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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但次日上午,她還是隨迪克去了海灘。自從登上戈爾丁的遊艇的那個晚上,她就能感覺到事態在發展。她有了這樣一份憂慮:迪克在考慮做最後的了斷。她如此微妙地處在兩者關係的平衡點上,一邊是始終給她帶來安全感的立足點,另一邊則是即將發生的起跳,這一跳必定會傷筋動骨,面目全非。因而,她還不敢真正地想這件事。迪克和她本人都在變,變得難以捉摸,猶如捲進一場荒誕舞會的幽靈。幾個月來,每一句話聽來都似有弦外之音,但不久便可因迪克的決斷而得到澄清。雖然這種心理狀態也許更有希望——許多年來她的生存本身激活了她的某些天性,這些天性被她早年的疾病所吞噬,亦不為迪克所覺察,這倒不是他的過錯,只因為一個人的天性不可能完全被另一個人所理解——然而仍然令人不安。他們夫婦關係中的最糟糕的方面是迪克與日俱增的冷漠,眼下主要表現為嗜酒貪杯。尼科爾不知道她會被壓垮呢還是能夠解脱——迪克的話缺乏誠意,更是把這個問題攪混了,她無法猜測,在事態猶如一卷地毯曲折而又緩慢地展開之後,他會有怎樣的舉動。在起跳之時,她也無法推斷落腳之處會發生什麼。

    對以後可能發生的事,她並不擔心——她猜想那會是心靈的放鬆,眼睛的復明。尼科爾註定要改變航向,要飛翔,金錢就是魚鰭,就是鳥翅。事情演變的新狀態無非就好比是一隻賽車底盤,即使多少年來被置於一輛私家轎車車身下,最終也會被拆下來回歸它的本來面貌。尼科爾已經感到春風撲面——她只是害怕突如其來的變故,以及變故發生時那種令人黯然神傷的方式。

    戴弗夫婦來到海灘。她穿了一套白色的衣服,他穿一條白色游泳褲。襯着他們的肌膚,他們的衣服顯得格外潔白。尼科爾看見迪克在讓人眼花繚亂的人羣和許多遮陽傘的陰影間東張西望,尋找他們的孩子。當他的心思暫時不在她身上,不再對她構成壓力時,她可以冷靜地看着他。她認定,他尋找孩子不是要保護他們,而是在尋求保護自己。也許他害怕海灘,猶如一位被廢黜的君王偷偷地尋訪舊日的皇宮。她越來越憎恨他的這個開些高雅的玩笑,舉止彬彬有禮的世界,恰恰忘了多年來這是唯一對她開放的世界。讓他瞧瞧吧——他的海灘,如今竟迎合起那些毫無趣味的人的日味來。他可以整天去找,但他找不到他曾在海灘周圍豎起的猶如中國長城的圍牆的一塊牆石了,也找不到一個朋友的足跡了。

    尼科爾一時很為海灘的如此變化而難過。回想起他從廢物堆裏扒拉出來的那隻玻璃杯;回想起他們在尼斯的一條小街上買到的水手衫和水手褲——這些衣服的款式後來在巴黎做絲綢衣服的女式時裝店流行開來;回想起天真的法國小姑娘爬上防波堤,大喊大叫“喂!喂!”,像鳥兒一樣;還回想起早晨的儀式,那是心靈對大海和太陽所產生的寧靜安詳的神注之情——他的許多發明埋得比沙子還深,才只過了幾個年頭……

    如今這個海濱浴場成了一個“俱樂部”,就像它可以代表國際社會一樣,很難説誰會被拒之門外。

    當尼科爾看到迪克跪在草蓆上,東張西望尋找蘿絲瑪麗時,心又涼了幾分。她的眼睛也跟隨着他,在那些新式裝備、水上的鞦韆、蕩環、簡易更衣室、浮塔、昨日晚會用過的探照燈、裝有舊式環形把手的時髦白色餐櫃之間搜尋着。

    他幾乎到最後才朝海上看,想找到蘿絲瑪麗,因為沒有什麼人再到那藍色的樂園去游泳了,只有孩子和一個旅館侍者才去那兒游泳。這個好出風頭的侍者總是在上午從一塊五十英尺高的岩石上漂亮地跳人大海——而絕大多數戈賽旅館的客人只是在中午一點鐘的時候,才剝下裹着軀體的浴衣,露出鬆弛的肌肉,到水裏略微泡一泡。

    “她在那兒。”尼科爾招呼他。

    她望着迪克的眼睛,迪克則從一張筏子到另一張筏子追蹤着蘿絲瑪麗,然而她胸中迸發出的一聲嘆息似乎從五年前綿延至今。

    “我們游過去,跟蘿絲瑪麗聊聊吧。”他提議。

    “你去吧。”

    “咱倆都去吧。”她猶豫了片刻不願聽他的,但最後還是兩個人一起朝蘿絲瑪麗游過去,有一羣小魚也跟在她後頭。水中的蘿絲瑪麗猶如亮閃閃的匙形蛙魚鈎鈎,讓他們看了眼花。

    尼科爾在水裏待著,迪克則爬上筏子,來到蘿絲瑪麗身邊。他們倆坐到一起,身上水淋淋地交談起來,就好像她們從沒有相親相愛過似的。蘿絲瑪麗很美——她的青春活力尤其使尼科爾驚訝,然而她欣慰地發現,這個年輕姑娘還沒有她苗條,儘管只是細微的差別。尼科爾邊兜着圈子,邊聽蘿絲瑪麗説話。她顯得興致勃勃,樂觀開朗,信心十足,比起五年前,她自信多了。

    “我很想媽媽,但她在巴黎等我,下星期一。”

    “五年前你來這兒,”迪克説,“你那時是多麼有趣的一個小丫頭,穿着一件旅館的晨衣!”

    “你還記得這些!你總能記住——總能記住美好的事情。”

    尼科爾見又開始了老一套的甜言蜜語,便潛到水下,然後鑽出來再聽:

    “我願意這還是五年前,我又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你總是能夠讓我感受到某些,你知道,某種,你知道,某種快樂——你和尼科爾。我覺得好像你們仍然在那邊的沙灘上,在其中的一頂陽傘下——你們是我認識的最可愛的人,也許永遠如此。”

    尼科爾遊開了。她看見迪克和蘿絲瑪麗談笑的時候,他心上的陰雲散淡了些。他又發揮出往日嫺熟的交際專長,這可是一件塵封多年的藝術品。她想,要是再喝上一兩杯酒,他就會在蕩環上為她做驚人的表演,他一度輕鬆自如的絕技現在做來恐怕不那麼利索了,所以,這個夏天,他開始避免高台跳水了。

    稍後,當她靈活地在一張張筏子間游來游去時,迪克趕上來。

    “蘿絲瑪麗的朋友有一艘快艇,就是那邊的一艘。你想要滑板滑水嗎?我想這會兒玩是很帶勁的。”

    記得有一次,他在一塊木板的末端放了一把椅子,他能在椅子上做雙手倒立。她遷就他,就如同她也會遷就拉尼爾一樣。去年夏天在蘇黎世湖,他們玩過那種有趣的水上游戲,迪克還從滑板上舉起一個重兩百磅的男子放在肩上,並站立起來。不過,女人都因為她們的丈夫有才能而嫁給他們,自然,日後他們可能繼續炫耀他們的本領,而她們卻不再對這些本領有太大的興趣了。尼科爾甚至都不想裝出有興趣的樣子,儘管她還是對他説:“沒錯,我也這麼認為。”

    她知道,他有些疲勞,只是由於年輕動人的蘿絲瑪麗近在身邊,才促使他躍躍欲試——她曾見過他從她新生的嬰兒身上汲取同樣的力量。她產生了有些冷酷意味的好奇,想知道他是否會當眾出醜。戴弗夫婦比船上的其他人都要年長些,那些年輕人有禮貌,態度恭敬,但厄科爾心中別有一番滋味,“這到底是些什麼人?”她想到迪克的善於控制場面,使大夥適得其所的才能——而他現在則專心於他將要試着去做的事情了。

    快艇在離海岸兩百碼的地方開始減速,一位年輕人從船舷邊猛地跳入水裏,他朝那塊追波逐流、顛來倒去的滑水板游去,把它弄穩了,慢慢爬上去跪在上面——隨後當汽艇加速時,他站立起來。他身體後仰,吃力地使那塊輕巧的滑水板左右來回擺動,緩慢而又費勁地做着弧形運動,每一次都使擺動劃出的弧形壓過快艇拖出的邊浪。當他滑到正對着快艇的時候,他放開了手中的繩子,身體平衡了片刻便往後撲通一聲跌入水中,像一尊偉人塑像沉沒不見了。當水面上又露出一顆小小的腦袋時,快艇已轉了一圈,繞到了他背後。

    輪到尼科爾的時候,她拒絕了。接着蘿絲瑪麗利落而又平穩地滑行起來,引來了她的崇拜者鬨鬧般的陣陣歡呼。有三個人搶着要獲得把她拉上快艇的那份榮幸。結果,折騰了一番,倒在船舷邊擦傷了她的膝蓋和臀部。

    “現在,該您了,醫生。”駕駛快艇的那個墨西哥人説。

    迪克和最後一個年輕人跳下水向滑水板游去。迪克試着要玩他那套舉人把戲了,尼科爾露出嘲諷的笑容觀望着。這種專為蘿絲瑪麗做的體能表演令她大為惱火。

    他們滑了許久才掌握住平衡,迪克跪着,後脖子伸到另一個人的胯下,從大腿間抓住了繩子,慢慢地開始站起來。

    快艇上的人,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看到他有些吃力。他跪着一條腿。這套動作要求他從跪着的姿勢,身體平穩地挺立起來。他歇了一會,隨後咬緊牙關,憋住氣,鼓足了勁,要挺起來。滑水板窄窄的,那小夥子,儘管體重不足一百五十磅,但他動作笨拙,慌里慌張地緊接住迪克的頭。迪克使出最後的力氣,背部一挺,筆直地站起來,但這時滑水板一歪,他們兩個翻身落水。

    快艇上的蘿絲瑪麗叫了起來:“太棒了!他們差不多成功了。”

    當他們轉回到落水者跟前,尼科爾注意地看了一眼迪克的臉色。他一臉的惱怒,正如她預料到的,因為只是在兩年前,他還可以輕輕鬆鬆地完成這個動作。

    第二次,他更加小心在意。他站起一點兒,試試身上的重負是否穩當,接着又跪了下去,然後,嘴裏喊着“哼唷”,開始站起——但還沒等他直起身來,他雙腿突然晃盪了一下。他們落水時,他用腳踢開滑水板以免打着它們。

    當這一次“巴比-加”號轉回來時,艇上所有的人都看出他非常生氣。

    ‘要是我再試一次你不在意吧?”他踩着水説,“剛才我幾乎就成功了。”

    “沒問題。接着幹吧。”

    尼科爾看到他臉色蒼白,便提醒他:

    “你不覺得已經夠了嗎?”

    他沒回答。他的合作者倒以為夠了,便讓人把他拉上去。那個駕駛快艇的墨西哥人自告奮勇接替了他的位置。

    他比前一位體重要重些。當快艇加速時,迪克趴在滑水板上歇了一會。隨後,他弓身在那人下面,抓住了繩子。他肌肉收縮着竭力要站起來,但他站不起來。尼科爾看見他換了個姿勢,再次繃緊了身體向上發力,但此刻他的合作者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他的肩上,他動彈不得。他再做努力——上升一英寸,兩英寸——尼科爾覺得她自己也緊張得額頭冒汗了——這時,他僅僅能撐着不倒下,但稍後他兩隻膝蓋啪的撞了一下,便向後癱倒,他們翻下水去時,迪克的頭差點兒被滑水板打中。

    “快回去!”尼科爾對駕駛員大叫,甚至在她這麼説的時候,見他在水裏往下沉,她又驚叫一聲,但他又浮了上來,翻身躺在水面上,墨西哥人游過來幫忙。快艇靠了過去,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他們最終遊了過來。尼科爾看見迪克精疲力竭地漂浮着,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在蒼天之下孤零零地浮在海面上。她的驚恐頓時變作了輕蔑。

    “我們來幫你上來,醫生……抓住他的腳……好了……現在都上來了……

    迪克坐在那兒喘氣,誰也不看。

    “我知道你不該逞能。”尼科爾禁不住説了一句。

    “他前兩次把力氣都用光了。”墨西哥人説。

    “這是做蠢事。”尼科爾又説。蘿絲瑪麗知趣地一聲不吭。

    過了一會,迪克吸了口氣,喘着説,“這一次我連一個紙娃娃也舉不動了。”

    船上爆出一些笑聲,這多少衝淡了一點由他的失敗帶來的沉悶的氣氛。當他下船走上碼頭時,人們都來問候他,但尼科爾頗為惱火——現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讓她惱火。

    她和蘿絲瑪麗坐在一把遮陽傘下,迪克到小餐館去喝一杯——他回來時給她們帶了些雪利酒。

    “我第一次喝酒是跟你們一起喝的,”蘿絲瑪麗説,她顯得熱情洋溢,“哦,見到你們,並知道你們一切都好,我是多麼高興。我原先擔心——”她突然住口以免直接説出“也許你會有什麼不測”的話來。

    “你聽人説起我走下坡路了嗎?”

    “哦,沒有。我只是——就聽説你變了。我高興的是我親眼所見,情況並非如此。”

    “就是如此,”迪克在她們身邊坐下來時回答説,“變化早就開始了——但起先並不明顯。精神垮下來,但行為方式在一段時間內不受影響。”

    “你在裏維埃拉開始行醫了嗎?”蘿絲瑪麗急忙問。

    “要找恰當的病例,這倒是個好地方。”他時不時朝那些在金色沙灘上溜達的熟人點頭示意。“真有了不起的人選。還記得我們的老朋友,艾布拉姆斯夫人,曾裝扮公爵夫人來迎合瑪麗-諾思的女王嗎?別為此嫉妒——想想艾布拉姆斯夫人手腳並用地爬上里茲飯店那長長的樓梯,她該吸人多少地毯灰塵。”

    蘿絲瑪麗打斷他,“那不是真正的瑪麗-諾思嗎?”他們注意到一位女子朝他們的方向款款走來,身後還跟着一小羣人。從這些人的舉止看,似乎他們習慣於引人注目。當他們走到有十英尺遠的地方,瑪麗漫不經心地掃了戴弗夫婦一眼,這種可悲的掃視的目光無非向被掃視者表明,他們被注意到了,但不被重視。這種掃視的目光,無論戴弗夫婦,還是蘿絲瑪麗-霍伊特,有生以來從未允許他們自己向任何人投射過。當瑪麗認出蘿絲瑪麗時,改變了主意,走了過來,這使迪克感到有點好笑。她頗熱情地同尼科爾説話,繃着臉對迪克點了點頭,彷彿他患有某種傳染病似的,而他則滑稽性地鞠躬致意——隨後,她跟蘿絲瑪麗打起了招呼。

    “我聽説你在這兒,要果多久?”

    “明天就走。”蘿絲瑪麗回答。

    她也看到了瑪麗怎樣從戴弗夫婦身邊走過來跟她説話,油然而生的一種責任感使她保持了一種低姿態。不,她今晚不去赴宴了。

    瑪麗轉向厄科爾,那模樣表明她的關懷帶有可憐的意味。

    “孩子們好嗎?”她問。

    他們此時正好回來,尼科爾聽見他們要她在有關游泳的一個問題上反對家庭教師。

    “不,”迪克替她回答,“必須照老師説的去做。”

    尼科爾也覺得必須支持得到授權的權威,就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而瑪麗——她的樣子倒有點像阿妮塔-盧斯①作品中的女英雄,但其實她只同既成事實打交道,其實她連一隻法國鬈毛小狗都馴服不了——她打量着迪克,似乎他就是這樁最兇惡可恥的恃強凌弱行為的罪魁禍首。迪克對這種無聊的裝模作樣感到生氣,便也假裝關心地問道:——

    ①阿妮塔-盧斯(1893-1981),美國好萊塢電影劇本作家。

    “你的孩子好嗎——他們的姑媽好嗎?”

    瑪麗不予理睬。她懶懶地伸出手,拉尼爾不太情願地讓她在他頭上表示憐惜地摸了一下,然後她走開了。她走後迪克説:“我又想起我給她看病時的情形了。”

    “我喜歡她。”尼科爾説。

    迪克的刻薄使蘿絲瑪麗感到吃驚,她一直認為他是寬厚大度、善解人意的。她突然回想起她所聽到的有關他的一些閒話。在船上,她曾同一些國務院官員交談過——那是一些歐洲化了的美國人,他們已達到這樣一種地步,他們根本上已很難説屬於哪個國家了,至少不屬於任何強權國家,雖然他們也許屬於一個由相似的公民組成的巴爾幹式的國家——交談中,正好提到了那個常被人掛在嘴上的有名的巴比-沃倫。人們提到,巴比的妹妹不幸嫁了個生活放蕩的醫生,“他到哪兒都不再受歡迎了。”那個女人説。

    這話使蘿絲瑪麗深感不安,雖然她難以把戴弗夫婦同社會名流之類聯繫起來。在社交界,如果這確有其事的話,仍可以做各種的解釋,然而,充滿敵意、有鼻子有眼的公眾輿論的暗示在她耳邊響起。“他到哪兒都不受歡迎了。”她想象迪克登上一座府邸的台階,遞上名片,卻被告知:“我們這兒不再歡迎你了,”隨後,他挨家挨户走過一條街,但無數的大使、部長、代辦等宅邱的無數的管家都對他嚷着同一句話。

    尼科爾不知道怎樣才能走開。她猜想,迪克一旦興奮起來,會變得很有魅力,使蘿絲瑪麗對他產生興趣。果然,片刻之後,他設法要修正他已説過的那些不得體的話了。

    “瑪麗真不錯——她做得非常出色。不過,很難始終喜歡那些不喜歡你的人。”

    蘿絲瑪麗對此也有同感。她朝迪克側過身去,喃喃説道:

    “哦,你如此正派,我簡直難以想象有人會因什麼事不諒解你,不管你對他們做了什麼。”隨後,覺得她的滿腔熱情或許侵犯了尼科爾的權利,便不偏不倚地望着他們兩個之間的一片沙地:“我想問問,你們對我最近的幾部影片有什麼看法,要是你們看過的話。”

    尼科爾沒説什麼,她看過其中一部,但看是看過,只是沒怎麼想它。

    “我稍後告訴你,”迪克説,“我們來設想一下,尼科爾對你説,拉尼爾病了。你在生活裏會怎麼做?人們一般會怎麼做?他們會有所表現——臉色、聲音、語言——用臉色表現難受,用聲音表現震驚,用語言表現同情。”

    “是的——我懂了。”

    “但是,在戲裏,不能這樣。在戲裏,所有優秀的喜劇女演員通過滑稽性地模仿正當的情感反應而建立起聲譽——害怕、愛、同情。”

    “我明白了。”然而她並不怎麼明白。

    尼科爾對這看法有些摸不着頭腦,因而當迪克又侃侃而談的時候,她更加不耐煩了。

    “一個女演員面臨的危險來自這種情感反應。我們再來設想一下,有人告訴你,‘你的情人死了。’在生活中,你可能痛苦得心都要碎了,但在舞台上,你要儘量給人以娛樂——觀眾會自覺地做出‘反應’。首先,演員要按合同演;其次,要設法讓觀眾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而不去關注那個遭暗殺的中國人或其他什麼事,所以,她的行為要出人意外。要是觀眾認為某個角色冷酷,她要表現得温和些——要是他們認為她温柔,她就表現出一些冷酷來。你要超越角色——你明白嗎?”

    “不怎麼明白,”蘿絲瑪麗承認,“你所説的‘超越角色’是什麼意思?”

    “你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來,設法讓觀眾拋開客觀事實而回到你這兒。那時,你再慢慢融入角色。”

    尼科爾再也受不了。她猛地站起來,絲毫不想掩飾她不耐煩的心情。蘿絲瑪麗過了一會才有點明白,她想緩和一下氣氛,便轉向託普西。

    “你長大了願意做一個女演員嗎?我想你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女演員。”

    尼科爾故意瞪着眼看着她,並用她祖父説話的語氣,緩慢但清晰地説:

    “將這樣的念頭塞進別人家的孩子的腦瓜裏,這絕對是沒有道理的。記住,我們可能為他們做截然不同的安排。”她忽地朝迪克轉過身去,“我要開車回家。我讓米歇爾來接你和孩子。”

    “你有幾個月沒開車了。”他不同意。

    “我還沒有忘掉怎樣開車。”

    尼科爾不看一眼蘿絲瑪麗便離開了遮陽傘,蘿絲瑪麗的臉上出現了強烈的情緒“反應”。

    在更衣室裏,她換了衣服,她的表情仍然硬邦邦的像一塊金屬板,但她走上一條松樹林陰這是道時,情緒稍為好轉——松鼠在樹上跳躍,風兒掀動着樹葉,公雞的鳴叫劃破長空,陽光在地面上悄無聲息地行走,這時,海灘的喧鬧聲遠去了——尼科爾的心靜下來了,她感到振奮和快樂,神清氣爽,思路清晰——她有一種大病初癒後獲得新生的感覺。她的自我意識猶如一朵鮮豔的玫瑰開始熱烈地綻放,這時她登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回家。多年來,她對這些迷宮似的山路一直感到困惑。她憎恨這塊沙灘,在這兒,迪克是太陽,而她扮演的只是太陽的行星的角色,對此,她憤憤不平。

    “嗨,我差不多是個成人了,”她想,“我實際上正在自立,沒他也行。”她就像個快活的孩子,想盡可能早日做個成人。她也依稀覺得,迪克已為她做了這種安排。她一回到家便躺倒在牀上,給在尼斯的湯米-巴爾邦寫了一封不無挑逗意味的短信。

    但這是白天的情形——一到晚上,隨着精力的必然衰退,她的精神也低落下去。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竟然有些眼冒金星。她對迪克的內心的打算感到害怕,她又覺得他目前的舉動含有一個計劃,她害怕他的計劃——他的計劃井井有條、切實可行,有一種無所不包的邏輯性,這種邏輯她駕馭不了。她習慣把思考交給迪克,即使他不在身邊,她的一舉一動似乎自覺地由迪克的意願來支配,所以,她現在覺得以她的決心來對抗迪克是不適當的,然而,她必須自己思考。她終於知道了那扇可怕的幻想之門的門牌號碼,找到了逃遁的門檻,即使什麼也逃脱不了。她知道,現在和將來,她最大的過錯在於欺騙自己。這是一個很大的教訓,但她現在要加以吸取了。要麼你自己思考——要麼別人來代替你思考,然後剝奪你的力量,扭曲和制約你的天性,對你進行馴化,最終把你變成一個廢物。

    他們平靜地吃了晚餐,迪克喝了許多啤酒,在昏暗的房間用同孩子們玩得很快活。後來,他彈了幾首舒伯特①的曲子和一些美國新爵士樂曲。尼科爾伏在他肩頭用沙啞、甜潤的女低音輕輕哼唱。

    感謝爸爸

    感謝媽媽

    感謝你們喜相逢——

    ①舒伯特(1797一1828),奧地利音樂家。

    “我不喜歡這支歌。”迪克説着就開始翻樂譜。

    “哦,就彈這支曲子!”她叫道,“難道我以後的日子裏總要躲避‘爸爸’這個同嗎?”

    感謝那夜馬車轆轆

    感謝你倆各有三分醉意——

    後來他們同孩子一起坐在摩爾式房頂上,觀賞遠處海岸兩家遊樂場施放的焰火。就這樣心不在焉,相對無言地坐着,是多麼地落寞和令人悲哀。

    次日上午,厄科爾從戛納采購回來,見到一張便條,説迪克一個人開車上普羅旺斯去了,過幾天就回來。就在她讀便條時,電話鈴響了——湯米-巴爾邦從蒙特卡洛打來的,説他已收到她的來信,正開車過來。她感覺到她對着聽筒的嘴唇發熱了,她歡迎他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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