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塊頭在水槽裡把我貯存的威士忌打得一瓶不剩——的確一瓶也不剩。我同附近酒店的老闆成了熟人,每次削價處理威士忌時,對方都送一兩瓶過來,結果我現在的庫存量相當可觀。
大塊頭首先打爛了2瓶威爾德·泰西,接著開始摔蘇格蘭C·S,毀掉了3瓶I·W,粉碎了2瓶傑克·丹尼,埋葬了勞塞斯,報銷了赫格,最後把半打芝華士一起送上西天。聲音震天動地,氣味直衝霄漢。畢竟同時打碎的是足夠我喝半年的威士忌,氣味當然非同小可,滿屋子酒氣撲鼻。
“光是呆在這裡都能醉過去。”小個子感慨道。
我萬念俱灰,支著下巴坐在桌旁,眼看支離破碎的酒瓶在水槽中越積越高。在上的必然掉下,有形的必然解體。伴隨著酒瓶的炸裂之聲,大塊頭打起刺耳的口哨。聽起來那與其說是口哨,莫如說是用牙刷摩擦空氣裂縫那參差不齊的剖面所發出的聲響。曲名則聽不出來,或者沒有旋律,不過是牙刷或上或下地摩擦剖面或在中間出入而已。一聽都覺得神經大受磨損。我頻頻轉動脖頸,把啤酒倒入喉嚨。胃袋硬得活像外勤銀行職員的公文包。
大塊頭繼續進行並無意義可言的破壞。當然,對他倆來說也可能有某種意義,但對我卻是沒有。他將床一把掀翻,用刀割裂床墊。又把立櫃裡的衣服一古腦兒掏空,把桌子抽屜統統摔在地上。接著揭掉空調器的配電盤,踢翻垃圾筒,將抽屜裡的東西用不同的辦法——砸毀摔碎。雷厲風行,乾脆利落。
臥室和客廳淪為廢墟之後,即刻移師廚房。我和小個子則轉到客廳,把靠背割得七零八落且上下倒置的沙發弄回原處,坐下觀看大塊頭在廚房大發淫威。沙發坐墊幾乎完好無缺委實堪稱不幸中的一幸。這沙發坐上去極為舒坦,是我從一個攝影師熟人手裡低價買下來的。那攝影師在廣告攝影方面乃一把好手,可惜神經不知哪裡出了故障,偏要躲進長野縣的深山老林,臨行前把事務所的沙發處理給了我。對他的神經我固然深感惋惜,但還是為能搞到這個沙發而暗自慶幸。至少可以不必另買。
我坐在沙發右端雙手捧著罐裝啤酒,小個子在左端架腿靠臂。儘管聲音如此之大,左鄰右舍卻無一人前來過問。此層樓住的差不多都是單身,若非有相當例外的原因,平日白天幾乎空無一人。這兩人想必曉得箇中情況才如此肆無忌憚地弄得震天價響吧?有些可能。他倆全都瞭然於心。表面上似嫌魯莽,行動起來卻精打細算,無一疏漏。
小個子不時覷一眼勞力士,確認作業進展狀況,大塊頭則穩準狠地在房間裡往來砍殺,片甲不留。給他如此搜查一遍,恐怕連一支鉛筆都無處藏身,然而他們——如小個子起始宣稱的那樣——什麼也沒搜查,只是一味破壞。
為什麼?
莫非想讓第三者以為他們已統統搜過不成?
第三者是誰呢?
我不再思考,喝乾最後一口啤酒,空罐置於茶几。大塊頭拉開餐櫃,將玻璃杯掃落在地,又向碟盤發起攻擊。帶過濾器的咖啡壺、茶壺、鹽瓶、白糖罐、麵粉罐,全部粉身碎骨,大米撒了一地。冷凍箱裡的冷凍食品也慘遭同一下場。約有一打的凍蝦、一大塊牛脊肉、冰淇淋、最高級的黃油、長達30釐米的大塊鹹大馬哈魚子和試做的番茄汁,全都發出隕石群撞擊瀝青路面般的聲響,零亂不堪地滾落在漆布地板上。
進而,大塊頭雙手抱起冰箱,先往前,然後冰箱門朝下推倒在地。散熱器的配線大概斷了,濺出細小的火花。我大為頭疼:該如何向前來維修的家電修理工說明故障原因呢?
這場破壞戛然而止,一如其開始之時,既無“可是”“但是”。又無“然而”“不過”,倏忽間完全止息,長時間的沉默籠罩四周。大塊頭不再打口哨,立在廚房與客廳的門口處以空漠的目光望著我。我不知道自己房間變成這般狼狽模樣花了多長時間。大約15分鐘到30分鐘。比15分鐘長,較30分鐘短。但從小個子目視勞力士錶盤時現出的滿意神情看來,我猜想這可能近乎破壞兩室一套住房所需標準時間。從全程馬拉松所需時間到衛生紙一次所用長度,世上實在充滿各種各樣的標準值。
“收拾怕是很花時間。”小個子說。
“算是吧,”我說,“而且花錢。”
“錢不錢當前不在話下,這是戰爭!算計錢是打不贏戰爭的。”
“不是我的戰爭。”
“至於誰的戰爭倒無所謂,誰的錢也無所謂。所謂戰爭就是這麼回事,聽天由命。”
小個子從衣袋掏出雪白的手帕,捂住嘴咳嗽兩三聲。又察看一會手帕,揣回原來的衣袋。也許出於偏見,我是不大相信身上帶手帕的男人。我便是如此存在為數甚多的偏見。所以不很受人喜歡,因為不受喜歡偏見也就越來越多。
“我們走後不久,‘組織’那幫人就會趕來。他們要調查我們,看我們闖入你房間搜尋什麼,問你頭骨在哪裡。但你對頭骨一無所知。明白麼?不知道的事無法告訴,沒有的東西拿不出來,縱使受到拷問。所以我們同來時一樣空手回去。”
“拷問?”
“免得你受懷疑,那些傢伙不知道你去博士那裡,知道這點的眼下只有我們。所以你不至於受害。你是成績優秀的計算士,那些傢伙肯定相信你的話,而以為我們是‘工廠’,並開始行動。我們早已算計好了。”
“拷問?”我間,“拷問,如何拷問?”
“過會兒告訴你,別急。”
“假如我把分類運算的實情告訴給本部的人呢?”我試著問。
“那一來,你就被他們幹掉。”小個子說,“這不是騙你,真的!你瞞著組織去博士那裡做了被禁止的模糊運算。光是這一件就已非同小可,何況博士又拿你來做實驗。這可不是兒戲!你現在的處境比你自已想象的危險得多。聽著,坦率地說,你一隻腳已經站在橋欄,要好好想一想往哪邊落才行。摔傷後可就追悔莫及。”
我們在沙發左右兩端面面相覷。
“有一點想問問,”我說,“我幫著你們對‘組織’說謊究竟有何好處?作為現實問題,計算士畢竟屬於‘組織’,而關於你們我則毫不瞭解。我何苦非得同外人勾結來欺騙自己人呢?”
“簡單得很,”小個子說,“我們把握了你所面臨的大致境況,正在利用你。而你的組織對你的處境還幾乎渾然不覺。一旦發覺,很可能除掉你。我們的估算百發百中。簡單吧?”
“可是,‘組織’遲早總要發覺的,無論境況如何。‘組織’極其龐大,而且不傻。”
“或許。”小個子說,“但那還需要一段時間。而在那一時間裡,如果順利我們也好你也好說不定可以解決掉各自的問題。所謂選擇就是這麼一種東西。要儘量選擇可能性多的,哪怕僅多百分之一。這和下國際象棋一樣,受挫的時候就逃,逃的過程中對方很可能出錯。
縱使再厲害的對手也不能保證不出錯。那麼……”
說著,小個子看了下表,朝大塊頭啪地打個響指。大塊頭旋即像接通電源的機器人一般猛地揚起下頦,三步兩步來到沙發跟前,屏風似的在我面前穩穩站定。不,與其說是屏風,莫如說更接近於露天電影場的巨型銀幕,擋得前面一無所見。天花板的燈光整個被他遮住,淡淡的陰影包籠著我,我驀然想起小時在校園觀看日蝕的情景。大家把蠟燭油塗在玻璃板上,用來代替過濾鏡觀望太陽。差不多已是四分之一世紀前的往事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歲月似乎把我帶到了妙不可言的場所。
“那麼,”小個子重複道,“往下需要你稍微難受一下。稍微——或者說相當難受也未嘗不可。這是為你本人著想,只能請你忍耐。我們其實也不是想幹才幹的,實屬迫不得己,脫下褲子!”
我無可奈何地脫下褲子。反抗也於事無補。
“跪在地上!”
我乖乖地撤離沙發,在地毯跪下。以只穿運動衫和短褲的形象跪在地上實在有些奇妙。但還沒容我深想,大塊頭便繞到背後兩手插進我腋下,攔腰攢住我手腕。其動作一氣呵成,恰到好處。被勒得特緊的感觸自是沒有,但若想多少動一動身子,肩和手腕便如被擰一般作痛。接下去,又用他的腳把我的腳腕死死固定。這麼著,我便如同射擊遊戲室壁架上擺的假鴨子,全然動彈不得。
小個子去廚房拿回大塊頭放在桌子上的快刀,將刀身彈出大約7釐米,從衣袋裡掏出打火機仔細燒了燒刀刃。刀本身倒也小巧玲瓏,不給人以兇殘之感。但我一眼即看出並非附近雜貨鋪賣的那類便宜貨。就切割人體來說,其大小已綽綽有餘。人體與熊體不同,綿軟如桃,有7釐米管用的刀刃基本可以隨心所欲。
用火消罷毒,小個子靜候片刻,以便刀刃降溫。隨後,他把左手放在我白色短褲的腹部橡皮帶處,往下拉到陽物露出一半的部位。
“有點痛,咬牙忍著。”他說。
我覺得有個網球大小的塊狀空氣從胃湧至喉嚨,鼻頭浮出汗珠。我很怕,害怕自己的陽物受傷。如若受傷,將永無勃起之日。
但小個子絲毫沒有傷害我的陽物,而在我肚臍往下約5釐米的地方橫向切了一道6釐米左右的口子。仍有些發熱的鋒利刀刃輕輕吃進我的小腹,如用直尺畫線一般往右一拉。我剛要收腹,但由於大塊頭頂在背部,紋絲動彈不得。更何況小個子還用左手緊緊握著我的陽物。我直覺得渾身所有的汗毛孔一齊冒出冷汗。稍頃,一股滯重的痛感猛然襲來。小個子用紙巾擦去刀口上的血,收起刀身,大塊頭隨即離開我的身體。眼看血把我的白色短褲染得通紅。大塊頭從衛生間另拿來一條毛巾,我接過捂住傷口。
“縫七針就行。”小個子說,“多少會留下傷疤,好在那個位置別人看不見。可憐固然可憐,畢竟人有旦夕禍福,就忍耐一下吧。”
我把毛巾從傷口拿開,看被割成什麼樣子。傷口不算很深,但仍可見到帶血的淡粉色的肉。
“我們一離開,‘組織’就有人趕來,你就亮出這傷口,就說我們威脅你,逼你道出頭骨下落,否則還要深切,但由於實在不知頭骨在什麼地方,無法說出,所以我們才無可奈何地走了,這就是拷問。我們認真起來,幹得比這還要厲害咧。不過現在這個程度足矣。要是還有幾次機會,肯定叫你好好瞧瞧更厲害的。”
我用毛巾捂著小腹,默默點頭。原因我說不清,總之覺得還是言聽計從為妙。
“不過,那位可憐的煤氣檢修員果真是你們僱的吧?”我問,“莫非你們故意馬失前蹄,以便我多加小心,好把頭骨和數據藏起來不成?”
“聰明,”小個子說著,看了眼大塊頭的臉,“腦袋就該這樣運轉。這樣才能在競爭中活下去,如果幸運的話。”
言畢,兩人離開房間。他們無需開門,無需關門。我房間那扇拉手不翼而飛四框扭曲變形的不鏽鋼門,現在向全世界開放。
我脫下沾滿血汙的短褲,扔進垃圾簍,用浸溼的軟紗布擦淨傷口四周的血。每次前後彎腰,傷口便火辣辣地痛。運動衫衣襟也有血跡,也一扔了之。接著,我從散落一地的衣服當中撥弄半天,挑一件即使沾血也不顯眼的T恤和一條最小的三角褲穿了。
然後,去廚房喝了兩杯白水,邊想問題邊等“組織”來人。
過了30分鐘,本部來了三個人。一個便是經常來我這裡取數據的盛氣凌人的年輕男聯絡員。此人一如往常地身穿深色西服、白襯衫,打一條銀行貸款員的那種領帶。其餘兩人穿著膠底布面輕便鞋,一副運輸公司搬運工的打扮。但看上去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像銀行職員和搬運工之輩,只不過藉助這副不引人注目的裝束而已。眼睛總是不斷打量前後左右,身上肌肉時刻繃緊,以隨時應付一切事態。
他們也同樣沒有敲門,穿鞋徑直升堂入室。搬運工模樣的兩人仔仔細細地檢查房間,聯絡員則從我嘴裡聽取情況。他從上衣內側口袋掏出一個黑皮手冊,用夏普記錄筆記下談話要點。我說有兩人來搜尋頭骨,出示了腹部傷口。對方對著傷口看了好一會兒,但未發表任何感想。
“頭骨?頭骨到底是什麼?”他問。
“哪裡曉得什麼頭骨,”我說,“我還想問人呢。”
“真的沒有印象?”年輕聯絡員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聲凋問道。“這點極其關鍵,請認真回憶一下,過後改口可就來不及了。符號士們不至於毫無根據採取不必要的行動。既然他們來你房間搜尋頭骨,那麼就有根據說明你房間存在頭骨。零是什麼也產生不出的。而且那頭骨具有搜尋的價值。不能認為你同頭骨沒有任何關聯。”
“既然頭骨那麼寶貴,就請告訴頭骨含義好了,嗯?”我說。
聯絡員用夏普筆尖通通敲著手冊。
“這就開始調查。”他說,“徹底調查。只要動真格的,沒有什麼能瞞住我們。一旦查明你有所隱瞞,那就不是件小事。聽明白了?”
明白了,我說。管它三七二十一、以後的事誰都捉摸不透。
“我們已隱約覺察出符號士們在密謀策劃什麼。那些傢伙已開始行動。但還摸不準其具體用心,也可能什麼地方同你有關。頭骨的含義尚不清楚。不過暗示次數越是增加,我們越能接近事態的核心。這點毫無疑問。”
“我該如何是好呢?”
“提高警惕,休養身體。工作請暫時辭掉。有什麼情況馬上同我們聯繫。電話能用吧?”
我拿起話筒一試,電話安然無恙。大概那兩人有意放電話一條生路。究竟如何當然不得而知。
“能用。”我說。
“好麼,”他說,“哪怕再小的事也請即刻同我聯繫,不要試圖自行解決,不要存心隱瞞什麼。那些傢伙不是好惹的,下次光劃肚皮怕是不能了結。”
“劃肚皮?”我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檢查房間的兩個搬運工打扮的男子完成任務後折回廚房。
“徹頭徹尾地搜尋一遍,”年長的一個說,“沒一個得以倖免,順序也無懈可擊。老手乾的,定是符號士無疑。”
聯絡員點下頭,兩人出房間走了。只剩下我和聯絡員。
“為什麼搜頭骨要割衣服呢?”我問,“那種地方藏不住頭骨的嘛——就算是什麼頭骨的話。”
“那些傢伙是老手。老手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性:你或許會把頭骨寄存在自助存物櫃裡,而把鑰匙藏在什麼地方。鑰匙是什麼地方都能藏的。”
“言之有理。”我說。的確言之有理。
“不過符號士們沒向你提過什麼建議?”
“建議?”
“就是目的在於把你拉入‘工廠’的建議,例如金錢地位等等,或者來硬的一手。”
“那倒沒聽說。”我回答,“只是割肚皮打聽頭骨來著。”
“注意,好好聽著,”聯絡員說,“即便那些傢伙花言巧語拉你下水,你也不得動搖。你要是反戈一擊,我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除掉。這不是戲言,一言為定。我們有國家這個靠山,我們無所不能。”
“小心就是。”我說。
他們走後,我開始就事情的發展狀況加以梳理歸納。但無論梳理得如何頭頭是道,我都沒有出路。問題的關鍵在於博士到底想幹什麼,不弄清這點,一切推斷都無從談起。還有,我全然揣度不出那老人的腦袋裡究竟翻騰著怎樣的念頭。
清楚的只有一點:我背叛了“組織”,儘管迫不得已。一旦真相大白——早早晚晚——勢必如那個盛氣凌人的聯絡員所預言的,我陷入相當窘迫的境地,縱令是由於威脅而不得不說謊的。我就算坦白交侍,怕也得不到那夥人的饒恕。
為此思來想去之間,傷口又開始作痛,於是翻開電話薄,查到近處一家出租車公司的電話號碼,叫車拉我去醫院包紮傷口。我用毛巾按住傷口,外面套一條肥肥大大的褲子,穿上鞋。穿鞋向前彎腰時,痛得簡直像身體要從中間斷成兩截。其實腹部不過被割出二三毫米寬的小口,整個人就變得如此狼狽不堪,既不能正常穿鞋,又無法上下樓梯。
我乘電梯下樓,坐在門口樹下等出租車開來。錶針指在午後1時半。那兩人破門而入,到現在才不過兩個半小時。然而這兩個半小時卻異常之長,彷彿過了10個鐘頭。
提著購物籃的主婦絡繹不絕地從我眼前走過。大蔥和蘿蔔從超級商場購物袋口上探頭探腦。我不由有點羨慕她們。她們既不會被砸壞冰箱,又不至於被刀子劃破肚皮。只消考慮一下蔥和蘿蔔的調理方式和小孩的成績,歲月即可風平浪靜地流過。她們無需抱住獨角獸頭骨不放,腦袋不必遭受莫名其妙的密碼和複雜程序的困擾。這便是普普通通的生活。我想到廚房地板上現在大約正在融化的凍蝦凍牛肉和黃油番茄汁。今天一天務必全部吃完,可我根本沒有食慾。
郵遞員騎著超級兩用自行車趕來,把郵件熟練地分別放進大門口旁排列的信箱。觀看之間,發現有的信箱塞得滿員,有的則一無所獲。我那信箱他也碰都沒碰,不屑一顧。信箱旁邊有一株盆栽橡膠樹,盆內扔著冰淇淋棍和香菸頭。看上去橡膠樹也和我同樣疲
勞。人們隨意往裡扔菸頭,隨意撕葉片。此處何時開始有盆栽橡膠樹的呢?我全然無從記起。從髒汙程度看,想必已擺根久了。我每天都從前面經過,但在落得刀子劃破肚皮而在門口等出租車的下場之前,根本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醫生看罷我的傷口,問我何以弄成這樣。
“在女人身上出現一點麻煩。”我說。此外無法解釋。誰看都顯然是刀傷。
“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我們男方有報告警察的義務。”醫生道。
“警察不好辦。”我說,“也怪我不好,所幸傷還不深,想私了算了。拜託了!”
醫生口中嘟囔了一會,終歸不再堅持,讓我躺在床上為傷口消毒,打了幾針,拿出針線麻利地縫合傷口。隨後,護士用充滿狐疑的目光瞪著我。啪的一聲把厚厚的紗布貼在受傷部位,用橡膠皮帶樣的東西攔腰固定。我自己都覺得這樣子有些滑稽。
“儘可能別做劇烈運動。”醫生說,“也不要喝酒,不要性交,不要過分地笑。最好看看書,輕鬆些日子。明天再來。”
我道過謝,在窗口付款,領了消炎藥返回住處。並且遵從醫囑,歪在床上看屠格涅夫的《羅亭》。本來想看《春潮》。但在這形同廢墟的房間裡找到這一本已費了好一番折騰,再說細想之下《春潮》也並不比《羅亭》好出許多。
於是我腰縫繃帶,天還未晚就倒在床上看屠格涅夫富有古典情調的小說。看著看著,我開始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怎麼樣都無所謂。這三天時間裡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我自己找的。
一切都是主動找上門的,我不過受連累而已。
我走進廚房,在水槽中高高隆起的威士忌瓶子碎片堆上專心拔弄。幾乎所有的酒瓶都被擊得粉身碎骨,殘片四濺,惟見一瓶帝王牌居然下半端倖免於難,裡邊尚存大約一杯分量的威士忌。斟進酒杯,對著燈光看了看,沒發現玻璃屑,我持杯上床,一邊幹喝溫吞吞的威士忌一邊繼續看書。第一次看《羅亭》時還在讀大學,已是15年前的事了。15年後我腰纏繃帶重讀此書。重讀之間,我意識到較之從前,自己開始對羅亭懷有類似好意的心情。人不能夠改正自身的缺點。脾性這東西大約在25歲前便已成定局,此後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其本質。問題是人們往往拘泥於外界對自身脾性的反應。也是藉助醉意,我有些同情羅亭。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出場人物幾乎都不令人同情,而對屠格涅夫筆下的主人公則馬上產生同情之心。我甚至同情《87分署》系列小說中出現的人物。這恐怕是因為我本身在人性上有諸多缺點。缺點多的人常常同情同樣缺點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人物身上的缺點很多時
候很難使人視為缺點,因而我不可能對他們的缺點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缺點則往往過於明顯過於靜止。
讀罷袖珍本《羅亭》,扔到書架上面,又去水槽物色像樣的威士忌殘骸。發現有塊瓶底剩有一點點傑克·丹尼黑牌威士忌,趕緊倒入杯中,折回床開始看司湯達的《紅與黑》。總之我好像喜歡看落後於時代的作品。當今時代到底有幾多年輕人看《紅與黑》呢?不管怎樣,讀著讀著我又同情上了於連·索雷爾。於連·索雷爾身上,缺點在15歲以前便大局己定,這一事實也檄發了我的同情心。人生的種種要素僅在15歲便固定下親,這在別人看來也是非常不忍的事。他自行投入監牢也是如此。蜷縮在四面牆世界裡的他,不斷朝毀滅行進。
有什麼打動我的心。
是牆壁!
那世界四面皆壁。
我合上書,把僅有的一點黑牌威士忌倒入喉嚨,就四面牆世界思索良久。我可以較為容易跑在腦海中推出牆壁和門的祥式,牆非常之高,門非常之大,且一片沉寂。我便置身其中。然而我的囊識十分朦朧,看不清周圍景緻。整座城市的景緻——甚至細微之處都歷歷在目。惟獨自己周圍撲朔迷離。有誰從這不透明輕紗的對面呼喚我。
這簡直同電影鏡頭無異。我開始回憶以前看過的歷史影片中有無這樣的場面。可是《無敵大將》也好《本·哈》也好,《十戒》也好《聖衣》也好《斯巴達克斯》也好,均無如此鏡頭。那麼,這景緻恐怕是我一時心血來潮的幻想。
那牆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則是消音後遺症。四周之所以迷迷濛濛,是因為想像力面臨毀滅性的危機。呼喚我的大約是那位粉紅色女郎。
分析完這瞬間湧起的幻想之後,我又翻開書。但注意力再也無法集中在書上。我想,我的人生是零,是無,是徹底的無。迄今我做了什麼?什麼也沒做。使誰幸福了?沒使任何人幸福。我沒有妻室,沒有朋友,沒有門,一扇也沒有。陽物垂頭喪氣,甚至工作也朝不保夕。
作為我人生最終目的的大提琴和希臘語那片祥和的世界正面臨危機。假如工作就此失去,我無論如何也不具有使之實現的經濟餘力。況且若被“組織”追至天涯海角,自然無暇背誦希臘語的不規則動詞。
我閉目閤眼,吸了一口深如印加水井的空氣,再次回到《紅與黑》。失去的業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無可挽回。
注意到時,天已完全黑盡。屠格涅夫並司湯達式的夜色在我周圍合攏。或許由於靜臥未動,肚皮刀口多少不那麼痛了。猶遠方擊鼓般遲鈍而隱約的痛感雖然不時從刀口馳往側腹,而一旦過去,往下便太平無事,足可使人忘卻傷口,時針已指在7點20分,我依然沒有食慾。早上5點半用牛奶送進去一個不管用的三明治,其後在廚房吃了一點土豆色拉,到現在還什麼也沒進肚。一想到食物胃就似乎變硬。我筋疲力盡,睡眠不足,加之肚皮開裂,房間又如被小人國的工兵隊實施爆破一般四下狼藉,根本沒有產生食慾的餘地。
幾年前我讀過一本描寫世界垃圾遍佈以致淪為廢墟的科幻小說,而我的房間光景與之毫無二致。地上散亂扔著形形色色種種樣樣的廢物:被割裂的三件頭西服,毀掉的錄像機、電視機,打碎的花瓶,折斷脖子的檯燈,踩爛的唱片,滄海橫流的番茄汁,斷斷續續的擴音器軟線……扔得到處都是的襯衫和內衣大多或被穿鞋的腳踩得汙七八糟,或濺上墨水,或沾上葡萄汁,幾乎不堪再用。原來床頭櫃上一盤我3天前開始吃的葡萄,被扔得滿地開花,踩得體無完膚。約瑟夫·康拉德和托馬斯·哈代自甘寂寞的作品集被花瓶裡的髒水淋得一塌糊塗。劍蘭插花也像獻給陣亡者的一樣落在淺駝色的開士米毛衣胸口,袖子被西德佩利康公司專門生產的藍墨水染上了高爾夫球大小的汙痕。
全部化為廢品。
一堆無處消化的廢品堆。微生物死了變石油,大樹倒了成煤層。而這裡的一切全都是沒有歸宿不折不扣的廢品。毀掉的錄像機又能去哪裡呢?
我又一次走進廚房,撥弄水槽裡的威士忌瓶子碎片。遺憾的是再也找不到一滴威士忌。剩下的威士忌未能進入我的胃袋,而像俄耳浦斯一樣統統順著下水通流入地下的虛無,流入夜鬼橫行無忌的世界。
在水槽不斷撥弄之間,右手中指尖被玻璃片劃破了。我看著血從指肚溢出,繼而一滴滴落在威士忌商標,看了好久。受過一次大傷後,這小傷便不足為奇了。沒有人由於指尖出血而一命嗚呼。
我任憑血液流淌,直至把勞塞斯商標染紅。但血流個無休無止,我只好不再看,靠紙巾擦淨傷口,用藥用膠布纏好。
廚房地板上滾動著七八個空啤酒罐,猶一場炮戰後的彈殼。我於是拾起。罐的表面早已變得不涼不熱,但終究強過沒有。我一手拿一罐啤酒上床,一邊滋滋有聲地啜著,一邊接著看《紅與黑》。作為我,很想借助酒精排除三天來體內積蓄的緊張,順勢大睡一場。不管明天如何糾紛四起——基本可以斷言——我都要盡情睡一大覺,至少睡得地球如邁克爾·傑克遜一樣旋轉一週那樣長的時間。新的糾紛應伴之以新的絕望感即可。
時近9點,睡魔襲來。我這如月球背面一般荒蕪的斗室,睡意居然也肯光顧。我把讀了四分之三的《紅與黑》扔在地上,按下倖存的床頭燈開關,側身弓腰,沉入夢鄉。我是這荒蕪房間中的小小胎兒,在應該甦醒之前,任何人都無從打擾。我是處於糾紛包圍中的絕望的王子,我將一直沉沉昏睡,直到“大眾”高爾夫球大小的癩蛤蟆來同我接吻。
然而出乎意科,只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半夜11點,身穿粉紅色西服套裙的胖女郎走來搖我的肩膀。看來我的睡眠成了價格低得驚人的拍賣品,眾人依序近前,像敲打半舊車輪胎似的踢動我的睡眠。他們不該有如此權利。我並非半舊車,儘管半新不舊。
“躲開!”我說。
“喂,求求你,起來,求你了!”女郎道。
“躲開躲開!”我重複道。
“不是睡覺時候!”女郎說著,用拳頭咚咚捶打我的側腹。一股打開地獄之門般的劇痛穿過我的全身。
“快起呀,”她說,“這樣下去世界要完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