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寧有點像《東遊記》裡的上仙呂洞賓。
我猜想我的讀者中看過這部電視連續劇的人不多,也許一個都沒有。
《東遊記》是一部由大陸、臺灣、新加坡三地演員聯手的神怪片,說的是八仙歸位大戰妖怪的故事,除了八仙,還有孫悟空、二郎神、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玉皇大帝、觀音、如來佛,又有東海龍王,又有閻王,又有大小妖怪,人參精、椿樹精、穿山甲,還有韓愈(他是韓湘子的叔叔),真是人神鬼妖動物植物樣樣齊全,一飛飛到天庭,一下下到地府,還有使人灰飛煙滅的天地之極,東海里的深海龍宮,這邊剛剛歷盡磨難成了仙(也有人成仙比較容易,如藍采和,因他前世幫過孫悟空的忙,孫悟空送他五百年功力他就成了仙,韓湘子則最難,經歷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五雷轟頂,又被一萬個鬼咬死,死後才轉世成了韓湘子),那邊卻又中了血咒,血咒好不容易解掉了,卻被吸到了眾仙身上,中了血咒的神仙毛病百出,幫著妖魔打自己人,又有千年情劫,三角戀愛,真是熱鬧非凡,完全是中華民族幾千年神怪文化的濃縮。
不料到了結尾竟出來一個川端康成式的畫面,穿山甲(這時他的功力已到了頂級,只有如來佛能處死他)冒死上天去救何仙姑,結果何還是不愛他,穿山甲用一隻尖鏍旋紋的鐵器(鐵器裡曾經裝著他的靈魂)自刺身亡,在他消失的地方出現了一隻黑黃相間的布質華蓋,依依飄動,跟隨著美人何仙姑,場面優美緩慢,悽豔哀絕,令人心碎。
這一畫面使我愛上了《東遊記》。
以我的教育和天性,我對打鬥言情神怪深惡痛絕,一見刀飛棒打我就頭暈,會在一秒鐘之內換臺,但我的女兒卻喜歡。
(這除了說明她比我更有生命活力之外,我懷疑是我的一次疏忽造成的。有一次報社分給我兩張電影票,放映地點是中山公園音樂堂。當時正是春天,我的女兒一歲半,我覺得正好可以帶她到中山公園看玉蘭花,當我們把玉蘭花瓣拾滿兩個口袋之後就到音樂堂去。上映的卻是香港武打片,本來我馬上就要退出,但我的女兒卻瞪大著眼睛,臉上露出驚奇的神情。只好讓她看了幾分鐘,從此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一提起電影,我女兒就搶著說:我知道,電影就是很多叔叔阿姨打架。
這種誤解延續至今。)
《東遊記》在北京電視臺的紅星劇場播出,每天晚上從七點半播到九點半,而我的女兒每晚八點半必須上床睡覺,她臨睡前總是一再叮囑我,一定要替她看《東遊記》,第二天講給她聽,不然她就不睡覺。
於是每天晚上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我就老實坐在電視機跟前看這部神怪片,以便第二天回答"小人參精被誰吃掉的?""定山神針偷到沒有?""何仙姑的靈魂從寶劍裡出來了嗎?"一類的問題。
我發現這裡面有無限廣闊的空間,能夠開拓我女兒的想象力。我對我女兒今後的希望比較籠統,就是做一個健康快樂的人,如此看來,以神怪片作底,方向是正確的,日後她即使只能掃大街,與神仙同在,也會另有一番我們看不見的瑰麗。
現在《東遊記》已經播完,我心裡若有所失,但我昨天驚喜地發現,北京三臺又在重播,時間變成了十點半到十二點半,我像一個吸毒上癮的人一樣,按耐不住,到時間又看上了。
但我懷疑自己不是要開拓想象空間,而是看上了呂洞賓。呂本是天上的東華真人,為了引導八仙歸位,掃除妖魔,自願下凡轉世為呂洞賓,他在凡間重新修煉成仙,經歷了千年情劫,最後終成正果。天上有一個牡丹仙子,是王母娘娘手下的一個小仙,專司看管蟠桃園,蟠桃三千年才能熟,熟了才能開一次蟠桃大會。牡丹仙子實在是太寂寞了,寂寞思凡,愛上了呂洞賓,為呂偷出定山神針,結果被打下凡間,三世為娼。
《東遊記》裡有不少這兩人的離離合合,恩恩怨怨,呂洞賓作為男一號,總是在各種關鍵時刻飛來飛去,哪裡有壞事就有他,哪裡有好事也有他,他白衣飄飄,一身長袍雪白寬大,一頭長髮垂到腰,真是英俊飄逸。
我喜歡電影裡的男主角的時候很少,除了《亂世佳人》裡的白瑞德,我一時還想不起來有誰。總之在深夜裡觀看呂洞賓這件事使我感到有些奇怪,最後我才明白,他跟我多年前的某一位男友有幾分相像。
這個男友就是澤寧。
澤寧像神怪片裡的人物那樣白光一閃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但他沒有齊腰長髮,如果有,他就是一個瘋子。
當時他理的是寸頭,風格上有點冷硬,不像一個搞藝術的人。八十年代的美術界青年不是剃光頭就是披肩長髮,而且統統穿黑色T恤,到中央美院一看,完全是一個光頭黑衣黨的世界,每個人長的都是一個樣,不是十胞胎就是九胞胎,毫無個性,只有出了大門,他們才能從黑衣制服裡復活,在頭頂上閃出一點明晃晃的個性來。
澤寧沒有上過正規的美院,只上過師範學院的藝術系,聽起來真是要多土就有多土,但他卻經常口出狂言,認為北京最土,是一個大農村,全國的城市裡只有上海勉強算一個城市,廣西人比較喜歡說香港,他就說香港不過是一個自由市場,雜貨鋪。不過這些話都是在我們很熟之後說的。
這些話使我感到一個人對世界的敵意。
但我當時並不這樣認為,反倒覺得此人甚有趣。
那次集體去廣州看蘇聯電影回顧展,坐大巴來回折騰,時間漫長,路途遙遠,我一心盼望出現一個有趣的人,結果澤寧就出現了。澤寧是廠裡的美工,雖是美工,卻不積極爭取上戲進組,反倒喜歡寫影評,尤其擅長批判,無論是歐美片還是臺港片,經他一評,立即就五馬分屍,體無完膚。
據說他也寫小說,但從未發過。從廣州回來後,他積極要求調進文學部,我們此後便成為了同事。
有關王澤寧,我覺得還是要從頭說起。
某一日,在廣州黃花崗住地,吃過了早飯,我們幾人七零八落地走在冬青樹的甬道上(該住地有點像賓館,吃飯分好幾號餐廳),澤寧問我:林蛛蛛,今天你去哪?我說:去看潘玉良畫展。澤寧說:一塊去吧。我說:好!
當時我還不知道澤寧是否有趣,這一點對我比較重要,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不甚有趣的人,再跟一個不好玩的人待著,肯定就會連連打呵欠。
但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認路比有趣更重要,我有一個屢教不改的毛病,就是永遠不認路。因此,一聽澤寧說跟我一塊去看畫展,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下不用發愁認路了!
(在南寧的時候,我常常到文化大院去,結果有一次竟在院子裡迷了路,急出滿頭大汗還轉不出來。到了北京,住在東四十條,到雍和宮旁邊的戲樓衚衕上班,騎車最多隻需二十分鐘,但每次只能走北新橋的街道,如果有一次走了衚衕,一定就會在衚衕裡迷上四五十分鐘,然後出現在東直門大街上,看過門牌號碼,確認是東直門大街之後,才能找到雍和宮,已經試了兩三遍,每次都是這樣。)
我的臉上綻開了歡欣的笑容,就像一朵盛開的雞蛋花,既純潔又由衷。
我們到了中山四路,一看休館,就決定就近去廣州圖書館看我的大學同學,大學同學還在等簽證去法國里昂,等得愁眉苦臉的。看過了同學出來,我掏出了地圖,決定去六榕寺和光孝寺。
光孝寺裡很安靜。
我想起一個新近成為佛教徒的朋友說過的話,他說:佛教是所有宗教裡最高級的,現代派根本不行(八十年代青年不論談什麼都要扯上現代派)。我覺得這個話題比較有趣,就問澤寧:佛教高級還是基督教高級?問過之後我又感到有點抱歉,覺得這樣的問題實在是為難了本廠的美工,有點過份。
不料澤寧卻是水來土擋,不加思考就說出了一套又一套的,讓我覺得他特別有道理。
接著他就說起了《聖經》,他兩歲的時候曾經背聖經得過獎,當時是在上海。他五歲時全家才從上海遷到廣西,他父親曾經留學德國,是心腦血管專家,母親畢業於金陵女子大學,他曾祖父的岳父是中國第一代傳教士。
我覺得這些東西甚奇怪,像一些看不見的飾物,掛在了澤寧的前胸後背,東閃一下,西又閃一下,使澤寧看起來像稀有動物一樣新奇。
他真的像稀有動物,只有在上海這樣殖民化了的城市才會產生,兩歲就背《聖經》得獎,在廣西打死也找不出第二個,在全國也不會有很多,最大膽的估計也不會獎一百個,全國的大熊貓還有三千餘隻,可見澤寧比大熊貓珍貴多了。
在後來我跟他談戀愛的時候,我更多地把他當成一部百科全書。
在八十年代我崇尚知識,對動物缺乏興趣,澤寧正好就是那種從小就看了很多書,對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皮毛的人。
最令我吃驚的是當我告訴他我五歲就自慰的時候,他眼都不眨接口就說:我明白,那你是某某快感型的(某某快感是一科學用語,但它涉及了人體的隱秘部位,會讓一些人看了受刺激,故以某某取代)。他又說:除了某某快感型還有某某快感型,幼年期自慰的比率是多少萬分之多少(現在我完全記不住了)。
這種從容的態度和精確的數字完全鎮住了我,在我各個階段的男友中,此前和此後,從未有任何一個人達到如此通透的程度,大多數人大吃一驚,感到不可思議不相信是真的,以為只是我的虛構。少數人則將信將疑。
第一次發生在深夜。
在深夜裡我總是盼望有意外的事情發生,像戲劇一樣衝突,又像戲劇一樣發展。
一切如願以償,雨水從天上落下,花朵張開了花瓣。
某日晚上十二點,我們從明園酒吧喝了鮮桃汁出來,四周悄無聲息,澤寧陪我一路騎車回圖書館宿舍(當時我尚未搬到電影廠招待所),明晃晃的月亮一路懸在我們的頭頂,所以到了樓道就像到了地洞,一片漆黑。
我們像貓一樣在黑暗中走上了四樓。
同住一個套間的學日語的女孩已經關門睡下,圖書館向來有早睡早起的好風氣。此時已經是萬物沉睡,我覺得開燈就像扔炸彈一樣驚天動地。我把窗簾拉得大大的,讓滿窗的月光漏進屋。
月光濃稠,質地優良。
我讓澤寧坐在我的藤椅上,我坐在床沿上,我的臉對著窗口,月光和陰影在我臉上交替浮動,澤寧的臉則是一團深灰,在深灰之中又有兩粒黑亮,那是他的眼睛。此外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則完全看不見。
在陰影中深灰說:蛛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