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距地球180萬公里處發現那顆小行星的,它的直徑約有10公里,呈不規則的橢圓形。它緩緩地轉動著,表面的許多小切面反射著陽光,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睛。飛船上的計算機顯示,它的軌道與地球相交,再過18天,這塊太空巨石就要附落在墨西哥灣附近了!
地球的監視系統應該在一年前就注意到它了,但我們沒有聽到過任何這方面的消息。我們同地球聯繫,在應有的5秒鐘延時後,耳機中仍是一片寂靜。我們又試了多次,沒有收到任何回答,彷彿整個人類世界都休克了,而就在十分鐘前我們還與地球通過話。這件事比小行星的出現更令我們震驚。
二十天前,我和愛瑪租了這艘小飛船在太空中渡蜜月,這是一艘老式的傳統動力飛船,在宇宙航行的時空躍遷時代,這個蝸牛一般慢的老古懂顯得很浪漫很有情調。我們遊覽了同步軌道上的太空城,又到月球上旅行,接著從月球又向外飛了一百多萬公里,整個行程如田園牧歌般浪漫而順利。但就在我們即將返回時,一切突然變得如此詭異。
但那顆小行星就在我們前方五十公里處,凸現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上,像放在黑天鵝絨上的展品那樣現實,我確信自己不是在惡夢中。
“我們得做些什麼!”我說。
同以前一樣,一旦我做出行動的決定,愛瑪總能想出行動的細節:“我們可以把飛船上的一臺發動機向它發射出去,這樣可以把它炸離軌道。”
計算機的模擬表明這是可行的,但必須在二十四分鐘內完成,如果小行星再向前運行一段的話就晚了。
我們沒有再猶豫,駕駛飛船與小行星拉開100公里的安全距離,然後向計算機發出指令。飛船尾部的一臺發動機與船體脫離,我們透過舷窗,看著那個小小的圓柱體尾部噴出一道淡藍色火焰向小行星方向飛去,火焰很快變成了一個閃耀的小星星,我們屏住呼吸看著它撞到那塊太空中漂浮的巨石上。一道強光閃過後,從小行星上出現了一個火球,飛快膨脹,彷彿是前方太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向我們猛撲過來的太陽。就在這火球似乎要把我們的飛船吞沒之際,它停止了膨脹,急劇縮小並消失了。小行星又在太空中顯現出來,可以清楚地看到,爆炸的發動機在它上面炸出了一個凹坑,按比例看坑的直徑至少有三千米。有許多小光點從小行星上放射狀地飛散,那是被炸飛的岩石碎片,其中一片從飛船很近處掠過。這時,計算機正在對小行星的軌道進行重新測定,我們緊張地等待著。
“變軌成功,小行星將不會撞擊地球表面,它將在58037公里軌道被地球捕獲,成為一顆地球衛星。”
我和愛瑪激動地擁抱,“飛船租賃公司會讓我們賠發動機嗎?”愛瑪半開玩笑地問。
“他們敢向救世主提出這個要求?再說,我們擁有這顆小行星的所有權,上面的礦藏會使我們成為億萬富翁的!”
帶著救世主的喜悅和自豪,我們用剩下的一臺發動機向地球飛去。但再次同地球聯繫,仍沒有迴音,這使我們的心又懸了起來,實在想像不出我們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由於只有一臺發動機,我們的飛船加速很慢,小行星超過了飛船,很快消失在地球方向。一直在屏幕上觀察小行星的愛瑪突然驚叫起來:“天啊,地球!你看地球!!”
我向地球方向看去,在這個距離上,它只有棒球大小,看著那個晶瑩的藍色球體,我沒發現有什麼異常。愛瑪讓我看屏幕上放大的圖象,我掃了一眼後立刻大驚失色:地球上的大陸都變成了我從未見過的形狀。
我們向計算機求助,得到了這樣的回答:“我們現在看到的,是白堊紀晚期地球的大陸形狀和分佈,其中最大的那一塊就是岡瓦納古陸。”
“白堊紀?距現在有多長時間?!”
“約6500萬年。不過您的問題的提法可能有誤,各種跡象表明,現在就是白堊紀了。”
計算機是對的,我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地球方向一片寂靜,因為人類還沒有出現。
在我們的時代,人類利用時空躍遷方式進行恆星際的航行,恆星際飛船每次發射都在發射點留下了一個或幾個時空蛀洞,這些蛀洞漂浮於地球周圍的太空中,如果行星際飛船不慎誤入它,則會在瞬間被拋到幾萬光年的遠方,時間也會向前或向後跳躍很漫長的一段。後來,經過改進的恆星際飛船留下的蛀洞消除了空間性質,只有時間性質,也就是說,通過這樣一個蛀洞,你的空間位置不會改變,但會產生時間跳躍。這種蛀洞的危險性大大減小,如果不慎誤入它,只要沿原航線回航,從相反的方向再次通過它,就會精確地回到原來的時間。
我們就是誤入了這樣一個時間蛀洞,當時竟絲毫沒有感覺到。
誤入時間蛀洞的事故時有發生,但向後跳躍的飛船都返回了,其中的有一艘行星採礦飛船竟跳躍到了寒武紀,宇航員們看到了一個發著暗紅色光芒的地球,海洋還沒有出現,陸地上岩漿橫流。跳躍到未來的飛船都沒有回來,這倒使現在的人們很樂觀地期待一個美好的未來。
但地球政府最關心的還是向過去的跳躍,有嚴格的法令,規定誤入蛀洞的飛船必須返回,如果因蛀洞漂移而回不來的(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很小),必須航行到距地球足夠遠的太空中自毀,以避免改變地球歷史。
“天啊,我們都幹了些什麼?!”愛瑪驚叫道,我的心也一下子沉到了底,轉眼間,我們由救世主變成了魔鬼。
“不要怕親愛的,並不是每一個微擾動都能觸發蝴蝶效應。”我安慰她。
“微擾動?我們乾的事還叫微擾動嗎?”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問計算機:“這是白堊紀晚期?”
計算機給了肯定的回答,我們都明白,剛才我們推開的,就是毀滅恐龍的那顆小行星。
沉默了好一陣,愛瑪低聲說:“我們回去吧。”於是我們調轉航向,使飛船精確地沿原航線駛去。
“回去幹什麼?接受審判嗎?”我嘆口氣說。
“那是最好的結果,如果真的還有審判者,還有人類,我們死也安心了。”
我笑著搖搖頭:“你的擔心是多餘的,愛瑪,你想過沒有,為什麼人類文明領先於地球上的其它物種那麼遠?為什麼像螞蟻或海豚之類的動物,雖然也有一定的社會結構或智能,但其文明程度連我們的零頭都達不到?要知道,物種進化的機會是均等的。”
“為什麼呢?”
“因為人類是萬物之靈,宇宙選擇了我們。我們的文明發展到現在,這個自信是應該有的!我們將要返回的世界也許與來時有所不同,但人類肯定會有,文明也會有!”
愛瑪也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是人擇原理的信奉者,”她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但願如此吧。”
再次穿過時間蛀洞時我們感覺到了,宇宙消失又出現,這過程極其短暫,像是太空眨了一下眼,難怪上次穿過時我們沒有覺察到。在穿過蛀洞的一瞬間,一直寂靜無聲的地球方向立刻傳來了噪雜的無線電信號,但我們的興奮馬上轉為失望,那些信號聽上去是一陣陣低沉的鳴叫聲,我們和計算機都完全無法理解。我們向地球呼叫,仍然沒有回答。再看監視屏上的地球圖像,大陸又恢復成我們熟悉的形狀,這使我多少鬆了一口氣:如果真有蝴蝶效應,也不會是天翻地覆的。
我們的小飛船用僅有的一臺發動機向地球飛去,兩天後進入近地軌道。飛船上剩下的燃料剛夠我們完成降落。我們濺落靠近澳洲的太平洋上,飛船很快沉了下去,我們靠一個小救生筏浮在海面上。這時正是凌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四下看看,海是熟悉的海,天是熟悉的天,這世界似乎沒什麼變化。
我們在海上漂了半個小時後,遠遠看到了一艘大船,我們打信號彈呼救,那船便向這個方向駛來。
“啊,真的還有人類!”愛瑪喊道,眼中湧出激動的淚花。
“我說過人類是萬物之靈,總會登上地球文明之巔的。”我說。
“但現在的世界肯定不是我們出發時的世界了,看那船的樣子,人類可能還沒有進入技術時代呢。”愛瑪有些恐懼地說。
那艘船的外形很古老,絕不是我們生活過的現代世界的船隻,但這並不意味著這個世界在技術上落後,我注意到那船沒有帆,不知它用的是什麼動力。
大船駛到我們近前,停了下來,從船舷拋下一個繩梯,我和愛瑪沿梯爬上了船。我們看到船員都皮膚黝黑,看不出是什麼人種,穿著粗糙的很有蒼桑感的衣服。我向他們說話,他們不回答,其中一位示意我們跟他走。
我們沿著長長的臺階登上了船中央的一個塔形建築,這裡是全船的制高點。那名船員把我們領到一位體格強壯、有著銀色鬍鬚的老人面前,並向我們說了一句話,我們聽不懂他的語言,但我戴在胸前的計算機聽懂了,它說:“這是一種類似於古拉丁語的語言,雖有些差別,但可以理解,意思是:這是我們的船長。”船長也向我們說了一句話,計算機翻譯道:“你們怎麼敢獨自在海里漂?不怕被吃掉嗎?!”
“吃掉?被什麼?”我不解地問,計算機把我的話翻譯過去。
船長指指前面的海面,這時太陽已升了起來,海面上薄薄的晨霧散射出一片黃色的陽光。這時我看到,剛才還十分平靜的海面上湧現出一個個大浪包,浪包很快破裂,一頭體形巨大的怪獸躍出海面,接著又鑽出一頭,隨著嘩嘩的水聲,海面上很快出現了一大群怪獸。現在,我和愛瑪都明白了我們在6500萬年前乾的那件事的後果。
恐龍一直活到現在。
一隻恐龍向我們的船游來,在船邊停住了,它那巨大的身軀如同一座可怖的山峰,我們都處於這山峰的陰影中,在那灰色的滑膩皮膚下,我看到了縱橫交錯的黑色血脈,像纏繞在那灰色山峰上的藤蔓。恐龍粗大的脖脛向前探出,它那巨大的頭顱就懸在我們上方,海水像暴雨般從上面瀉到甲板上,那一雙巨大的怪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們,在那陰冷的目光下我們的血液幾乎凝固了。愛瑪渾身顫抖著緊緊貼住我。
“不要怕,它不會傷人的,這兒是動物園。”船長說。
果然,這條恐龍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轉身遊走了,它激起的湧浪轟轟地拍打著船幫,使船搖晃起來。這時我們看到遠方的海面上也有一條這樣的大船,有兩隻恐龍正向那條大船游去。
“你們馴化了恐龍?!真了不起!”愛瑪興奮地說。
我也十分激動:“是啊,我們原以為,恐龍生存下來會對人類的進化造成威脅,現在看來這反而使人類文明更加強大!”
愛瑪點點頭:“是啊!恐龍為人類工作顯然比牛和馬強多了,它們可以不費勁兒地搬走一座小山呢!親愛的,你說的對,人真是萬物之靈!從此以後,我也是人擇原理的信奉者了!”
計算機把我們的話都翻譯了,船長呆呆地看著我們,似乎有些迷惑,“這兒是動物園,它們不傷人的。”他又喃喃地說。
這時我又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在天海連線處,有一片高大的柱狀物,那些巨柱的高度是驚人的,白色的雲層在它們的半腰處漂浮。我們從這裡看去,像是螞蟻看著一片大森林,我問船長那是什麼。
“樓群,岸上的高樓群。”船長淡淡地說。
“天啊,那樓有多高?”愛瑪驚叫道。
“有一萬個你這麼高吧。”船長說。
“一萬多米的高樓?那樓有幾千層吧?”我問。
船長搖搖頭:“不,只有百層左右。”
“那每層就有上百米高?!那是多麼宏偉的宮殿!”愛瑪由衷地讚歎著。
“偉大的文明,偉大的人類文明!!”我歡呼起來。
“那些高樓是遊客建的。”船長說。
“遊客?是啊,您說這裡是動物園,可是遊客嗎?你們顯然不是遊客。”我問。
“可能是時間還早,動物園還沒有開門吧。”愛瑪說。
船長用驚詫的目光看看我們,又轉頭看看遠處海面上那些恐龍。他這個動作使我們有了一種不詳的感覺,面前這些人類的這種木訥的表情也使我們迷惑。這時,從那群恐龍那邊發出了一陣吼叫聲,這聲音我們感覺很熟悉,這是我們在太空中從地球發出的無線電波里聽到的聲音;再看看那上萬米高的巨樓,我的腦海中炸響了一聲驚雷,愛瑪在旁邊驚叫一聲癱倒在地,她也一定同我一樣明白了這一切。
宇宙並沒有選擇人類,在我們的時間裡人類文明在地球上達到巔峰,不過是一次偶然的機遇,而我們以人類的自負把偶然當成了必然。現在,大自然擲出的進化硬幣翻到了另一面。
我們確實處於地球文明的動物園裡,但恐龍是遊客。
我兩腿一軟,與愛瑪一起跌坐在甲板上,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只聽到計算機在翻譯船長的話:“你們的長相很精緻,與我們在一起吧,你們會被批准成為觀賞人的。”
“觀賞人?”我木然地問,眼前的世界漸漸清晰起來,又看到了海天連線處的巨城,聽到愛瑪喃喃地說:“不,我想上岸……”
“你瘋了?!上岸後你們會成為菜人的!”
“菜人?”
“就是做為食品的人,那座城市每天要供應幾千名菜人呢!只有在動物園中做觀賞人,才不會被吃掉,這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標。”
這時,整個世界似乎變成了一座陰森的冰窖,我們徹底絕望了。我已失去了活下去信心,開始打算怎樣結束自己的生命,愛瑪卻突然用手指向天空,高聲說:“看!”
那是一顆明亮的星星,它剛才隱沒於朝陽的光芒中,現在才可以看清。它的運行速度很快,在空中可以明顯地看出它在動,仔細看看,它不只是一個光點,還顯出一定的大小。
“那是魔星,”船長說,“遊客中的一位科學家說,它們對它進行了仔細的研究,確定那顆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直衝地球而來的,救世主用一次強烈的爆炸推開了它,使遊客們的先祖免遭滅絕,現在,在摩星的表面上還留一個爆炸產生的凹坑。看那兒......”船長指指遠方的巨城,指向城中最高大的一幢尖頂巨樓,“那就是大教堂,遊客們在裡面朝拜救世主。”
“你們知道我們的來歷嗎?”
船長搖搖頭,他不感興趣,好奇心只屬於巔峰物種,他們沒有任何好奇心,就像在我們的世界裡螞蟻和蜜蜂沒有好奇心一樣。
我說,對愛瑪又對自己,可能還對這些不可能理解我的人:“進化的命運是冷酷的,人類曾經生在幸運中而不知幸運,但現在,比起螞蟻和蜜蜂來,我們仍有更多的機會,我們應該抓住這些機會,不向命運屈服。”
愛瑪說:“是的,我們既然已經無意中改變過地球歷史,那就再改變一次吧。”
我看看遠方那聳入雲霄的大教堂,然後指著海面上的恐龍群問船長:“他們......那些遊客,很崇拜救世主,是嗎?”
船長點點頭:“對它們來說,救世主是至高無上的。”
我和愛瑪通過視網膜屏幕接通了胸前的計算機,檢索飛船的航行記錄,發現我們在6500萬年前改變小行星軌道的過程,包括數據和圖像,都被完整地記錄下來。
“你會講它們的語言嗎?”愛瑪問船長,後者點點頭。
“那好,”我說,“告訴它們,我們就是推開魔星的救世主,我們可以向它們出示確切的證據。”
船長和船員們呆呆地看著我們。
“快一些!以後我再告訴你們人類的另一個故事,現在請快一些把我的話告訴它們!”
船長雙手在嘴連圍成喇叭狀,向那些恐龍喊了起來,比起恐龍的吼叫,他的聲音纖細而微弱,很難相信這是同一種語言。
但那群恐龍同時停止了戲耍,一起向我們轉過頭來,接著,都向我們的大船游過來。
2001.05.11於娘子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