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公寓在管理上就是標榜相當豪華、安寧的居住環境。所以每位訪客都必需要先通知接待櫃檯,把來訪的人先殺殺威風。
櫃檯背後的管理員大概30出頭——高、瘦、謹慎,衣著很整齊。他站在櫃檯後面,面部沒有一點表情,看著進門的柯白莎邁動她165磅體重的肥軀,走過設施華麗的前廳,向櫃檯接近。
這管理員的頭髮梳得油光雪亮。當白莎像條戰艦一樣邁到他面前時,他把整齊的眉毛一彎,彎成一個正好使對方要採取守勢的角度。
“你早,”他說。用的語調有如白莎是位他經理召來的做窗簾的。倒也並沒有以對付商人的口氣來對付白莎,但也絕對不是接待高貴賓來的口氣。
白莎來這裡目的不是交際的。“有沒有一位許小姐住這裡——許桃蘭小姐?”
“嗯,是的——許小姐。你是——?”
“我是柯太太。”
“抱歉,柯太太,不過許小姐突然遷出她原住的公寓了。”
“去哪裡了?”
“抱歉,我沒有辦法告訴你。”
“有留下轉信地址嗎?”
“是會有人轉給她。”
“轉到哪裡呢?”
“假如你寫一封信給她,我保證她一定收得到。”
白莎氣呼呼地看向他。“你給我聽著。我是有一件相當重要的事馬上要找到許桃蘭。假如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告訴我地址。假如你不知道地址,你把怎麼可以找到她告訴我。”
“抱歉,柯太太,可以告訴你的,我都已經說過了。”
“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抱歉,我不能告訴你。我只能告訴你,她突然遷出了。”
“有人找過她尾巴嗎?”白莎問。
“你說什麼?我沒有懂。”
“她遷出之後,有別人來問過她哪裡去了嗎?”
“這一點我也無法奉告。”
管理員經過白莎肩頭看向站在白莎後面的一個男人,他穿的是松垂的套裝,手裡拿了一卷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一堆像合同一樣的文件。
“你早,”管理員說。用的是比對白莎說早時更冷、更疏遠的語調。
男的來人連客套的話都懶得還一句。他用粗短的大拇指翻著帶來的文件。找到他要的一份後,他只是用左手拇指夾在其中一份上面,仍舊用左手拿著這一捆紙張。兩隻髒髒的指甲夾在文件的最上面。“頂好鋼琴租賃公司。”他說:“許桃蘭租的鋼琴該付月租了。你代她付,還是我上去收?”
這下,管理員受窘了。他看看白莎,對收帳的人說:“許小姐會在明、後天自己和你們聯絡的。”
“她搬走了——離開了。”
“合同有規定,鋼琴要換地點一定要書面通知我們。”
“不過她搬走了,不相信可以問他。”
男人轉向管理員。“她到底還在不在這裡?”
“她——她要我——”
“到底是在,還是不在?”
管理員賭氣道:“帳單我來付,我也負責你鋼琴沒有問題。”
“5元。”收帳員拿出一本印好的收據,不太響地用手掌拍在櫃檯上。“假如她沒有通知我們,自己把鋼琴換了地點了,那是嚴重的違約。”
“保證你沒有損害,而且她會立即和你們公司聯絡的。”
“她就是不能把鋼琴搬離這個地址。……5元。”
管理員打開保險抽屜,拿出一張5元面額的鈔票,捏一下,橫裡面拉一拉,拉出啪、啪的聲音,放在櫃檯上上面,他說道:“籤你收據吧。”又看問柯白莎,他說:“這位太太,再見了。”
柯太太沒有動,兩隻手時仍依在櫃檯上,看那男人在一本收據的最上一張簽了個字,填上日期,撕下收據,也放在櫃檯上,順手把5元鈔票放進口袋。他說:“叫她再看看合同。租來的東西不可以隨便搬家的。”
管理員想說些什麼,自動停住了,生氣地看著白莎。
收帳員離開櫃檯,經過裝飾華麗的前廳,走出大門。
管理員拿了收據,轉身走向放住客鑰匙和留信的鑰匙小格。走了一步就停了下來。回身把收據放進了保險抽屜的現鈔格里。
“幾乎忘了。”他說。
“多想想,”白莎說:“你就會多想起一些事的。”
他真的是起疑了。“柯太太,我想你也應該走了。”
白莎猶豫了一下,突然,她轉身就走,走出大門。
白莎走到對街,看到一個報攤。她向看報攤的人說道:“一、兩天之前,昨天或是前天,對街公寓裡有人搬一架鋼琴出來。我想知道搬家公司是哪一家。”
那男人說:“幫不上忙。”
“你沒看到車子上搬家公司名稱嗎?”
“這一、兩天,我根本沒看到有卡車搬家。當然,我有我的事,不會一天到晚看風景。”
柯白莎跑了4、5家其他的店鋪。都沒有人見到搬家車或是有人搬鋼琴。她走進電話亭打電話回辦公室。是卜愛茜接的電話。白莎說:“釣凱子的功夫還在嗎?”
“什麼意思,柯太太?”愛茜問。
白莎說:“許桃蘭本來住在星雲公寓15B。這裡看門的死板得要命。把你自己打扮一下,給在櫃檯後面的年輕男人上點勁。你就說想要租一間公寓,問他有沒有待租的。當凱子先釣住他。”
“什麼時候出馬?”愛茜問。
“馬上,而且要乘計程車來。”白莎說:“我會在街角等你。你會見到我的,但我們不要說話。你出來的時候,向我這邊走,我會跟上來的。”
白莎掛上電話估計再怎麼快,她至少也要等5、6分鐘。她走回書報攤,創覽一下書報雜誌。然後,她又回到街角,去等候愛茜。她看到愛茜進入公寓,在裡面混了足有15分鐘之久。白莎候在街角,愛茜走過來和她會合。
“怎麼樣?”白莎問。
“運氣好極了。”愛茜道:“那傢伙說,單身女子要來租公寓,須要有人介紹。我問他,市長或州長的介紹信可不可以。他叫一個助理帶我看僅有兩個沒有租出去的單位。其中一個就是15B。”
“是空的?”白莎急著問。
卜愛茜點點頭。
白莎皺眉道:“愛茜,假如你租了一架鋼琴。而你要搬家,怎麼辦?”
“我-一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她笑出聲來。
白莎突然道:“你當然會打電話到出租公司問一問,對嗎?”
“應該的。”
白莎下決心地說:“你回過公寓去。告訴他們你另外有個朋友,確定告訴你公寓裡另外還有一個空的單位等候著要出租的。問他們為什麼不把所有空的單位都給你看一下。然後問他們是不是最近,1、2、3天之內他們曾租出了一個單位。裝得神氣一點對付他們。他們會上當的。否則他們理也不會理你的。”
“看我的。”愛茜道:“他已經對我非常服貼了。你要不要在這裡等?”
“我等。”
卜愛茜回進去,5分鐘就帶了消息出來了。“有間12B,一直到昨天還是空著的。一位史太太昨天搬進去。”
白莎露出她的牙齒來。“好傢伙,這個管理員。多半是他的腦袋想出來的詭計。好吧,愛茜,你可以回辦公室去了。”
白莎回進電話亭,打電話給星雲公寓。她說:“一位史太太留話說,要我打這個電話接12B,有這回事嗎?”
“這等一下。”
電話接進去,一個女人的聲音謹慎地說:“哈羅?”
白莎道:“這是鋼琴公司。下面的人付了月租,說你搬了一個公寓。”
“喔,是的。我高興你打電話來。我本來就是要找你們。是的,謝謝你。”
“公寓是在同一大樓,同一地址嗎?”
“是的。”
白莎道:“這情況的確少見,我要來看一下,可能要你付5角錢。”
“沒有關係的,我付你們好了。”
“我現在就在你的附近。”白莎道。
“可以,我等你來。12B。我知道,應該先通知你們的。”
白莎走回進星雲公寓裡去。管理員抽口氣看向她,要開口說話,但是白莎理也不理他,直向電梯闖。管理員快步用公事化的樣子趕上去。“抱歉,”他說:“這裡沒有經過通知,外來客人是不可以上樓的。”
白莎甜甜地向他一笑。“12B樓的史太太,請我自己上去的。”她說:“我才和她在電話中談過。”
管理員得在那裡不知如何回答。白莎向開電梯的小廝說:“我們上吧。”
柯白莎敲門的時候,聽到門裡面有人在用電話說話。過一下,電話會話中止。柯白莎把門敲得更響。
房間裡面沒有聲音。白莎拉了嗓子說:“桃蘭,你放我進去,還是我一直在外面等你出來?”
門打開。一個30歲左右的女人,滿面怒容,敵意地在門裡面瞪著白莎。“有人告訴我,”她說:“你一直在樓下——”
“我知道。”白莎說:“下面的管理員不喜歡我。我也不見得喜歡他。不過,目前你還是讓我過去好。”
白莎有力的上臂,只是一掃就把體重相差頗遠的女人拔過一旁,自己走進公寓房間,對鋼琴點一下頭,選了一隻最舒服的椅子坐下,點上一支紙菸。
還在門口的女人說:“這一類事情有個規定。你知道嗎?”
“我知道。”
“管理員說可以報警,攆你出去。”
“他說得出來的。”
“是的,我相信他的。”
“但是不會去做的。”
“為什麼?”
“因為我和警察是一路的。我一句話,他們就把你捉起來。他們會拖你到地方檢察官辦公室問你問題。新聞記者會趕來搶拍你的鏡頭。而且——”
“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只是我要和你談談。”
“下面告訴我,你是柯太太,”
“是的。”
“他說你可能是個偵探。”
“笨人有時也會觸對頭的。”
“柯太太,我能不能請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可以呀,”白莎道:“把門關起來,過來坐下來,把胸中過重的負擔放下,和我談談北富德。”
“我不想談北富德。”
“那就談他太太。”
“我聽說她窒息死了。”
“沒有錯。”
“我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過她。”
“她從你那裡收到過一封信。”白莎說。
許桃蘭太太沒有出聲,像對這句話完全沒有反應。
白莎道:“看來換一個公寓單位這種主意,是出自樓下那隻豬腦袋的。但是,好人,叫我做你,就不會搬這樣一次家的。因為,別人看來要懷疑你的。你可以想像得到,你的照片在報上出現的時候,下面附著的一行印一些什麼——‘許桃蘭太太,警方宣稱在她得知北富德太太死亡後,立即用假名搬遷了一個公寓。許桃蘭太太在北太太尚活著時,即與北富德有曖昧關係。’”
白莎把菸灰彈入一隻菸灰缸。
許桃蘭太太突然看起來要哭了。
“你——你想知道些什麼?”
“你能告訴我些什麼?”
“沒什麼可說的。”
“很好。”白莎熱誠地同意她說:“記者最喜歡你會如此態度。繼續你這種似哭尚未哭的樣子,什麼也不說,然後他們會另外照張相,在下面加上一句:‘把北富德送上死刑臺的女郎說:‘沒什麼可說的。’”
許桃蘭突然坐直道:“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會把北富德送上死刑臺。”
白莎重重地吸一口煙,什麼也不說。
“北太太威脅要殺掉我。”許桃蘭突然把臉上可憐兮兮的樣子除去說。
“她死前多久威脅過你?”
“同一天。”
“你做了什麼,使她要殺了你?”
“什麼也沒有做。”
白莎道:“好人,假如我沒有表示有興趣,你不必怪我。這一套我們見得太多了。”
“這次是完全真的呀。”
“你怎麼會正好碰上她了?”白莎問。
“我沒有碰上她,她電話找到公寓來——老實說,這是為什麼我要換一間房間的原因。我希望她要有什麼行動的時候,她找不到我。”
柯白莎把臉低著看自己的菸頭,免得對方自她眼睛看出她心裡的興奮。
“這是她第一次用電話找你?”
“是的。”
“她說些什麼?”
“這是我聽到女人能說得出最惡毒、最毛骨悚然的話了。”
“我看現在有進步了,假如你老實一點,也許我可以在許多地方幫你忙。”
“幫什麼忙?”
白莎抬起頭來,和許桃蘭四目相對。“我們彼此先要了解,”她說:“對我自己有益的時候,我才幫助你。我是個偵探。我已經打聽這件事很久了。我知道很多事情。對你,這本來是一件毛骨悚然的事。對我嘛——家常便飯而已。你現在可以什麼都說出來,也可以什麼也不說。你說,我也說。你不說,我打電話報警。”
“你等於是逼我開口。”許桃蘭神經質地笑出聲來。
“我沒有這樣做。”白莎反唇說:“我說隨你的便。”
許桃蘭前後她想了一下。柯白莎讓她有足夠的時間。
“好吧,我願意講。”
白莎只是湊前把菸蒂捏熄了。
“柯太太,你也是女人,我可以向你說女人不能對男人說的話。我有一個朋友告訴我,女人要嫁第二嫁,才能真正快樂,可惜許多人連著兩次機會都不會把握。我的朋友是做礦的,他說好的礦其實是有大量中等值錢礦石的礦。他說,好的丈夫也如此中等度的滿意,但是不斷的有快樂。他說許多女人花費全力去找大家心目中的金鋼鑽礦,——這種礦脈多半是一開即香的。天下那有開採不完的好礦呢?”
“北富德是什麼礦?”白莎問:“金鋼鑽礦?”
“不是的。北富德是我快樂之礦。他是一座比一般中級礦石要好一點的礦。”
白莎點上另一支菸。
“我想再見他,”許桃蘭說:“幸而我來了。”
“這次你不會放過他了?”白莎問。
許桃蘭搖搖頭。從她眼中有了成熟的智慧。她說:“他變了。”
“什麼地方變了?”
“我告訴過你,他只是比一般中級礦石好一點點的礦,但是不知怎麼搞的,他竟自以為是十足的一座金鋼鑽礦了。他做超出他能力的事了,而且幾年來一直如此,所以他害了他自己。”
“我看你最好少用譬喻。”白莎道。
許桃蘭笑了。
白莎說:“看你,說出來之後輕鬆多了。現在可以談北太太了。”
“星期三早上,北太太打電話給我。她根本沒有給我開口說話的機會。機關槍一樣,她要說的話可能早已有計劃在心的。她說:‘許太太,我對你非常清楚。不要想逃避,也不要否認。你以為能把時間退回去,那是沒有辦法的。他是我的,反正我也不會讓出來的。我告訴你,我是危險得很的。必要時我會給你顏色看的。’”
“你有沒有說什麼呢?”許桃蘭停下的時候,白莎問。
“我想說,但是我有點怕,所以我說不出來。她反正也沒有要我說。她只是停一下吸一口氣。然後,使我真正怕她的話才說出來。她說;‘我是一個做事十分徹底的女人。我屋子裡另外還有一個女人,假裝在這裡做傭人,在我背後就和我先生搞七捻三。你可以問問她好了,想佔我的便宜,有什麼結果。’”
許桃蘭的嘴唇,因為顫抖,緊緊閉住,停止說話。
“只說了那麼多?”白莎問。
“話只有那麼多。接下來一大堆笑聲。笑聲怪異得很,一半神經質的,叫人毛骨悚然。你沒有聽到,你想像不出它的惡毒。”
“什麼人先把電話掛斷的,是你,還是她?”白莎問。
“她。”
“之後呢?”
“一時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事好。我慢慢覺得第一件事當然先應該把電話掛回去。我一直在發抖。”
“假如你真像你自己說得那麼無辜,”白莎道:“即使半夜敲門,也不該那麼吃驚呀。”
“柯太太,我和你說實話。北富德曾經給過我不少快樂,假如我當時決心和他廝守,我會看著他,不使他做太浮的生意。我知道他的長處,也知道他的缺點。”
“這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白莎問。
“只是這樣,柯太太,我知道這是一個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世界。我決定再回來照顧北富德。”
“我知道他已經結婚了,但是反正我一定要把他弄回來。”
“良心發現,嗯?”白莎問。
“可能吧。”
過了一下,白莎道:“當然,剛才你說那女人說的話,不過是你想到她說過的話。實際上和她說的是有一點出入的。”
“我幾乎完全照她說的每一個字,和前後次序學它們給你聽的。那些話像是刻在我腦子裡,錯不了的。”
柯白莎小心地選了一支香菸,慢慢點著,深吸一口,把煙吐入室內的空氣中。
“她說到那另外一位女人,她說發生什麼了?”
“是那怕人的笑聲——”
“別管那笑聲,她說另外那個女人怎麼啦?”白莎問。
“她說去問那位想在背後佔她便宜的女人,有什麼結果——我之後看報,知道了那女傭死在她地下室了。”
柯白莎隨意地說:“你自己把自己弄得亂糟糟,是嗎?”
桃蘭後悔地承認道:“誰說不是。”
“假如你把這個實況告訴大家,看起來你是有目的的在拆散北富德的家庭。要不是你把北太太逼得自殺了,再不然——”白莎停下來用責怪的眼神看著許桃蘭。
“再不然怎麼樣?”桃蘭問道。
“再不然就是你把她謀殺了。”
許桃蘭自椅中直直的坐起,她又吃驚,又生氣。“柯太太!你這是什麼話?”
白莎道:“名畫。假如你殺了她,你反正會這樣做作一下的。假如你沒有殺她,辯論也沒有用。我問你,你聽到她死了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她可能是被謀殺的?”
許桃蘭直直地看著白莎看過來的眼光。“有。”她說。
白莎轉頭去看她自己手中嫋嫋在上升的煙霧。她說:“我倒有些後悔我來看你,聽你說你的遭遇了。”
“為什麼?”
“這種事我不能不告訴宓警官。而我現在又不想去看那個不通人情的人。”
白莎擔心地自椅子中站起來。“假如他是一座礦,每噸礦石目前值不了20元。但是,假如一切照他的心意發展,他馬上會變成一個金鋼鑽礦。”
“柯太太,”許機蘭說;“男人嘛,就只是男人,那有沒有缺點的男人呢?”
已走出門的白莎轉回身來,仔細地看著許桃蘭。“你扮這個角色扮得真不錯。多愁善感,為自己未來幸福掙扎。我不管你是不是做作給我看的,你要認為我會真正相信你,我就去自殺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