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其實,在許多方面,葛平比師兄黃江北更冷靜理智。高高的個兒,平平淡淡地笑。總是一副好女孩的模樣兒,讓大院裡所有的老頭老太太揪心揪肝地喜歡。在人們的印象裡,她好像永遠穿著那樣一條幹乾淨淨的石灰藍的牛仔褲,讓人奇怪的是,她總是拒絕穿裙子,特別不喜歡穿超短裙。按說她這年齡正是穿超短裙的最佳時候。她有一千條理由炫耀自己那兩條天賦絕色的長腿,但她就像黃江北一樣天生地不願炫耀自己。不願炫耀偏偏被人注目,這也是常事。當然,這裡得有個前提,就是他或她身上得有真東西,得真出絕活兒。再穿一件特別肥大的本色亞麻襯衫,一直搭拉到膝蓋上,白襪子,然後是一雙非常高檔的白色休閒鞋。無論在什麼樣的人群中,你看她時,她都像千里湖面上那片唯一的白帆。
愛誰誰吧。
十三
雨終於下開了。
沒有回答。只有漸漸增大的風嘩嘩地越過碼頭街那些陳舊的房頂,擊打停泊在江邊灘頭上的那些木製貨船,擊打小教堂那灰色的尖頂,擊打拼命搖擺著的大樹,擊打江兩岸這片起伏不平的土地。雲層越發厚重,翻滾著撲湧過來。一扇窗戶忙關了起來。第二扇窗戶也慌慌地關了起來。接著便是第三扇、第四扇……
十四
乳白色的桑塔納在大雨中回到省委招待所那幢中西合璧式的別墅小樓前停下時,黃江北沒有立即下車。他喜歡看雨中的省委招待所,這一片林木蓊鬱的“莊園”,他曾來過很多次,隨著每一次進入時身份、地位、將要領受的任務的不同,這個“莊園”在他心裡產生的感受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有時它顯得陰晦,有時卻又顯得過於冷峻,有時它竟賜給那麼多的溫良豁達,無處不灑滿九月的陽光。當然,更多的時候,它更像一個獨身而富有的老姑娘,矜持古怪卻又空虛得令人難以自持。這些年,黃江北隨著自己身份地位的變遷,幾乎住遍了這個“第一”招待所各等級的房間,從三人間,到雙人間,再到單人間、高間、套間,以至到這次省委辦公廳給超規格安排的“豪華高套”,全輪了個過兒。特別要說明的是,不管以什麼身份、住什麼等級的房間,每一次住下後,他都要找個時間,特地到那個專門接待中央首長的小樓附近走一走。那是在另一個院子裡。那是被另一道圍牆隔開的,是一面大略有所起伏的緩坡,草皮茵茵地綠,那裡的樹木更加濃密。春天肯定有杏花有梨花,稍後些日子,便有蘋果花和海棠花悄然開放。聳天的法國梧桐和古老的亭榭和靜謐寬平的車道和緊閉的大門。他都要在那大門前站一會兒。他知道更多的時間裡,那門裡並沒有人居住。他知道更多的時間裡,那兒比任何地方都要寧靜。高大的陰暗的闊葉林裡會長出一種橘紅的石菖蘭。即使在沒有花開放的季節裡,那重重疊疊、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一片又一片的綠,便是永恆的一朵花。有霧或沒霧的早晨,在這兒總能聽到那一聲聲清脆的鳥鳴,這是童年。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到這大門前來走一走,體會一下這兒特有的寧靜和從容,還有一種想象中的博大和恢弘。然後,車子就開了過去。特別是那二樓上的那個向南突出的房間,沐浴在夕陽的金黃裡。那花崗岩的牆面和寬大的木格和被厚重的綠絲絨嚴密封鎖起來的棕色窗戶,已是中年老年了。
很長時間以來,黃江北最嚮往的,就是找一個陽光明媚的休息日,讓自己躺在一大堆剛出版的物理學著作之中(請注意,一定得是“物理學”方面的著作),隨心所欲地聞著那宜人的油墨香味,從這本書翻到那本書,漫無邊際地、不負任何責任地、不計任何後果地接受那一個又一個新思潮新觀念的衝擊,尋找這些新思潮新觀念和現實存在之間的關聯。他曾經非常喜歡過兩本書,一本是大衛?雷澤爾(D.Layzer)的Cosmogenesis(也有人把書名譯作《創世論——統一現代物理?生命?思維科學》),另一本是艾什卡(W.R.Ashky)的《大腦設計》(DesignforaBrain)。物理學原本是他的長項,而控制論和生命科學,又是他一向最感興趣的兩個領域。(其實他在大學裡學的是地球物理學,專攻風暴潮,一個很專門的分支。夏志遠經常跟他開玩笑,說他就是那兩年北大哲學學壞了,使他從自然界的風暴潮裡捲入政治“風暴潮”。)他一直希望能從這三者的充分結合中,尋找到一把能透徹地解析這個世界的新“手術刀”,一片遠非伽利略所能想象得到的精確無比的透鏡。越過科學世觀的沼澤,再往前進入更為泥濘的人文世觀天地。偉大的艾什卡居然把那麼大的一塊理論(絕對有效地把控制論長驅直入地推進到了生物學、心理學、經濟學和社會科學諸領域),敘述得如此清晰,如此簡明,簡單明晰到一後面就是二,二後面呢?你立即驚喜地跟他一起叫道:三!
能把政治做到如此簡明清晰嗎?
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能如此從容地享受這種遐想的樂趣了。他太忙了。
十五
夏志遠是黃江北緊急“召”來的。他是黃江北清華時期的同班同學。從學生會時期起,多年來一直“跟隨”黃江北,當他的助理,轉戰東西南北,一直幹到那個中美化學聯合公司工地。借用北方“衚衕串子”們嘴裡的一句話來給他倆的關係定位,那就是真正的“鐵哥們兒”,“鐵磁”。
樓上的二〇五房間,金黃的柚木地板和棕黑的菲律賓木牆裙,全套的水曲柳磨光鋼琴漆傢俱,寬大的老闆桌上全套的歐式辦公用具,還有那純羊毛藏紅地毯……夏志遠很舒服地光著襪底在地毯上走來走去,連拖鞋也不穿。他半年前離開中美化學聯合公司工地回到了章臺,關係都辦回去了,當時提出的理由是回章臺解決個人問題。他比江北還大兩歲,一直還單身著,有個女朋友,叫單昭兒,原是章臺市委機關的一朵花兒。跟志遠處了多年,關係不錯,就是不結婚。這不怪人家,全怪夏志遠自己。他實在是太喜歡昭兒了。他不願委屈了她。他覺得昭兒能跟自己這麼個“黑臉漢子”好,並堅持多年不變心,可以說已經受了相當大的委屈。真結婚,就得好好地為她辦一下,得認真對得起人家。必須是在一個特別合適的時間、特別合適的情況下,把所有該找的朋友同事親戚甚至包括老同學,都找齊了。還不能花昭兒的一分錢,得全花他的。他準備把爺爺留下來的那兩間舊房徹底裝修一下,設計圖都找人畫了好幾種,最後,他又信了某一份小報的話(這個大學畢業生也不知什麼時候得的這“毛病”,特信各種報紙上的知識性小欄目),說,男的過了四十才結婚,就得十分注意對方的年齡,否則對優生很不利。如果這時女方已經過了二十五歲,那就索性等到二十八。如果女方已過了二十八這條大槓,那麼三十三歲那年則是最佳生育期。當時昭兒剛過二十五,他就非得讓人等到二十八。這一等,出事了,不是人變心,而是讓她那個特有能耐的表姐田曼芳煽動下海了。市委機關幹部都不當了,這讓夏志遠先就想不通。為人一向厚道正統的老夏,覺得下海固然可以,但總不能放棄市委機關的工作不幹啊。那畢竟是市委機關啊(單昭兒在機關裡還是個優秀黨員哩)。另外,他怎麼琢磨,都覺得昭兒一定是嫌他工資低,才下海的。這使他本來就多少有一點自卑的大男人心理,越發平衡不了,倔,犟,吵嘴,幹仗,大爆發過一次,兩次,很傷了昭兒的心。一回,兩回,冷淡了,不理老夏了。兩人都揚言要另擇佳偶。但兩年過去了,誰也沒“擇”,不見行動,光棍依然孤獨著。但老夏不能就此安心,因為他寫過去的認錯信,全部讓昭兒原封不動退了回來。他覺得他必須採取重大措施,向對方表明自己的心跡了,再不這麼做,可能就要晚了(昭兒快到二十八了)。他這才執意要調回章臺,能靠近昭兒,以便就近做更深入細緻的“思想工作”。
“截住平平了?”夏志遠問。
“跑了……”黃江北疲憊地坐倒在真皮沙發上。
夏志遠一愣:“你就那能耐?”
黃江北:“不說這檔事兒了……”
夏志遠:“哎哎,就這麼讓她跑了?”
黃江北:“那你說怎麼辦?”
夏志遠:“趕緊採取措施啊!”
黃江北:“我已經請這兒的有關部門協助查找。有什麼消息,他們會立即通知我的。現在談我們之間的事……”
“我們之間……什麼事兒?”
“你別急……”
“什麼別急。我還得趕末班車回章臺哩。”
“我已經在這兒給你安排住的地兒了。晚上,去同和居,我請你吃涮鍋……”
“別跟我來這個。到底有啥事兒,快說。”
“你瞧你這德性……”
“喂,老兄,我先把醜話擱頭裡,今兒個你談什麼都行,就是那一檔子事,請免開尊口。”
“哪檔子事?說得那麼嚇人。”
“別裝蒜!”
“嗨,嗨,你還沒說,我咋知道了?”
“你不知道就算了!”
“志遠……”
“去去去,別跟我拍拍打打的!今天你說破大天去,也不行。除了這一檔事兒,別的都好商量。就這檔事兒,不行!”
“可我就是為了這檔事兒才急著找你。”
“那我們甭談了,再見。”
“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