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田衛東走了之後,田曼芳這才跟做了一場噩夢似的跑出車庫,渾身就像是在發著高燒,瑟瑟顫抖,呆站在夜空下,由著大雨嘩嘩地澆淋。她木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活著。一次又一次的屈辱,難道就沒有一點法子來讓這幫子人不高興不舒坦不如意一回嗎?幾百年前的竇娥衝著蒼天叫過: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在過了這樣幾番輪迴後,難道還要讓另一個女人,面對著這樣一場風雨,再這麼喊叫一番嗎?
八十八
夏志遠和單昭兒後來在半道上截了一輛便車才一身狼狽地回到了水上大酒店。夏志遠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提出送昭兒回房,單昭兒卻已經開口了:“不進屋去坐一會兒?喝杯熱飲料祛祛寒。”夏志遠忙問:“會讓你那位田表姐看到嗎?都這麼晚了……”單昭兒臉一紅,說道:“你管人家看到不看到哩。”夏志遠不再多嘴了,只覺心劇烈地跳得慌神。他倆悄悄溜到單昭兒房門口,單昭兒掏出鑰匙,輕輕地開了房門。
單昭兒說:“進呀,還傻站著幹啥呢?”
夏志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你……先進屋換衣服……”
單昭兒心裡一熱,覺得這傢伙還真有點兒“可愛”,便趨前一步,踮起腳尖,剛想去親吻他一下,旁邊一個小房間的門突然開了。這小房間是她們自備的一個小藥房,陳放著各種各樣常用藥品,以應酒店裡員工們不時之需。田曼芳從那裡走了出來,她手裡好像還拿著一點什麼東西。單昭兒忙鬆開手,倒退了一步,叫了聲:“曼姐……”田曼芳似乎有些慌張,把什麼東西往身後藏去,匆匆地應了聲:“回來了……快進屋去吧……”說著,便頭也不回地拿著那東西,徑直進她自己的房間去了,並立即碰上了門,“咔嚓”一聲,從裡面把門鎖上了。
單昭兒遲疑地打量著田曼芳的背影,總覺得有些不對頭,感覺要出事,心裡挺擱不下的。進了房,一邊打開衣櫃,翻找替換衣服,一邊依然疑惑地想著剛才的事。忽然,她停下手,急急地對夏志遠說:“快陪我上那邊去看看。”
夏志遠還穿著溼衣服,卻捧著杯熱茶,忙問:“怎麼了?”單昭兒只說“快走!”,腳已出了門去,一頭就進了隔壁那個小房間。打開那兩個雪白的小玻璃藥櫃,使勁地翻找起來,把夏志遠直鬧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你找什麼呢?”單昭兒說:“安眠藥……”“安眠藥?這會兒,找什麼安眠藥啊?”“哎呀,你叨叨個啥!快找。一大瓶剛買的安眠藥不見了,你沒覺得剛才曼姐的神色挺不對頭的……她從這個小屋裡出來時,手裡拿著一樣什麼東西……”
“你懷疑她上這兒來拿安眠藥了?就是拿藥拿個幾片兒不就得了,拿一大瓶回去幹什麼?”
“我就問她今晚幹嗎要拿這一大瓶安眠藥,到底要幹什麼!”單昭兒急急地說。
夏志遠有點兒發愣了。這個挺精明的漢子,一到單昭兒面前,常常就要發愣。“你沒發現,她今天晚上穿得特別整齊嗎?她穿著晚禮服。天哪,她幹嗎穿著晚禮服?”單昭兒的臉突然發白了。夏志遠似乎也悟過來了一些什麼,大叫了一聲:“快!”兩人衝到田曼芳房間門前。這時,田曼芳在房間裡剛打開瓶蓋,正用小剪刀,取著瓶口裡的軟木塞,單昭兒在門外使勁地擂著,叫著。田曼芳只是不做聲,終於取出了那個軟木塞,便嘩嘩地往外倒藥片兒。單昭兒急得都快要哭了,田曼芳還是跟沒事兒人似的,從容地把一整瓶的安眠藥全部倒在一張白紙上,把一封已寫好的遺書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妝檯的正中央,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葡萄酒。她在做這些事情時,顯得特別地平靜沉著,格外地有條有理,一絲不苟。這時,夏志遠開口了,他說:“田曼芳,聽我說,你再不回答,我就砸窗戶了!”
田曼芳拿起一粒藥片扔進嘴裡慢慢地嚼著。
夏志遠在門外叫道:“你別以為我來不及阻止你吞藥,你現在手頭沒有劇毒物,至於安眠藥,你就是把那一瓶全吃了,我也能讓大夫上上下下地替你都插上管子,把這些安眠藥從你肚子裡灌出來。你想遭那罪嗎?還是乖乖地開門吧,你死不了,別找那罪受了。你也沒必要死,你就是什麼也不為,只為了讓那些死活跟你過不去的傢伙多難受兩天,你也不能現在就死……”夏志遠最後這句話說在了田曼芳心坎上。讓那些傢伙多難受幾天!酒杯在田曼芳手裡哆嗦了起來。
單昭兒哭著喊著:“曼姐……曼姐……”
田曼芳終於放下了酒杯。
又過了一會兒,她走過來開門,很平靜地站在門口那一縷鮮黃的燈光之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單昭兒和夏志遠。桌上的遺書和藥片都不見了,只有那杯猩紅色的葡萄酒,一動不動地在原處放著。她淡淡一笑說:“幹嗎呢?哪兒著火了?瞎嚷嚷!”
夏志遠推開她:“躲開,例行檢查。”
田曼芳叫了聲:“夏志遠,這是女人房間!”
夏志遠冷笑道:“查的就是你女人房間!”
不一會兒,那包藥片和那個空瓶就全給找了出來,臉色蒼白的單昭兒一把搶過那兩樣東西,沒容田曼芳做任何解釋,就像扔一顆即將爆炸的手榴彈似的,用力扔出了窗外。最後又去翻床。夏志遠剛要把手插到枕頭底下,田曼芳撲過去,用力按住了枕頭。夏志遠不由分說推開田曼芳,從枕頭底下掏出那封遺書。
平靜的微笑立即從田曼芳臉上消失了。頃刻之間,她好像老了二十歲,頹然坐倒在那把十分講究的磨砂真皮美人榻上,臉色變得那樣的青白,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著。緊接著,兩顆碩大的淚珠便慢慢地、慢慢地從她合起的眼縫裡滾動著閃爍著,流了下來。過了好大一會兒,田曼芳才把剛才田衛東打她的事說給了他倆聽。
單昭兒說:“曼姐,我覺得你還是有什麼瞞著我們。就算田衛東這畜生打了你,也不至於就……就要去吃安眠藥!”
田曼芳苦笑笑:“別追問了。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灰飛煙滅。剛才我就是一時想不通,一口氣憋在那兒了。幸虧你們來得及時,來,為我們都能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存在著,乾一杯。”
單昭兒奪下田曼芳手裡的酒杯,追問:“曼姐,到底還有什麼事,你說呀。”
田曼芳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別逼我了……別逼我……”
單昭兒嚇呆了,甚至都倒退了一步。夏志遠忙去握住單昭兒的手。
田曼芳頹然地坐了下來:“你們走吧。”她從梳妝檯的一個小抽屜裡取出那枚白蓮花胸針交給單昭兒。“你們也該去換換衣服了。我不會再有事了,真的過去了。讓你們看到我這麼脆弱,真不好意思。回你們房間去吧,我向你們保證,今晚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了。還是老夏你說得對,對付那些折磨過你、誹謗過你、拋棄過你、一心一意要加害於你的王八蛋,最好的辦法就是,活下去,而且拼著命地活得比他們還要好。走啊……”她把他倆推出門去,然後又把他倆推進單昭兒的房間,用力帶上了門。單昭兒趕緊去拉門,田曼芳已經在門外上了個反鎖。單昭兒在房裡一個勁兒地拍著門,叫“曼姐”。田曼芳在外面只是不搭理,她無力地倚靠在外頭的門框上,默默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夏志遠還在床上睡著。單昭兒醒來後,忙披上睡袍,去試著開門。門居然吱呀一聲被拉開了。門把上還插著一束極漂亮的鮮花,花叢中夾著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面寫道:“小昭兒,真誠地為你這非法的新婚之夜祝福,甜蜜嗎?”
這時,夏志遠也醒了,揉揉眼睛:“誰送的花?”單昭兒臉一紅:“你別管,趕緊把被子疊好!聽到沒有?”說著,忙帶上門,抱著花衝到田曼芳房裡。房門開著,房間收拾得異常的整潔,但人不在了。單昭兒心一緊,忙四處尋找,找到車庫,只見田曼芳穿著一件杏黃色的緊袖口的尼龍綢短風衣,一條淺色牛仔褲,褲腿塞到高筒膠靴裡,打扮得跟個“西部帥姐”那般精神,正在用一根長長的橡皮管子沖洗車子。看見單昭兒慌慌地跑來,便調皮地歪了歪腦袋,舉起右手,對單昭兒做了個特歐化的手勢:“OK”,好像昨天晚間壓根兒就沒發生任何事情似的。我算是服了你了。單昭兒感慨地鬆了一大口氣,正要向田曼芳跑去時,夏志遠慌慌地也找來了。他只裹著一件單昭兒打掃衛生時穿的藍色工作大褂,那大褂太小,緊繃繃地遮了上遮不住下,露著光腿杆和光腳面。單昭兒羞得無地自容,田曼芳卻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