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河到了市川。真是出遠門的心情。實際上過河之後進入千葉縣馬上就是市川,從都中心過來也沒這麼花時間。在車站前面搭上出租車,告知小學的名字。達到那個小學的時候一點剛過。午休結束,下午的課程已經開始。能聽見音樂教室傳來的合唱聲,校園上舉辦著體育課時間的足球比賽。孩子們喊叫著追逐著球。
牛河對小學沒有什麼好的回憶。他不擅長體育,特別是球技不行。個子小出腳又慢。體育課的時間無疑是噩夢。學科的成績很優秀。腦袋本來就不壞,也很勤奮(所以二十五歲時通過了司法考試)。可是他的周圍誰也不喜歡他,也得不到尊敬。不擅長運動恐怕是其中的一個原因。當然臉的模樣也是一個問題。從小時候起臉就大,目光兇惡,腦袋的形狀也歪歪斜斜。厚厚的嘴唇向兩邊下垂,現在也是一副耷拉著口水的模樣。(看起來是這樣實際上並不是耷拉口水)。頭髮卷著沒有形狀。不是什麼讓人產生好感的外表。
小學時代,他幾乎不開口。自己也明白必要的時候也能雄才善辯。可是既沒有能親切交談的對象,也沒能得到在人前展示能力的機會。所以總是閉口不言。而且對別人說的話——不管是什麼事情——都有豎著耳朵注意聽的習慣。那是留心著能聽到些什麼。這個習慣終於成為了對他有用的工具。他靠著這個工具多少次發現了貴重的事實。世上的人大半,都不會靠自己的腦子思考事情——這是他發現的【貴重的事實】之一。所以不能思考的人也不會傾聽別人的談話。
不管怎麼樣對牛河來說,沒有一個能回憶起的在小學度過的溫馨片段。一想到接下來要拜訪小學就心情低落。琦玉縣和千葉縣雖然不同,小學這種東西全國哪裡都一樣。一樣的外表,一樣的原理運作。即使這樣牛河也特地到了這個市川市的小學。這裡有重要的事,不能委託給別人。他給小學的事務室打進電話,預約在一點半和負責人談話。
副校長是個個子嬌小的女性,看起來四十過半。身材苗條,五官也好看,打扮得也很漂亮。副校長?牛河歪著腦袋。這樣的詞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離開學校是十分十分遙遠的事了。肯定是這期間發生了各種變化。她一定是接待過很多的,各式各樣的人。即使是見到了牛河那很難說是尋常的面貌,也沒有顯得特別驚訝。或許只是注重正確的禮儀。她將牛河帶到整潔的接待室,勸牛河落座。自己也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微微笑著。接下來兩人會有怎樣的愉快談話呢,像是這麼問著。
她讓牛河想起小學班裡的一個女孩。漂亮,成績好,親切,有責任感。發育也好,鋼琴也很擅長。老師們都很喜歡。牛河經常在上課的時候盯著那個女孩。主要是背影。但是一次也沒有開口說過話。
“是在對本校的畢業生做什麼調查吧。”副校長問。
“遲未介紹。”牛河說著遞上名片。同給天吾的名片一樣。【財團法人新日本學識藝術振興會】印著這樣的頭銜。牛河對這個女人,說了曾經和天吾說的大致相同的一番話。這個小學的畢業生川奈天吾作為作家,是獲得財團贊助金的有力候選人。現在在對他的事進行一般性的調查。
“真是了不起的事呢。”副校長微笑著說。“這對本校也是榮譽。作為我會讓你榮幸,有什麼能做到的一定協助。”
“能否直接和負責川奈天吾的老師談談關於川奈先生的事呢?”牛河說。
“調查一下。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也許已經退休了。”
“謝謝。”牛河說。“如果可以的話,還有一件事想請您調查。”
“什麼樣的事呢?”
“大概是和川奈先生一個年級的,一個叫青豆雅美的女孩。能不能調查一下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是不是在一個班級呢?”
副校長多少有些奇怪而驚訝的表情。“這個青豆小姐,和這次川奈先生的贊助金有什麼關係嗎?”
“不,不是那樣的。只是在川奈先生的寫成的作品裡,似乎有以青豆小姐為原型創作的人物。對此我們感到有幾個問題需要弄清楚。不是那麼複雜的事。只是形式上的問題。”
“原來如此。”副校長端正的嘴角稍稍向上翹起。“只是,希望您能理解,個人隱私相關的情報,依據情況很難提供。比如說學習成績,家庭環境之類的。”
“這個很清楚。作為我們也只是想知道她和川奈先生實際上是否在同一個班級。而且如果是這樣的話,能告知當時班主任老師的名字和聯繫方式就更感激了。”
“明白了。這樣程度的事不是問題。是叫青豆小姐吧?”
“是的。寫作青色的豆子。很少見的名字。”
牛河在手冊的備忘錄上用圓珠筆寫下【青豆雅美】的名字,遞給副校長。她接過紙片盯了幾秒,放進了桌上的文件夾子裡。
“請在這裡稍稍等待一會。我去調查事務記錄。從能夠公開的資料裡,複印老師的資料。”
“百忙之中佔用您的時間,實在惶恐不安。”牛河道謝道。
副校長閃光面料的半身裙裙襬美麗地翻動著離開房間。姿勢也好,走路方式也漂亮。髮型也有品位。上了年紀也讓人感覺良好。牛河再椅子上坐起,看著帶來的文庫本打發時間。
十五分鐘之後副校長回來了,她的胸前抱著茶色的事務信封。
“川奈先生是十分優秀的學生呢。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而且作為運動選手也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績。特別是數學很好,在數學方面很擅長,小學時期就能解開高中生的題目。比賽取得了優勝,作為神童還上了電視。”
“真了不起呢。”牛河說。
副校長說道:“可是不可思議呀,當時作為數學的神童聞名,現在長大成人卻在文學的世界裡嶄露頭角。”
“豐富的才能就像豐富的水流。會在各式各樣的地方找到出口的吧。現在一面做數學老師,一面從事小說的寫作。”
“原來是這樣。”副校長的眉毛彎曲成美麗的角度說道。“於此相比,關於青豆雅美小姐就沒有那麼多瞭解的了。她在五年級的時候轉校。搬去了東京都足裡區的親戚家裡,轉去了那裡的小學。和川奈天吾先生在三年級和四年級的時候同一個班級。”
果然和預想的一樣,牛河想。兩人之間果然是聯繫著的。
“那個時候的班主任是名叫太田的女老師。太田俊江女士。現在在習志野市的市立小學工作。”
“和那所小學聯繫的話,也許能會面呢。”
“已經聯繫過了。”副校長微微笑著說道。“對方說是有這樣的喜事,很高興見到牛河先生呢。”
“太感謝了。”牛河道謝道。不僅僅是漂亮,工作也敏捷。
副校長在自己的名片背面,寫上了那個老師的名字,她工作的津田沼小學的電話,遞給牛河。牛河小心地收起名片。
“聽說青豆小姐有宗教的背景。”牛河說,“作為我們來說,多少有些擔心呢。”
副校長的眉上籠罩起陰雲,眼睛的兩端皺起小小的細紋。用心頗深訓練有素的女性。有著這樣微妙意義的知性的符合時機的細紋。
“實在抱歉。這恐怕是我們很難商討的問題之一。”
“是和隱私有關的問題吧。”牛河問。
“正是如此。特別是和宗教有關的問題。”
“可是和這個太田老師見面的話,也許能問到和這方面有關的事。”
副校長稍稍將纖細的下巴向左微傾,嘴角浮起含有某種意味的笑容。
“太田老師個人立場上的談話,和我們沒有任何相關。”
牛河站起身來,對副校長禮貌地道謝。副校長將裝有文件的事務信封遞給牛河。“能提出的資料都複印在這裡了。和川奈先生有關的資料。青豆小姐的也有一些。能派上用場就好了。”
“感謝您的幫助。真是感謝您親切地接待。”
“希望能告知贊助金這件事的結果。對於本校也是一件榮譽。”
“我確信一定會有好的結果。”牛河說。“有過幾次會面。確實是擁有才能的前途有為青年。”
牛河走進市川站前的食堂吃了簡單的午飯。吃飯時瀏覽了一下信封裡的資料。有天吾和青豆簡單的在校記錄。天吾學習和運動的表彰記錄也一塊裝在裡面。確實是難得的優秀的學生。對他來說學校如同噩夢般的時刻一次也沒有過吧。還有在什麼數學比賽獲得優勝的新聞報道的複印件。很舊的東西,不太鮮明,還印著少年時代天吾的照片。
吃完飯後,給津田沼小學去了電話。然後和叫太田俊江的老師說話,約定四點在學校見面。那個時間能好好的談話。她說道。
不管怎麼說是工作,一天之內到訪兩個小學什麼的,牛河嘆口氣。一想起來就心情沉重。還好這個時候,特別跑來還算有收穫。弄明白了天吾和青豆在小學時期,兩年都在同一個班裡。這是個巨大的進步。
天吾幫助深田繪里子將《空氣蛹》改寫成文藝作品,成了最佳暢銷書。青豆在酒店套房的一個房間裡,不為人知地殺死了深田繪里子的父親深田保。兩個人都各自以攻擊【先驅】為共同的目的行動者。也許是串通的也說不定。這麼想也是正常的吧。
可是還是不要告訴【先驅】的那個兩人組比較好。牛河不喜歡情報的小打小鬧。貪婪地收集情報,綿密地加固事實周圍,集齊了實實在在的證據後,丟出【實際上是這樣的】才是他的喜好。從律師時代就有愛耍這樣的把戲的毛病。謙虛的樣子對對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事情發展到最後關頭的時候才嘎吱嘎吱地丟出事實。形勢瞬間逆轉。
列車駛向津田沼的時候,牛河在腦海裡重組了好幾個假說。
天吾和青豆也許是男女關係。也許從十歲的時候開始就是戀人關係。離開學校在什麼地方相遇,親密交往這樣的可能性。然後兩人因為什麼事情——怎樣的事情不明——決意合力擊潰【先驅】。這是一個假說。
可是從牛河的所見來看,天吾沒有和青豆交往的跡象。他和十歲以上的有夫之婦保持著定期的肉體關係。以天吾的性格,如果他真的和青豆有著如此深的結合,不可能和別的女性保持習慣性的性關係。不是能耍花招的男人。牛河以前,連續兩週調查過天吾的生活習慣。每週三天在補習學校教數學,除此之外的日子大致一個人蹲在家裡。大概是在寫小說吧。除了偶爾買東西和散步之外幾乎不出門。單純而樸素的生活。簡明易懂。沒有不可理解的地方。不管有什麼隱情,和殺人行為有關的陰謀與天吾之間的關聯性,牛河怎麼也想不出來。
牛河不知怎麼的,對天吾有著個人的好感。天吾是個不裝模作樣,性格率直的青年。自立心強,不依賴別人。就像體格龐大的人常有的那樣,多少有些情感遲鈍的傾向。並不適合扣扣索索呀,狡詐的性格。一旦這麼決定了,就會勇往直前的類型。作為律師和證劵師來說絕對成不了大氣。馬上就會被誰在腳下下絆,在重要的地方摔跟斗。可是作為數學老師和小說家,應該能幹的不錯。社交性不強也沒有辯才,會被某種女人喜歡。總的來說,是和牛河形成對比的人物。
與此相比,牛河完全不知道青豆是一個怎樣的人。知道的只是,她出生在【證人會】的熱心的信徒家。從懂事起就被帶著去傳教。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拋棄信仰,去了足立區的親戚家裡。大概是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吧。幸運的是身體能力受到惠顧。從初中到高中都是壘球部的有力選手。被人們矚目。靠這個獲得了獎學金進入體育大學。牛河掌握的就是這樣的事實。可是她是怎樣的性格呢,有怎樣的思考方式,有什麼長處和缺點,過著怎樣的私生活,這一切都不得而知。他手裡的只是一串履歷書的事實罷了。
可是將青豆和天吾的經歷在腦中重疊的話,可以發現存在著幾個共通點。首先第一,他們在童年時代並不是那麼的幸福。青豆為了傳教和母親一道在街上來來回回。一家一家的按門鈴。【證人會】的小孩都被這麼幹。然後天吾的父親是NHK的收費員。這也是從這戶到那戶的工作。他和【證人會】的母親一樣都帶著兒子走來走去嗎?也許帶著的。如果自己是天吾的父親,一定會這麼做。帶著孩子的話收費的業績能上升,也不用花錢請人帶小孩。一舉兩得。可是對天吾來說應該不是什麼快樂的經驗。或許兩個孩子曾在市川的街上擦肩而過也說不定。
而且天吾也好青豆也好,懂事起就努力著各自拿到體育獎學金,儘可能的試著遠離親人。兩個人實際上作為運動員都很優秀。本來就具備這樣素質吧。可是他們有不得不優秀的隱情。對他們來說,作為運動員被人們認可,取得良好的成績,是自立的唯一手段。是自我保存的重要的票據。少年和少女思考的方式不同,面對世界的姿態也不同。
試著想想的話,也和牛河的情況十分相似。他的情形,因為家庭富裕沒有必要爭取獎學金,零花錢也沒有不夠用的時候。可是為了進入一流的大學,為了通過司法考試,不得不玩命地學習。和天吾青豆的情況一樣。根本沒有像同學那樣呼啦呼啦在哪遊玩的閒暇。一切現實的樂趣都被捨棄了——這不是努力就能輕易做到的事——在學習上專心致志。自卑感和優越感的縫隙中他的精神劇烈地搖動著。說起來我就是沒能遇見索尼婭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經常這麼想著。
不,我的事怎麼都好。現在再想也沒有意義。回到天吾和青豆的問題上來。
如果天吾和青豆,在二十歲之後在哪裡突然遇見交談的話,一定會很驚訝他們之間有著這麼多的共同點。而且想說的話一定有很多吧。也許兩個人在那樣的情況下,作為男女深深地互相吸引也說不定。牛河的腦中能鮮明地想象出這樣的情景。宿命的邂逅。終極的羅曼史,
實際上發生了這樣的邂逅嗎?羅曼史產生了嗎?牛河當然不明白那樣的事。可是相會的想法是能說得通的。所以兩人攜手對【先驅】進行攻擊。天吾用筆,青豆恐怕是用特殊的技術。各自從不同的方面。可是牛河怎麼也不能適應這個假說。邏輯上姑且是能說得通,可是卻沒有說服力。
如果天吾和青豆之間真是結成了這樣深的關係,不可能不表現出來。宿命的邂逅一定生出相應的宿命的結果。這是牛河一對警醒的目光不可能看漏的。或許青豆只是隱藏了這樣的事實也說不定。可是那個天吾是不可能做到的。
牛河是個基本上靠邏輯組成的男人。沒有實證就不會前進。可是與此同時,也相信自己天性的直覺。而且這個直覺,對天吾和青豆同謀行動的這個方案搖了頭。輕輕的,卻很執著。如果兩人的眼中還沒有映照出對方的存在吧。兩人同時與【先驅】產生關聯,不就只是偶然的行為麼。
雖然很難認為這是偶然,牛河的直覺比起共謀說還是更加傾向這個。兩人有著各自迥異的動機和各自迥異的目的,從各自迥異的側面極其巧合地同時撼動了【先驅】的存在。即是兩條不同的storyline並行。
可是這樣方便易懂的假說,會被【先驅】的團伙坦率接納嗎?肯定不會,牛河想。他們一定不假思索地就飛奔到共謀說去了。不管怎樣從心眼裡喜歡陰謀論的一群傢伙。在交出新鮮情報之前,還是不得不再收集一些實實在在的證據。否則他們也許會反過來被誤導,搞不好還會危害到牛河自身。
牛河在從市川前往津田沼的列車裡,一直考慮著那樣的事。大概是不知不覺的時候皺起了臉,時不時嘆口氣,盯著天上瞧了吧。對面座位上坐著的小學生模樣的女孩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牛河。他難為情地一笑,用手心揉搓著禿頂的腦袋。可是這個動作反而嚇到了女孩。她在西船橋站跟前突然從座位上站起,蹭蹭蹭地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和名叫太田俊江的女老師在放學後的教室談了話。大概五十過半了吧。外表看起來,和市川小學幹練的副校長形成鮮明的對比。身材短小,胖墩墩的。從後面看的話走路方式如同不可思議的什麼甲蟲類。帶著金屬邊的小小的眼鏡,眉毛和眉毛之間又寬又平,還能看見那裡長著的細細的汗毛。雖然看不出是什麼時候做的,也許從做好的時候開始就已經不流行了的羊毛套裝,還微微散發出防蟲劑的味道。顏色雖是粉色,卻好像混進什麼別的顏色似的,不可思議的粉,恐怕是為了追求品位良好沉穩大方的色調,無奈事與願違。這個粉色重重地掉進了膽怯和保守的斷念之中。託這個粉色的福,領口露出來的嶄新的白色上衣,看起來也如同半夜混進來的不速之客。摻雜著白髮的乾澀的頭髮,被不合時宜的塑料髮夾別住。手腳都肉呼呼的,短短的手指上沒有一個戒指。脖子上有三道細細的皺紋,清晰地如同人生的刻度。或許是實現三個願望也說不定。不過牛河推測大概不會是那樣。
她從小學三年級到畢業為止都是川奈天吾的班主任。二年級時換了班級,大概和天吾在一起四年左右。作為青豆的班主任是三年級和四年級的兩年裡。
“川奈先生的事記得很清楚。”她說道。
和她平凡的外表相比,她的聲音驚人的清晰和年輕。能傳遞到吵鬧的教室的最遠角落。果真是職業造人。牛河想。一定是很有能力的老師。
“川奈先生從各個方面都是個優秀的升學。即使是過了二十五年,教過了不計其數的學生,也沒有再遇到那麼出類拔萃資質的學生。不管做什麼都高人一等。人品也好,也有領導能力。可以想見無論那個領域一定都能成為一家的人物。小學時代說起來就是數學,具備數學那樣的能力,進軍文學的道路也絕對不是件怪事。”
“父親確實是做NHK收費的工作的吧。”
“是的。”老師說。
“從本人那裡聽說,父親很嚴格。”牛河說。這當然是完全的胡亂猜測。
“是這樣的。”她毫不猶豫地說道。“父親有著非常嚴格的地方。為自己的工作自豪,當然是很了不起的事。可是隨著時間已經成為了天吾君的負擔。”
牛河巧妙地操縱著話題,從她那引出更為詳細的情報。這是牛河最為擅長的一項工作。讓對方儘可能地心情愉快地說話。因為厭惡在週末和父親一塊去收費,天吾在五年級時離家出走了,她說道。“說是離家出走,實際上是被迫從家裡出來的。”老師說。果然天吾被帶著和父親一塊去收費。牛河想。而且這多少成為了少年時代天吾的精神負擔,和預想的一樣。
女老師讓無處可去的天吾在自己家裡住了一晚。她為那個少年準備毛巾,還給做了早餐。第二天的晚上去了父親那裡,費盡口舌地說服了他。她將那個時候的事,描繪成人生最為光輝的一幕似的。在天吾是高中生的時候偶然再會了,她說。他非常出色地演奏著定音鼓。
“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不是簡單的曲子。天吾君在之前的幾個禮拜完全沒有接觸過那個樂器。可是立馬就能作為定音鼓的演奏者登上舞臺,出色地完成熱舞。不能不說是奇蹟。”
這個女人從心底裡喜歡著天吾,牛河佩服道。幾乎是抱著無條件的好感。被人這麼深切地喜歡,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青豆雅美小姐的事您記得嗎?”牛河問道。
“青豆小姐的事也記得很清楚。”女老師說。可是這個聲音裡,和天吾的時候不同,感覺不到任何喜悅。她的音調也下降了兩成。
“很稀少的名字呢。”牛河說。
“哎,確實是很稀少的名字。可是記住她的事,並不是因為名字。”
短暫的沉默。
“家族似乎是【證人會】的熱心的信徒。”牛河試探道。
“這個談話能僅限在這裡嗎?”女老師說。
“當然,絕對不會傳到外面。”
她點點頭。
“市川市是【證人會】一個很大的支部。所以我也做過好幾個【證人會】的小孩的班主任。從老師的立場來看,這是個十分微妙的問題。也不得不加以注意。可是沒有比青豆的父母更為熱心的信徒了。”
“也就是不肯妥協的人吧。”
女老師像是在回憶似的輕輕咬著嘴唇。“是的。對待原則問題十分嚴厲。對孩子的要求也是一樣的嚴厲。因為這個緣故青豆小姐在班裡被孤立了。”
“青豆小姐某種意義上是特殊的存在。”
“是特殊的存在。”老師確認道。“當然孩子沒有責任,如果要追究是誰的責任,那就是支配著人心的不寬容。”
女老師說了關於青豆的事。其他孩子對青豆的事大部分都無視,儘可能的把她當做不存在。她是個異類,大肆宣揚奇怪的原則給其他的孩子帶來麻煩。這是班裡統一的看法。與此相對,青豆也儘可能的讓自己的存在感變得稀薄,以此來保護自己。
“作為我也儘可能的在努力。可是孩子們的團結超越我預想的堅固。青豆小姐也是,把自己變為了幽靈一樣的存在。現在的話可以委託給專門的教育輔導員。可是那時沒有那樣的制度。我也還年輕,照顧班裡已經很吃力。恐怕聽起來像是在找藉口吧。”
牛河能夠理解她說的事。小學老師的工作是很重的勞動。孩子之間的關係,某種程度上只能交給孩子自己。
“深刻的信仰與不寬容,常常是表與裡的關係。那是我們無法插手的事。”牛河說。
“和您說的一樣。”她說,“可是層次不同,當時我應該是能做些什麼的。我好幾次找青豆談話,可是她幾乎不開口。意志堅強,一旦決定的想法不會再改變。頭腦也很優秀。有著優秀的理解力,學習慾望也有。可是為了不表現出來,嚴格地管理著自己壓抑著自己。不去引人注目恐怕是她保護自己的一個手段。如果能在普通的環境裡,她恐怕也會是優秀的學生吧。現在回想起來仍是覺得遺憾。”
“和她的父母談過話嗎?”
女老師點頭。“談過好幾次。因為信仰迫害的問題,父母屢屢到學校來抗議。那個時候的我,拜託他們為青豆融入班級做出幫助。不能稍稍的通融一下原則嗎。但是不行。對其父母來說,嚴密遵守信仰和的原則比什麼都重要。對他們而言,幸福是去樂園,現世的生活只是過往雲煙。可這是大人世界的道理。在成長期的小孩的心裡,被班裡的同學無視,當做異類是多麼的痛苦,之後留下了怎樣的致命的傷害,遺憾的是都不得而知。”
牛河告訴她,青豆在大學和公司都是壘球部的核心選手,很活躍。現在是高級健身中心優秀的教練。正確說來多少比以前生的活潑。並沒有發展成那樣嚴厲的情況。
“那真是太好了。”老師說道。她的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色。“平安地成長,自立,精神地活著。聽到這個我就安心了。”
“還有一件事想問問。”牛河浮起天真無邪的笑容問道。“小學時期,川奈天吾和青豆小姐的個人的親密關係方面,有什麼可能嗎?”
女老師交叉兩手的手指,考慮了一會。“也許有這樣的事也說不定。可是我既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情形,也沒有聽過這樣的話題。有一點可以說的是,不管是誰,很難想到在那個班裡會有和青豆私下結成親密關係的孩子。天吾君也許會向青豆小姐伸出援助的手。畢竟是溫柔善良有責任感的孩子。可是假設發生了這樣的事,青豆小姐那方面也不會就這麼打開心扉。和附在岩石上的牡蠣不會輕易地打開殼子一個道理。”
女老師咬著嘴,然後添加道,“我很遺憾只能以這樣的方式說出口。當時的我什麼也沒能幫上忙。之前說的一樣,缺乏經驗,能力不足。”
“假如說,川奈先生和青豆小姐有什麼親密的關係的話,一定在班級中引起很大的反響吧。這樣的事不可能不傳到老師的耳朵,是這樣的吧?”
女老師點頭,“不寬容在任何地方都有。”
牛河道謝。“和老師您談話,給我幫上了大忙。”
“青豆小姐的事,不會對這次的贊助金有什麼妨礙吧。”她擔心的說道。“班裡發生這樣的問題是作為班主任的我的責任。既不是天吾君,也不是青豆小姐的錯。”
牛河搖頭。“請您不用擔心。我只是在確認作品背後關係的事實罷了。如您所知,宗教相關的問題太過複雜。川奈先生有著優異深厚的才能,不久之後,一定能功成名就。”
聽到這個女老師滿足地微笑起來。小小的瞳孔中彷彿照射進什麼陽光,遙見遠處山脈的冰河,閃閃發亮的光。在回憶少年時代的天吾吧,牛河想。雖然是二十年前的事,對她來說一定感覺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牛河一邊在校門口附近等待前往津田沼車站的巴士,一邊想著自己的小學老師。他們還記得牛河嗎?即使還記得的,回憶起他的老師們的眸子裡,也不會浮現出那樣親切的光芒吧。
現在弄明白的狀況,和牛河假設的預想很接近。天吾是班裡最優秀的學生。也有人望。青豆是孤立的,被全班同學無視。天吾幾乎不可能和青豆有什麼親密的可能性。立場相差太遠。然後青豆在五年級的時候離開市川,去了別的小學。兩人的聯繫就此中斷。
如果說小學時代的兩人間,有什麼共同性的話,就只有不得不違背心意遵從父母的話這一點。勸誘和收費雖然目的不同,可是他們都被強迫著跟隨父母走街串巷。雖然在班裡的立場完全不一樣,可是兩人恐怕也是一樣的孤獨,一樣的在強烈的尋求著什麼。無條件地接受自己,擁抱著自己的什麼。牛河能想象他們的心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牛河自身也抱著同樣的心情。
終於告一段落了。牛河想。他坐在津田沼開往東京的快速列車上,抱著手臂。終於告一段落了,我接下來怎麼做才好呢。發現了天吾和青豆之間的一些聯繫,令人感興趣的聯繫。可是遺憾的是現有階段,還沒有什麼具體的東西能夠證明。
我的面前現在立著三個高高的石壁。那裡有三扇門。不得不選擇其中一扇。門上各自掛著名牌。一個是【天吾】,一個是【青豆】,還有一個是【麻布的老婦人】。青豆像煙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一個腳印也沒留下。麻布的【柳屋敷】像銀行的保險櫃一樣被層層保護著。怎麼樣也插不進手。這麼說來,剩下的門只有一個。
接來下一段時間要緊緊粘著天吾君了,牛河想。沒有其他的選項。消除法精彩的案例。簡直想做成漂亮的小冊子發給街道上的行人。怎麼樣,大家,這就是消除法。
天生的好青年,天吾君。數學學者和小說家。柔道冠軍,小學女老師疼愛。總之只能先從這個人身上尋找突破口,再伺機解開事情的謎團。真是麻煩的謎團。越想就越弄不明白。自己的腦漿也如同過了保質期的豆腐一樣。
天吾君自己怎麼樣呢。他能看見事物的全體像嗎?不,恐怕看不見。從牛河的所見來看,天吾在反覆著操作錯誤,這裡那裡地繞著彎路。他也被種種事情迷惑著,在腦袋裡建立著各式各樣的假說。不過天吾君是天生的數學家。收集零件組合成謎題是駕輕就熟。而且他又是當事人,大概手裡有著比我更多的零件吧。
暫時監視川奈天吾的行動吧。毫無疑問他一定會把我帶到哪裡去的。順利的話那就是青豆藏身的地方。像鮣一樣黏上什麼不鬆手,這是牛河最為擅長的行為之一。一旦下定決心,誰也別想把他甩開。
這麼決定之後,牛河閉上眼睛關閉了思考的閥門。睡一小會吧。今天辛辛苦苦地跑了千葉縣的兩個小學,和兩個中年女老師見面談話。美麗的副校長,和像螃蟹一樣走路的女老師。有休息休息神經的必要。他那大大的歪斜的腦袋,開始隨著列車的震動緩緩的上下搖擺。就像一邊雜耍,一邊從嘴裡吐出不吉利的神籤,和人一般大小的玩偶一樣。
雖然車廂裡並不空,卻沒有一個乘客想要坐到牛河旁邊的座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