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做去了健身房的游泳池。健身房在距離他所住的公寓自行車車程10分鐘的地方。他自由泳的節奏是固定的32到33分鐘內游完1500米。如果有人遊的速度更快,他就讓到一邊讓別人先過去。和他人比速度快這和作的性格不符。那天也一如既往,找到和自己的速度相似的游泳者,進入同一條泳道。是個瘦削的年輕男人,穿著黑色的比賽用的泳褲,戴著黑色的泳帽,帶著游泳眼鏡。
游泳舒緩了自己身體裡積蓄的疲勞,放鬆了緊張的肌肉。水中比其他什麼地方都要來得讓他心情舒暢。一週兩天這樣花上半個小時游泳,讓作能夠保持身心之間的平衡。而且因為水中是個適合想事情的地方,像是一種禪那般。一旦找到了動作的節奏,腦中就可以毫無束縛的釋放思維,就像放犬歸原野一般。
“游泳是僅次於翱翔空中的暢快之事。”一次他對沙羅這麼描述道。
“你在空中翱翔過?”沙羅問道。
“還沒有過。”作說道。
那天早上,作一邊游泳,一邊粗粗地想著沙羅的事。腦中浮現出她的臉,浮現出她的身體,想著沒能和她融為一體的那件事。然後想起了她所說的那幾句話。““在你心中還有些東西沒好好消化仍舊堵在那兒,它就阻礙了原來順暢的心緒。”她這麼說道。
也許是那樣的吧,作想著。
多崎作的人生順利而毫無問題的一路走來了。很多人是這麼覺得的。畢業於有名的工科大學,在電鐵公司上班,做的是專業的技術活。就他的工作來說在公司內也取得了可靠的評價,也被上司所信任著。經濟上也沒什麼可憂慮的。父親過世時,繼承了一筆數額可觀的遺產。在市中心近處的交通方便的住宅區,擁有一間onebedroom單人房的公寓。身上也不揹負貸款。酒也基本不喝,煙也不抽,也沒有什麼燒錢的興趣愛好。而他實際上也基本不怎麼花錢。既不是因為特意去節約,也不是過著禁慾的生活,單純只是想不出花錢的用途而已。車也是不需要的,衣服也只要一些就夠穿了,雖然常常會買些書和CD,但也沒多少錢。吃飯也是相比外面吃更喜歡自己做,床單也是自己洗,甚至還自己熨平。
大多數情況都比較沉默,和人交往也不是那麼擅長的,雖這麼說但也並沒有過著孤立的生活。平時還是能夠一定程度上配合著周圍來行事的。雖然不會主動外出來尋求異性,但至此在交往對象上也沒困擾過。因為單身,長的樣子也不差,人又客氣,著裝很乾淨。所以自然有人靠近過來,或者是周圍的人把認識的單身女性介紹給他(沙羅也是通過那樣認識的對象中的一位。)
他今年36歲,看上去實在優雅的享受著單身貴族的生活。身體很健康,身上也沒有贅肉,也不曾生過什麼病。這是毫無挫折的人生,一般的人都會這麼想吧。母親和姐姐們也是這麼認為的。“你是因為一個人的生活過得太舒適了,所以才會一點結婚的心思都沒有吧。”她們這麼對作說。然後也放棄了向他提起相親,同事們也都這麼覺得。
的確到現在為止,多崎作的人生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東西。從來沒有想要的得不到的經驗。但是另一方面,在他想得出的範圍之內,一次都沒有嘗過那種得到真正想要的東西的喜悅滋味。高一時邂逅的那四人位友人,大概是他至今為止得到的最有價值的東西的吧。但是與其說是他自己選擇的,不如說像是上天的恩賜那樣自己到他手裡去的。但那也在很久以前——在他不能決定的情況下——失去了。或是說被剝奪了。
沙羅是他想要的為數不多事物中的一項。雖然還達不到不可撼動的堅信的程度,但對於這位比他大兩歲的女性,作感覺到了強烈的吸引。每一次見她,這份感覺就會被加深一次。而現在他已經覺得為了得到她,為此作出很多犧牲也願意。對他來說,這種熾烈的純粹的感情是很罕見的。但即便如此——為什麼會這樣呢——到了關鍵的時候就不能好好進展下去,出現了阻礙進程的東西。“慢慢地花上時間就行了,我會等你的。”沙羅這麼說道。但是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人一天天的繼續著移動,一天天的改變著所處的位置。誰也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作一邊心不在焉的想著這些,一邊用著不氣喘的速度遊著25米泳池的來回。把臉略微向一側上揚,短短的吸一口氣,再到水中慢慢吐出。這個標準的循環隨著遊的距離的增加,逐漸變成了自動的動作。單程所需的划水數stroke也變得正好相同了。作只是隨著這游泳的節奏,只需計算圈數就可以了。
不久,作注意到和自己一個泳道遊在前面的男子的腳踝有些熟悉。和灰田的腳掌一模一樣,他不自覺地屏息凝神,由此呼吸的節奏被打亂了。從鼻子裡吸入了水,一邊游泳一邊恢復呼吸花費了一些時間。肋骨之中心臟快速發出了咯噔咯噔的響聲。
沒有錯,這是灰田的腳掌,作想到。大小和形狀,還有那簡潔而明確的踢腿動作也完全一樣。腳在水中打出的水泡的形狀也是相同的。和腳的動作一樣,打出的水泡也是小而溫和的,舒展放鬆著的。在大學的泳池,他一邊在灰田後面遊著,一直這麼看著他的腳掌。就如同開夜車的司機目光不會離開前面車輛的車尾燈taillight那般。那個形狀深深的刻在了作的記憶之中。
作停下了游泳從水中上來,在起點處等待著游泳者打彎折返的時刻。
但是那並不是灰田。因為帶了泳帽和泳鏡,長相看不太清楚,但細看的話比灰田要高很多,肩膀上的肌肉也更厚一些。頭的形狀也完全不一樣,而且年齡也太年輕了。大概還是大學生吧。現在的話灰田也應該三十中旬了的。
但即便知道認錯了人,作心中的鼓動還是難以平復。他坐在泳池兩邊的塑料椅子上,就這麼看著這個陌生的游泳者的泳姿。
但即便知道認錯了人,作心中的鼓動還是難以平復。他坐在泳池兩邊的塑料椅子上,就這麼看著這個陌生的游泳者的泳姿。優美,而沒有任何多餘動作,整體的樣子和灰田很相像,甚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既不濺起水花,也不發出不應有的聲音。手肘線條優美的直直的伸向空中,再從拇指處靜靜地劃入水中。絕不帶有急躁,向心的平靜是他游泳最基本的中心。但就算泳姿再怎麼相似,他不是灰田。不久之後,那個男子停了下來從水中上來,取下黑色的泳帽和泳鏡,用毛巾使勁兒地擦拭著短髮,走向了別處。是個和灰田感覺完全不同的生硬的男人。
作放棄了繼續游泳,走進更衣室淋了浴。然後騎著自行車回到自己家中,一邊簡單著吃些早飯一邊想到,灰田也許是阻礙著我心中的東西中的一個。
取得去芬蘭旅行的假期上沒什麼大問題,他的帶薪休假到現在都基本沒怎麼用過,就這麼像是屋簷下凝結成冰的雪那般積攢了起來。只是上司用驚訝怪異的表情問了句“去芬蘭?”。他解釋道,高中時代的朋友現在住到那裡去了。而且以後也沒什麼機會去芬蘭了。
“芬蘭到底有些什麼啊?”上司問道。
“西貝柳斯Sibelius,阿基?考里斯馬基AkiKaurismaki的電影,Marimekko,nokia,姆明Muumin。”作把想得到的都列舉了出來。
上司搖了搖頭,好像對哪一個都沒有興趣似的。
作給沙羅打了電話,配合從成田機場直飛赫爾辛基的班機時間,確定了具體的日程安排。兩週後從東京出發,在赫爾辛基呆四晚,再回到東京。
“你是聯絡了黑再去麼?”沙羅問道。
“不,就像上次去名古屋那樣,不事先通知直接去見面。”
“芬蘭可比名古屋遠得多,來回也更花時間。要是你去了,可能會發現黑三天前去了馬略卡島Mallorca度假之類的啊。”
“那樣的話也就沒辦法了,悠然在芬蘭觀光一圈再回來。”
“你要是這麼想的話,當然就這樣好啦。”沙羅說道。“但是反正難得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不順便去別的地方看看麼?塔林tallin,聖彼得堡Sankt-Peterburg之類的離得可近了。”
“不,就去芬蘭就行了。”作說道。“從東京去赫爾辛基,在那兒住四晚再回到東京。”
“你有護照吧,當然的?”
“進公司的時候公司讓我們一直更新,隨時都能使用。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會要到國外出差。但到現在還都是全新的呢。”
“在赫爾辛基市內的話,英語就夠用了,但是到地方城市怎麼樣呢,這就不太清楚了。在赫爾辛基我們公司有一家小辦公室,像是類似辦事處那樣的。我會提前跟那裡聯絡告訴他們你的情況,要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去那裡試試。有個叫歐嘉olga的芬蘭女孩在那裡,她能幫上很多忙的。”
“謝謝你了。”作道謝道。
“我從後天開始因為工作要去倫敦了。機票和赫爾辛基的酒店預約一下來,我就把具體的信息發郵件給你,還有我們公司在赫爾辛基辦公室的地址和電話。”
“我明白了。”
“哎,真的不事先通知一聲就去赫爾辛基見她麼?這麼千里迢迢跨國北極圈。”
“西貝柳斯Sibelius
芬蘭出生的最偉大的作曲家、指揮家。他生前在自己的祖國和英、美兩國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甚至被抬高到像英雄般的崇高地位。主要作品有《第四交響曲》、《第五交響曲》等。
巴洛克時期迄今,北歐斯堪第納維亞地區的國家中只有挪威的格里格和芬蘭的西貝柳斯是大家所最熟悉的。格里格以抒情及譜寫小巧形式的音樂見長,西貝柳斯以擅長於寫作雄渾、壯闊的大型管絃樂曲而知名。有論者甚至認為西貝柳斯是繼貝多芬和伯拉姆斯之後最傑出的交響曲作曲家。
在西貝柳斯的音樂世界裡沒有人物,不論是男是女,連一個可以稱為人物的也沒有。聆聽西貝柳斯的音樂彷彿就是在觀賞寬銀幕電影,迷霧籠罩著神秘的湖泊、蒼翠茂密的森林。他的音樂反映了芬蘭的大自然景觀,是沒有異議的。西貝柳斯誕生於“千湖之國”的芬蘭,他享受了91歲零9個月的天年,在音樂史上,享有如此長壽的作曲家是罕見的。也許正是這種沒有人物的音樂,淨化了他的靈魂,使他長壽。
“哎,真的不事先通知一聲就去赫爾辛基見她麼?這麼千里迢迢跨國北極圈。”
“打破了常規麼?”
她笑了。“我的話還是想用大膽這個詞呢。”
“但是我覺得還是直接去會有好的結果。這只不過近似於我的直覺那樣的東西。”
“那麼就祝你好運了。”沙羅說道。“哎,走之前再見一面麼?禮拜一我就從倫敦回來了。”
“不了。”作說道。“當然是很想見你的,但感覺在那之前先去芬蘭為好。”
“這也是近似於直覺的東西?”
“是啊。近似於直覺的東西。”
“你原本就是聽憑直覺的那類人麼?”
“不,並不是那樣的。因為在此之前,都不曾按照直覺來行動。就像不曾聽憑直覺來建車站一樣。說到底,就連這算不算得上直覺,我都弄不明白。只是忽然有這種感覺罷了。”
“不管這是不是直覺,不管他到底是什麼。但總之你感覺到這次要這麼做才好對吧?”
作說道:“最近去泳池游泳的時候,一邊遊一邊想了很多事情,你的事情,赫爾辛基的事情之類的。怎麼說好呢,像是跟著直覺走那樣。”
“一邊游泳?”
“因為游泳的時候能好好想事情。”
沙羅像是敬佩似的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就像鮭魚那樣。”
“我不太瞭解鮭魚。”
“鮭魚會經歷漫長的旅程,追隨著某樣特殊的東西。”沙羅說道。“看過星球大戰麼?”
“小時候看過。”
“Maytheforcebewithyou!願力量與你同在!”她說道:“要不輸給鮭魚哦。”
“謝謝你。從赫爾辛基回來就聯繫你。”
“我會等你的。”
然後電話就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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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赫爾辛基班機的前幾天,作無意之中看到了沙羅,只是沙羅並不知道。
那天傍晚,作為了給黑買見面禮,去了青山,給她買了小件的裝飾品,給他孩子買了日本的繪本。青山大道往裡走一點兒有適合買這些東西的店家。大概花了一個小時買完東西之後,稍作休息之後,去了一家面向著表參道的玻璃外窗的咖啡店。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點了咖啡和金槍魚色拉的三明治,注目著被夕陽染紅的街道景象。從他面前經過的多數都是男女情侶,他們看上去是那麼幸福。大家都像是朝著某個特別的地方走去,那裡有著愉快的事情正等著他們的感覺。大家這樣歡快的樣子更讓他的心變得靜謐而不起一絲波動,就像是沒有風的冬夜裡,樹木都被凍住了似的心情一片寂靜。但是那裡基本上並沒有什麼傷痛。在這漫長的歲月之中,作習慣了這種心境,已經不再感覺特別的痛覺了。
但作還是不由得這麼想到,要是沙羅在這裡和自己一起就好了。但是沒辦法,是作拒絕不去她見面的。這是他想要的,是他把自己那枝樹枝凍上了的,在這涼爽夏日的傍晚。
這到底對不對呢?
作不能確定,那“直覺”到底能不能夠相信呢?其實那並不是直覺也不是什麼別的,只不過是沒有依據的自己的死心眼兒罷了麼?“Maytheforcebewithyou!願力量與你同在!”沙羅這麼說的。
作想了一會兒按照本能的直覺而溯著深晦的海逆流而上的鮭魚。
正好在那個時候,沙羅的樣子進入了作的視野之中。她和上次見面時一樣穿著Mintcream薄荷色的半袖連衣裙,腳踏淺棕色的軟底鞋pumps,正從青山大道沿著平緩的下坡道向神宮前走去。作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的皺起了眉,因為不相信這是現實中的景象。在幾秒之間,作以為沙羅的身影是自己那顆孤獨的心作祟臆想出來的精巧幻影。但是那毫無疑問是真的,現實中的沙羅。作像是條件反射般的從椅子上半抬起身子,差點就把桌子掀翻了。咖啡翻到了茶碟裡,但他馬上就彎下了腰重新坐了下來。
沙羅身邊有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中等身高,體格很健壯,穿著深色的西裝外套,藍色襯衫配的是小圓點的藏青色領帶。他梳理齊整的頭髮上摻了幾根白髮。年齡大概在五十出頭,下顎些許有點尖,但是讓人感覺舒服的相貌。從他表情上能嗅得那個時代的男子所特有的那份簡練而穩重的從容氣質。他們倆人親密的牽著手走在大道上。作就這麼微微張開著嘴,隔著玻璃用目光隨著兩人的身影。就像中途忘卻了正要說的話一樣。他們從作的身前近處漫步走過,但沙羅完全沒向他那邊看去。她正專注於和那個男人說話,周圍的事物像是完全不入她眼一般。男人說了一句短短的什麼話,沙羅就笑得咧開了嘴,足以清楚的看見她的貝齒。
之後他們兩人便被暮色中的人流所淹沒。作隔著玻璃長久地凝視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同時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沙羅會不會半路折回來呢。也許她忽然意識到作的存在,特意為了向他解釋而折返過來呢。但沙羅就這麼消失了身影,只有一張張人臉,一個個身影逐次地從他面前通過而已。
作重新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冰水。剩下一縷隱隱的哀愁,胸口左側像是被一把尖銳的刀切破開來一樣一陣的絞痛著,還感覺到了流出的血那溫熱的觸覺。那興許是血吧,已經很久不曾感覺到這種痛楚了,也許是自從大二的那年夏天被四位親友拋棄以來吧。作閉上了眼,暫時沉浸在這份痛楚之中,就像讓身體漂浮在水中那樣。他嘗試著這麼去想,感覺到痛還是好的,要是連痛都感覺不到了那才是真正糟糕了的。
四周的各色聲響混合成了一個,在耳蝸深處變成了尖銳的噪音,那是唯有在無邊的深邃沉默之中才能聽見的特殊噪音,從外面是聽不到的,是從他身體裡的內臟裡側發出的聲音。無論是誰都生來帶有著這固而有之的聲音,只是沒什麼機會能真切的聽到罷了。
睜開眼時,作感覺世界的模樣好像發生了成幾處變化。塑料桌子、簡約的白色咖啡杯、那剩下的半份三明治、左手手腕上戴著的舊式上發條的TagHeuer豪雅表(父親的遺物)、讀了一半的晚報、沿著道路種植的林蔭樹、馬路對面熒光閃爍的櫥窗,一切看上去都變得有些變形了,它們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了,缺乏了應有的立體感,比例尺也弄錯了。作深呼吸了數次,讓心情一點點平靜下來。
他所感到的痛楚並不是嫉妒的產物。作知道嫉妒是什麼感覺,曾經在那個夢裡逼真的體驗過一次。那一次的觸感到現在還殘留在身體之中,作明白那是何等絕望痛苦,是何等的不可救藥。但現在所感覺到的並不是那種痛苦,而僅僅是悲哀。像是孤身一人被拋棄在深不可見的晦暗的洞穴之中那樣的悲哀。但到底也不過是悲哀罷了,它不過是物理上的疼痛。作反倒很感激這一點。
讓他最為痛苦的並不是沙羅和別的男人牽著手漫步,也不是她有可能接下去要和那個男人發生性關係這一點。想象她在某個地方脫去衣衫和別的男人上床,這對作來說當然是難以忍受的。但沙羅是一位三十八歲的獨立女性,而且是單身,這是她的自由。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就像作有作的人生一樣。她有權利和她喜歡的人去喜歡的地方,做喜歡的事。
讓作受到打擊的是,那個時候沙羅從心底流露出的那歡喜的表情。她一邊和那個男人說話,一邊綻放出了滿面的笑意。和作在一起的時候她從未有過那般爽快欣悅的表情,一次也沒有過。不管是什麼場合,作看到她的表情一直是若無其事而又有所收斂的。這一點比什麼都要更無情絕然的撕裂著作的心。
他回到了家中,做著去芬蘭的準備。總之讓手活動起來的話,就可以不用想事情了。雖這麼說,但並沒有那麼多的行李。替換幾天的衣服、放有清潔用品的包porch,準備在飛機讀的幾本書、泳衣和泳鏡(這兩樣無論去哪裡都會放在包裡)、摺疊雨傘,就這些。能全部放到帶上飛機的雙肩包裡,就連相機都沒帶。照片能有什麼用?他所想要的是活生生的人和對話。
做完行李的準備後,久違的把李斯特的巡禮之年的唱片取了出來。拉扎爾貝爾曼LazarBerman演奏的三枚一組的LP,是十五年前灰田所留下的。作基本上都是為了聽這一張唱片,還保存著老式的唱片機。他把第一張唱片放在轉盤上turntable,讓唱針落在第二面上。
第一年是“Swiss”。他坐在沙發上,閉起眼側耳傾聽著。“郷愁Lemaldupays”是曲集的第八首,但是在第二面的開頭部分。他通常都從這一首開始聽,聽到第二年“Italy”的第四首,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第47號,Sonetto47delPetrarca(Petrarch-sSonnet47)為止,那兒唱片的一面就結束了,唱針自動地抬了起來。
“郷愁Lemaldupays”。這首平靜的愁緒之曲賦予了包裹著他內心之外的那不定型的哀傷些許輪廓。就好像置身於空氣中的透明生物的表面,沾上了無數細小的花粉,從而整體的形狀得以浮現於眼前。這次浮現出的是沙羅的樣子,穿著薄荷色半袖連衣裙的沙羅。
胸口的疼痛又一次復甦了,不是猛烈地劇痛,至多是劇痛的記憶罷了。
沒有辦法啊,作對自己是,不過是原本空蕩蕩的東西又重新變回空蕩蕩而已啊。又能向誰訴苦呢?大家都來到他身邊,然後確認了他有多麼虛無之後,又離開他去了別處。虛無的、或是說更加虛無的多崎作又被剩了下來。不過就這麼回事罷了。
即便如此,大家有時會留給他些許紀念品。灰田留下的是這個珍貴的“巡禮之年”的唱片,他大概是有意把它留在作的房間裡的吧,絕不是單純的忘了。作珍愛著這首音樂,它既維繫著灰田,也維繫著白。就是說,它就是把這分離四散的三人聯繫在一系的血脈。雖然細小的那麼脆弱,但其中依舊有赤色的血液在流淌著。是音樂的力量讓這變為了可能。他每每聽這首曲子,特別是聽到“郷愁Lemaldupays”的部分時,就會清晰深刻的回想起那兩人,有時還能感覺到他們到現在還伴隨自己兩側,正掩聲呼吸著呢。
他們兩人都在某個時間點,離開了作的人生,就連理由都不曾告知而唐突地。不,並不是離開了,而是應該說將他捨棄,丟在腦後更為確切吧。這毫無疑問的傷害了作的心,那傷痕到如今還在那裡。但從結局來看,真正意義上受了傷的、或是說受到損害的,與其說是多崎作,倒不如是他們兩人呢。最近作開始這麼想了。
作覺得,大概。我是毫無內容的一個空虛之人。但也正因為是空蕩蕩的,就算一段時間也罷,總有人為了這份空缺而來,就像在夜間活動的孤鳥,找一處無人住的閣樓當做白天安全的休憩處那樣。鳥兒們好像很喜歡空曠靜默而昏暗的空間。這樣的話,作倒應該慶幸自己的空虛了。
“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第47號,Sonetto47delPetrarca(Petrarch-sSonnet47)”最後的那個音在空中消卻,唱片的那面結束了,唱針自動地抬了起來,唱臂arm水平移動回到了臂架armrest上。作把唱針放在了同一面的開始處。唱針靜靜地沿著唱片的溝回移動trace,拉扎爾貝爾曼LazarBerman重新演奏了一遍,極盡纖細優美之能事。
聽了兩遍那一面之後,作換上睡衣上了床。然後關上枕邊的燈,又一次由心感謝道自己心中所有的只是深深的悲傷、而非嫉妒沉重的桎梏。它可會不由分說的剝奪去自己的睡眠啊。
不久睡意降臨在他身上。雖然只有短短數秒,但他全身感覺到了睡意那份久違的柔和。這也是那個夜裡,作所感謝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
在睡眠中,他聽到了夜鳥的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