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江北打來電話時,那個讓小冰恨透了的滿風先生就在尚冰辦公室的電話機旁邊坐著。他一早就來了,來找尚冰。用小冰“長期”觀察所得的結論來表述他今天的行為,就是來“糾纏”媽媽的。有一點小冰沒看錯,滿風的確是來“糾纏”尚冰的,最近常來“糾纏”,但不是小冰所斷定的那種“男人對女人的糾纏”,更不是那種“已婚男人對已婚女人的非法糾纏”。小冰的結論,純屬少女萌動期的過敏反應症表現,甚至說它是青春期妄想症也未嘗不可,只不過是輕型的,要嚴重了,絕對得找心理醫生瞧瞧,或者打打青少年熱線電話什麼的,也管點用。尚冰和滿風這檔子關係的事實真相是,長期以來是尚冰在糾纏人家滿風,只是到了最近這幾天,才倒過來變成滿風死纏尚冰不放。他倆糾纏來糾纏去,跟什麼“男人女人”“已婚未婚”沒有絲毫關係,只是為了尚冰的一部書稿,一部關於風暴潮理論的書稿。說俗了,就是研究大海里那一陣陣狂風巨浪的。但因為成稿時間久了,近些年又沒有時間去修改補充它。尚冰擔心它的學術價值有些滯後。想請這位清華時期的老同學作個判斷,如果可以的話,請他們“捎帶著”把它印成鉛字,用單行本的形式把它留在這個世界上。雖然這個世界上的書,已然多得讓人根本看不過來,但對於尚冰畢竟還是第一本,也許還會是最後一本。如果覺得不可以,也請老同學“指點”一下,看看從哪方面著手去修改補充為好。滿風在調回章臺以前,一直在搞海洋學研究,基本上沒離開過這塊天地;對國際上這方面的研究動態和新發展,不能說了如指掌,也可說是歷歷在目。他自己在這方面也有較深的學術根基和一定的造詣,絕對是個能幫得上忙的人。書稿拿去了,也看了,滿風覺得它的確“陳舊”了些,但滿風還是想幫這個忙。用時行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他把書稿推薦給室領導,又推薦給社領導,想把方方面面的意見都聽到以後,再來跟尚冰商量怎麼修改它。沒想這裡卻出了個大問題。那天出版社的總編一臉疑雲地拿著那部書稿來找他,叫滿風好不忐忑,便怯怯地問:“尚冰同志的這部書稿您……審讀完了?不行吧?”沒想總編大人根本不跟他談什麼稿子行不行的問題,只是追問,這部手稿的作者到底是誰。滿風說,作者是尚冰,市政規劃局的一個工程師。總編大人問,真是那個尚冰寫的?滿風奇怪了,說,不是尚冰還能是誰?你們聽到什麼風聲了?最近兩年,知識產權方面的官司挺多,但這個尚冰我絕對可以為她打保票,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抄襲剽竊盜版偷印,她也不會這麼幹的。我寧可相信我自己有一天會抄襲剽竊,也不相信她會幹這種事。她是人群中最正統的人,是女人中最純真的女人。“她愛人姓什麼叫什麼?”總編大人接著往下問。
“黃,黃江北。”
“這個黃江北在哪個單位工作?”
“哪個單位……好像……原來……在什麼中美化學聯合公司的工地上當副頭……最近幹什麼……沒聽她講過……”
“書呆子,最近咱市裡來了個新市長,知道嗎?”
“新市長?幹嗎?他也想出書?他行嗎?一般市長,連講話稿都得讓秘書寫,他還有空寫書?別逗了!”
“你知道新來的市長叫什麼嗎?”
“他愛叫什麼叫什麼。我管得著嗎?”
“他就叫黃江北!”
“有那麼巧的事?”
“別那麼巧不巧,趕緊去查一查,這個黃市長是不是就是你那位老同學尚冰的老公。”
“別逗了,那怎麼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和這個黃江北是老同學,在清華那會兒,我比他倆高一屆,正經是他倆的老師哥。黃江北當了市長,還不跟我通個氣?起碼也得請我一頓啊。今天下午我還見了尚冰嘛,她根本就沒說起這事兒嘛,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你行了,我已經讓總編室的小周去查實了,你這位老師妹尚冰的老公就是新來的黃市長。”
“黃?黃……”滿風呆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說了一句:“這倆傢伙太不夠意思了……就算黃江北當了市長,跟這部稿子有何干系?”
“這部稿子你能肯定是尚冰寫的?”
“尚冰是這麼跟我說的……”
“我問你,尚冰在清華學的是什麼?”
“建築。”
“這部書稿寫哪方面的?”
“海洋風暴潮非定常準平衡的線性模型理論。”
“一個學建築搞建築的人,能寫得出一部海洋學方面的書,她成仙了?”
“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能,但也不是絕對不可能。這在科學史上,完全可以找到許多同樣的範例……比如……”.
“你就先別比如了,我再問你,黃市長在清華學的是什麼?”
“跟我一樣,學的是……是地球物理……”
“海洋學是地球物理學中的一個分支吧?”
“是的……”
“黃市長學的就是海洋學專業?”
“是的……”
“這部書稿的作者署的筆名是‘由工’,我請你把黃字去頭去尾,是什麼字?”
“由……”
“你再把江字去掉個偏旁看看是什麼字?”
“工……”
“現在你再想一想,這個由工到底可能是誰?”
滿風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這個由工到底是誰,有那麼重要嗎?”
丁總編簡直哭笑不得:“書呆子!你真是個書呆子!如果這部稿子真是黃市長寫的,不管它夠得上還是夠不上出版水平,都得不惜工本給他出。還得快出、出好。如果不是黃市長的東西,那對不起,這年月,出這樣的學術書籍,賠得太多,不具備相當高的學術水平,就是夫人太夫人,也得考慮考慮。沒錢為她們倒貼老本。所以,你必須搞清楚,這個‘由工’到底是不是黃市長本人。別弄錯了,得罪了市長。明白這裡的利害關係了沒有?別說我庸俗,這也是讓錢給逼的。”
於是滿風立即去找尚冰,倒過來拼著命地“糾纏”尚冰,瞭解這個“由工”到底是誰。但尚冰怎麼也不肯說這個“由工”到底是誰。從滿風嘴裡得知出版社領導的想法後,居然提出要撤稿。她說“我不想靠江北的地位職務去出書。江北也不會同意這麼搞的。這件事我是瞞著江北做的,更不能這麼搞”。滿風詫異地問:“你沒跟黃江北商量過?”尚冰說:“他總說他這部稿子的一些學術觀點已經落後了,有些方面的求證還不太完善……”滿風一聽,立即反應道:“那這部書稿真是黃江北寫的?”尚冰忙說:“不是。”滿風說:“你剛說‘他總說他這部稿子的一些學術觀點怎麼怎麼了’……這意思不是很清楚嗎?”尚冰大紅起臉忙說:“我沒這麼說。”滿風說:“你別書呆子氣了,是黃江北的稿子就好辦了。我們社領導說了,只要是黃市長的東西,請專人來修改。而且署名問題也說好了,你不用擔心,不管改動有多大,仍然只署黃江北一個人的名……”尚冰說:“那江北更不會同意了。”滿風說:“你們傻什麼?你就是讓那位參與修改的同志署名,他也不會署啊。誰敢跟市長在同一本書上署名?這不是自找難堪嗎?”尚冰更堅決了:“那我肯定撤稿了!”滿風再三勸說也無濟於事,只得如實向社領導彙報,社領導也急了,還狠狠批評了他一頓,讓他一定把書稿再拿回來。他只得趕早又來找尚冰。
“尚師妹,我跟你說實話,擔負為黃市長修改書稿這偉大任務的就是在下小的我。這你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實話跟你們說,我特別想幹這個活兒。我也有條件幹好這個活兒。你聽我把話說完。第一,回章臺市以前,我一直在搞風暴潮研究,我有這本錢為咱們這位英明偉大的黃市長改好這部稿子。而我也真心願意為黃市長做好這個工作……”
“不行……那更不行……”尚冰還是這麼說。
“你聽著!第二,我這麼做也不是全為了你,更不是為了江北。你知道我有個殘疾的兒子,我母親身體這兩年也很不好,為了照顧他倆,我放棄專業,調回根本見不到海、也談不上什麼海洋研究的章臺,來改行當這麼個文字編輯。我對我自己的今後,已經沒有別的想頭,只想安安穩穩地過下去。我到出版社這半年多,還沒發過一部書稿,這是我有可能幹成的第一個活兒。我能不能幹好這第一個活,關係到我今後能不能在出版社、在章臺這塊地面上真正站住腳,關係到我滿風后半生的長遠生計……第一個活兒就能為市長大人效勞,更是我的榮幸,可說是三生有幸。我一定會抓住這個天賜良機,也請二位老同學給我這個機會,不管這個市長姓黃還是姓藍,我都會鞠躬盡瘁,保證幹得讓你們每一個人都心滿意足……”說著拿出一份協議書放在尚冰面前,把鋼筆遞到尚冰手裡,要尚冰當場把出書的協議簽了。
“不行不行……”尚冰臉紅了。
“尚冰,你還要我怎麼求你?”滿風無奈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