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又惹秋生一家不高興了。
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早晨,西岑村周圍的田野上,在一人多高處懸着薄薄的一層白霧,像是一張剛剛變空白的畫紙,這寧靜的田野就是從那張紙上掉出來的畫兒;第一縷朝陽照過來,今年的頭道露珠們那短暫的生命進入了最輝煌的時期……但這個好早晨全讓上帝給攪了。
上帝今天起得很早,自個兒到廚房去熱牛奶。贍養時代開始後,牛奶市場興旺起來,秋生家就花了一萬出頭兒買了一頭奶牛,學着人家的樣兒把奶兑上水賣,而沒有兑水的奶也成了本家上帝的主要食品之一。上帝熱好奶,就端着去堂屋看電視了,液化氣也不關。剛清完牛圈和豬圈的秋生媳婦玉蓮回來了,聞到滿屋的液化氣味兒,趕緊用毛巾捂着鼻子到廚房關了氣,打開窗和換氣扇。
“老不死的,你要把這一家子害死啊!”玉蓮回到堂屋大嚷着。用上液化氣也就是領到贍養費以後的事,秋生爹一直反對,説這玩意兒不如蜂窩煤好,這次他又落着理了。
像往常一樣,上帝低頭站在那裏,那掃把似的雪白長鬍須一直拖到膝蓋以下,臉上堆着膽怯的笑,像一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我……我把奶鍋兒拿下來了啊,它怎麼不關呢?”
“你以為這是在你們飛船上啊?”正在下樓的秋生大聲説,“這裏的什麼東西都是傻的,我們不像你們什麼都有機器伺候着,我們得用傻工具勞動,才有飯吃!”
“我們也勞動過,要不怎麼會有你們?”上帝小心翼翼地回應道。
“又説這個,又説這個,你就不覺得沒意思?有本事走,再造些個孝子賢孫養活你。”玉蓮一摔毛巾説。
“算了算了,快弄弄吃吧。”像每次一樣,又是秋生打圓場。
兵兵也起牀了,他下樓時打着哈欠説:“爸、媽,這上帝,又半夜咳嗽,鬧得我睡不着。”“你知足吧小祖宗,我倆就在他隔壁還沒發怨呢。”玉蓮説。上帝像是被提醒了,又咳嗽起來,咳得那麼專心致志,像在做一項心愛的運動。“唉,真是攤上八輩子的黴了。”玉蓮看了上帝幾秒鐘,氣鼓鼓地説,轉身進廚房做飯去了。
上帝再也沒吱聲,默默地在桌邊兒和一家人一塊兒就着醬菜喝了一碗粥,吃了半個饅頭,這期間一直承受着玉蓮的白眼兒,不知是因為液化氣的事兒,還是又嫌他吃得多了。
飯後,上帝像往常一樣,很勤快地收拾碗筷。玉蓮在外面衝他喊:“不帶油的不要用洗潔精!那都是要花錢買的,就你那點贍養費,哼。”上帝在廚房中連續“哎、哎”地表示知道了。
小兩口下地去了,兵兵也去上學了,這個時候秋生爹才睡起來,兩眼迷迷糊糊地下了樓,呼嚕嚕喝了兩大碗粥,點上一袋煙時,才想起上帝的存在。
“老傢伙,別洗了,出來殺一盤!”他衝廚房裏喊道。
上帝用圍裙擦着手出來,殷勤地笑着點點頭。同秋生爹下棋對上帝來説也是個苦差事,輸贏都不愉快。如果上帝贏了,秋生爹肯定暴跳如雷:你個老東西是他媽個什麼東西?!贏了我就顯出你了是不是?!屁!你是上帝,贏我算個屁本事!你説説你,進這個門兒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連個莊户人家的禮數都不懂?!如果上帝輸了,這老頭兒照樣暴跳如雷:你個老東西是他媽個什麼東西?!我的棋術,方圓百里內沒得比,贏你還不跟捏個臭蟲似的,用得着你讓着我?!你這是……用句文點兒的話説吧,對我的侮辱!反正最後的結果都一樣。老頭兒把棋盤一掀,棋子兒滿天飛。秋生爹的臭脾氣是遠近聞名的,這下子可算找着了一個出氣筒。不過這老頭兒不記仇,每次上帝悄悄把棋子兒收拾回來再悄悄擺好後,他就又會坐下同上帝下起來,並重覆上面的過程。當幾盤下來兩人都累了時,就已近中午了。
這時上帝就要起來去洗菜,玉蓮不讓他做飯,嫌他做得不好,但菜是必須洗的,一會兒小兩口兒下地回來,如果發現菜啊什麼的沒弄好,她又是一通尖酸刻薄的數落。他洗菜時,秋生爹一般都踱到鄰家串門去了,這是上帝一天中最清靜的時候,中午的陽光充滿了院子裏的每一條磚縫,也照亮了他那幽深的記憶之谷,這時他往往開始發呆,忘記了手中的活兒,直到村頭傳來從田間歸來的人聲才使他猛醒過來,加緊幹着手中的活兒,同時總是長嘆一聲。
唉,日子怎麼過成這個樣子呢——
這不僅是上帝的嘆息,也是秋生、五蓮和秋生爹的嘆息,是地球上五十多億人和二十億個上帝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