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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一個人

    我開始慢慢走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事實上走過了哪些地方。在深圳密集的玻璃山般的高廈間,N城的青草像烏雲一樣在陽光下瀰漫,它們從高樓之間、馬路上、窗口那些密封的窄縫中生長出來,遮住了汽車、人流和大樓。K.D的聲音從青草的草尖上碰到我的耳垂,青草在我的身體下面,他的臉在我的上方。他的身體瘦高硬,就像多年以後流行的那本美國暢銷書裡描述的男主人公。當然他比那人要年輕。

    他奇蹟般地出現在N城,又在一夜之間消失,混合著80年代末的激情和浪漫,只來得及像大火一樣燃燒。80年代的最後一年春天的夜晚,他突然從北京來了,他說我不知道你在這片樓群中的哪一幢樓,我從住的地方步行來,摸黑走了很久,能找著你真是一個奇蹟。他穿著黑色的夾克,寒冷的氣息從他的頭髮冒出來。他站在門外,我吃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說:我真的把你找著了。

    我吃驚的還有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一個人寂寞無比,他真的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從北京那麼遠的天掉到N城。我們互相吃驚著相擁在一起。我確信,那個小小的陰魂就是在這個夜晚產生的,它在誕生之中看到了我們,看到了他,他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藍色窗簾上,我打扮成一個遠離人間的女人讓他給我拍照,那些照片美麗無比,完全不像我本人。它們停留在N城的那個夜晚,每一張都閃閃發光。K.D他赤身裸體的樣子也停留在那個夜晚,我當時沒有看清他,他脊背光滑的質感停留在我的手指上。一個結實、光滑的男性裸體是我事隔多年之後才分離出來的形象,他瘦削、完美,遠離了當時的他自己,像現代舞中穿著肉色緊身衣的舞者,伸展著有力量而又有效地控制著的肢體。在我的回望中,背景總是一片黑暗,黑暗使我無法分清到底是N城我的房間還是舞臺,我的米白色的藤椅有時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浮現,有一束光,不知從什麼方向照下來,緊緊地追隨他緩慢的動作。白色的光芒使他的身體有些微微發藍。

    這些場面使我憂鬱,心痛,在心痛中又感到一種美。但它跟事實毫無聯繫,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深圳的街頭看見這些。K.D在凌晨五點離開,我們下了樓才發現地上全是溼的,天上下著毛毛小雨,空氣潮溼而寒冷。我送他走過了半個N城,絲一樣細的雨在他的頭髮上蒙上了一層,這就是我最後看見他的樣子。那是一個非常的年份,6月初的時候我收到了他從上海虹橋機場發來的信,他信上說他過一會兒就要飛往美國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又過了半年,我收到了從N城的原單位轉來的K.D的聖誕卡,說他在夏威夷,他想念我,希望我給他寄一張那個晚上的照片。

    我沒有寄。他從此音訊全無。

    我獨自到醫院做了人流。南紅照顧了我幾天。秋天的時候閔文起到N城出差,那時他已經離婚三年,他一看到我就很喜歡,他說通過部隊這條線把戶口轉到北京很容易。當時我對愛情和婚姻幸福已不抱任何希望,覺得跟誰結婚都一樣,而且N城已經使我十分厭倦了。我不假思考就作出了決定。

    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想過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繁忙而混亂的生活和工作把一切記憶全都磨損了。現在生活突然中斷,眼前的東西一下全部退去,埋藏在生活裡的根部裸露出來,我清楚地看到,在這些奇怪地扭曲著的根部上面生長著的果實就是那個孩子的靈魂。它本來隱匿在我的腰間,泰國女人的話就像一道魔法,把它釋放出來,懸掛在我的面前。

    有關的詞:做掉、人工流產、墮胎

    在南紅支離破碎的故事中,她經常說到的兩句話是:“不能總是去做掉”,“想不到放環也會大出血”,還有一句她說了一次就不說了,她大出血後不到一個月史紅星就要與她同床,結果感染上了盆腔炎,疼得連路都走不了。

    “做掉”這樣一個簡單的詞的背後是人工流產這個巨大的事實,它聽起來沒有“墮胎”那麼可怕,在我們的意識中,“墮胎”是一個與罪惡、通姦、亂倫等等可怕的事情聯繫在一起的詞,它總是被宗教和道德這樣巨大的嘴所吐出,這兩隻嘴同時又是兩隻巨手,它們一個接一個拋出“墮胎”的鐵環,嗖嗖地套在步履蹣跚的女人身上,這些女人身上有著尚未成形的胎兒,無論她們的身份高貴還是卑賤,一旦被鐵環套住就撲撲倒地,她們再次站起來的時候將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她們的步態和麵容將發生根本的改變,這種改變絕大部分人看不見,但她們身體深處的那道傷痕直到她們死去還將留存下來。

    “人工流產”卻是一個公開化、合法化、帶有科學性的中性詞,它具有通體的光明和亮度,絲毫不帶私密性,與罪惡更是無關。在辦公室、公共汽車站、菜市等公共場所,這個詞都可能流暢而響亮地劃過,而且由於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它在我們的生活中堆積如山,成為居委會、街道辦事處、區政府等各級機構衡量一項任務指標的內容。由於它被使用的頻率太高,而被簡化為“人流”,人流其實是一種陰性的風,它掠過每一個女人的身上,卻永遠觸碰不到任何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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