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塞爾-杜普雷眼盯盯瞅著壁爐上的時針,鐘的指針正指著11:30,看的時間久了有點進入了催眠狀態。
她把注意力轉移到這間公寓的門口,等候隨時可能出現的那個人來敲門。
她半小時前就返回了公寓,恭候期待已久的謝爾蓋-季霍諾夫的光臨。今天一大早,她便起床到城裡去,給預先定好的一個意大利朝聖團在盧爾德導遊。10:40結束時,她有20分鐘的休息時間,其後再接第二批。可她沒有去。再次佯裝說偏頭痛病發作,對旅行社阿金斯-派雷尼斯社長說,她必須回公寓躺下休息。要離開也不是隨便就能辦到的。
她第二次離開了工作崗位,這樣做確實冒風險,真有可能回去上班時被告之解僱了。不過,她在心裡說,她也許用不著再回去上班了。她在下賭注,如果奏效,這點風險便無所謂了。
從昨天起,她就相信這次她下的賭注很有把握。主要是因為她這次打的賭是兩面下注。如果季霍諾夫真的讓她失望,還有通過利茲-芬奇揭露真相,同樣可以把錢賺到手。
11:30,她還是非常地自信,兩條賺錢之路必居其一,因為她仍然十分肯定塔利就是季霍諾夫無疑。
11:37,她卻不再那麼自信了。
她無法想象,像季霍諾夫這樣一個大名鼎鼎的外交家,S國總理的候選人,怎麼會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讓自己陷入身敗名裂的境地呢?她也很奇怪,為何到現在他還不肯露面?此時恐怕他已打定主意,準備負隅頑抗,寧可引火燒身也不露面?要不就是他一時無法弄到那筆錢因而耽擱了時問。然而,她已經為他安排了另一種付款方式。
她開始擔心起來。
她不願意只留給自己一個希望。因為把希望全部寄託在利茲-芬奇身上後,同樣她向美國報業辛迪加要錢也會遇到麻煩。
漸漸的,展現在吉塞爾眼前的美好前程,恰似外面的陽光,先前是那樣的燦爛,突然間卻變得昏天黑地了。
然而此時她猛地轉過身去。是不是有人在敲門呢?她想肯定是的。
她大聲喊道:“誰?”
沒有迴音。不過這時又傳來了三聲堅決、清脆的敲門聲。
立刻,吉塞爾興奮起來。她用不著故作鎮靜,當即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向房門口,猛地拉開了門。果然是他,花崗岩般毫無笑意的臉龐,優美的鬍鬚,被深灰色的厚外套和陰鬱的黑領帶襯托得反倒沒有生氣。
果真是謝爾蓋-季霍諾夫。
由於吉塞爾生性善良,再加上勝利在望,她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他,“塞繆爾-塔利先生,見到你真高興。”
“是的,你好。”他說著,不經意地點了點頭,從她身旁走進了起居室。
她關上房門,轉過身面對著他。“怎麼樣?”她說。
“你贏了,”他簡單地說,“我是謝爾蓋-季霍諾夫。”
“我早就肯定了,”她說,“自從看到你那張沒有鬍子的照片的一刻起,我就斷定是你。”
“你非常的精明,杜普雷小姐。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應該受到獎賞。當然,我別無選擇,今天上午只有來拜訪你。千錯萬錯,我不該冒冒失失地到盧爾德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無法理解的,只不過是一個生命垂危的人所做的垂死掙扎而已。當然,這是犯了一個大錯,不過一經鑄就,我也無力挽回。但是我知道,我必須阻止你公開我的身份。”
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這麼說,你到這裡是來阻止我的。我希望你不要動用什麼武力,我必須警告你,我有槍。”
季霍諾夫露出了一臉的反感。“杜普雷小姐,我一生清白,別的尚可以說,唯獨不濫用暴力。你所提出的條件,我準備接受,我到這裡來,就是滿足你的要求。你所提的條件不就是要我支出1.5萬美元嗎?”
吉塞爾感到一陣暈眩,貪婪使她不能自己。他現在是在她的掌握之中,機會難得。“那是在昨天,”她脫口而出,“在今天,條件有所改變。”
“改變?”
“現在,我又找到了一個新主顧,”她得意洋洋地說,“這位新主顧願意出更大的價錢。”
季霍諾夫第一次顯得焦躁不安。“你沒有告訴這位新主顧,你向他提供什麼,是吧?”
“當然不會,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不過,現在你得拿出兩萬美元。當然,我說過,你可在下星期之內把這筆錢送來——”
季霍諾夫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不,我想現在立刻就了結此事。幸虧我出來總是帶著相同數量的三種不同現鈔,是為了——為了應付小小的急需——和支付報酬。”他鬱鬱寡歡地笑了笑,“我早就料到你會抬高價碼。我這一輩子整天與談判和交易打交道,勝券在握沒有不抬高價錢的。我帶來了兩萬美元——實際上比這個數目還要多一些。”
“兩萬美元就已足夠了,”吉塞爾竭力控制自己顫抖的聲音說。
“給你,”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右邊的外衣口袋裡,掏出了厚厚的一疊用橡皮圈捆紮好的綠色美鈔。“全歸你了。”他說著將錢放在了小桌子上。
吉塞爾睜大了眼睛,緊盯著那捆美鈔。“你知道,我壓根不想傷害你,”她說,“我絲毫不想和你做對,我只是需要錢。”說著她就俯身去拿錢,他一下子伸出了右手,擋住她。
“別急,”他說,“我給你的錢在這裡,你給我的東西呢?”
“當然,”她氣喘吁吁地說,“我這就給你那些照片——全部照片——”
“還有底片。”他輕聲補上了一句。
“是的,還有底片。請稍等一會。”她轉身急匆匆地跑進了另外一個房問。“我去給你拿。”
季霍諾夫向那個敞著門的房間望了一會,立即開始行動,輕輕地從鋪有地毯的地板上悄悄溜過去,來到門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冷靜沉著,訓練有素。
他發現,這是一間臥室,她正背對著他,站在櫃子跟前,聚精會神地從頂上拉開的抽斗裡找著東西。他踮著腳尖,好像是一條高高地昂起頭準備攻擊的響尾蛇。他那斯拉夫型的眼睛此時眯成了一條縫,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她正忙著在抽斗裡翻找著照片和底片。
她剛把東西找出來,他的手就伸進左邊的外衣口袋,掏出了一圈結實的細繩索。
他三步並作兩步快速地竄上去,也顧不上腳下發出的聲響了。她聞聲轉過身,可此時她已完全在他的魔掌之下。
她最後一眼清楚地看到的謝爾蓋-季霍諾夫,滿臉殺氣騰騰,眼睛裡迸射出兇光。他動作迅速敏捷,像職業殺手一般,很快把繩索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勒緊了。只聽見她粗啞的喊叫聲變成了無力的呻吟。她掄起拳頭捶打著他,拼命掙扎想透出一口氣。她力氣之大令他吃驚,她一隻手的指甲挖進了他的面頰,他為了護住自己而鬆了手。就在這一剎那,她掙脫了他,脖子上拖著繩索,從臥室奔進了起居室。一邊跑著,一邊在裙子的口袋裡掏著東西。不料她撞在了桌子上,把電話機和花瓶碰翻在了地毯上,此時季霍諾夫猛地向她撲了過來。
他那粗大的雙手又抓住了繩索,在她的脖上愈拉愈緊,牢牢地將她勒住了。只見她的一隻手停止了在口袋裡摸索,另一隻手早已垂在了一邊,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瞪出來,嘴巴張得大大的,正向外淌著唾涎。他仍殘忍地使勁絞緊著手中的繩索。
突然,她雙目一閉,腦袋垂到了一邊,身子變得像布娃娃一樣。她完全垮了,接著無聲無息地癱倒在了地毯上。他跟著她蹲下身子,雙手仍死死地勒緊著繩索,直到她一動也不動了才鬆手。
最後,他放下繩索,跪在她旁邊的地板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她。他抓過她的手腕,來試一試她的脈搏,沒有一絲跳動。
他感到十分滿意,慢慢地解開繩索,從地板上扶起那個失去了生命、軟弱無力的腦袋,取下了繩索,任她癱落回地毯上。他一邊將繩索塞進左邊的衣袋,一邊把桌子上的那捆美鈔塞進右邊的口袋。他發現了一支小手槍——她果然有一支小手槍——差點從她裙子的口袋裡掉落出來。他沒有去動它。
季霍諾夫站起身來,迅速地返回到臥室裡。在地板上,在櫃子前的地板上,找到了他在山洞附近被她偷拍的那張沒帶鬍子的照片,還有那底片。他把照片和底片一併塞進了口袋裡,然後又從褲兜裡掏出了一副手套戴上,翻揀那隻打開的抽斗,拿出了所有的照片和底片,其中有季霍諾夫的兩張大照片和一張剪報,他把它們撕碎後塞進了外衣口袋。他一邊擦拭著他可能碰過的地方,一邊尋找著可能記有塔利或季霍諾夫字樣的記事簿和紙片。從臥室到廚房到餐室,一點都沒有找到,最後他又來到了起居室。
他發現了碰翻在地毯上的電話機,同時第一次發現,在電話機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紅色通訊記事簿。在字母“T”下面,有她親筆記下的“塔利-塞繆爾”,以及他住宿飯店的名稱、地址。同樣,他把它裝了起來。
最後他瞥了一眼地板上的屍體。
以前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屍體。
他一點也不後悔。無論她長得多麼漂亮,多麼年輕,只不過是一個可鄙的騙子。她居然想要暗算他,他是出於自衛才殺死她的。
他疾步走到門邊,打開房門。樓道里,前前後後,沒有一個人影,沒有誰能夠看見他。他跨進樓道,輕輕關上身後的房門,然後走出了公寓大樓。
正午時分,利茲-芬奇按昨天吉塞爾所說的,開始撥打她的電話,電話佔線。
利茲覺得很奇怪,一分鐘後她又撥了吉塞爾的電話,聽到的仍然是忙音。於是她決定每隔兩分鐘撥一次,撥了又撥,總是佔線。她一邊在等著電話接通,一邊在考慮是否能從吉塞爾那裡得到特大新聞。到底是有關什麼的新聞;還有,吉塞爾究竟知道不知道什麼是特大新聞。
利茲的馬拉松式的電話撥了20多分鐘了。最後,她肯定吉塞爾的電話出了故障,於是接通了總機。利茲用法語與對方談了半天,對方答應去查詢原因,利茲只得呆在飯店房間裡。利茲得到的答覆只是:要麼吉塞爾的電話沒有接通;要麼對方的電話機出了故障。問題正在儘快解決。
利茲立刻意識到問題解決不知會拖到什麼時候,也許吉塞爾並不知道電話出了毛病,可能仍在那邊等她的電話。利茲決定放棄使用這現代化的通訊設施,親自登門去見吉塞爾。
她來到了旅館的門廳,一路上她一直在查看盧爾德的地圖,得知吉塞爾住在特區的那一邊,距離太遠,步行得花不少時問。
來到大街上,她伸手攔住了一輛出租車,把吉塞爾的住址告訴了出租車司機。利茲坐在汽車的後座裡,又猜測吉塞爾準備向她提供的特大新聞。利茲最後斷定,這決不是什麼一樁普通的新聞。畢竟,吉塞爾和當地年輕人一樣頭腦複雜,見多識廣,很明顯看巴黎的報紙。她一定知道什麼才能上頭版頭條。她一定是得到了一條真正的新聞。她昨天講得明明白白,說她得到了一條特大新聞。確實,這條新聞有可能值一大筆錢,比爾-特拉斯克一定會替美國國際聯合通訊社買下來的。利茲知道這個報業辛迪加常常出高價購買獨家特大新聞。
對利茲來說,搞到駭人聽聞的特大新聞,愈來愈重要了,因為她確實急需一條這樣的新聞。現在她手上只有一篇關於伯納德特的特寫。在這特寫裡面,她暗示盧爾德的傳說無非是空中樓閣。但是特寫的不足之處,是缺乏強有力的證據。利茲計劃明天用電話發過去。不過她的興致並不高,因為文章很難給國際聯合通訊社留下很深的印象,使她留任巴黎,以取代比她走運的瑪格麗特-拉馬什,須知瑪格麗特手中掌握著維隆的爆炸性醜聞。
利茲確實需要從吉塞爾這裡得到一個爆炸性新聞。
到了吉塞爾的住處,利茲付了車費,急急忙忙地走進了公寓大樓。吉塞爾的房間在底樓的過道,利茲迅速找到了,門上沒有裝門鈴,她只好敲門。
房內沒有迴音。
或許吉塞爾正在浴室吧,利茲重重地敲門,以至於手上的關節都隱隱作痛。
她一心指望著吉塞爾來開門,卻久久沒有一點動靜。
由於自己多年的記者生涯,利茲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試了試門把手,看看門是否鎖著。門開了並沒有鎖,吉塞爾真是太大意了。
在這種情況下,利茲決定應當進屋去看看。她推開門,走進起居室裡。裡面空無一人。
“吉塞爾!”利茲大聲喊叫著,“我來了!我是利茲-芬奇!”
沒有一聲應答。房間內一片寂靜。
利茲此時覺得,房間內根本沒有人。很明顯,因為利茲沒有打通電話,吉塞爾就離開了,不是去上班就是出去找她了。
都是這該死的電話,把事情全給攪亂了,利茲心裡想。於是她開始四下尋找電話機。突然,她搜尋的目光發現了地板上的電話機,幾乎就在她的腳下。話筒沒有扣在話機上,難怪老是佔線,打不通。
利茲俯下身去拾地上的電話機,突然一件東西映入了眼簾,太出乎意料了,使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在隔開沙發的書櫃邊,隱隱露出一隻伸開的手和胳膊,利茲瞪著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米,向前跨了一步,想看個究竟。
這時,她發現在小桌和沙發之間躺著一個人。
一點不錯,正是吉塞爾,利茲走到她旁邊,跪了下去想看看是不是暈倒在那裡了。直到她抬起吉塞爾的手腕,試了一下她的脈搏,心裡一下子便明白了,更可怕的事已經發生了。吉塞爾的臉因充血而浮腫,極不自然,表情恐怖。
利茲慢慢放下她的手腕,同時意識到她並不是暈倒了,而是死了,一定是死了。脖子上的紅色印跡清晰可見,她是被人勒死的,是被謀殺的。
她見過各種各樣慘遭謀殺的屍體,可此情此景還是令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她軟弱無力地站起身來,想法理出點頭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有人破門而入,行兇搶劫,吉塞爾奮力抵抗,慘遭毒手。旋即又一個念頭閃現在她腦海裡:昨天吉塞爾清清楚楚地宣稱她有一條新聞……一條特大的新聞……一條爆炸性的新聞……能夠震驚世界的新聞……“必須等一夜,明天我才知道能不能給你。”
那時,吉塞爾聲稱自己“即將得手”那條新聞,只等今天加以證實。
證實必須需要人來。是的,一定有人來過這裡。對了,吉塞爾可能發現了一條特大新聞,不過那人得知後,不願讓吉塞爾佔有,那人於是非常殘酷地對她下了毒手。
可憐的姑娘。
再見吧,吉塞爾。再見吧,特大新聞。同時,利茲也不禁想到了自己。再見吧,利茲-芬奇以及她那留任的機會。
利茲立即想到應該馬上離開屍體和現場,但在她稍稍鎮靜下來後,新聞記者的獵奇心又佔了上風。既然有人來過,定會留下些蛛絲馬跡,也許沒有。不過也很難說。無論如何,還是值得找一找。利茲從她的小挎包裡掏出手巾裹在右手上。進行搜查,最好別留下自己的指紋,否則也得把自己捲進去。
利茲開始逐個房間進行迅速、徹底地搜查。結果一無所獲,沒有發現別人的任何痕跡。沒有一點線索,沒有片言隻字。房間裡陰森恐怖,莫可名狀。
15分鐘後,利茲發現在她之前的那個人比她聰明,比她內行。
利茲害怕有人可能到此訪問,發現她在這裡,把她牽扯進去,決定不再久留。她走出公寓,來到大街上,搭出租車返回特區附近她住的旅館。
快要到達旅館的門前了,她心裡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吉塞爾-杜普雷誠心誠意幫助她,利茲總覺得欠了她點什麼。利茲欠這位導遊小姐一個電話,決定回房間後再彌補。但是轉念一想,那不大安全,容易被人查出。她問司機哪裡有公用電話。他告訴她再往前走半個街區就有。
利茲一邊向公用電話亭走著,一邊從小挎包裡掏著硬幣。她把自己關進電話亭後,將一枚硬幣塞進了金屬槽,接通了總機。
“總機嗎?”她用法語對著話筒說,“請接警察局,我有急事。”
“是要警察局嗎?請撥17。”
利茲掛斷後,然後又接通了17。
剛過幾秒鐘,一位年輕人便答話了。他報過姓名、職務後,聲明是警察局急警處。
利茲說:“能聽清我講話嗎,警官?”
“很清楚。”
“我有重要情況報告,請別打岔。”利茲便清晰迅速地說道,“我去一個女友的公寓,約好一道上街去買東西。她的門沒有鎖,我進去後發現她已被人殺死。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請拿上鉛筆,我告訴你她的姓名和地址——”
“小姐,我能不能打斷一下——”
“除了我講的,其他無可奉告。死者姓名:吉塞爾-杜普雷,二十幾歲,單身女性。住址——”利茲找出吉塞爾寫有住址的名片,慢慢地念給他聽。“你們到那兒就能找到她的屍體,”她又補充說,“情況就這些。”
“是的,我記下來了。不過,聽我說,小姐——”
利茲掛斷了電話,走出了電話亭,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利茲漫無目的地閒逛了半個小時,直到她的神經鬆弛了下來,這時她又開始考慮她自己的事。她壓住那篇有關伯納德特的特寫未發,滿懷希望從吉塞爾那裡弄到一點更精彩、更可靠的東西。可是現在這一希望落空了,別無選擇,只有給巴黎的比爾-特拉斯克發去一點什麼才行,無論什麼東西都行。
她調頭向記者站走去。十分鐘後,她便鑽進了一個帆布棚。記者站內至少有100張寫字桌,她無精打采地向一張舊橡木桌走去,那是她和另外兩名記者共用的辦公桌。椅子空著,利茲真希望那兩名記者和她一樣倒黴,為了尋找新聞疲於奔命。
她把電話機挪到跟前,要總機接通美國國際聯合通訊社駐巴黎辦事處。擺在她面前的是她沒有一則特大新聞,只有兩則特寫或許能引起老闆的興趣。一會兒,電話接通了,她找比爾-特拉斯克講話。
特拉斯克那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喂,哪一位?”
“別傻猜了,比爾,誰還會從盧爾德給你打電話?當然是利茲,不會是別人。”
“我還正想問你,何時你交卷呢?”
“比爾,六天了,真是倒黴透頂了。我一直顛著屁股到處亂跑,忙得不可開交,你可以相信我,能做的我都盡力去做了。”
“那好,有人見到聖母瑪利亞了嗎?”
“比爾,打住。”
“我是當真的。”
“你知道答案肯定是一個特大的‘不’字。不過,還好,我好歹總算搞到了兩條。雖說不能震驚世界,但它們畢竟是新聞。”
“好的,我打開機器,我一邊聽一邊錄音,利茲,講吧。”
“先講第一個,行嗎?”
“講吧。”
利茲很投入地講:“今天早上盧爾德發生了一起謀殺案,是發生在特區的一起慘無人道的謀殺案。人們從四面八方蟻聚此地祈禱健康,一個本地人卻死於非命。被害者的名字是:吉塞爾-杜普雷,是個單身,26歲左右。她是在——在中午時分,在距離山洞不遠的公寓內被人勒死的。她曾經擔任過法國駐聯合國大使查理斯-薩拉特的秘書,在紐約和他一起為代表團工作過。”
“什麼時候?”
“兩年前。”
“不過現在,現在她在盧爾德干什麼?”
利茲嚥下一口唾沫,真是特拉斯克式的考察。“哦,現在她是一名導遊。”
“一名什麼?”
“她眼下在盧爾德是一名導遊,帶人參觀歷史遺蹟。”
“好了,還有一個問題,兇手是誰?”
利茲毫無準備,不知所措,只好隨口編道:“我與盧爾德警察局聯繫過了,兇手仍不清楚。他們稱正追蹤幾條線索,但未公佈嫌疑犯。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繼續追下去。”
“有關謀殺,還有其他情況嗎?”
“噢,我告訴你受害者的一些情況:她長得很漂亮,確實很美,富於性感,而且——”
特拉斯克突然制止了她,“別再費心了,”他說。
“什麼?”
“別再動什麼腦筋了。得啦,利茲,你很清楚。你知道這不是我們要的那種新聞。每天在法國不知要發生多少起謀殺案,這不過是一起普通的謀殺案。你到那裡去都幹了什麼?一個導遊小姐,還不知道是被誰殺的。這種東西只能登在法國的報紙上,在紐約、芝加哥、洛杉磯等城市是沒人感興趣的,更別說是杜布克-託皮卡那樣的地方了。當然,兇手若是大人物,有國際影響,那又另當別論了。”
“那我繼續再下功夫,看看會不會有什麼突破。”
“不用費太多精力了。我看這也不會有什麼名堂。好了,還是講一講另外那一件吧,快點說吧。”
“好吧,因為在盧爾德關於聖母瑪利亞是很難搞出名堂的,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伯納德特身上,想徹底搞清在1858年以及後來一段時間,她到底都搞過些什麼。材料只夠寫一篇週末特寫,掀起一點小波瀾。我已經把它寫出來了。”
“你說吧,在聽著呢。”
利茲舒了一口氣。“瞧,開始了。”
她開始對著話筒講起了她的特寫。
特寫的引言部分,講述了盧爾德每年通常有五百萬遊客,最近八天特區接待的人達到了歷史上的最高峰——這一切無非是因為一位名叫伯納德特的14歲農村姑娘所見的情景,以及她宣告的秘密。
利茲繼續講道,伯納德特死後,天主教會把她封為了聖女,於是部分神職人員及不少學者對伯納德特所見的一切提出了質疑。為了陳述自己的觀點,利茲像一位檢查官,對這位農村姑娘提出了一系列的疑點。
“伯納德特的支持者們堅持認為,伯納德特談論聖母顯靈絲毫沒有利己動機,”利茲繼續對著電話說,“學者們則認為,由於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伯納德特現身說法,成了眾目所矚的人物。有一次,她的父親,弗蘭可,看到來了許多人,就低聲對跪在山洞前的伯納德特說:‘今天不要再出什麼差錯了,好好幹。’”
利茲對自己繪聲繪色的描寫感到很滿意,繼續講伯納德特如何不相信山洞能治癒她的病。然後利茲又談到了她在內韋爾的生活,修道院院長是完全懷疑怕納德特看見聖母瑪利亞顯靈的。
利茲在電話上講著講著,心裡愈來愈感到不安。在她自己聽起來這些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且俗不可耐,不知道比爾-特拉斯克會作何感想。
她停了下來。“你覺得怎麼樣,比爾?”
“當然,這很有趣,而且還使人感到有點吃驚。這些材料,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噢,大多是教會的支持者提供的——有本地的魯蘭神父,其他地方還有凱奧克斯神父和弗蘭西絲卡修女,還有一些較低級的神職人員。”
“這全是他們告訴你的?他們都反對伯納德特?”
“不,他們大多數都支持伯納德特。我已經對採訪材料作過篩選,以形成自己的新聞角度。下面還有一頁,要念完嗎?”
“不用了,”特拉斯克直截了當地說,“你的想法不錯,利茲,不過我們沒法採用。或許你剛才所講的所謂的事實有它的根據,不過其中有不少的偶然因素,再加上穿鑿附會,內容極不紮實,因此在世界性的爭論中很難經受住考驗。還有,利茲,如果你想戳穿一個聖女,特別是一個炙手可熱,風靡一時的聖女,你就必須準備好過硬的材料,你至少有一條過硬,而且新聞來源無懈可擊。我知道你已經盡了力,不過你的報道仍然是建立在沙灘上,我們需要的則是建立在磐石上。你明白嗎?”
“我想是的,”利茲有氣無力地說。她根本無心頂撞老闆,因為她心裡明白,報道經不住推敲,只是為了產生轟動效應,精心選擇了角度寫成的。
“因此,別管它了。睜大眼睛,繼續尋找,”特拉斯克說。
“找什麼?”
“尋找真正意義上的特大新聞——看看截止到星期天,聖母瑪利亞是否在盧爾德顯靈。若是得到了這樣的新聞,儘管不是獨家新聞,我也會感到滿意的。”
“那只有等等看了。”
“那你就等等看。”
利茲知道他要馬上掛斷電話,不失時機地插進一句話,詢問了一個問題,這本是她不願提起的。“噢,比爾,還有一件事——只是出於好奇——瑪格麗特採訪的維隆事件進展如何?”
“我想會不錯的。她好像已經和他打得火熱,說是明天準備交稿。”
“啊,運氣太好了。”利茲說。
電話掛斷了,她恨不得殺了自己。再見吧,工作;再見吧,事業;再見吧,巴黎。等著判處到美國中西部的一個小城鎮上去終生服苦役吧。
的確,這是她成年以來最慘淡無光的時刻了。
這時,她聽到電話鈴響了起來,心中默默地祈禱,爭取得到緩刑。
是阿曼達-斯潘塞的聲音。
“我真高興,終於找到你了,利茲,”阿曼達說,“我已經和魯蘭神父談過了,我說過我要找他談談。還記得吧?他非常地合作。”
“合作什麼?”
“他告訴了我那個人的姓名,他從那人的手裡買下了伯納德特的日記。那人叫尤金-高蒂爾夫人。我這就去和她見面,我猜你也許願意和我一塊去。”
“多謝,不過不好意思,”利茲說,“關於伯納德特,我已經瞭解得夠多的了,可總部對此並不感興趣,我手頭上的材料已經足夠了。”
“唉,可別那樣說。”阿曼達說。
“我只能這樣說,”利茲說,“祝你好運。你還是很需要去的。”
在阿斯托里亞旅館,保羅-克萊因伯格博士靠在床上,一邊休息著,一邊看著書,同時還等待著伊迪絲-穆爾打電話告訴他最後的決定。這個可憐的女人別無選擇,可她任人擺佈,這令他非常氣憤。他的最後診斷,結論很明確,病人已進入晚期,若是不接受杜瓦爾博士的手術和基因移植,她只有死路一條。第一次奇蹟已經破滅了,難道還要冒死等待第二次奇蹟嗎?作為她的丈夫,雷傑,很自私,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對妻子的死活根本不關心,可是她卻把自己的未來託付給了這樣的一個人。
這樣的拖沓,真是急人,克萊因伯格真想擺脫這裡的一切,回到巴黎舒適的公寓裡去。
這時,他身旁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像號角一般驚天動地,打斷了他的沉思。
他拿起話筒,以為是伊迪絲-穆爾打來的,不料傳來的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克萊因伯格博士嗎?我是雷傑-穆爾。”
回想上次見面和分手的情景,克萊因伯格不禁異常驚奇,現在雷傑說話竟如此的友好。
“是的,穆爾先生,我正在等候您妻子的電話。”
“噢,是她委託我給您打電話。伊迪絲告訴我,您曾經到飯店看過她。她身體很不好,我很感激您對她的關心。”
“那麼有關杜瓦爾博士的事您也一定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她告訴了我有關她的新手術。”
“她拿不定主意,”克萊因伯格說,“說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我們詳細地談過了,”雷傑高深莫測地說。
“拿定主意了?”
“我想見見您,想和您當面談談。您有空嗎?”
“隨時恭候。我是為您妻子的病才到這裡來的。”
“咱們什麼時候見面?”
“現在吧,”克萊因伯格說。
“您在阿斯托里亞旅館,”雷傑說,“我知道那家旅館。樓下有一個挺不錯的花園,設有咖啡座。幹嘛不在那兒見面——談一談——15分鐘以後怎麼樣?”
“好吧,15分鐘後見。”
克萊因伯格扔下書,翻身下床。他不只是和以前一樣氣憤,此刻又有點莫名其妙。究竟雷傑為何要見他?到底要談些什麼?雷傑為何不能在電話上講他們的決定呢?擺在他眼前有兩種可能:和盧爾德一家醫院的手術室預約時間,或者收拾行裝,打道回府。然而,他還是梳洗乾淨,繫上領帶,穿好外衣,精神煥發地下樓去了。
他發現阿斯托里亞旅館的花園清新怡人,噴泉水花飛濺,綠色灌木叢與上方的飯店黃色百葉窗和諧協調。花園裡放著六張塑料圓桌和一些板條椅,僅有一張桌旁坐著人,其餘全空著。那張桌子旁邊坐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在那兒抽著雪茄,他便是雷傑-穆爾。
克萊因伯格連忙走下樓梯,來到那張桌子旁邊。穆爾也沒有站起身,只是和他拉了一下手。克萊因伯格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雷傑說:“我已訂了咖啡,你看行嗎?”
“要我訂,也肯定是這個。”克萊因伯格說。
雷傑哈哈大笑,抽了一口雪茄。慢慢的,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他再開口說話,聲音悽慘,彷彿在責備自己。“很對不起,我們在城裡鬧過一點彆扭。我並不是到哪兒都扯著嗓門對人嚷嚷的。”
“當時你心裡難受,嚷嚷幾句也在情理之中,”克萊因伯格說,其實心裡一點也沒有勝利的喜悅。“你現在冷靜多了。”
“是的,冷靜多了。”雷傑說。
雷傑呆呆地望著侍者放下咖啡、奶酪、白糖,以及帳單,似乎並不太感興趣。克萊因伯格斷定雷傑的腦子裡在想著其他問題,因此他並不急於說話。
雷傑把杯子舉到唇邊,小手指很不協調地翹了起來,他嚐了嚐咖啡,扮了一個鬼臉,然後放下杯子說:“若是你不介意,我得說法國咖啡真是夠嗆。”他滿臉歉意地說。
克萊因伯格逗趣道:“我看還不錯。”
雷傑又吸了一口雪茄,然後把煙端端正正地放在菸缸上,顯然是要言歸正傳了。“是的,”他說,“我和我的太太,我們談了很久。對您的診斷,您沒有新的想法嗎?”
“沒有。如果不盡快想辦法,她恐怕很麻煩。”
“博士,那個新手術是怎麼回事?跟一般手術一樣嗎?”
“可以說一樣,也可以說不一樣,”克萊因伯格回答說。他想方設法講得通俗一些。“為了簡單明瞭,我們不妨把整個治療過程稱之為手術,因為你所熟悉的手術過程——割開清理感染的骨骼,移植新的骨骼組織,進行球窩式陶瓷修復,安裝人工髖關節等等。可講到遺傳工程,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清楚杜瓦爾博士的具體手術過程,但我確實知道,關鍵部分並不需要外科手術程序,移植健康基因——不妨說和輸血過程類似。事實上,這一部分也包括許多次注射,願意聽我解釋一下遺傳工程嗎?”
“很好,可我——我能聽懂嗎?”
“你聽說過DNA(脫氧核糖核酸),是吧?”
“我——我可能看到過。”雷傑小心謹慎地說。
聽他的口氣,克萊因伯格斷定他並沒有看到過,也不清楚DNA究竟是政府一個新機構的名稱呢,還是一匹參賽馬匹的名稱?克萊因伯格知道他想得相距甚遠。“人體是由細胞構成的,而每一個細胞內部含有十萬個基因,分佈在緊緊盤作一團、長達六英尺的DNA鏈條上。如果一個細胞變壞,產生了變異,引發癌症,並且迅速蔓延,機體便會出現危險。好了,基因拼接技術取得的成就,使專家們可以利用酶菌切割DNA鏈條,以健康的基因取代有缺陷的基因。我的說法過於簡單,你已經明白怎麼回事了,對吧?”
“我想我明白了,”雷傑說,其實他什麼也不明白。“瞧,博士,我完全用不著徹底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就好像我不懂計算機、電視機工作原理,可我照樣接受它們、使用它們。好了,不管基因移植和其它什麼東西,我只是要您一句話,接受這種奇妙的手術後,能否挽救我妻子伊迪絲的生命?”
“只不過是有70%的把握。”
“這對賭徒來說,已是求之不得了,”雷傑說著,拿起雪茄,磕掉菸灰,劃燃火柴湊到雪茄上,“那以後她便能完全恢復健康了?”
“完全康復。”
“完全康復,”雷傑若有所思,“不過就不再是一個奇蹟女人,也就是說不是出現奇蹟痊癒的女人了。”
“是的,她不能指望出現奇蹟,恢復健康,她要恢復健康只能依靠醫學——依靠科學。”
“那我就麻煩了,”雷傑不經意地說。
“麻煩了?”
“正像她對你所說的,如果我失去了奇蹟妻子,就會破產,我們就會一敗塗地。”
“對不起,”克萊因伯格說,“當然,這不屬於我的專業範圍,恕我無能為力。”
雷傑狡黠地盯著他。“真的嗎,博士?您真的是無能為力嗎?”
頓時,克萊因伯格感到摸不著頭腦。“有別的說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