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下雨我就想起童年。童年像一場透明潔淨的雨,落在沙街凹凸不平的地上,形成許多大大小小的窩。站在屋簷下,用手接住瓦漏水,雨水順著手臂流到膈肢窩,涼涼的溼溼的,禁不住想笑出聲來。
下雨除了使我想起沙街的瓦漏水以外,還提醒我關於那個穿月白色綢衣女人的故事。
她在下雨的時候喜歡把窗打開,看雨,那時候她已經認識那位年輕的男教師了。下雨的時候沙街顯得平靜溫柔,輕盈的溼氣像指甲花一樣徐徐開放,男教師打著一把油紙傘走進沙街,雨點在紙傘上發出“篤篤”的聲音,飽滿而結實。
男教師把溼淋淋的紙傘放在門口,女人說:吉,你去玩吧。吉狐疑地望望女主人,它走到門口,又溜回來繞著主人的腳邊轉了一小圈兒,嘴裡哼哼著,平時這個時候,該是女主人跟它一塊睡午覺了。
女人說:吉,聽話。
男教師走進房間裡,在雨天室內的昏暗中他頭一眼就看到擺在案桌上的兩隻鮮紅如血的高腳玻璃杯,它們閃著隱隱的光。男教師除了在地區師範念過書還從未去過有高腳酒杯出售的地方,因此他覺得自己有點怯怯的。
女人說:你喝點酒吧,度數很低的。
男教師說:不,我還是先喝點茶。有茶嗎?
女人仍然站在窗前,她臉朝著雨,說:你今天要教阿蘭(啞姑娘)認字嗎?她在樓下,樓下也有茶。
男教師說:我過一會兒再來。
女人忽然亮著嗓子喊道:吉——,上來!她的聲音清亮圓潤,有一種華麗之感,男教師不由得想起一張舊唱片。
吉敏捷地跑上樓飛快地進到房間裡,它望著女主人,氣喘吁吁。女人坐到躺椅上,吉熟練地跳到她懷裡,並且用兩前爪攀著女人的肩,它白色的絨毛一抖一抖的,女人柔柔地撫著吉,一邊說:吉,咱們喝酒。她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把酒含在嘴裡唔唔了一陣,吉聽懂了是在說:吉,把嘴張開,它就把嘴張開,女人嘴裡的酒細細地流到吉的口中。
男教師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女人說:你順便把門帶上。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溼滯滯地消失在樓下,門響了一下。
她雙手拿起兩隻杯子,嘣的對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將其中的一杯一飲而盡,另一杯慢慢地倒進了吉的嘴裡。她走近鏡子,很近地對著鏡子看,鏡面即刻就蒙上了一層水氣,她用手絹飛快地擦了擦,鏡子裡女人毫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她臉頰上一道細小的刀痕在脂粉下隱隱約約。她拿手使勁搓這疤痕,搓得皮膚髮紅,就像是剛被抽了狠狠的一鞭子,紅得發腫。
女人慢慢回到躺椅上,吉正縮在椅子中間睡得迷迷糊糊,女人把它抱起來,聞到吉身上散發出濃郁的酒香。
男教師後來還是常常在下雨的時候打著紙傘到沙街的這幢磚木小樓來,多年以後,當他在鄉村小學的泥磚房裡回想起年輕時候在鎮上的日子時,已經說不清當時吸引他的到底是女人還是狗,抑或是啞姑娘還是那幢小巧的樓房。總之男教師這這段經歷付出了代價,六十年代末下放到本縣最邊遠的山區公社,在那裡的小學任教至今,而他當年的師範同窗,紛紛當上了縣教育局長和人大代表,或者調到文化館,男教師對此豔羨不已,他常在夜深人靜老婆孩子睡熟之後,獨自一人望著窗外黑乎乎的山,在遠遠近近的狗吠聲中想起吉。他左手的食指殘斷半截,吉的一身慘白的毛髮歷歷在目。男教師最後得出結論:他從來沒有愛過那個女人。
女人那時候已死去多年,當年她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裡窒息而死,失火的時間是在半夜,人們起床去救火的時候一切都已太晚,女人被發現時早成了一截黑糊糊的東西,冒著黃白色的煙。男教師沒有看到這一幕,這使他在回想女人的容貌時保持了最初的美好印象。到後來,沙街的女人在他的記憶中已經不是當時的容貌,而是更早以前,那女人年輕的時候帶有舞臺風姿的那些照片。當時女人不在沙街,男教師只有十二歲,在家鄉山區的半日制小學讀完了四年級,那是女人在省城劇團裡紅得發紫的年代。農村的小男孩並不認識她。
起先女人在沙街上隱名埋姓,對她的過去絕口不談,後來她發現,人們真的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沒有人來找過她,所有的故舊相知結拜姐妹全都不知去向,就像一陣大風,把所有的東西都颳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沙街上的人除了把她當成一個有錢的、孤僻的、美麗的女人以外,並沒有更多的好奇。
終於有一天,女人把壓在皮箱底下的一個紫緞包裹拿了出來,紫色的高貴光澤在潔白的床單上顯得突兀悲哀,女人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東西滲透了自己,一直滲到心的盡頭。她慢慢打開包,裡面是早年的報紙剪貼和幾本舊相冊,那時候她的臉平滑光潔,沒有這一道刀疤。這道刀疤是個轉折點,就像一條大河,把她的一生隔成了互不相干的兩大塊。女人在昏暗的房間裡獨坐良久,臺下空無一人,觀眾已經散盡,午夜的暴雨像掌聲一樣從天而降,閃電將夜幕奮力一掀,炸雷在屋頂驚天動地。
沒有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