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伐日太太和她的丈夫平平靜靜地回到了聖安託萬的懷抱,同時一個戴藍帽子的人影卻在黑夜裡風塵僕僕地走上了若干英里的長途,按羅盤指示的方向往候爵大人莊園漸漸靠近。侯爵大人此時正在墳墓裡諦聽著林莽的細語。現在石雕人面十分清閒,可以聽樹林和泉水的聲音了,村裡的窮人也敢於闖到巨大的石砌庭院以及臺階附近來找野菜充飢和找枯枝作柴禾了。因為飢餓他們產生了一種幻覺,以為石雕人面已改變了表情。村裡流傳著一種謠言——它的存在跟村裡的人一樣有氣無力——說是那把匕首刺進去時所有的石雕人面都改變了表情,從驕傲化作了憤怒和痛苦,而在泉水上空四十英尺晃盪起那個人影之後,石像的表情又起了變化,帶上了一種報仇雪恨的殘酷。而這種表情將永遠保留下去。同時又有人指出在發生兇殺的房間窗戶上方的石像那雕刻出的鼻子有了兩個小小的窩兒。這窩兒人人認得,可過去就沒有人在石像上見過。偶然會有兩三個衣衫襤褸的農民從夥伴群中走出來窺看變作了石像的侯爵大人,並伸出精瘦的指頭指指戳戳鬧個分把鍾,然後又跟夥伴們一起踏著苔蘚和樹葉逃走了,像些野兔一樣一-野兔倒比他們幸運,可以在林莽中活下去。
莊園與茅屋;石雕人面與吊著搖搖晃晃的身影;石頭地板上的斑斑血跡與鄉村泉眼中的清清流泉——數以幹畝計的土地-一法蘭西的一個省區——法蘭西的整體一-它們全都在夜空之下凝聚成了一條微弱的細線。整個地球和它的種種偉大與渺小都在一個閃爍的星星之中存在。既然人類知識已經可以分析出光線的構成,那麼,更高級的智力必將能在我們這個地球的微弱的光亮中讀解出它每一個負責人的每一種思想和行為、每一樁罪惡和德行了。
德伐日夫婦坐著公共馬車在星光下隆隆地來到巴黎城門。那是他們自然要經過的地點。他們在路障警衛室前停了停,拿風燈的人照例來作了檢查和詢問。德伐日認得那兒的兩個士兵和一個警察。他跟警察是知己,兩人彼此熱情地擁抱。
聖安託萬把德伐日夫婦擁抱在黃昏的翅膀裡。兩人在邊界附近下了車,在它街道上的黑泥和垃圾間揀著路走。這時德伐日太太對她的丈夫說:
“喂,朋友,警察局的雅克給你說了些什麼?”
“今晚說得很少,但他知道的全都告訴我了。我們這兒又派來一個密探,據他說還可能派更多的人來,但他不認識。”
“那好!”德伐日太太帶著冷冰冰的辦理業務的神氣揚起眉毛說。“得把他記錄下來。他們怎麼叫他?”
“他是英國人。”
“那更好。姓什麼?”
“巴赫薩,”德伐日說,把它念成了法國音。但是他很仔細,想弄得很準確,所以又準確地拼出了每一個字母。
“巴薩,”太太說。“好,名字呢?”
“約翰。”
“約翰-巴薩,”太太低聲唸了念,再重複道。“好,他的長相,知道不?”
“年約四十,身高約五英尺九,黑色頭髮,微黑皮膚,大體可以算漂亮。深色眼珠,臉瘦長,灰黃。鷹鉤鼻,但不直,略向左頰歪斜,因此表情陰險。”
“呃,不錯,好一幅肖像畫!”太太笑了笑說。“明天給他記下來。”
兩人轉入酒店。因為已是半夜,酒店早關了門。德伐日太太立即在櫃檯旁坐下,清點她離開之後收入的零錢,盤點存貨,翻查帳本,自己又記上幾筆帳,對跑堂的進行了一切可能的檢查,然後打發他去睡覺。她這才又第二次倒出碗裡的錢,用手絹包起來,打了一串疙瘩,以免夜裡出危險。這時德伐日便銜著菸斗走來走去,滿意地欣賞著,不去打擾她。他在這類業務和家務的活動中一輩子都只是走來走去而已。
夜很熱,酒店密閉,環境又髒,所以有股臭味。德伐日先生的嗅覺並不靈敏,但是店裡的葡萄酒味卻比平時濃了許多,甜酒、白蘭地和茴香的氣味也濃。他放下抽完的菸斗,用鼻子吹了吹這種混合氣味。
“你累壞了,”老闆娘包著錢,打著結,抬頭看了他一眼。“這兒只有平常的味兒。”
“我有點疲倦,”她的丈夫承認。
“你的情緒也有點低沉,”老闆娘說。她那敏銳的眼睛極專注地看著帳目,可也不時瞄他一兩眼。“啊,男人,男人!”
“可是我親愛的!”德伐日開始說。
“可是我親愛的!”老闆娘堅定地點著頭說,“可是我親愛的!你今天晚上心腸太軟!”
“是的,”德伐日說,他的話似乎是從心裡痛苦地擠出來的,“時間的確太長了。”
“時間倒是很長,”他的妻子重複他的話,“可哪一件事的時間又能不長呢?報仇雪恨要花很長的時間,這是規律。”
“雷打死人就不需要多少時間,”德伐日說。
“可是你告訴我,”老闆娘平靜地問道,“讓雷電聚積起來需要多少時間?”
德伐日抬起頭沉思,彷彿覺得此話也有道理。
“地震毀滅一座城市,”老闆娘說,“並不需要多少時間。可是你想想再告訴我,準備一次地震要多久?”
“我看要很長的時間,”德伐日說。
“可是一旦準備成熱它就會爆發,把它面前的一切都化成粉末。同時,地震的準備雖然看不見聽不見,卻總在進行著。這對你就已經是安慰了,記住。”
她的眼睛裡冒著火,手上抽緊了一個結,好像掐死了一個敵人。
“告訴你,”老闆娘伸出右手強調說,“雖然它在路上的時間很長,它卻已經上了路,走過來了。告訴你,它是不會退卻,也不會停步的。告訴你,它永遠在前進。看看周圍的世界,考慮一下世界上我們所認得的每一個人吧,想一想雅克們隨著每一小時而增加的憤怒和不滿吧!它還長得了麼?呸!你真可笑。”
“我勇敢的老婆,”德伐日微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後,像個站在教理問答老師面前的小學生似的回答道,“我對這一切都不懷疑。但是它遲遲不來已經太久,很有可能我們這一輩子都盼不到它了。你很明白這是可能的,我的老婆。”
“呃!那又怎麼樣?”老闆娘問,又打了一個結,好像又絞死了一個敵人。”
“唔!”德戈日半是抱怨、半是道歉地聳了聳肩。“那我們就不會看到勝利了。”
“可我們總會促進它的倒來,”老闆娘回答,伸出的那隻手做了個有力的手勢,“我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我的整個靈魂相信,我們必能看到勝利。即使看不到,即使我明知看不到,你若是給我一個貴族和暴君的脖子,我仍然可以把它一-”
老闆娘咬牙切齒地抽緊了一個很可怕的結。
“別說了!”德伐日臉紅了,叫了起來,彷彿有誰指責他膽小。“親愛的,我也是什麼都敢幹的。”
“不錯!但是你有時需要看到對象和機會才堅持得下去,這是你的弱點。別那樣,你要堅持。時候一到便把猛虎和魔鬼都放出去,可是在猛虎和魔鬼還有鏈子拴著的時候,你就得等待時機——不露聲色地作好準備。”
老闆娘把那一串結子在小櫃檯上抽打著,彷彿要砸出它的腦漿來,用以強調她的結論。然後她平靜地收起沉重的手巾包夾在腋下說,“是睡覺的時候了。”
第二天中午這個可敬的女人又在酒店裡她平時的座位上勤勤懇懇也織毛線了。她的旁邊放了一朵玫瑰花,雖然她有時要它一兩眼,那卻並不妨害她一向的遙遙自在的神態。店裡有幾個零星的客人,有的喝酒,有的沒喝;有的站著,有的坐著。天很熱,一群群的蒼蠅作著探索性的冒險,爬到了老闆娘身邊帶粘性的小酒杯裡,落到杯底死去了。在杯外遨遊的蒼蠅們對夥伴們的死亡卻無動於衷,只以最冷淡的態度望著它們,彷彿自己是大象之類跟它們毫不相干的東西,直到它們自己也遇到同樣的命運為止。想一想蒼蠅那種粗心大意倒也是很有趣的!-一那個炎熱的夏天宮廷諸公之粗心大意也許正跟它們不相上下。
一個人影踅進門來,影子投在德伐日太太身上。她覺得是個新人,便放下毛線,往頭巾上插上玫瑰,瞄了來人一眼。
有趣的是德伐日太太一拿起玫瑰,顧客們便停止了談話,開始一個個往店外溜。
“日安,老闆娘,”新來的人說。
“日安,先生。”
她大聲回答,又打起毛線來,同時心裡想道,“哈!日安,年紀四十左右,身高五英尺九左右,黑頭髮,面孔算得上漂亮,膚色偏黑,深色眼珠,臉瘦長灰質,鼻子鷹鉤形,但不直,往左面頰作特別角度的傾斜,形成一種陰險的表情!日安,每一個特徵都有!”
“勞駕給我一小杯陳年干邑酒,外加一口新鮮涼水,老闆娘。”
老闆娘很有禮貌地照辦了。
“這干邑酒真好喝,老闆娘!”
這酒是第一次受到這種稱讚。對於它的評價德伐日太太知道得很多,心中有更準確的估計。不過她仍然說那是過獎了,然後又打起毛線來。客人望了一會兒她的指頭,又趁機環顧了一下這地方。
“你打毛線的技術好極了,太太。”
“我習慣了。”
“花樣也挺漂亮的。”,
“你覺得漂亮麼?”老闆娘微笑地看著他說。
“肯定。可以問問是作什麼用的嗎?”
“打著好玩的,”老闆娘說,仍然微笑地看著他,同時靈巧地運動著手指。
“不作什麼用?”
“那要看情況。說不定有一天我能給它派上用場的。如果那樣的話——晤,”老闆娘說,既賣弄風情,又嚴厲地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它就會有用了。”
說來奇怪,聖安託萬的人似乎堅決反對德伐日太太頭上插玫瑰。有兩個人分頭走進店來,想要酒喝,看見那不尋常的玫瑰花,便都猶豫了,都裝作到那兒找朋友的樣子溜掉了。連他們進店之前在店裡的客人也都走得一個不剩了。密探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什麼跡象也沒發現。人們都走開了。他們窮,行動都很偶然沒有目的。這很自然,也無懈可擊。
“約翰,”老闆娘心想,手指頭打著毛線,心裡卻在檢查著手上的工作,眼睛望著生客。“只要你多呆一會兒,我便在你離開之前,把‘巴薩’織進去。”
“你有丈夫嗎,老闆娘?”
“有。”
“有孩子嗎?”
“沒有。”
“生意似乎不大好呀?”
“生意很不好,老百姓太窮了。”
“啊,不幸的、痛苦的人民!還受到這樣的壓迫——正如你所說的。”
“這可是你說的,”老闆娘反駁,糾正了他的話,同時在他的名字上嫻熟地添上一筆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帳。
“對不起,那確實是我說的,可你自然會這麼想的,毫無疑問。”
“我想?”老闆娘提高了嗓門回答。“我跟我丈夫要維持這個店面,已經夠忙的了,還想什麼。我們在這兒想的只是怎樣活下去。我們想的就是這個問題,這就夠我們從早到晚想個沒完了,我們才不去想別人的事自討苦吃呢。要我想別人的事麼?不,我不幹。”
那密探是來蒐羅點麵包皮或者製造點什麼的。他不願在他那陰鷙的臉上露出狼狽的樣子,只把胳膊肘靠在老闆娘的小櫃檯上,裝作一副獻獻殷勤閒聊閒聊的神態,偶爾啜一口乾邑酒。
“加斯帕德的死,老闆娘,真不成話。啊,可憐的加斯帕德!”他說時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表示同情。
“啊呀!”老闆娘輕鬆冷淡地說,“拿了刀子幹這種事總是要受罰的。他早就該知道玩這種奢侈品是什麼價錢,不過是欠債還錢罷
“我相信,”密探說,放低了聲音。為了取得對方的信任,他那張邪惡的臉上每一塊肌肉都表現出受到傷害的革命的敏感:“說句知心話,我相信這一帶的人對這個可憐人有著強烈的同情和憤怒,是麼?”
“是麼?”老闆娘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說。
“沒有麼?”
“——我當家的來了:”德伐日太太說。
酒店老闆進了門,密探碰了碰帽簷行了個禮,帶著討好的微笑說,“日安,雅克!”德伐日停了步,瞪大眼望著他。
“日安,雅克!”密探重複。在對方的注視下顯得不太自信,笑得也不太自然。
“你認錯人了,先生,”酒店老闆回答。“把我看作別人了。我不叫雅克。我叫歐內斯特-德伐日。”
“叫什麼都一樣,”密探笑眯眯地說,但也誘著狼狽,“日安!”
“日安!”德伐日干巴巴地回答。
“你進來的時候,我有幸在跟老闆娘閒聊,正說起別人告訴我的事:聖安託萬人對於可憐的加斯帕德的不幸命運表現了強烈的同情和憤怒呢。”
“沒聽見誰說過這祥的話,”德伐日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說完這話,他走到小櫃檯後面,一隻乎放在他妻子的椅背上,隔著這道障礙望著他們共同面對的人。若是能一槍崩了他,兩人是會感到痛快的。
那密探很習慣於他的職業生活,並沒有改變他那不自覺的姿態,只喝幹了他那一小杯干邑酒,啜了一口清水,又叫了一杯干邑。德伐日太太給他斟了酒,又開始打起毛線來,嘴裡哼著小曲兒。
“你對這一帶好像很熟呢。就是說,比我還熟,是麼?”德伐日說。
“不不,不過想多知道一點。我對苦難的居民有深刻的關心,”
“啊!”德伐日含糊地說。
“能有幸跟你談話,德伐日先生,令我想起——”密探接下去,“我有幸能把你的姓作一個有趣的聯想。”
“真的!”德伐日淡漠地說。
“不錯,真的。我知道曼內特醫生放出來時是由你照顧的。你是他家的老僕人,所以把他交給了你。你看,我還算了解情況吧?”
“有那麼回事,肯定,”德伐日說。他的妻子在打毛線和唱歌時彷彿偶然地碰了碰他的手肘,他明白那是暗示他最好還是回答,但要簡短。
“他的女兒來後,”密探說,“找的也是你。她是從你手裡把她父親接走的,同來的還有一個一身褐色衣服、穿戴很整齊的先生。那人叫什麼來著?——戴個小假髮——叫羅瑞——是臺爾森銀行的人——把他接到英格蘭去了。”
“是事實,”德伐日重複。
“多麼有趣的回憶!”密探說。“我在英國跟曼內特醫生和他的女兒都認識。”
“是麼?”,
“你現在不大得到他們的消息了麼?”密探說。
“沒有消息,”德伐日說。
“實際上,”老闆娘放下了活計,也不再哼曲子,抬起頭插嘴道,“我們沒有得到他倆的消息。我們接到他們平安到達的消息之後只收到過一兩封信,從那以後他們的生活逐漸走上了正軌——我們也只顧著自己的生活-一就沒有再通信了。”
“完全如此,老闆娘,”密探說。“那小姐快要結婚了。”
“快要結婚了?”老闆娘回答。“她挺漂亮的,早該結婚了。你們英國人太冷淡了,我好像覺得。”
“啊!你要知道我就是英國人呢!”
“我早聽出了你的口音,”老闆娘回答,“我估計口音既然是英國的,人也就是英國人了。”
他沒有把這番鑑定看作是讚美之辭,只好努力招架,哈哈一笑應付過去。他喝完了干邑酒,又說:
“真的,曼內特小姐要結婚了。但對象不是英國人,而是跟她一樣出生在法國的法國人。說到加斯帕德(啊,可憐的加斯帕德!太殘酷!太殘酷!),有一件事倒很奇怪。小姐要嫁的是侯爵大人的侄子,而加斯帕德正是因為侯爵才被高高吊起來的。換句話說,那人正是現在的侯爵。但是他在英國是隱姓埋名的,在那兒並不是侯爵。他叫查爾斯-達爾內先生。他母親姓達爾內。”
德伐日太太平靜地織著毛線,但這消息對她的丈夫卻產生了明顯的效果。他在小櫃檯後面打火點菸鬥,可無論做什麼那手總有點不聽使喚,心裡也很亂。那密探若是連這一點也看不出或是沒記錄在心裡,他就算不上是密探了。
巴薩先生這一槍至少已經刺了個正著,雖然它有什麼價值還不清楚。此時又再無客人進來給他再顯身手的機會,他便付了酒錢,走掉了。臨行前他又利用機會溫文爾雅地表示希望有機會跟德伐日夫婦再會。他離開酒店之後好一會兒這對夫婦仍然保持著原樣沒動,怕他又會回來。
“他關於曼內特小姐的消息,”德伐日低聲說,他站著,吸著煙,一隻手還在她椅背上,“能是真的麼?”
“他那話很可能是假的,”老闆娘眉毛揚起了一點點,“但也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一-”德伐日說著又住了嘴。
“如果是真的又怎麼樣?”他的妻子重複說。
“——而那件事又發生了,我們看到了勝利——那麼為了她的緣故,但願命運讓他別回法國來。”
“她丈夫的命運,”德伐日太太跟平時一樣平靜地說,“會帶他到該去的地方,讓他在該收場的地方收場。我就知道這一點。”
“但是有一件事卻很奇怪——至少現在是很奇怪的,不是麼?”德伐日說,帶著懇求他妻於承認的口氣,“儘管我們非常同情她和她的父親,她丈夫的名字此時卻在你的手下,記錄進了懲罰名單,跟剛才離開我們的那條地獄的狗在一起。”
“到了那時比這更離奇的事也會發生的,”老闆娘回答。“我把他倆都記在這兒了,這是肯定的。他們各有各的帳,都記下了,那就行了。”
說完這話,她捲起了毛線活兒,把玫瑰花從包在頭上的手巾上取下來。聖安託萬人或者是有一種本能,意識到那討厭的裝飾已經不見了,或者是一直觀察著等待著那裝飾的消失。總而言之,不一會兒工夫人們已鼓起勇氣往店裡走來,酒店又恢復了往日的景象。
在這個季節裡的黃昏,聖安託萬人全體都要出門,有的坐在門檻上,有的坐在窗臺上,有的則坐到骯髒的街頭巷尾。都是出來透氣的。這時德伐日太太總習慣於拿著毛線活兒在東一群西一群的人之間走來走去:她是個傳教士——像她這樣的人還不少-一人世間若是不再產生這樣的傳教士就好了。女人們織著毛線,織的是不值錢的東西。但是,機械的工作可以機械地帶來吃喝。手的活動是為了嘴和消化系統的活動。若是精瘦的指頭停止了活動,腸胃就更填不滿了。
但是她們的手指所到之處也正是眼睛所到之處,也是思想所到之處。德伐日太太在人群間周遊時,她所接觸到的婦女們的手指、眼睛和思想都行動得更快更猛烈了。
她的丈夫在門口吸菸,帶著欽佩之情打量著她。“了不起的女人,”他說,“堅強的女人,偉大的女人,偉大得可怕的女人!”
黑暗在積聚,教堂的鐘聲響了,遠處的王家衛隊的軍鼓響了。婦女們坐在那兒不斷織著毛線。黑暗籠罩著她們。另一種黑暗同祥在穩定地積聚著。那時在全法蘭西的尖塔上發出歡聲的銅鐘將會被熔鑄為發出雷鳴的大炮。而隆隆的軍鼓亦將淹沒一個悽慘的聲音。那個夜晚將跟力量與富裕的聲音,自由與生命的聲音一樣無所不能。婦女們坐在那兒不斷地編織著,許多東西都往她們積聚包圍過來,使她們自己圍到一個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架子下面,坐在那兒不斷地編織,記錄要落下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