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於死的邊緣的那近半年的時間,作的體重掉了七公斤。都沒怎麼好好吃過飯,說當然也是當然的。從小就是算偏圓潤的臉龐,現在徹底變得消瘦乾癟了。僅僅把腰圍縮短了還不夠,褲子不得不換成小號的尺寸。裸體的時候肋骨都浮現上來,看上去就像廉價的鳥籠。姿態看上去變得很差,肩膀鬆垮的向前傾像是要掉下來。掉了肉之後的兩隻腳纖弱的像水鳥的腳一樣。這樣豈不就成老人的身體了嘛。時隔很久站在全身鏡前赤裸的站著,他看著自己這麼覺得。或者說像是即將臨死之人。
看上去像是即將臨死之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在鏡子前面這麼說服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因為實際上我也的確瀕臨著死亡。像是蟲子脫下來的殼粘在樹枝上,只要稍微強一點兒的風一吹好像就會永遠地被吹開不見蹤影,這樣拼命抱緊這個世界才好歹存活著。但是,這件事——自己看上去就像臨死之人這件事——狠狠地敲擊了作的心。他怎麼都看不厭的凝視著鏡子中自己的裸體。就像看到電視新聞裡報道偏遠地域,被巨大的地震或是洶湧的洪水襲擊的慘狀時無法移開視線的人們一樣。
也許我其實已經死了呢。那時,作像是內心被什麼打動了似得這麼覺得。去年的夏天,被他們四人都定了自己的存在的時候,名為多崎作的少年事實上就已經死了。雖然自己存在的外殼還好容易維持了下來,但經過這半年換成了別的東西。體型和外貌都徹底變了,看外部世界的視角也變了。風吹的觸感,水流的聲響,從雲層間穿透下來的光線和四季的花的顏色都變得感覺與之前不同。或者說是成了全新作出來的東西。在這裡,鏡子裡映照出來的,乍看上去是多崎作,但其實並不是。內裡被換成了別的東西,不過是為了方便還稱呼其為多崎作罷了。暫且還稱呼這個名字,是因為當下沒有別的能稱呼的而已。
那個晚上,作夢到了一個奇妙的夢。深陷於狂熱的嫉妒之中的夢。像這麼真實的夢已經久違了。
說實話,作迄今為止無法實質理解嫉妒這種情感。當然嫉妒是怎麼回事,腦子裡還總算有點概念。比方說自己無論怎麼都得不到的才能、資質或是職位,卻有人恰好擁有,或是輕輕鬆鬆的納入囊中(至少看上去輕鬆)之時,所感受到的情感。比如得知自己所苦戀的女性屬於其他的男人之時所感覺到的情感。羨慕,眼紅,不甘心,無法排遣的挫敗感與怒氣。
但是實際上,作從出生以來從未體會過那樣的情感。既不曾因為想要自己沒有的才能或資質,而認真地渴求過,也沒有狂熱的戀愛經驗。也不對誰抱有憧憬,也不覺得羨慕誰。當然並不是對自己一切都滿意了。不足之處不可能沒有。如要想要的話,還能列出張表來。雖然不能列出一張長長的list,但兩三行也應該寫不完吧。但那些不滿和不足,至多他在自己內部想想就了結了。並不是非要為此特地跑去別的地方去找尋的類型。至少迄今為止是這樣的。
但是,在那個夢中,他比什麼都強烈地渴求著一位女性。她是誰不得而知。她只是存在著是。她還有著特殊的能力,能夠把身、心分離開來。她對作說,身和心中的一個,可以獻給你。但是沒辦法兩者都給你。因為另一個要給別的人,所以現在在這裡,想要你做一下選擇。她這麼說著。但作想要的是這位女性的一切。其中一半給別的男人什麼,他做不到。這於他實在是不堪忍受的事。他想說,那樣的話,哪個都不需要。但是說不出口。它既不能向前進,也無法向後退。
那個時候,作感覺到了全身被誰的巨大雙手擰得嘎嘎作響那般的猛烈的痛苦。肌肉被撕裂開來,骨頭髮出了悲鳴,同時又是身體裡所有的細胞像是乾涸一般劇烈的乾枯了。不得不將她的一半讓給別人的怒意讓身體都震顫起來了。那份憤怒化作了稠密的液體,從骨髓深處濃濃地被榨乾了。肺變成了一對狂亂的風箱,心臟像是加速踏板踩到底的引擎,轉速飛快。高漲的暗色血液隨之被輸送到身體的末端。
作全身顫抖的醒了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是在做夢。把被汗浸的溼漉漉的睡衣一股腦脫下來,用毛巾擦乾身體。但不管怎麼擦拭,身上黏膩的觸感還是留了下來。他明白過來了。或者說有了一種直覺。是嫉妒這東西。想要把他所愛的女人的心、身,甚至可能兩者都要從他手上奪過去。
嫉妒是——作在夢中瞭解得到的——這個世界上最令人絕望的牢獄。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那是囚犯自己把自己關在其中的牢獄。並不是有誰要強行把他投入牢中。是自己進去,從裡面上了鎖,再自行把鑰匙扔出了鐵格子之外。而且這個世界上,知道她幽閉在那裡的人一個都沒有。當然,因為那時他心裡的牢所,只要本人要決心想要出來的話,能從中脫離。但那份決心他下不了。他的心中已經變得跟石壁一般堅硬了。那正是嫉妒的本質吧。
作從冰箱裡拿出橙汁,倒在杯子裡喝了好幾杯。喉嚨乾的冒煙了。然後坐在了桌前,看著窗外直到天漸漸亮起來,一邊平復著被情感的大浪打亂的身心。他在思考,這個夢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是某種預言麼?還是象徵性的信息呢?是想向自己傳達些什麼呢?他想到,或者是自己都不瞭解的真正的自己想要破殼掙脫而出呢。也許,是什麼醜惡的生物孵化了出來,拼死想要接觸到外頭的空氣呢。
雖然這是後面才想起來的,但正是在那一時刻,多崎作放棄了不再一心認真求死。他凝視著全身鏡中映照出的自己的裸體,確認了那裡顯示著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那個夜晚,在夢中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了嫉妒(之類的)的情感。天亮時,與死之虛無朝夕相對的那五個月的黑暗的日子已經在他的身後了。
那時大概,那份灼熱的嫉妒藉由夢這種形式,通過了他的內部,與此前執拗地糾纏著他的向死之心相抵,消除殆盡了吧。就像是猛烈的西風吹散了厚厚的雲層那般。這是作的推測。
殘留下來的唯有近乎看破世事似的平靜。那是一種缺乏色彩,風平浪靜一般的中性的情感。他孤自一人坐在又舊又大的空置的房子裡,一直傾聽著巨大而古老的掛鐘計時發出的虛無之音。嘴閉著,目不轉睛的只是盯著著指針前進的樣子。隨後像是薄膜般的東西把自己的情感包裹了好幾層,心中留出著空白,結結實實地老去了一個小時的時光。
多崎作漸漸開始正常的吃飯了。買來新鮮的食材,做些簡單的料理來吃。即使這樣,一時掉了的體重也沒恢復多少。近半年的時間裡,他的胃像是徹底的收縮掉了。只要吃了超過一定的量,就會嘔吐出來。此外,作開始在早上很早去學校的泳池游泳。由於肌肉的量掉了很多,就連上樓梯都氣喘不上來,而且他也覺得哪怕只是少許,也一定要回到原來的狀態。買來新的泳褲和眼鏡,每天自由泳一千到一千五百米。然後去健身房,默默地使用器械作鍛鍊。
經過幾個月飲食的改善和規律的運動,多崎作的生活大抵上回到了過去健康的節奏。必要的肌肉也長了出來(不過是以與先前大不相同的方式),背脊也伸展開了,臉上也再次出現了血色。早上醒來也有了久違的有力的晨勃。
正好那時候,母親難得獨自來東京了。也許是作最近的言行舉動有些異常,正月裡也沒回家,母親因為擔心來探望他了。母親看到他時驚得都說不出話了,僅僅數月不見,兒子的外表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但作告訴她:“這不過是因為人長大了的自然變化,現在自己需要的只是幾套能適應新的身體的衣服。”,母親便欣然接受了這個解釋,想著這大概就是男孩子成長必經的過程吧。母親在只有姐妹的家中長大,結婚之後也帶慣了女兒。要怎麼養育男孩子,她是一點兒都不清楚。所以反倒是很樂意和兒子一起去商場,買了整套的新衣服給作。買的是母親喜歡Brooksbrothers和polo這兩個牌子。舊的衣服的處置或是扔掉了或是捐了。
作的相貌也變了。照鏡子的話,映照出來的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少年,看上去肉乎乎的,雖然相對端正,但卻何其平庸而又缺乏特點的臉龐了。鏡中那個看向自己的是一張年輕男人的臉,臉頰線條像是被熨斗壓過那般的削立冷峻。那雙眼中浮現了嶄新的光芒。這是連他自己都從未見過的光芒,孤獨而無所欲求,只想在有限的範圍內尋求完結。他的鬍子也忽然變濃密了,到了每天早上都要刮的程度。連頭髮也長的比以前更長了。
對於自己新得到的樣貌,作並沒有特別的中意。既不喜歡,也不厭惡。那不過是張假面,因為方便拿來湊合用罷了。但他還是覺得慶幸,自己的樣子至少不是自己之前的那張平庸的臉了。
不管怎樣,過去那個名為多崎作的少年已經死了。他像是消失在了那片荒蕪的黑暗中一般停止了心跳,被埋葬在森林的一塊小小的平地裡。就在人們還在沉睡的黎明前,靜悄悄地秘密地。就連墓碑也無。現在站在這裡有著呼吸的,是內部被替換了的嶄新的“多崎作”。但是,知道這中間奧妙的除了他自己之外,一個人也沒有。他自己也不想把這個真相告訴任何人。
多崎作依舊東奔西走去看各處的車站,畫著車站內部的素描,一節不拉的上著大學裡的課。早上起來沖澡洗乾淨頭髮,吃完飯後一定會刷牙。每天早上會疊被子,自己把襯衫熨平整。他努力著儘量讓自己不空閒下來。晚上讀大約兩小時的書,大多是歷史書或是傳記。這樣的習慣很久以前就養成了。依照著習慣,生活得以繼續下去。但是他已不再相信完美的共同體,也不再感覺到化學反應chemistry般的溫暖了。
他每天在浴室的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一會兒。然後一點一點從心裡去熟悉新的(被替換了的)自己這一存在。就像學習新的一種語言,把新的語法記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