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自傳中記載了一次團圓夜,那時我在上小學。冷心冷腸的天氣,一家子圍坐在家中的小煤球爐子吃有點油星兒的火鍋。
父親說,菜沒了,讓四妹去洗菠菜來燙。
四姐說,讓六六去。
母親同意,叫我去。她讓我洗菜時不要多用水,卻要專心。我答應著,拿了理好的菠菜去天井,在大廚房淘洗。
大姐燙了一筷子由我淘洗好的菠菜,吃在嘴裡,即刻吐在碗裡,連聲叫有沙。
三哥站起來說,“去,重洗。”
大姐問:“你是不是說話了?”
我搖搖頭。
“肯定說了,”四姐嘴裡有菜,含含糊糊地說:“她??常一個人對牆壁說話。”
母親說:“難怪你洗的菠菜不乾淨。”
我一時未回過神來,他們一齊大笑起來。我反應過來,說,“我真的沒說話,連跟自己也沒說話。”他們笑得更厲害了。
我火了,把剛端在手裡的飯碗往地上一擱,對母親說,“我不吃飯了。”
母親說不吃就不吃,你讓出地方來,讓姐姐哥哥坐寬點。
我站了起來,走出房間。
“人這麼小,脾氣倒還不小。”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堂屋裡沒燈,沒有一個人跟來。我出了院門,穿得少,外面冷極。院門外路燈被人用皮弓彈滅了,黑壓壓一片。對面朝天門碼頭的港口客運站大樓上的大標語在閃爍,似乎聽得見隔岸稀疏的鞭炮聲。我一路往公共廁所去,那個地方可避風寒,這個除夕夜不會有人。我小心翼翼走進滿地是屎尿的廁所裡,兩隻腳踩在兩處乾淨一些的門背後的地上。儘量少吸氣,避開一點濃重的臭燻燻的廁所氣味。我就站在那裡,渾身哆嗦,腦子十分清醒,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站下去。
到天亮,家裡人才找到我,他們找了一夜,上上下下幾條街,誰?也沒想到我會在廁所裡,是大姐尿急了,上廁所才發現了我。
那個年夜經?常在我的夢中回返。一家子圍坐在小鐵爐邊無論吃什麼,其實都是溫暖的。年夜飯家裡有榮幸得到等待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大姐。大姐沒從鄉下回來,母親臉上便沒有笑容,她會走到堂屋,甚至到院門外看。
大姐會在半夜一身是汗趕回來,進門就大叫媽。母親笑得合不攏嘴,上下打量她,給她遞開水和熱毛巾。難怪二姐說母親偏心,三哥站在二姐一邊。
我高興母親高興,只要母親高興,父親就高興,這個年才過得高興。在吃團圓飯前,家裡總是打掃樓下房間和閣樓的塵埃,用父親看過的舊報紙重新糊屋頂和牆壁。桌椅都要搬到天井去用洗衣服的水洗淨,再擦乾搬回來。公用廚房裡有大小不一磨成粉狀的湯圓袋子,掛在高處,因為滴水,下面接著盆子。由於彼此不放心,到年夜這天必然移回各自家中。這天父親會從袋裡取出些粉來,做餡,然後包湯圓。一部分為年早晨吃,一部分得先在年夜做油炸湯圓——家裡的傳統,用來祀典祖先。
父親說一口浙江?話,與母親低聲說著自己不在人世的家人。我們幾個孩子都不敢出聲。房間裡那扇小窗透出月光,鄰居們都在各自慶賀新年,有放鞭炮的,有歡唱的,也有吵架的,孩子啼哭不休。
母親年夜時說得最多就是外婆,講外婆的故事,講她怎麼得病從鄉下被送到城裡這間房子。沒錢坐船,走山路會是五六天,可是舅舅們連更連夜不睡覺地趕,兩天兩夜,他們到家,一身衣服沒一處是乾的。
流寓倫敦十多年,春節大都在無知覺之中度過。有時倒是英國鄰居提醒,是你們中國春節了,祝節日快樂。我才過節。點亮蠟燭吃年夜飯時,我說得最多的也是母親的故事,她怎麼從家鄉抗包辦婚姻,逃到重慶城裡。我做湯圓是想念那個曾經?讓我存活下來的家。
寫這文章,已能聽見年夜的鐘聲在一步步靠近,父親走了,母親也走了,那個與我生命相連的人連揮揮手也不曾有,也走了。他不存在這個世上,這就是事實。今年年夜,我是一個人。就是一個人,我也會和粉拌餡,做一碗晶亮剔透的湯圓,對著一輪明月吃起來。
湯圓是甜的,月亮是殘的,你不得不信,人心是會變的,變陰晴變圓缺都由不得你。周遭節日的氣氛,會一寸寸浸透開來,嘲笑孤獨者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