職業女孩又想不出。來客猶如一則文字洗練的壞消息突然擋在她眼前。
“剛才外出不在。”她慌忙合上雜誌說,“說30分鐘後回來。”
“等一下好了。”來客毫不遲疑地應道,似乎這已在他意料之中。
女孩不知該不該問來客姓名,稍頃把他讓進會客室。來客坐在天藍色沙發上,架起腿,目光落在正面牆壁電子鐘上,再也不動了。多餘動作一概沒有。稍後給他端去麥茶時,他也是這副姿勢,紋絲未動。
“就坐在你現在坐的位置,”同伴說,“整整30分鐘坐在那裡以同一姿勢看鐘。”
我打量自己坐的沙發的凹陷,又抬頭看鐘,然後再次注視同伴。
就9月中下旬來說外面異常之熱。然而來客穿得十分鄭重其事。白襯衣從做工精良的灰色西服的袖口不多不少探出1.5釐米,色調微妙的斜紋領帶小心翼翼調得左右約略不夠對稱,斜爾多瓦皮鞋閃閃發光。
年紀三十五六至四十之間,身高超過175釐米,多餘的肉一克也未附身。細長的手一道折也沒有,苗條的十指使人聯想起儘管經過長期訓練長期受制於人然而仍未放棄原始記憶的群生動物。指甲被花很長時間慢慢精心打磨得完美無缺,指尖勾畫出十個漂亮的橢圓形。好看固然甚是好看,但總好像給人一種奇異感。那雙手顯然具有從事領域極其狹窄的工作的高度專業性,而怎樣的領域則無人知曉。
來客臉上並不比他的手錶現得更多。臉形雖然端莊,但沒有表情,平板板的。鼻樑和眼睛像用切刀修整過似的稜角分明,嘴唇又窄又幹。整個人曬成淺黑色,但一眼即可看出,那並非在哪裡的海灘或網球場半開玩笑曬成的,而是由我們所不知道的那種太陽光閃閃懸掛在我們所不知道的上空創作的結果。
時間的腳步驚人的慢。硬邦邦冰冷冷的30分鐘,彷彿巨型機械設備上的一個螺栓。同伴從銀行回來時,感覺上房間空氣已重到了一定程度。說極端一點,房間所有物件都好像被釘在地板上。
“當然,只是感覺上如此。”同伴說。
“當然。”我說。
單獨守電話的女孩早已緊張得筋疲力盡。同伴稀裡糊塗地走進會客室,告知自己是經營者。來客這才改變姿勢,從胸袋取出細細的香菸點燃,不勝其煩似的朝上吐出一口。四周空氣多少鬆緩下來。
“時間不多,長話短說好了。”來客靜靜地說道。旋即從名片夾裡拈出一枚足以削手的硬挺挺的名片,放在桌上。名片是類似塑料的特殊紙製作的,白得有欠自然,上面用黑黑的小字印著姓名。沒有職務沒有住址沒有電話號碼。只有姓名四個字,光看都覺得眼痛。同伴翻過來看,背面徹底是空白。如此確認完畢,同伴又看一次正面,看來客的臉。
“這位先生的姓名曉得吧?”來客道。
“知道”
來客動了幾毫米下-尖,微微點下頭,唯獨視線一動未動。“請燒掉。”
“燒掉?”同伴怔怔地盯視對方的眼睛。
“請馬上把這枚名片燒掉!”來客一字一頓地說。
同伴慌忙拿起臺式打火機,點著白名片一端,另一端拿在手上,大約燒到一半的時候,投入大大的水晶菸灰缸,兩人相對看它燒為白色的灰燼。名片完全成灰後,房間籠罩在令人聯想起大規模屠殺後的滯重的沉默。
“我來這裡得到他全部授權,”稍後,來客開口道,“就是說請您這樣理解:往下我向您說的,全部出於他的意志、他的希望。”
“希望……”
“所謂希望,是對某種有限目標所取基本態度的最完美的表達。當然,”來客說,“也有其他表述方式。明白嗎?”
同伴將來客道白轉換成現實性日語,“明白。”
“話雖這麼說,但我們要談的既不是概念,也不是政治,而徹頭徹尾是生意。”來客格外注意地發出“生意”兩個音節。大概是第二代日僑之類。
“你是生意人,我也是生意人。現實地說,我們之間除了生意沒其他可談。非現實的東西交給別的什麼人好了。是吧?”
“正是。”同伴回答。
“我們的使命就是使那種非現實因素以似是而非的面目出現並使之植根於現實大地。人們往往對非現實心馳神往。為什麼呢,”來客以右指尖點著左手中指戴的綠寶石戒指,“因為那東西看上去簡單。在某種情況下非現實容易給人以壓倒現實的印象。然而非現實世界裡不存在生意。換言之,我們屬於迎難而上的人種。所以如果……”來客就此打住,再次擺弄戒指,“往下我所談的縱使要求付出某種艱苦的努力或決斷,也要請你給予諒解。”
同伴並不完全理解,只管默默點頭。
“那麼,下面提出我方的希望。第一,請立即中止發行你們製作的P生命的PR刊物。”
“可是……”
“第二,”來客打斷同伴的話,“我想直接見見負責這個專頁的人。”
來客從西裝內側口袋摸出一個白信封,從中取出疊為四折的紙頁遞給同伴。同伴接過打開。一看,原來是我們事務所為生命保險公司製作的凹版彩色攝影圖片的複印件。北海道普通風景照:雲、山、羊、草場以及從哪裡借用的一首蹩腳的牧歌情調的詩。僅此而已。
“這兩點是我們的希望。第一點希望,與其說是希望,莫如說是既成事實。正確說來,我們所希望的決定已被做出。有不清楚之處,請打電話問廣告宣傳科長。”
“原來是這樣。”同伴說。
“不難想象這場爭端給你們這等規模的公司帶來的打擊是極其沉重的。所幸我們——如您所知——在同業界擁有一定勢力。所以,如果能滿足我們的第二點希望,那位責任人能提供足以使我們滿意的情況,我們願意對你們遭受的打擊給予充分的補償,很可能大於補償。”
沉默佔據了房間。
“倘若不能滿足我們的希望,”來客說,“你們就算玩完。這個世界上往後永遠不會有你們插足之地。”
再度沉默。
“有什麼想問的麼?”
“就是——是那張照片出了問題?”同伴戰戰兢兢地問。
“是的。”來客說。他在掌心仔細甄別詞語,“是那樣的。但更多的無可奉告。因為我未被授予那種權限。”
“打電話跟責任人聯繫。我想他3點會在這裡。”同伴說。
“那好,”來客看一眼手錶,“那麼4點鐘開車過來。另外——這點很重要——此事一概不許告訴他人,能做到麼?”
兩人事務性地告別。
3.“先生”
“事情就是這樣。”同伴說。
“完全莫名其妙,”我口叼仍未點火的香菸說,“首先,名片上那個人到底是誰就不清楚,其次,那個人何以對羊的照片耿耿於懷也不清楚。最後不清楚的是,那個人為什麼能夠停止我們發行的刊物。”
“名片上的人是右翼大人物。由於幾乎不通名報姓不出頭露面,一般人不大知曉。但在這個行業無人不知。不知的恐怕只有你這樣的。”
“不諸世事。”我自我辯護道。
“說是右翼,卻又不是右翼,或者說甚至右翼都不是。”
“越發莫名其妙!”
“說真的,任何人都不曉得他在想什麼。既不出著作集,也不當眾講演。採訪和攝影也概不接受。甚至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得而知。5年前一個月刊記者剛要報道他參與的一起非法貸款事件,馬上就給搞掉了。”
“相當詳細嘛!”
“和那個記者間接認識。”
我拿打火機點燃煙,“那個記者現在幹什麼?”
“調到營業部,從早到晚整理傳票。傳播媒介那種地方意外狹小,無非為了殺一儆百,就像非洲土著人部落的大門口掛著骨骸。”
“有道理。”
“但關於他戰前簡歷,一定程度上還是清楚的。1913年生於北海道,小學畢業後來到東京,職業換來換去,結果換成了右翼。估計進過一次監獄,從監獄出來轉去滿洲,同關東軍參謀們打得火熱,創建了諜報方面的機構。機構具體情況不大清楚。從這時開始他一躍成了謎一樣的人物。傳說他從事販毒,恐怕實有其事。在中國大陸興風作浪之後,在蘇軍出兵前兩週乘驅逐艦返回本土,連同多得搬不過來的金銀財寶一起。”
“怎麼說呢,時機真是絕妙!”
“實際上這個人就是善於捕捉時機,熟知進攻火候和撤退火候。眼力也非同一般。他也作為A級戰犯給佔領軍逮了起來,不料審查不了了之,沒有起訴。理由說是有病,但這裡邊不清不楚。估計同美軍之間做了什麼交易——麥克阿瑟眼睛盯在中國大陸。”
同伴又一次從筆盤抽出圓珠筆,夾在指尖團團轉動。
“從巢鴨出來後,他把藏在什麼地方的財寶分成兩份,一份整個收買了保守黨一個派系,另一份收買了廣告業。那可還是人們認為廣告業不過散發幾張傳單的時代喲!”
“應該說有先見之明吧。不過所藏資產上面沒什麼風聲?”
“行了吧,你!人家可是全部收買了保守黨一個派系的!”
“那倒是。”我說。
“總之他用那筆錢控制了政黨和廣告,這個構架現在也原封不動。他所以不登臺亮相,是因為沒有登臺的必要。只要控制了廣告業和執政黨,基本沒有辦不成的事。控制廣告業是怎麼回事你可明白?”
“不明白。”
“控制了廣告業,就差不多等於控制了出版和廣播電視。沒有廣告就不存在出版和廣播電視,同沒有水的水族館是一回事。你眼睛看到的情報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用金錢買下並經過挑選的。”
“我本不明白,”我說,“那個人物掌握了情報業,至此我明白了。可是他為什麼對生命保險公司的PR刊物都能行使權力呢?那不是沒通過大型代理店的直接合同麼?”
同伴清清嗓子,喝了口已徹底溫吞的剩麥茶。“股票!那傢伙的資金來源是股票——操縱、包買、壟斷股票,沒有別的。他的情報機關為此收集情報,由他分析取捨。而分流給傳播媒介的只是其中極小一部分,其餘都被先生留為己用。當然也幹類似威脅恐嚇的勾當——儘管不直接下手。威脅不起作用時,情報就捅給政治家以便坐收漁翁之利。”
“就是說任何公司都有一兩個痛處嘍?”
“哪個公司都不希望股東大會上出現炸彈式發言。所以他所提出的人家基本還是聽的。也就是說,先生穩坐在政治家、情報業、股票這三位一體之上。因此我想你不難明白,對他來說,捏死一本PR雜誌和把我們搞成失業者,比剝熟雞蛋皮還來得容易。”
“唔,”我說,“問題是這麼厲害的人物為什麼對一張北海道風景照耿耿於懷呢?”
“問得妙!”其實同伴並未露出如何感動的神情,“我也正要這麼問你。”
我們一時默然。
“對了,你怎麼知道事情是關於羊的?”同伴問,“怎麼回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
“房簷下一個無名小卒搖紡車來著。”
“不能說得明確點?”
“第六感覺。”
“得得!”同伴喟嘆一聲,“反正最新情報有兩個——打電話從剛才提到的那個月刊記者口裡聽來的——一個是先生患了中風什麼的永遠臥床不起,不過還未得到正式確認;另一個是那個來客的,他是先生的第一秘書,負責組織日常的運作,即所謂第二號人物。日僑第二代,來自斯坦福,已在先生手下幹了12年。人固然莫名其妙,但腦袋像好使得不得了。知道的就這麼多。”
“謝謝!”
“謝什麼。”同伴看也不看我地說。
只消他酒不喝過頭,任憑怎麼看都比我地道得多親切純真得多想法有條理得多。但遲早他要酩酊大醉。想到這點我很難過。大多數比我地道的人都先於我報銷。
同伴走出房間後,我從抽屜找出他的威士忌一個人喝著。
4.數羊
我們甚至可以偶然在大地上漫無目標地彷徨,恰如某種帶翅的植物種子被倏忽而至的春風吹走。
但與此同時,也可以說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偶然性。業已發生的事顯然已經發生,尚未發生的事無疑還未發生。亦即,我們乃是被身後的“一切”和眼前的“零”夾在中間的瞬間存在,既無偶然性,又無可能性。
其實這兩種見解並無多大差異,它類似(正如大多數對立見解那樣)有兩個不同叫法的同一盤菜。
這是比喻。
對於PR刊物凹版畫頁上刊登的羊照片,以觀點(a)觀之屬於偶然,從觀點(b)來看則不是偶然。
(a)我為PR刊物凹版畫頁物色了一張合適的照片。我桌子抽屜裡偶然放有一張羊照片。於是我使用了這張照片。和平世界中和平的偶然。
(b)羊照片始終在桌子抽屜裡等著我。即便不用在那個刊物的畫頁上,遲早也將用在別的什麼上面。
想來,這個公式有可能適用於我此前人生的所有斷面。若再訓練一下,說不定我可以用右手操縱(a)式人生,左手可以駕馭(b)式人生。不過也罷,怎麼都無所謂。同油炸面圈的圓孔是一回事。將那個孔視為空白也罷視為存在也罷,歸根結底都是形而上問題,油炸面圈的味道並未因此有絲毫改變。
同伴出去辦事後,房間驟然變得空空蕩蕩,唯獨電子鐘指針無聲地轉動不已。到4點車來接仍有些時間,要做的事卻一件也沒有。隔壁辦公室同樣鴉雀無聲。
我坐在天藍色沙發上喝威士忌,在空調機彷彿蒲公英軟軟的白毛那令人快意的涼風吹拂下注視電子鐘的指針。看這電子鐘,至少知道世界依然在動。即使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世界,反正仍持續在動。而只要認識到世界持續在動,我就得以存在。即使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存在,我也在存在。人只能通過電子鐘指針確認自身存在這點,使我覺得很有點奇妙。世上應該有其他確認方法才是。但無論我怎麼絞盡腦汁,都一個也想不出來。
我只好作罷,又啜一口威士忌。熱乎乎的感觸通過喉嚨,順著食管壁靈巧地下至胃底。窗外舒展著夏日湛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雲絮。天空誠然很美,但看上去總好像被用得半舊不新了似的,拍賣之前用藥用酒精棉擦拭得漂漂亮亮的半舊天空。我為這樣的天空,為曾經嶄新的夏日天空,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滿不錯的蘇格蘭威士忌。天空看慣了也並不壞。巨型噴氣式客機從左而右緩緩劃過窗口,宛如包有閃閃發光的硬殼的飛蟲。第二杯威士忌喝盡時,我油然產生一個疑問:我究竟因為什麼在這裡呢?
我到底在想什麼呢?
羊!
我從沙發立起,拿起同伴桌面上的凹版畫頁的複印件,折回沙發,一邊舔著仍帶有威士忌味兒的冰塊一邊看照片看了20秒,反覆思索這照片到底意味著什麼。
照片上出現的是羊群和草場。草場斷處橫亙著白樺林。北海道特有的大白樺樹,不是附近牙醫門旁點綴的小個子白樺。粗大的白樺足以供4只熊同時磨爪子。從樹葉茂密程度看,季節像是春天。後面山頭仍有殘雪。山腰峽谷也剩有幾道。時節當是四五月之交——雪融了,地面泥濘打滑,天空蔚藍(大概蔚藍,從黑白照片上無法斷定,是否橙紅色亦未可知),白雲在山頂上依稀抹下一筆。再冥思苦索,也是羊群意味羊群,白樺林意味白樺林,白雲意味白雲。如此而已,其他什麼也談不上。
我把照片扔在茶几上,吸支菸,打個哈欠。爾後重新拿起照片,這回數點羊的只數。但草場過於遼闊,羊像郊遊吃午餐時似的零星分佈各處,越遠越難以數點,甚至是羊還是一點白雲都辨別不清。未幾是一點白雲還是眼睛錯覺也莫可分辨,最後竟至是眼睛錯覺抑或純屬虛無也糊塗起來。於是我只好用圓珠筆尖僅清點可以基本斷定是羊的東西。所得數字為32。32只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風景照。構圖不新穎,有什麼韻味也談不上。
然而上面的確有什麼。火藥味兒!看第一眼我就感覺出了,3個月來一直有這樣的感覺。
這回我倒在沙發上舉起照片,重新數點羊的只數:33只。
33只?
我閉目搖頭,讓大腦處於空白狀態。算了,我想。就算會發生什麼,畢竟還什麼也沒發生。而若發生了什麼,那麼業已發生。
我躺在沙發上沒動,重新向羊的只數挑戰。而後沉入偏午時分第二杯威士忌式深深的睡眠。入睡前,新女友的耳朵倏忽掠過我的腦際。
5.汽車及其司機(1)
接人的汽車4點按時開到,簡直跟鴿鳴式掛鐘一樣分秒不差。女孩把我從睡眠的深洞中拖出。我在洗臉間洗了兩三把臉,可是因意全然沒有消去。坐電梯下樓時間裡竟打了3個哈欠。打法像是在向誰控訴什麼,但控訴的和被控訴的都是我。
龐大的小汽車猶如潛水艇一般浮現在樓門前的路面上。車的確夠大,小戶人家足可在車蓋下過活。車窗玻璃為深藍色,從外面看不見裡邊。車身塗著漂亮的黑漆,從防撞器到擋泥板無一汙痕。
車旁以立正姿勢站著身穿潔白襯衣打橙色領帶的中年司機。貨真價實的司機。我一走近,他無言地打開車門,看我完全坐穩後才把門關上。接著自己鑽進駕駛席關門。一切動靜都只有一張張翻動新撲克牌那個程度。較之友人轉讓給我的那輛1950年型號的“大眾”,安靜得就像戴耳塞坐在湖底。
車內設備也非比一般。雖然也像大部分車那樣在小配件上面絕對算不上有什麼品位,但無疑是高檔貨。寬大的後排座位的正中間嵌著按鍵式電話機,旁邊並排擺有銀製的打火機和香菸盒。駕駛席靠背的背面安有摺疊桌和微型櫃,可用來寫東西和簡單進餐。空調風靜謐而自然,腳下鋪的地毯軟軟的。
注意到時,車已開動,感覺上就像坐在金屬盆裡在水銀湖面上滑行。我琢磨這輛車究竟花掉多少錢,但琢磨不出。一切都已超出我的想象範圍。
“聽點什麼音樂好麼?”司機提議。
“儘可能催人入睡的。”我說。
“明白了。”
司機從座位下面摸索著挑出盒式音樂磁帶,按下儀表板上的鍵。巧妙地藏在什麼地方的擴音器中靜靜淌出大提琴奏鳴曲。無可挑剔的曲子,無可挑剔的音質。
“經常用這車迎送客人?”我問。
“是的。”司機小心翼翼地回答,“近來一直是的。”
“呃”
“本來是先生的專車。”過了一會司機說道。司機比外表要容易接近得多,“但他今年春天身體不好以後已不再外出,又不好叫車白白閒在那裡。而且您想必也知道,車這東西不定期出動性能會降低的。”
“那是的。”我說。如此看來,先生身體不好並非機密事項。我從煙盒取出一支菸看了看。沒商標名,沒帶過濾嘴,湊近鼻子一聞,味道近似俄國煙。我不知是吸好還是放進衣袋好,遲疑了一陣,轉念放回原處。打火機和煙盒中間刻有一個圖案:羊。
羊?
我覺得想什麼都好像無濟於事,遂搖頭閉上眼睛。似乎自從第一次看見耳照片那個下午以來,般般樣樣的事情都開始變得棘手起來。
“到目的地要多長時間?”我問。
“30至40分鐘。要看路面是不是擁擠。”
“那麼請把冷氣調弱一點好麼?想接著睡午覺。”
“好的。”
司機調好空調,按下儀表板一個鍵。於是一塊厚厚的玻璃板“嘶嘶”拱出,擋在駕駛席和後座之間。除了巴赫音樂,後座基本完全籠罩在沉默中。但我這時已幾乎不再大驚小怪,只管把臉頰歪在靠背上睡了過去。
睡夢中出來一隻奶牛。樣子還算整潔於淨利落,但還是屬於吃過不少苦那種類型。我們在寬闊的橋面擦身而過。時值春日午後,令人心曠神怡。奶牛單手拎一箇舊電風扇,問我買不買可以便宜點。我說沒錢。真的沒有。
那麼用鉗子換也可以,奶牛說。建議倒也可取。我同奶牛一起回家,拼命找鉗子,卻找不到。
“怪事!”我說,“昨天還有的嘛。”
正當我搬來椅子找上面壁櫥時,司機拍肩把我叫醒。
“到了。”司機簡單地說。
車門打開,傍晚的太陽照在我臉上。幾千只知了打鐘發條一般叫著。一股土味兒。
我下了車,伸腰做個深呼吸,祈禱夢境不是象徵性的那種。
6.何謂線蚯蚓宇宙
有象徵性的夢,有這樣的夢象徵的現實。或者說有象徵性的現實,有這樣的現實象徵的夢。可以說,象徵是線蚯蚓宇宙的名譽市長。在線蚯蚓宇宙裡,縱然奶牛需要鉗子也絲毫不足為奇。奶牛恐怕遲早會把鉗子弄到手。這問題與我不相干。
然而,倘若奶牛想利用我把鉗子弄到手,那麼情況就大為不同。我勢必被拋入思維方式迥然有別的宇宙之中。被拋入思維方式迎然有別的宇宙之後最傷腦筋的是說起話-嗦。我問奶牛:“你為什麼想要鉗子呢?”奶牛回答:“肚子餓得不行。”我問:“肚子餓為什麼想要鉗子呢?”奶牛回答:“把它系在桃樹枝上。”“為什麼系在桃樹上呢?”奶牛回答:“所以不是不要電風扇了嗎?”如此無盡無休。無盡無休過程中我開始憎惡奶牛,奶牛亦開始憎惡我。這便是線蚯蚓宇宙。若想從中脫身,只能再做一次象徵的夢。
1978年9月一天下午一輛巨大的四輪車把我拉到的地方,恰恰就是這線蚯蚓世界的中心。總之,祈禱未被接受。
我環顧四周,不由一聲嘆息——嘆息的價值是有的。
車停在不高不低的山丘正中。背後伸展著一條似乎剛才上來的沙石路,彷彿故意拐來拐去地通往遠處的門。路兩旁絲柏和水銀燈如鉛筆插一般等距排列開去。慢步走到門那裡估計需15分鐘。數不勝數的知了緊緊貼著每一棵絲柏樹幹,鳴聲大作,彷彿在宣告世界已開始向末日運轉。
絲柏樹外側是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山丘斜坡亂七八糟點綴著滿天星、繡球花及其他莫名其妙的植物。一群白頭翁鳥如喜怒無常的流沙從右向左移動。
山丘兩側有狹窄的石階。沿右側的下去,是有石燈籠和水池的日本式庭園;沿左側的下去,是個不大的高爾夫球場。球場邊建有“拉姆列津”冰激凌顏色的供人休憩的涼亭,再往前有希臘神話風格的石像。從石像過去有個巨大的車庫,別的司機用軟水管向別的車噴水。什麼車看不清楚,但並非半舊“大眾”是毫無疑問的。
我抱臂再次轉身環視庭園。庭園誠然無可挑剔,但看得我有點頭痛。
“信箱在什麼地方呢?”我出於慎重問道。因為早晚誰去門那裡取報紙有點叫人放心不下。
“信箱在後門。”司機說。理所當然,理應有後門。
看罷庭園,我轉向正面,仰看那裡矗立的建築物。
怎麼說呢,建築物實在孤獨得可以。比方說這裡有一個概念,無須說其中多少存在例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例外如汙痕一般擴展開來,最後竟成了另外一個概念。而其又產生一個新的例外——簡而言之,便是給人這麼一種感覺的建築。又像是不知歸宿而一味盲目進化的遠古物種。
一開始大約是帶有明治特色的西式建築,天花板高高吊起,大門古風猶存,整體上是一座奶油色的二層樓。窗口開得很高,舊時那種上下扇式,油漆已重塗過幾遍。屋頂當然鋪的是銅片,導雨管如羅馬上水道一樣堅牢。建築物並不差,的確可以使人感覺出美好往昔的流風遺韻。
但主樓右邊一個輕薄的建築師意在與之呼應似的加了一棟同一傾向同一色調的側樓。意圖倒也不壞,然而兩棟全然驢唇不對馬嘴。恰如果子露和花椰菜搭配在一個銀盤裡。如此幾十年光陰悄然流逝,其旁邊又加了一座類似石塔的東西。塔頂有一個裝飾性避雷針。此乃謬誤之源,或許早應被雷擊毀才是。
塔中伸出一道帶有煞有介事的頂蓋的遊廊,筆直地連往側樓。這側樓雖說不倫不類,但至少能使人感受到其中一以貫之的主題,即所謂“思想的背反性”。那上面盪漾著這樣一種悲哀——就好像一頭驢因左右兩邊放有同樣多的草料而不知先吃哪邊好以致餓得奄奄一息。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主樓左邊鋪展著一大串日本式平房。有樹籬,有精心修整過的松樹,得體的簷廊猶如保齡球道一直持續下去。
總之,這些建築物如同帶預告的三部連放的影片鋪陳在山丘上。作為景觀頗值得一看。假如這是為一舉驅除某人的醉意和睏意而花費許多年月按部就班設計出來的話,那麼其目的可謂完全達到。可是,事情當然不可能這樣。如此景觀的出現,無非各種不同的時代產生的各種不同的二流人才同鉅額資金相結合的結果。
我無疑看這庭園和樓房看了很久。回過神時,司機正站在我身旁看錶。動作顯得很熟練。大概他接來的客人都和我一樣佇立在這個位置愕然打量周圍的景緻。
“想看您只管慢慢看,”他說,“還有8分鐘才到時間。”
“真夠大的!”我說。此外想不出合適的字眼。
“3250坪①。”司機道。
①日本土地面積單位,一坪相當於3.306平方米
“要是有座活火山可就錦上添花了。”我開玩笑道。當然玩笑行不通。這裡沒有人開玩笑。如此過去了8分鐘。
我被帶入的是右側緊靠樓門的一個8張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間。天花板高得異乎尋常。天花板與牆連接處飾有雕花木線。沙發和茶几是格調沉穩的陳年舊物。牆上掛著堪稱現實主義景緻的靜物畫,有蘋果有花瓶有裁紙刀。是否用花瓶將蘋果分割開後用裁紙刀削皮亦未可知,蘋果籽蘋果核投進花瓶亦可。窗口掛著厚布和白紗雙層窗簾,均被同色來帶橫向挽起。從窗簾之間可以看到庭園較為順眼的那一部分。地板是橡木嵌花地板,光澤恰到好處。佔地板一半面積的地毯儘管顏色已舊,但毛管挺實得很。
房間不壞,的確不壞。
身穿和服的上年紀的女傭走進房間,在茶几上放一杯葡萄汁,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門在她身後“喳”一聲關上。旋即一切悄無聲息。
茶几上放有同在車上看到的一樣的銀製打火機和煙盒和菸灰缸,而且每個都刻有一隻羊,一如剛才所見。我從衣袋掏出自己的過濾嘴香菸,用銀打火機點燃,衝高高的天花板噴了一口,然後喝葡萄汁。
10分鐘後門再次打開,走進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高個子男人。男人沒說“歡迎”沒說“讓您久等了”,什麼也沒說。他默默地在我對面躬身坐下,略微歪起脖子鑑定似的看了一會我的臉。確如同伴所說,此人不具有可謂表情的表情。
時間又過去了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