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仰山的家在北京城南的椿樹衚衕,這是京城的一條老街了,始建於明代,乾隆時期的吏部尚書汪由敦和詩人趙翼、錢大昕等都在此居住過,張家由於松竹齋的名氣,在椿樹衚衕也算有一號。
這一天是光緒二十年八月初九,也就是公元1894年9月10日,距張仰山救活鄭元培已經過去了三十四年。張仰山的孫子張幼林急急忙忙地從宅子裡跑出來,腳下沒留神,跨過門檻時險些摔了一跤,張幼林這年十六歲。
街上,繁茂的椿樹綠蔭如蓋,遮擋住了初秋如火的驕陽,張幼林低著頭在樹下趕路。迎面駛過來一輛華麗的馬車,車廂裡坐著華俄道勝銀行的主管、俄國人伊萬先生和秋月小姐。秋月十八歲,本是南京秦淮河的一個名歌伎,從外埠調入京師的一位高官剛替她贖了身。秋月生得美豔、高貴、典雅,一顰一笑之間透著靈秀、聰慧,還帶著一縷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淡淡的憂傷,雖然出自秦淮河,可她身上卻見不出絲毫的風塵之氣。
馬車經過張幼林的身旁,後車輪濺起地上的泥水,濺到他的長衫上。張幼林轉身緊走兩步,拉住馬的韁繩,沒好氣兒地衝車伕嚷嚷起來:“嗨!你怎麼趕的車?”
車伕沒長著後眼,心裡還挺納悶,怎麼了這位少爺?平白無故的怎麼攔我的車呀?車伕上下打量著張幼林,回敬道:“明明是你自個兒低頭走路,差點兒撞到我的車上,怎麼張嘴就埋怨別人?”
這下兒把張幼林惹火了:“我樂意低頭走路,你管得著嗎?”
“幹嗎呀?吃戧藥啦?明明怨你自個兒嘛,怎麼一說話就橫著出來?”
車伕也被激怒了,伸手推了張幼林一把:“你有事兒沒有?沒事兒就讓開,我還要趕路呢。”
張幼林大怒,一把將車伕從馬車上揪下來:“我看你是找揍!”
眼瞧著要打起來了,伊萬下了馬車,拉住張幼林:“這位先生,你為什麼打我的車伕?”伊萬的漢語說得很流暢。
張幼林不屑地看了伊萬一眼:“你是誰?閃開!洋人少管我們中國人的事兒。”
“先生,我警告你,如果你還想打我的車伕,我就要到衙門裡去告你,我勸你還是少找麻煩!”伊萬不想在這兒耽誤時間。
張幼林冷笑道:“別以為你是個洋人我就怕你,實話告訴你,惹急了大爺,我連你一塊兒揍!”
“你敢!簡直無法無天,我要喊人了。”伊萬也被激怒了。
張幼林毫不示弱,一把揪住伊萬的衣領:“我早看你們洋人不順眼了,今天我……”
張幼林剛要動手,馬車裡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住手!”秋月掀開布簾走下馬車。
張幼林抬頭一看,頓時被秋月的美豔、高貴驚呆了。
秋月看見了張幼林長衫上的泥點,嫣然一笑,和風細語地賠起了不是:“這位公子,真對不起,我們弄髒了你的衣服,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回府上把髒衣服換下來,我們拿去洗,洗好了給你送回去。”
“那……那倒不必,還是這位小姐明事理。”張幼林目不轉睛地看著秋月。
秋月依然微笑著:“我們可以走了嗎?”
半晌,張幼林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柔和了:“哎,小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秋月,你呢?”
“我叫張幼林。”此刻,張幼林特別想和這位美豔絕倫的小姐多說幾句,沒話找話地問道,“以後……我還能見到你嗎?”
“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我們能夠相遇,這就是緣分。”秋月回答得很痛快,“再會!張幼林。”
“再會!秋月姐。”
馬車走了,張幼林怔怔地站在原地,注視著秋月美麗的身影漸漸地在遠方消失,心中不禁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一個少年第一次被異性所觸動,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依戀和惆悵……張幼林沒有想到,在未來的歲月中,自己的命運註定會和秋月發生某種關聯。
伊萬二十多歲,是位紳士,他出身於俄國貴族家庭,舉止優雅。剛才雖然被敗壞了興致,但很快調整過來,他殷勤地問道:“秋月小姐,我們今天可以共進晚餐嗎?”
秋月有些為難,她轉過頭去,透過馬車的車窗眺望著遠處:“伊萬先生,真不好意思……”
“又是因為楊大人?”伊萬看著秋月,話裡帶著明顯的醋意。
“是,我稍後要去見他,所以晚餐恐怕要改日了。”
“那好吧,只能怪我們認識得太晚了!”伊萬感嘆著,“不過我不太明白,既然你跟楊大人是好朋友,為什麼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呢?在俄國有很多人是這樣的。”
秋月轉過頭來:“可在中國不行,楊大人剛剛調到刑部,如果傳出去和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來往,弄不好是會丟官的。”
“所以你想讓別人知道你是和我在一起?”
秋月有些難為情,但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伊萬聳聳肩:“你們中國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不過,你是一個我欣賞的女人,能被你選中做擋箭牌,我還是感到很榮幸,中國有句話,叫‘別人偷驢,你拔橛’,能用在這嗎?”
“不能!”秋月的回答帶著明顯的不悅。
張幼林來到了琉璃廠,急匆匆地向自家鋪子走去。
松竹齋裡,已經是大夥計的林滿江正愁眉苦臉地應酬來要賬的潘傢伙計,他這時已經五十多歲,頭髮都花白了。
潘傢伙計也是一把的年紀,他近乎哀求了:“您可別為難我這個當夥計的,我們掌櫃的說了,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上批貨的銀票帶回去,我求您了!”潘傢伙計就差給林滿江跪下了。
林滿江為難地說:“最近松竹齋的週轉確實有點難,您回去跟潘掌櫃再多美言幾句,就說,衝著祖上兩百年的交情,也要相信松竹齋決不會賴你們的賬。”話是這麼說,可這筆銀子到底啥時候能結給潘家,林滿江著實心裡沒底。
這時張幼林走進了松竹齋。
“我叫您林爺爺了,看來我今兒是一個大子兒也拿不回去了,要是這樣兒,下批翰林院用的貨我可就不往您這兒送了。”潘傢伙計的話裡軟中帶硬。
“那你就直接送翰林院去吧,看那兒給不給你銀子。”張幼林一副紈絝少爺的派頭瞟了一眼潘傢伙計,急著問林滿江:“我叔兒呢?”
“他沒來呀。”
“那他上哪兒了?”
“掌櫃的要上哪兒,他不言語,我這當夥計的能問嗎?”林滿江的回答透著滿腹牢騷。
“我媽讓我找他回去。”
“呦,老爺子的病好點兒了嗎?”林滿江心裡一直惦記著老掌櫃張仰山。
張幼林還沒顧上回答,張仰山的孫子,現任掌櫃張山林的兒子張繼林進來了,張繼林比張幼林大一歲。
張幼林趕緊問:“繼林,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爸爸……”張繼林支支吾吾。
張幼林急了:“快說啊!”張繼林趴在張幼林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走,趕緊找他去!”林滿江還要再問,張幼林拉著張繼林已經匆忙跑出了大門。
潘傢伙計見跟林滿江實在是要不出銀子,只好作罷,他低著頭,沮喪地走出了松竹齋。潘傢伙計心裡窩囊,走著走著,抬起手來自個兒抽了自個兒一個嘴巴:“我真他媽的沒用!”
這一切被茂源齋的大夥計莊虎臣看在眼裡,莊虎臣從茂源齋裡出來,緊走兩步追上潘傢伙計:“我說,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啊,能把咱爺們兒難為成這樣兒?”
“虎臣兄啊,真不好意思,讓您瞧見我現眼了。”潘傢伙計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我瞧見您剛從松竹齋出來,能有多大的事兒呀?得,當哥哥的我請您喝酒去,給您順順氣兒……”就這樣,莊虎臣把潘傢伙計拉走了。
張幼林在帥魁軒蛐蛐館門口堵住了二叔張山林,張山林剛賭輸了上午設的局,正琢磨著到哪家館子好好吃一頓沖沖晦氣,被張幼林不由分說地拉回了家。
老爺子張仰山半躺半靠在臥榻上,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個勁兒地咳嗽。
張幼林的母親張李氏關切地給老人捶著背:“爸,我讓幼林去叫山林、繼林父子了,他們馬上就到,您彆著急。”
張仰山吐出一口痰,喘息了一會兒,瞧著兒媳,帶著歉意說:“幼林媽,張家可真是對不住你啊!”
“爸,這話您說哪兒去了?”
“唉,你就讓我說吧,再不說,怕是就沒機會了!夢林走得早,你年紀輕輕的拉扯幼林,伺候完了夢林媽又伺候我,我是想起來就心疼啊,唉,我真恨不得早點兒……”
“爸,您要是這麼說,就是沒把我當咱張家的人。”張李氏給張仰山端了杯水來,讓老人漱了口,接著說,“侍候公婆是媳婦的本分,夢林他把我們孃兒倆撇下了,可咱這一大家子誰不照顧我們?這是多大的福氣,兒媳可是知道的!爸,您要是真心疼我,就安心養病,只要您硬硬朗朗的,就比什麼都好。”
“幼林媽,我如今還有一件事,得要你答應我。”張仰山懇切地望著張李氏。
“您說吧,爸,但凡能做到的,我都答應您。”張李氏的眼睛裡湧上了淚水。
張仰山直視著兒媳,一字一頓地說出:“好!我要你,等我過去之後,把這個家,還有松竹齋,接掌過去!”
張李氏一驚,趕緊跪下,眼淚奪眶而出:“爸,您說這話可要嚇死兒媳了,您這病過兩天就沒事兒了,您肯定能長命百歲……”
“你的孝心我明白,可我這身子骨兒……我心裡有數兒。”張仰山喘息著,“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咱們松竹齋這塊招牌,我不過才活了六十多年,它可是有兩百年了,咱張家幾代人的心血,最後就成了這塊匾啦!要是夢林還在,我也就不操心了,可山林這樣子……他的心思就不在這兒,繼林和幼林又都沒成人……唉,老張家這副擔子,就只能託付給你啦!”張仰山說著給張李氏作了個揖。
張李氏淚如雨下:“爸,兒媳無德無能,但就算拼上一條性命,也一定不讓松竹齋斷送在晚輩們手裡;繼林、幼林都是懂事的孩子,二弟也會幫我,您就放心吧!”
“有你這話,我就踏實了。”張仰山欣慰地閉上眼睛休息。
張李氏悲傷不已,不停地用手帕擦著眼淚。
這時,張山林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張山林進了門沒看父親,而是先去找嫂子的眼神。幼林、繼林跟在他後面也進來了。
張李氏趕緊招呼:“二弟,快來,爸等著你呢!”
張山林這才探頭看了看垂危的張仰山,有些不知所措,張李氏把他讓到臥榻邊。
張仰山睜開眼睛,看了看張山林,目光垂下,停在張山林的手上不動了。
張山林順著父親的目光往下一看,蛐蛐罐還在手裡,心裡不禁一陣慌亂。張李氏接過蛐蛐罐,嗔怪地看了張山林一眼,把罐放到一邊,連忙打著圓場:“爸,您瞧把二弟給急的,手裡拿著東西都忘了。”
張仰山無奈地嘆了口氣,半晌才開口:“幼林,扶我起來。”
張幼林趕緊上去,把爺爺扶起來靠在自己的身上。
張仰山運了一口氣,緩慢地說:“今天把你們都叫來,你們心裡可能多少也有點兒數,我是要把家裡的事兒交代了。”張仰山吩咐繼林從臥榻下面的暗櫃裡取出了那個雕刻精美的樟木盒子,講述了這兩幅書畫的來歷。
大家聽得目瞪口呆,只有張幼林提出了一個問題:“爺爺,這真是宋徽宗的手跡嗎?”
“問得好,如今,恐怕只有宋徽宗趙佶再世,才能分得清哪些是他親筆所作的‘宣和體’,哪些是翰林圖畫局代筆染寫的‘院體’了,後來的人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如果沒有定論,就一概都算作是徽宗的宣和體,這幅《柳鵒圖》就是如此,它和懷素和尚的《西陵聖母帖》,均為稀世之寶,是多少大家、皇族夢寐以求之物啊,你們能拿在手上,實在是三生有幸啊!”張仰山環顧眾人,“剛才我跟你們講了這兩幅書畫的來歷,你們要記在心裡,並傳示於子孫。”
“那您後來就再沒見過鄭大人嗎?”張幼林好奇地問。
“元培兄轉戰南北,一開始我寫過幾封信,但三十多年過去了,從未見到他回信,只是聽說,他隨僧王爺去了山東剿滅捻匪,後來僧王被俘被殺,他的部下因而七零八落,算是再沒有這一支了。再後來,之謙兄從老家得來消息,說鄭氏一族幾乎慘遭滅門!只有個孫女,被奶媽偷著帶走了……唉!元培兄一世英雄磊落,精忠報國,他萬萬不該落得如此下場啊!”張仰山嘆息著,眼光落在兩幅字畫上。
張山林看著父親問道:“爸,您讓我們看這兩幅書畫,有什麼要囑咐嗎?”
“當年我和鄭大人同時得到的這兩件國寶,我曾請他任選一幅作為紀念,但鄭大人堅辭不受,聲稱救命之恩已經難以為報,豈敢再打書畫的主意?”
“爸,我會好好保管的,您放心吧。”
“我說讓你保管了嗎?你這個人整天提籠架鳥,鬥雞走狗,今後恐怕不會有什麼大出息,把這兩件寶物交到你手裡我還真不大放心,指不定哪天就被你送進當鋪換了銀子。”張仰山語詞嚴厲,他接著呼喚兒媳,“夢林媳婦……”
“爸,我在這兒。”張李氏走到臥榻邊。
“跪下!”張李氏連忙跪下。
張仰山撫摸著樟木盒子說:“從今以後,這兩件寶物由你來保管。”
“爸,這可使不得,我一個婦道人家,擔不起這種大事。”張李氏有些驚慌。
“夢林媳婦,我還沒死呢,說話就不管用了?”張仰山口氣嚴厲。
“爸,兒媳不敢,凡是您交待的事,兒媳豁出命來也要做到。”
張仰山把樟木盒交到張李氏手裡:“張家的子孫聽好,這兩幅字畫,其中一幅為張家替鄭家保管,爾等當小心珍存,如鄭家有後,當物歸原主不得有誤;如鄭家無人,則此物當留存張家;這兩幅字畫,不論何時何地,永不得變賣轉讓,如有違例者,逐出家門,永不為赦;松竹齋遇有大事不好決斷,由夢林媳婦做主,你們都聽清楚了嗎?”
張山林和張幼林、張繼林跪在地上齊聲回答:“聽清楚了!”
張仰山又問張山林:“山林,我都交代清楚了吧?”
張山林流著眼淚一個勁兒地磕頭:“是,爸,您都交代清楚了,您老人家放心……”
張仰山如釋重負,他仰天長嘯:“元培兄、之謙兄,我來也!”張仰山一口鮮血噴出之後,頹然倒下……
張仰山的離去,把松竹齋的生機似乎也一併帶走了。
這當口,松竹齋的冤家茂源齋可沒閒著,人家瞧出這路數了,老掌櫃的一沒,松竹齋就大撒把了。這可是老天爺給的機會,在莊虎臣的倡議、安排下,茂源齋的陳掌櫃花一千兩銀子買了懷素的一幅字——可不是真跡,是北宋時期的摹本,託恭王府的大管家王鶴年送給了恭王爺。
陳掌櫃是個小肚雞腸的人,怕萬一那白花花的一千兩銀子雞飛蛋打,要真是那樣,可比剜了他的心還難受,所以字兒剛送上去沒兩天,心裡就開始犯起了嘀咕。陳掌櫃瞧著茂源齋前廳的頂棚發愣:恭王府的大管家是何等身份的人?人家是王爺跟前的人,可你莊虎臣不過是茂源齋的大夥計,就憑你這身份,怎麼能巴結上王鶴年呢?陳掌櫃越想越不靠譜兒,於是敲打起莊虎臣,語氣中透著不信任:“虎臣啊,你真跟王鶴年是朋友?”
“這您就不知道了,他王鶴年也不是生下來就是大管家,我跟他認識的時候,他還是恭王府的一個小跟班的呢,再說了,他王鶴年能混到今天的位子上,也是我幫他出謀劃策、一級一級爬上去的。”莊虎臣是誰呀?那是琉璃廠出了名兒的人精子,他早就揣摩透了陳掌櫃的心思,一邊擦著硯臺,一邊不緊不慢地說。
陳掌櫃懸著的心似乎放下了一些:“虎臣啊,這件事兒要是成了,我得好好謝謝你,要不是你出了這麼個高招兒,咱茂源齋想搶松竹齋的行?門兒也沒有!松竹齋戳在琉璃廠有二百年了,別的甭說,就是專供科考用紙這一項,就等於是坐地收銀子,琉璃廠幾十家南紙店只有乾瞪眼兒的份兒。”說到這兒,陳掌櫃不由得氣憤起來。
“所以說得想轍呀,要是咱茂源齋把這筆買賣搶過來,那就輪到別人乾瞪眼兒嘍!”莊虎臣胸有成竹地看了陳掌櫃一眼。
陳掌櫃心裡還是不踏實,又問:“你說,一幅懷素的書法,還不是真跡,這玩意兒能入王爺的眼嗎?”
“應該說八九不離十,恭王爺一直熱衷於收集名家書法,什麼蘇東坡的,什麼歐陽詢的、米芾的,聽說唯獨沒有懷素和尚的。這麼說吧,要是沒有懷素的書法,您還好意思號稱收藏大家嗎?咱進貢的帖子雖說不是懷素的真跡,可好歹是北宋的摹本,應該說是拿得出手了。”
“話是這麼說,可你還得多用點兒心,機會難得,咱們得讓它萬無一失才行!”
莊虎臣點了點頭:“掌櫃的,我們斷了他松竹齋的貨源,這事兒就靠譜兒了吧?跟您說,我跟潘家的大夥計已經合計過了……”
事情果然按照莊虎臣的意圖向前推進,恭親王見著懷素的北宋摹本大喜,還放出話來,誰要是能找到懷素的真跡,他寧可用恭王府來換。大管家王鶴年不失時機地推薦了茂源齋,恭親王日理萬機,沒工夫深究松竹齋和茂源齋到底誰家的紙好,那天正好遇見翰林院的人,順便打了個招呼,就這樣,松竹齋二百年來鎮店的大買賣——供應朝廷科舉考試的試卷用紙就易主到了茂源齋。這些,松竹齋的掌櫃張山林還矇在鼓裡呢。
張山林是京城裡出了名的玩家,這位爺成天提籠架鳥兒、養蟲兒、鬥蛐蛐兒,吃喝玩樂哪樣兒也不耽誤,唯獨做買賣是一竅不通,還掙一個花倆。琉璃廠的人背地裡都說,松竹齋到了張山林手裡算是做到頭兒了,照這麼下去,撐不了半年就得關張,不但是陳掌櫃,其他嫉妒松竹齋的人也等著瞧熱鬧呢。
張山林穿著寶石藍色的軟夾袍,頭戴一頂瓜皮小帽,他遛完了鳥,拐到都一處飯莊吃了頓燒賣,這才往家走。
張山林提著鳥籠子晃進自家院子的時候,兒子張繼林坐在一邊看書,侄子張幼林正在用冷水往一隻太平鳥兒身上噴,這隻太平鳥兒順著羽毛向下滴水,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張山林見狀,顧不得放下手裡的鳥籠子,衝上去就嚷嚷開了:“嘿!嘿!幹嗎呢你?”
張幼林回頭看看他:“叔兒,我馴鳥兒啊。”
張山林急了:“誰告訴你這麼馴的?你這不是上刑嗎?我說繼林啊,你兄弟這麼折騰我的鳥兒,你怎麼也不管管?幸虧我回來得早,要不然,照幼林這折騰法兒,到不了晌午這鳥兒就得玩完啦!”
張繼林抬頭看了一眼:“爸,您沒見我正看書呢嗎?昨兒個幼林背韓愈的《應科目時與人書》背了個顛三倒四,捱了先生的板子,我可不想挨板子。”
“幼林,你又挨板子啦?這是第幾次了?”張山林有些恨鐵不成鋼。
張幼林放下手裡的涼水瓶,無所謂地說:“誰知道是第幾次,我早記不清了,再說了,當先生的,哪兒有不打人的?習慣了就沒事了。”
“嘿,你小子怎麼這麼說話?你要是好好學,人家先生幹嗎要打你?幼林哪,你爸是不在了,他要是活著,看你小子這皮樣兒,不定怎麼收拾你呢,你爸小時候可不像你,那可是人見人誇的好孩子。”
“叔兒,我知道,我爸從小就用心讀書,是人見人誇的好孩子,可我爸他弟弟就差多了,從小就不愛讀書,又玩鳥兒又養蟲兒的,聽說十五歲了還背不下《三字經》,叔兒,有這事兒嗎?”
這話說到了張山林的痛處,他不免有些尷尬:“你小子跟叔兒鬥咳嗽是不是?話裡話外的擠對誰呢?你以為玩鳥兒養蟲兒就容易?告訴你吧,這也是一門學問,不是誰都能玩的,幹這個也得有靈氣。”
“那是,聽說朝廷把養鳥兒養蟲兒也列入科舉應試了,叔兒啊,您得再加把勁兒,保不齊能拿個鳥兒狀元回來。”張幼林說得煞有介事,張繼林聽得哈哈大笑起來:“爸,您得先從鄉試考起,先鬧個鳥兒秀才,鳥兒舉人什麼的……”
“你們倆又沒大沒小是不是?學會拿我打鑔了?”張山林是急不得惱不得。
張幼林依舊煞有介事,還搖頭晃腦地:“我估計殿試的科目就不是玩一般的鳥兒了,怎麼著也得上個大傢伙,皇上在那兒瞧著呢,保不齊就來個‘熬鷹’,這下肯定熱鬧,皇上、考官、我叔兒,還有鷹,一塊兒熬著,看誰先撐不住趴下……”
這時,一個夥計走進來,張山林立刻嚴肅起來:“幼林,這小子可越說越出圈兒了啊,拿你叔兒打鑔也就打了,怎麼連皇上也饒進去啦?幸虧這兒沒外人,要是傳出去,非治你個‘大不敬’罪。”張山林瞟了夥計一眼,愛搭不理地問:“有事兒嗎?”他隨手從窗臺上的一個罐子裡抓了一把小麻籽,給籠子裡的鳥兒添上食,徐徐誘鳥兒來吃。
“掌櫃的,您知道,夏天庫房漏雨,潘家那批紙叫水打溼了,一張都沒賣出去,這不,潘家又來催了,說紙要是賣不出去就先拉回去。”夥計停了一會兒,見張山林沒有反應,又小心翼翼地說,“可紙都給淋過雨了,還能讓人家拉回去?”
張山林停止了喂鳥,沉默不語。
“掌櫃的,您得拿個主意,潘家的人還在鋪子裡等著呢。”夥計眼巴巴地看著張山林。
“你瞧著辦吧。”張山林也無可奈何。
張幼林不耐煩了,衝著夥計嚷嚷起來:“沒瞧見我叔兒正忙著嗎?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大不了賠他幾個錢!”張幼林用一把紫砂小茶壺把鳥兒的小水罐加滿水,逗著鳥兒喝水,看鳥兒喝了幾口,又饒了一句,“我說,往後別老拿這些破事兒煩我們成不成?”
夥計沒趣兒地走了。
張幼林把太平鳥從籠子裡提溜出來,甩了甩羽毛上的水珠問張山林:“叔兒,這生鳥兒火性忒大,您說怎麼調教?”
“這馴鳥兒可不能硬來,瞧著點兒。”張山林先把太平鳥的脖索去了,換了根粗繩,又用右手大拇指捏起一粒小麻籽,上下搖動,吸引鳥兒的注意力。小鳥兒注視了一會兒,迅速將小麻籽啄去。
“有門兒!”張幼林興奮起來。
“你小子,學著點兒吧,要論玩你還差著行市,你以為是個人就能養鳥兒?這裡面學問大啦,你學個十年八年不準能學出來,得看你有沒有天賦,你呀,也就是瞎玩。”
張幼林不服:“瞧您說的,不就是玩鳥兒嗎?有這麼邪乎嗎?”
“不服是不是?養個太平鳥兒剛哪兒到哪兒,真功夫還沒給你露呢,回頭真讓你看看我怎麼熬鷹,嗨,不是吹的,連著七八天不睡覺,不用換人,看誰扛得過誰,不把那鷹熬趴下,我給你當侄子。”
“別價,還是我給您當侄子吧。”
張繼林看不過去了,他放下書:“幼林,你還玩哪?昨兒個捱打還沒挨夠是怎麼著?先生說了,明天要考《繫辭上傳》,得從頭到尾,一字不差地背下來,我看你淨顧玩了,哪有時間背書?明天考你怎麼辦?”
張幼林繼續逗著鳥兒:“那著什麼急呀?不就是《繫辭上傳》嗎?背下來還不容易,我給你背幾句,‘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怎麼樣?”
“你會背?沒見你下工夫呀?”張繼林覺得挺奇怪,轉念一想,又問:“那《應科目時與人書》呢,怎麼背得一塌糊塗的?”
“我成心的,壓根兒就沒打算好好背,誰讓那老頭子老訓我?”張幼林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林滿江急匆匆地闖進來,高聲喊著:“掌櫃的……”
“噓!小聲點兒,留神嚇著鳥兒。”張山林就怕這一驚一乍的。
“掌櫃的,您還惦記鳥兒哪?出大事兒啦!”林滿江急得都快哭了。
“天塌不下來,太平盛世的,能出什麼大事兒?”在張山林看來,除了鳥之外,別的什麼事兒都算不上是大事兒。
林滿江把茂源齋搶了科考用紙的事說了,張山林皺了皺眉頭:“嗨,我還以為天塌了呢,沒事兒,滿江,承辦官卷這事聽著沒什麼,可那是什麼人都能接的嗎?要是那樣兒怎麼這兩百年都只給咱松竹齋呢?要是真不讓咱辦了,除非是他不考了,你說是不是?不定是哪兒來的風言風語呢,你還就真讓人給嚇著了?”
“哎喲掌櫃的,這麼大的事兒,要不是確鑿可靠,我能這麼急著跑來找您嗎?這回是真的麻煩啦!往年翰林院早就來人了,可今年都到現在了還什麼信兒都沒有呢!”
張山林繼續逗著鳥兒:“哎,滿江,我說是你心急吧?這沒來人——咱就等著唄。反正早晚得來,再說了,他們不著急咱急什麼呀?就算日後皇上要怪,那也得先怪他們翰林院,也到不了咱松竹齋這兒……”
“哎呀,掌櫃的,要就是翰林院還沒來人,那倒好了!往年他們晚來些日子也不是沒有過,可這回,咱們這邊兒沒動靜兒,有的人可有動靜兒啦,這我還能不急嗎?”
張山林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停下逗鳥,看著林滿江:“你這話怎麼說?誰有動靜兒啊?”
“我聽說,茂源齋兩個月前就派人去南邊進貨了,而且……去的是湖州潘老闆那兒……”
張山林感到很詫異:“潘老闆?他家的貨不是隻供松竹齋嗎?茂源齋是不是糊塗了?”
“咱們太大意了吧?以為跟潘家好幾輩子的交情,出不了問題,這事兒非同小可,官卷是咱們家的大頭兒,說它是松竹齋的命根子也不為過,這些年兵荒馬亂的,生意大不如前,要是再把這看家的買賣給丟了……那松竹齋還能不能保住可都不好說了!”林滿江終於把心裡話說出來了。
張山林半信半疑:“有這麼嚴重?我看咱鋪子裡生意一直不錯啊,怎麼讓你這麼一說好像說垮就能垮了?”
“您那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前些日子庫房受潮,眼下老潘家的賬還不知怎麼給人結呢!”遇到這麼一個掌櫃的,林滿江真是急不得惱不得。
“那現在有什麼轍呀?”張山林眼巴巴地看著林滿江。在生意上,張山林歷來就是個沒主意的人,關鍵時刻還得靠林滿江。
林滿江嘆著氣說:“事到如今,咱得先鬧清楚是怎麼回事兒。我已經託人去打聽了,估計一半天就能有信兒了,然後咱再商量。”
“那就這麼著吧,潘家那邊應該問題不大吧?”張山林思忖著,“你跟他們說,再等幾天,松竹齋是他家的老主顧了,就算真要欠賬也欠不到他家呀!”
“我盡力吧,再多說說好話。唉,打老爺子一走,這倒黴事兒就沒斷過,就跟說好了似的,全趕一塊兒了!”林滿江感嘆著,走出了張山林的家。
松竹齋的大門口,潘家的大夥計和他帶來的幾個人還在吵吵嚷嚷,潘家大夥計手指著松竹齋的匾不客氣地說:“這哪兒像老字號的做派?我們潘家和你們松竹齋做生意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怎麼越來越不守信用了?”
松竹齋的夥計一個勁地給潘家大夥計鞠躬:“您多包涵,您多包涵,還請回去跟潘爺說,再寬限幾日,等松竹齋的銀子週轉過來,我給潘爺送到府上……”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陳掌櫃高興得搖頭晃腦哼起了小曲兒。
莊虎臣從後門進來,見掌櫃的這副模樣,正在猜測遇見什麼喜事兒了,又聽見街上鬧哄哄的,於是就問正在擺弄筆筒的小夥計:“外面怎麼了?”
“哦,是松竹齋,他們家讓人要賬要到門兒上來了,半天了,還沒走呢。”小夥計伸著脖子又向外看了一眼。
陳掌櫃“哼”了一聲,踱到桌子前:“這就付不出賬了?看來我還高估他們了,早知道這麼不頂用,我根本就不用費那麼多腦子。”
莊虎臣挺為松竹齋惋惜,他站在門口看了看,語調有些沉重地說:“他們家最近是真走背字兒,說是庫房給泡了,存的貨都完蛋了,這不,人家來要賬了,可真夠他們一嗆的,看來松竹齋的氣數要到頭兒了!”
陳掌櫃呷了一口茶,不屑地瞟了一眼莊虎臣:“你以為,松竹齋的庫房是說漏就能漏嗎?”
莊虎臣一驚:“掌櫃的,您是說……”
“那當然!我早就說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得讓它萬無一失才行!哼,我要這一次就讓他松竹齋關門滾蛋,再也別想翻身!”陳掌櫃看了莊虎臣一眼,露出了笑意,“虎臣啊,你想出的那兩招‘從上到下,再斷其貨源’雖說是夠絕的,但還不夠狠,所以我又給加了把料,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讓人去他家房上借了幾塊瓦……”陳掌櫃暗自得意著。
莊虎臣的心一沉:“掌櫃的,這可……”莊虎臣看著陳掌櫃,後邊的話嚥了回去。
“潘家那邊談得怎麼樣了?”
“終於談成了,潘家答應把那批貨給咱們,不過價格上還得抬點兒。”莊虎臣看了一眼街對面的松竹齋,“說實話,這也是沾了松竹齋不景氣的光,潘家和松竹齋做了幾輩子買賣,那交情不是一般人能拆臺的,潘家的人一個勁兒地說,就這麼把松竹齋給甩了,臉上真有點兒掛不住,幾輩子的交情啊,要不是因為張山林不爭氣,潘家說什麼也不會出此下策。”
陳掌櫃不陰不陽地瞧著莊虎臣:“虎臣啊,怕是沒這麼簡單吧?進貨的價兒抬點兒?抬多少?這漲出來的差額進了誰的腰包,恐怕是說不清楚吧?”
莊虎臣的臉漲紅了:“掌櫃的,聽您這意思,是信不過我莊虎臣,懷疑我從中拿好處?”
“你別誤會,我還能信不過你?我只是疑惑,光憑你這兩片子嘴就能把松竹齋給頂了,把潘家拉過來?可別是松竹齋和潘家合起來做套兒讓咱們鑽啊。”
“陳掌櫃,您這心眼兒可是夠多的,對誰都防一手兒,要是這樣,以後再趕上談生意,恐怕還得您親自出馬,我可不想招這嫌疑。”莊虎臣的臉耷拉下來。
“虎臣,這你就多心了,我信不過誰還信不過你嗎?”陳掌櫃打起了圓場。
話雖這麼說,可這裡的弦外之音莊虎臣能聽不出來嗎?接下來好幾天,莊虎臣心裡都覺著彆扭。
給秋月贖身的高官,就是剛從湖南調入京城、出任刑部左侍郎的楊憲基。楊憲基是個江南才子,一次出官差到南京,在秦淮河偶遇秋月,兩人詩詞唱和、美酒笙歌,不覺相見恨晚。同僚們以為楊大人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哪知他是真動了感情,回到長沙後不久,又重返南京,花重金給秋月贖了身,這次到京城赴任,也把秋月帶在了身邊。不過,楊憲基心裡也有苦衷。
離琉璃廠不遠有個明遠樓茶館,茶館二樓的雅間裡,此時楊憲基正握著秋月的手,默默地注視著她。要說的話難於啟齒,良久,楊憲基才開了口:“秋月,你聽我說,我……對不住你,你隨我千里遠到京城,我卻不能把你接到家中,我……”
秋月打斷了楊憲基的話:“大人,別這麼說,您為秋月贖了身,我能與大人同居京城,已經心滿意足了,秋月別無奢望,不在意將來,也不在意什麼名分,只要大人不嫌棄,秋月一生就在小院裡隨時等候大人。”說到這兒,秋月的眼睛裡已經滿含淚水了。
楊憲基嘆了口氣:“唉!”他把秋月的手握得更緊了。
秋月十分的善解人意,適時改變了話題:“大人,衙門裡的事還順利吧?”
說到衙門裡的事,楊憲基的臉上有了點笑容:“還好,我剛到,這幾天光顧著應酬了,還見了幾個過去的老同僚,聊了不少往事,真是光陰似箭啊!我從側面打聽了一下你父親的案子,等過些日子安頓下來,我打算調來你父親的案卷好好琢磨琢磨。”
“那就拜託大人了!”秋月十分感激。
“我說秋月,你怎麼老這麼客氣?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楊憲基突然想起了什麼,掏出懷錶看了看,“糟糕,差點兒忘了,我還有個飯局,這樣吧,我先送你回去。”
楊憲基的轎伕見楊大人和秋月從茶館裡出來,立刻起轎迎了上去。
秋月看了看天色,對楊憲基說:“大人,這兒離琉璃廠不遠,我想去逛逛,您赴約吧。”
楊憲基有些猶豫。
“我走不丟的,您放心去吧。”
楊憲基又追加了一句:“早點回家!”這才起轎去赴約了。
張家小院的東屋裡,張幼林大聲地背誦著《應科目時與人書》:“……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泥沙,吾寧樂之……”
私塾先生閉著眼睛跟著張幼林背誦的節拍搖頭晃腦,張繼林在一旁臨帖。
張幼林扭頭從窗戶縫裡看見林滿江從影壁後面走進來,一走神,背誦的聲音就低下來了:“……若俯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
私塾先生睜開眼睛,見張幼林正往外面看,於是拿起桌子上的一塊木板,“啪”地拍在桌子上,發出了震耳的響聲。
張幼林嚇得渾身一激靈。
“別東張西望的,我看你就是成心搗亂,這不是能背下來嗎?給我好好背一遍,一會兒再背《繫辭上傳》。”私塾先生又閉上了眼睛。
張幼林背誦的速度又快起來:“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張李氏站在北屋的窗下聽著東屋裡的響動,也看見張幼林的種種頑劣,不覺潸然淚下。頃刻,她趕緊擦乾了眼淚,林滿江也已經到了門口。
“大少奶奶,哦,夫人,您看我老改不了這口,您找我?”
“沒事兒,林師傅,您怎麼順口就怎麼叫吧,都這麼多年了,您快請進來吧。”張李氏把林滿江讓進屋裡。
兩人坐下,張李氏問道:“林師傅,您來松竹齋有三十多年了吧?”
“嗯,到下個月就三十七年了,我十四歲到松竹齋跟老掌櫃學徒,這一晃已經五十歲的人啦!”
“那個時候,松竹齋興盛吧?”
“那是!想當年,別說在琉璃廠,就是可著北京城,要說起南紙店,首屈一指就是咱松竹齋了。唉,那風光是不在啦!這眼下,就更甭說了,讓人是一想就心疼啊!要是松竹齋真不行了,我怎麼去見九泉之下的老掌櫃啊!”林滿江說著激動起來。
張李氏給他倒了杯茶端過來:“這陣子我晚上都睡不安生,林師傅,您說,松竹齋怎麼就成這樣了?”
林滿江站起身來接過茶杯:“這是您問,我可就照實說了,要是有不對的地方,您可得多擔待。”
“我就是要聽您的實話,您儘管說吧。”張李氏投去了鼓勵的目光。
“掌櫃的就不是個買賣人兒,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面!這我不說您也知道;這兒還沒掙來呢,他早早的就先花出去了,這麼做買賣,能有個好兒嗎?老掌櫃在的時候,多少還是個震懾,現在可好,連幼林少爺也跟著……唉,我真沒法說了!”林滿江是越說越激動,茶水差點兒潑在地上。
張李氏嘆息著:“都是公公和夢林去得太早了,可眼下,他叔貪玩兒,咱也不能眼瞅著這二百年的家業就敗了啊!”
林滿江也嘆了口氣:“唉,話是這麼說啊,可……”
“林師傅,您是這家裡的老人兒了,比我都來得早,眼下我就得指著您了,咱們得商量個法子,救救松竹齋。”張李氏誠懇地望著林滿江。
林滿江想了想,說:“當初大少爺過世的時候,孫少爺還小,松竹齋這才交到二少爺手裡。我琢磨著,要是現在您再把鋪子接回來,也不是不在理兒。”
“接回來?可如今賬上都支應不開了,我就算把鋪子接回來也還是不行啊,再說了,我一婦道人家,對櫃上的事兒又不懂,怎麼管啊?”
這顯然不是個好辦法,林滿江一時也沒了主意,只好接著唉聲嘆氣。
“林師傅,我今天請您來,就是想求求您,說什麼也得想出個法子,”張李氏哽咽起來,“他叔兒指不上,繼林和幼林還小,就只有您能幫我了,松竹齋萬萬不能……”她說不下去了。
“夫人,您彆著急,我這一輩子都在松竹齋,東家的事兒就是我的事!”
林滿江嘴上安慰著張李氏,可他心裡明白,松竹齋到了這份兒上,要想起死回生,難啦!
秋月在琉璃廠邊走邊辨認著沿街商家的字號,左爺帶著心腹李三黑和柴河打這兒路過,左爺遠遠地瞧見秋月就開始挪不動步了。
這位左爺大號叫左金彪,是琉璃廠一帶出了名的地痞惡霸,四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滿臉橫肉,個頭中等偏高,膚色黝黑。左爺色迷迷地盯著秋月看,還貪婪地咂巴著嘴自言自語:“嘿!這小娘們可真水靈,跟他媽畫兒裡的仙女兒似的,左爺我真是四十多年白活了,怎麼就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娘們兒?”
左爺身旁的李三黑,綽號黑三兒,三十來歲,他的背有點兒駝,黑三兒湊到左爺的耳邊,低聲問道:“左爺,我看出來了,您老人家瞧上這小娘們兒了,是不是?”
“瞧你說的,漂亮娘們兒誰不喜歡?”左爺毫不掩飾。
柴河笑道:“那您還等什麼?喜歡就說一聲,兄弟我把這小娘們兒叫過來就是了。”柴河有個二十來歲,綽號叫柴禾,還甭說,這綽號起得挺妙,柴河長得就像根細長的麻稈柴禾。柴禾剛要上前,被左爺一把拽住:“你懂什麼?對付這種娘們兒可不能霸王硬上弓,在大街上玩愣的,非捅大婁子不可!”
“這好辦,我把這娘們兒引到僻靜處,剩下的事兒就看您老人家的啦。”黑三兒又湊近左爺的耳邊耳語了幾句,左爺大笑著給了他一拳:“你小子,真他媽的是個狗頭軍師!”
秋月全然不知已經被地痞盯上了,她還在邊走邊看商家的字號,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黑三兒舉著一塊手帕從後面追上來:“小姐,等一等!”
秋月轉過身子:“你是喊我嗎?”
“小姐,你掉了東西啦,瞧瞧,這手帕是你的吧?”
秋月嫣然一笑:“您追錯人了,這手帕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不對吧,我明明看見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黑三兒裝得跟真事兒似的。
“真的不是,您可能看錯人了,不過,我還是得謝謝您。”
黑三兒摸了摸腦袋:“噢,我還真是認錯人了,小姐,你別客氣,我們一家子都是吃齋唸佛之人,行善助人是我的本分嘛,你這是找人嗎?”
“不,我在找一家叫松竹齋的鋪子。”
“嗨!松竹齋啊,我知道,離我們家不遠,我帶你去!”
“那真謝謝您了。”秋月不明就裡,跟著黑三兒就走了,還以為遇見了活菩薩。
張李氏向林滿江討主意這當口兒,張幼林已經溜到了隔壁他叔兒家。
張山林一見到侄子就樂了,手裡捧著個葫蘆迎上來:“喲,幼林,還不到下課的時候吧?”
“今兒那老東西有事兒,走得早。”張幼林進了院子就奔鳥籠子去了,張山林把他截住,把葫蘆捧到了他的眼前:“你來得正好,瞧瞧我新淘換的蟈蟈,好傢伙,就這麼一蟈蟈,加上一葫蘆,你猜多少銀子?”
張幼林瞟了一眼:“撐死了也就二兩吧。”
“二兩?這麼著得了,我給您十兩銀子,您給我找這麼一空葫蘆就行,您要真能十兩銀子找來,我有多少要多少,告訴你,這蟈蟈加上葫蘆,不多不少,四十兩銀子!”
張幼林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麼貴?”
“那是,你得看看這是什麼東西,瞅瞅,這蟈蟈的顏色,色碧而嫩,跟頂花兒的嫩黃瓜似的,這叫豆綠蟈蟈,再瞅瞅這身形,須長翅闊,瞧見那畫兒上的美人兒沒有?那小腰兒,那身條兒,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這麼說吧,這就是蟈蟈裡的美人兒,真正的秋蟲兒。”
“叔兒,什麼是真正的秋蟲兒?”張幼林故意做出一副不恥下問的樣子。
“小子,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兒?平日裡不是挺能嗎?”張山林顯得頗為得意,“跟叔兒好好學學吧,告訴你,秋蟲兒者,當秋蟲盛鳴之際,搭火炕於空室,室必通風,炕上鋪以豆枝草葉,炕下煨微火,每日淋水,任其枯腐,選蟈蟈雌雄俱健壯者,縱於枝葉間,任其自尋配偶,中秋節後望可交配甩子,逾兩月即可成蟲兒。大侄子,你聽明白沒有?”
“這麼麻煩,我還以為秋天到草叢裡逮一隻就行了呢。”
張山林板起臉來:“笑話,您那叫秋蟲兒嗎?那叫鳥兒食,喂鳥兒倒差不多。秋蟲兒是什麼?十冬臘月,西北風一刮,您懷裡揣一葫蘆,蟈蟈‘得兒,得兒’一叫,那是什麼勁頭?給個神仙也不換!”
“好嘛,一隻蟈蟈還這麼多說道?我聽著都暈。”
“你以為呢?這是學問,書本上可學不到,你查查四書五經去,那上面有嗎?”張幼林仔細地看著蟈蟈,張山林又滔滔不絕起來,“再說我這葫蘆吧,之所以名貴,是因為摘下生葫蘆得晾乾一年,等著它變硬,然後入油溫炸,等到色變得微黃再取出晾乾,用絲帛拋光,這時您再瞧瞧,這葫蘆是光潤剔透,再配上象牙蓋兒,上面刻上‘五蝠捧壽’、‘魚躍龍門’什麼的,這就齊活了,這葫蘆,三十兩紋銀,少一兩人家都不賣。”
“叔兒,不是我誇您,像您這麼會玩的,京城裡還真不多,要玩就玩出個派來,哪天您鬧身好行頭,左手拎鳥兒籠子,右胳膊上架只鷹,懷裡再揣一蟈蟈葫蘆,後面跟一大狼狗,邁著四方步往天橋那兒一溜達,嘿!這才是真正的爺。”張幼林真心恭維起他叔兒來。
張山林聽著渾身舒坦,憐愛地看著侄子說:“幼林啊,你小子,就是和你叔對脾氣,連玩都能玩到一塊兒去,唉,你堂兄繼林啊,沒你有出息,除了會死讀書,什麼本事也沒有!”
張幼林摸摸肚子,看著張山林說:“叔兒,我餓了,今兒晚上咱去哪兒吃飯啊?”
張山林掏出塊金懷錶看了一眼:“喲,淨顧著說話了,還真到飯口了,這麼著吧,咱們去泰華樓,我做東。”
“行啊,泰華樓的香酥鴨和水晶肘可是一絕啊,我可是有日子沒去啦!”張幼林興奮起來,拉著張山林直奔了泰華樓,至於這頓飯要花費多少兩銀子,這叔侄倆可就顧不了那麼多了。
天色漸晚,黑三兒引著秋月走進了一條僻靜的小街。
秋月疑惑起來,不安地看著黑三兒:“大哥,松竹齋怎麼會在這裡?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沒錯,我們家在這條街上住了有小一百年了,還能走錯了?你甭著急,馬上就到。”這時,左爺帶著柴禾迎面走過來。
黑三兒突然挽住秋月的胳膊,把臉湊上去:“姑娘,讓哥親一個。”
秋月大驚失色:“你……你要幹什麼?”
黑三兒一把抱住秋月:“姑娘,你別怕,哥喜歡你。”
秋月掙扎著大聲喊起來:“來人哪……”
左爺和柴禾躥過來:“幹什麼?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調戲良家婦女?”
黑三兒掏出了一把匕首朝左爺一晃:“你們少管閒事,都給我滾開!”
左爺義正辭嚴地說:“把刀子給我放下!聽見沒有?”
“老子要是不放呢?”
左爺突然飛起一腳踢在黑三兒的小腹上,黑三兒慘叫一聲扔掉了匕首,柴禾照著他又是一腳,黑三兒被踢出兩米多遠,摔倒在地上……
左爺雙手叉著腰:“起來!大爺我打起不打臥,省得別人說我欺負你。”
黑三兒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左爺扶住驚魂未定的秋月,關切地問道:“小姐,你沒事兒吧?”
被嚇得花容失色的秋月緊緊抓住左爺的胳膊,心有餘悸:“大叔,剛才那個人是壞人嗎?太可怕了,我怎麼會相信他,讓他把我帶到這兒來?”
“那小子當然是壞人,我要是晚到一步,不定出什麼事呢。”左爺向柴禾遞了個眼色:“柴禾,你到前邊看看,給小姐叫輛車來。”
柴禾心領神會:“行,你們等著!”說罷壞笑著走了。
“姑娘,我家離這兒不遠,要不上我那兒歇歇再走?”
“不用了,我能走,謝謝大叔了。”
“姑娘,你可別叫我大叔,我有這麼老嗎?剛三十出頭啊,我看你還是叫我大哥吧。”
秋月四處看看:“大哥,這是哪兒啊,我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左爺大包大攬地:“沒關係,我送你,放心吧,有大哥在,就沒人敢欺負你。”
柴禾趕著一輛帶篷的馬車過來,左爺催促著:“姑娘,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秋月信以為真,她正要上車,突然,馬車車廂的布簾猛地掀開,黑三兒探出腦袋,一把抓住秋月的胳膊:“上來吧!”說著便把秋月往馬車上拖。
秋月這才醒過味來,她拼命地掙扎,高喊“救命!”
左爺在一旁欣賞著,微閉著眼睛,陶醉其中。“喊吧,大聲喊,左爺我喜歡聽你叫喚,比百靈叫還好聽啊!”左爺的心此時已然飛到了床上……
秋月的呼救聲驚動了迎面過來的一頂綠呢官轎,官轎停住了,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下了轎,他攔在路中央厲聲喝道:“住手!你們是何人?”
左爺一見官員便有些心虛,但還是故作鎮靜地解釋說:“大人,別誤會,這……這是我內人,跟我吵了架跑出來,怎麼勸也不回去。”
“大人救命,我不認識這些人!”秋月已經是滿臉淚水了。
官員心裡全明白了,他怒視著三個歹徒:“好呀,你們好大膽子,光天化日之下霸搶民女,活得不耐煩了吧?放開她!”
黑三兒和柴禾無可奈何地鬆開手,秋月趕緊躲到了官員的身後。
左爺見勢不妙,立即跳上馬車,柴禾舉鞭猛抽馬屁股,馬車轉眼之間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官員轉過身來問秋月:“小姐,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就這樣,秋月被這位解救危難的官員送回了住處。在回家的路上,秋月得知,這位官員就是刑部主事、後來青史留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劉光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