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博士王在海興活動了兩天,基本上搞清了案件被移送的來龍去脈。情況和他推測的完全一樣,銀行利用在本地的能量,構築了一座堅固的堡壘,從法院、公安局到市裡的個別領導都成了這座堡壘的基礎。作為法律專家,博士王也不由為銀行的高明而歎服,不能不承認,移送是擺脫困境、逃避法律追究的最佳辦法。當然,這一招不可能由銀行想得出來,能想得出這一招,並使之付諸實施的人,肯定是懂法懂到了對法律的空隙一清二楚,並且絕對有操作能量的人,這種人在海興有兩個,一個是法院院長,一個是主管這個案子的法庭庭長。
移送肯定是錯誤的,兩院一部通知講得很清楚,在民事糾紛案件審理中,發現原、被告之間有詐騙嫌疑的應移送公安機關偵辦。而這樁案子,詐騙者是偽造印章從銀行將款提走的騙子,銀行與廈門的程鐵石之間並不存在詐騙,起碼沒有證據證明二者之間有詐騙行為。作為原告,程鐵石追究銀行的錯付責任,要求賠償,是正宗的經濟糾紛案,程鐵石與銀行,銀行與詐騙犯,完全是不同的法律關係,把一宗民事案件移送給公安局,其目的很明顯,就是要推卸責任,轉移矛盾,把公安局的辦公桌抽屜當成銀行的避風港,保護銀行免受法律的追究。當然,他們也明白,由於在原被告之間不存在詐騙嫌疑,公安局不可能對銀行採取任何措施,公安局也不可能在沒有當事人報案的情況下自行立案對詐騙嫌疑人進行追捕。
情況摸清了,下一步該怎麼辦博士王大費心思。他目前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到省高級法院申訴,請求省高級法院調案審理,但法律上對移送案件上級法院是否有權調案審理沒有規定,雖然法律上規定一審法院裁定不予受理的案子原告有權上訴,可是移送究竟不同於不予受理,高級法院也不大可能將這個案子直接調卷立案審理。當然,如果有過硬的關係或強勁的後臺,高級法院直接審辦是完全可能的,雖然他博士王有很多法律界的關係,但是,能量足以推動高級法院對這個案子採取措施的關係卻沒有。他也相信,程鐵石更不會有這種關係,否則他的官司也不會弄到這種悲慘的地步。
另一種辦法就是促使公安局主動將移送過來的案子再退回去,迫使海興法院審理,這個渠道是比較簡潔的,只要案子退回法院,法院即使無視事實與法律,判程鐵石敗訴,他還可以上訴,他相信,堅持幹到底,這個案子程鐵石必勝無疑。目前遇到的問題仍然是,誰能澄清海興那盆混水,使案件的審理回到本來的軌道。能夠撥動法律的槓桿,讓法律起到公正裁判的作用,在目前的中國,還需要超法律的權力。
兩條道路,遇到的是同一個障礙:在法律已經被姦汙的情況下,誰來給法律主持公道?法律,準確的說是執法機關和執法者,需要有效的監督,必要時還需要強力的干預,在目前執法隊伍素質差,執法過程隨意性大,執法主體受到物質利益強烈誘惑的非常狀態下,這種監督、干預是必不可少的。可是,這樣一來,法律就面臨著兩難選擇:徹底否定非法律因素的監督與干預,法律將會被胡作非為的執法者變成牟利的工具;鼓勵或順從非法律因素的監督與干預,法律又可能變成某些領導機關和領導者個人的僕人和姬妾。這個課題解決不好,建立健全社會主義法制就永遠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社會主義中國的法制建設面臨的最重要、最困難的課題,不是立法,而是執法。立法不難,真正難的是讓執法者公正、忠實、盡職盡責地執法。現實是,某些執法者利用自己的法律專業知識和手中掌握的權力,貪贓枉法、胡作非為,卻可以輕鬆愉快地逃脫法律的追究、懲罰。在這種條件下,制定的法律越多,執法者牟利的機會越多而已……博士王想的有些失神,也有些氣餒,他極力拉回脫韁的思緒,把思路集中在眼前的問題上。通過什麼關係,採取什麼手段,找哪位可以扭轉乾坤的神仙來糾正海興法院和公安局明顯的執法錯誤呢?
夜已經深了,博士王仍然沒有睡意,也沒有想出一個他認為可行的、有效的行動方案。忽然想起,今天是去看望岳父和妻的日子,他從沙發上爬起,準備出發,又想到好幾天沒跟程鐵石、黑頭他們聯繫,萬一他們來電話怎麼辦?他不知道他們的住處,能夠接上頭的唯一希望就是等他們的電話或傳呼。猶豫再三,他決定在家等,同時也好再理理思路。他對這個案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當初答應參與此案,只是看在黑頭的面子上,純屬朋友幫忙。隨著對案情的深入瞭解,他發現這個案子審理中的波瀾曲折所涉及的法律的、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種種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案子本身,他可以預見到,這個案子的訴訟過程將是一個極為艱難而又充滿挑戰的過程。隨著事態的發展,他將會遇到更多的衝突、矛盾、爭鬥和陰謀。美與醜、善與惡將會圍繞這個案子做更加充分的表演和競爭。通過這個案子,他可以獲得對司法審判過程中種種缺陷和暗疾的新認識。
想到這些,他有些興奮,就如地質隊員發現了礦藏,探險者面臨新的挑戰,他想馬上就找到程鐵石他們,可是上次跟程鐵石他們見面時,心想反正他們知道自己的家和電話,有事自會來找,匆匆忙忙沒有留下他們的住址。如今自己想找他們,卻就犯難了。心裡正在著急,電話響了,他急忙抓起話筒,卻是一個撥錯了電話的冒失鬼,在電話裡一個勁打聽去殯儀館怎麼走,博士王說:“你出了門往南走三百米,往東走兩百米,往北走三百米,再往西走兩百米靠右手就是殯儀館。”對方說了聲謝謝就放下了電話。
傳呼機響了,顯示的電話號碼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從代表姓氏的數字上,他看出是姓程,便趕緊拿起話筒撥通了電話。
“喂,請問誰打傳呼?”雖然估計到是程鐵石,他仍然按習慣詢問對方。
“我是程鐵石,總算跟您聯繫上了。”
感到程鐵石的語氣甚是急切,他解釋著:“這幾天我跑了一趟海興,情況基本上摸清了,你能不能來一趟,有些事情我們碰碰。”
“行……可是這麼晚了不影響您休息嗎?”程鐵石遲遲疑疑地說。
“沒關係,聊天就是休息,你們過來吧,我在家裡等。”
“你那兒我只去過一次,天黑我怕找不到,明天……明天您有沒有時間?明天我跟黑頭上午一起過去。”
“黑頭呢?”博士王問。
“他出去了,要是他在,我馬上就可以過去。”
沒辦法,看來只好等明天了。博士王放下電話,心裡不由對黑頭有些抱怨,這個人就是這樣,你用不著他的時候,他整天在你跟前晃,一旦你急著找他,又見不著他的人影。他跟黑頭由相識到相熟,不知因此跟黑頭憋了多少次氣。
跟黑頭相識是通過黑頭的姐姐。黑頭的姐姐是博士王中學時的同學。黑頭勞改釋放回來後,就擺了個小攤賣烤肉串,他做買賣從不藏奸耍詐,所以生意很好。可就是掙不來錢,主要原因就是他朋友多,為人又過分爽氣,認識不認識,跟他親親熱熱聊一陣,他就認人家是朋友,吃完烤肉,籤子一扔起身走人他從不好意思提錢這個字。他姐姐見他一天忙到黑,小臉煙熏火燎地象塊烤羊肉,心痛,又怕他在街上交往閒人多了學壞,就到處託人給他找個正當工作幹。博士王那會兒還在省司法局工作,黑頭姐姐領著黑頭找到他家裡,他見黑頭這小夥子不錯,又有老同學的人情,便誠心誠意地幫這個忙。恰逢司法局辦了個三產公司,需要幾個搬運工,如果晚上兼做保安,還可以額外得一份夜班工資。象黑頭那樣的勞改釋放人員,要想找一份有單位、拿工資的工作很難。為了給黑頭謀到這份差事,博士王甚至請出了司法局局長講情,自己又為黑頭作保,總算拿到了招工表。招工表拿到了,黑頭卻不知去向,急得他姐姐團團轉,最後還是由博士王代勞,把招工表填好交了上去。到了報到的日子,黑頭仍然不見蹤影,黑頭姐一家頃巢而出,到處尋找,也沒找到。黑頭的班終於沒有上成,博士王還落了單位一通埋怨。
這件事過去一個月左右,黑頭卻突然出現在博士王面前,只見他頭髮鬍子象茅草般亂成一團,臉黑的掉到煤堆裡都找不著,皴裂的手上傷痕累累。身上裹著一件舊皮襖,上面沾滿了油膩,腰間紮了一條草繩,腳上的翻毛皮鞋象張著大嘴的鱷魚。博士王吃驚地問:“你跑到哪去了?怎麼弄得這麼狼狽?”
黑頭咧嘴笑笑,雪白的牙齒被黝黑的膚色襯得閃閃發亮:“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拉我到長白山幫工收小秋,我跟他去了一趟,還真能掙上錢,特別是往山外倒木頭,真來錢。這不,我給你弄了兩根紅松方子,足夠你做個立櫃外加一張寫字檯。”
博士王哭笑不得,把他讓進屋裡,倒了熱水先讓他洗洗,又要給他弄吃的,他說吃過了,兩人就抽菸喝茶聊了起來。博士王關切地問:“你回家沒?見到你姐姐了吧?”
黑頭說:“我剛到,還沒顧上回家。”
博士王說:“找不著你,把你姐姐急壞了,你走時也不留個信,好容易找好的工作也泡湯了。”
黑頭倒滿不在乎:“王哥,你的情我領了,工作不工作也沒啥重要,說實話,把我拘在一個地方,天天準點上班準點下班,看人臉色聽人呼來喚去我還真難受。再說,全國十多億人,能有多少在單位領工資?絕大多數老百姓還不是靠自己兩手扒食吃。如今這社會,跟以前不一樣了,只要勤點,不怕吃苦,活人的路有的是。”
博士王說:“你說的不是沒道理,可你姐那邊得有個交待,她為你可沒少操心。”
黑頭說:“我姐也真是,她那一窩子就夠她折騰了,我姐夫人又老實本分,家裡家外大小事都靠她,我最怕她在我身上費心思。再怎麼著我一個五大三粗的大小夥子無牽無掛也好混。這不,我跑了三個月,不但掙了幾千塊,還給她弄了一套做傢俱的好木料,你沒看看她那個破家,名副其實的貧民窟。”
博士王問:“那你今後準備怎麼辦?總不能今後就在深山老林裡幹零工,那個苦一般人受不了。”
黑頭說:“今後咋辦先不想,乘年輕體壯我得抓緊掙錢,攢點錢再說別的。要講吃苦,在內蒙勞改隊熬了八年的人,還有啥苦吃不了?”
告別時,博士王堅決不要他拉來的木料,黑頭說:“你王哥跟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是博士,省上的幹部,我是無業遊民外加勞改釋放犯,你能為我的事操心費力,我就不能為你盡點心?你要真的看不起我,我就把木料當場放把火燒了,日後我也再不敢登你的高門檻。你要認我這個小老弟,就把木料留下,你做傢俱也行,當柴火燒也行,隨你便。”
博士望見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只好帶著一絲內疚一絲不安留下了木料。這兩根紅松他一直沒捨得用,直到後來買了房,搬新家時才用這木料做了幾樣傢俱,而且特意做成本色本味的格式,讓樹木美妙的花紋給他這現代化的家增添一股自然風格。
看看錶,已經深夜十點,趕到岳父家還來得及,博士王穿好衣服,拿好頭盔,準備下樓騎車到新安鎮看望岳父和陶敏。正要開門,電話響了。博士忘奔過去拿起話筒,“喂”了幾聲,話筒裡卻沒人搭腔,但可以聽出裡面有人的呼吸聲。博士王以為誰打錯了電話,正要扔下話筒,對方卻講話了:“你就是叫博士王的小子嗎?”話音陰冷,語氣充滿挑釁,放肆粗野。
來者不善,博士王機警地按下了電話的錄音健,對著話筒問:“你是哪一位?有什麼事?”
對方頓了頓,似乎在跟別人商量什麼,然後說:“你別問我是誰,說了你也不認識,我目前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敵人,至於以後會跟你成為朋友還是敵人,看你的了。”
博士王有意拖延時間,儘量讓錄音機多錄一些這個人的聲音,就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能不能把話說得明白一些。”
對方說:“你馬上把那個姓程的破事扔了,咱們就是朋友,你要是繼續跟姓程的攪在一起,咱們就是敵人。”
博士王明白了,這是銀行方面對他參與程鐵石案子做出的反應。他冷靜地問:“你們打算怎麼當我的敵人?”
對方說:“敵人麼,自然是要做一些讓你難受甚至後半輩子也高興不起來的事。不過我們還是希望你成為我們的朋友。”
博士王又問:“成為朋友我有什麼好處?”
對方說:“成為朋友當然保你家庭平安嘍。你要是有什麼困難我們只要能幫忙自然也不會不認識你這個大律師。”
博士王繼續跟他們糾纏:“我不但不認識你們,連你們的面都沒見過,這朋友怎麼當?我真的有什麼事求你們幫忙,到哪去找你們?”
對方聽到他這麼說,顯然有些出乎意料,一時沒有回話,話筒裡傳來唧唧喳喳的聲音,可以感覺到打電話的人旁邊還有人,他們正在商量什麼。博士王對著話筒“喂”了幾聲,對方卻二話不說,把電話掛斷了。
博士王看看手裡傳出忙音的話筒,將錄音帶倒了回去,一邊聽著剛才對話的錄音,一邊思索著,迅速做出了決定。他將話筒放到桌上,而不是放回機座的叉簧上。然後來到街上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了176查詢服務電話,又按下了3這個號碼,電話裡傳來:“這裡是惡意騷擾查詢臺,請輸入你的電話號碼。”博士王輸入了他家的電話號碼,很快有了結果,電話是由海興打來的長途。博士王又撥通了海興的114臺,報上了剛剛得到的電話號碼,對方回報:該號碼是公用電話。博士王用筆將這個號碼記在筆記本上,回到家裡,將話筒放回機座。抽了一支菸,理了理思路,找出海興市公安局吳科長的通訊卡片,撥通了吳科長家裡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