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幢仿蒙索爾街上的雷斯紅衣主教①府邸結構的房子,但一巳走進門內,則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你想到過去,也沒有蘿絲瑪麗瞭解的現代事物。房子的外觀,尤其是磚石結構,似乎倒有包容未來的模樣,所以,當你跨過門檻,如果它可以稱為門檻的話,進入那由藍色的鋼鐵、銀色的鍍金材料及無數有許多奇特鏡面的鏡子組成的長長的廳,就會像觸電一般地感到震驚,就明顯地有一種不適感,就像早餐吃了燕麥片粥和雜碎一樣倒胃。這種效果全然不同於裝飾藝術展覽會——因為人在它裡頭,而不是面對它。蘿絲瑪麗就有一種在攝影棚裡的漠然的故作姿態的感覺,而且她估計在場的每一個人也都是這種心態——
①雷斯主教(1613-1679),法國投石黨運動的領袖之一。
裡面大約有三十個人,絕大多數是婦女,全都像路易莎-梅-奧爾科特①或德-賽居爾夫人②創造出來的人物。他們在這場景中所起的作用,就像一個人用手去撿有刺口的碎玻璃,得小心翼翼,準確無誤。無論作為個人或作為群體他們都說不上能支配這個環境,就像一個人要支配他能夠擁有的一件藝術品那樣。不論怎樣神秘,沒有人知道這房間意味著什麼,因為它正演變成別樣的事物,變得不成其為房間。在這房間內生存是相當困難的,如同在十分光滑的活動樓梯上行走一般。另外,也根本沒有人能夠成功,除了前面提到的用手撿拾碎玻璃的本領——這種本領限制和決定了在場的大多數人——
①L-M-奧爾科特(1832-1888),美國女作家,代表作為自傳體小說《小婦人》。
②塞居爾夫人(1799-1874),法國作家。
這些人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美國人或英國人,他們整個春天和夏天尋歡作樂,所以,此刻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刺激。他們在某些時候會安安靜靜,甚至無精打采,但接著他們就會突然生出諸如爭吵、決裂或誘拐之類的事。另一類可以被稱為剝削者,是些大腹便便者,相比較而言,他們穩重、嚴肅,有生活目標,決不虛度時光。這就使他們在這個環境中能有效地保持平衡,除了沒有多少價值的公寓新式團體,要說有什麼格調的話,就來自他們了。
弗蘭肯斯泰因①一口吞掉了迪克和蘿絲瑪麗——它馬上將他們分開。蘿絲瑪麗突然發現她自己成了一個不誠實的小人,說話言不由衷,希望有人來指點一下,然而房間裡有這麼一股強勁的撲哧聲,連她也覺得她的位置比起其他任何人來並沒有什麼不協調。另外,她的教養起了作用,在一連串的半軍事式的轉身、變換和行進之後,她發覺自已大概在同一個衣著整潔,有著可愛的男孩臉蛋的乖巧的姑娘說話,但實際上卻被在她斜對面有四英尺遠的一張梯式靠椅上的談話聲所吸引——
①英國女作家瑪麗-雪萊於1818年所著同名小說中的人形怪物。
長椅上坐著三位年輕女子。她們身材修長、纖弱,小巧的頭上像時裝模特兒一般裝飾起來,說起話來,頭在做工考究的深色套服上優雅地擺動,看上去頗像有著長梗的花朵,也很像頸部皮皺的眼鏡蛇。
“哦,他們可真會賣弄,”其中一個說道,嗓音低沉圓潤,“差不多是巴黎最出風頭的了——這是無論任何不能否認的,但終究——”她嘆了口氣,“那些話他說了又說——‘老住戶喂老鼠呢’,你只會笑一次吧。”
“我更欣賞那些生活有起伏的人,”第二人說道,“我不喜歡她。”
“實際上我對她從未有過太大的興趣,對她的隨從也一樣。比方說,哎,那個完全捉摸不透的諾思先生呢?”
“他不在這兒,”第一個姑娘說,“但你必須承認,我們談論的這群人可能是你見過的最有魅力的人了。”
蘿絲瑪麗這才聽出她們正在談論戴弗夫婦,她氣惱得繃緊了身體,但那個同她說話的姑娘穿著上過漿的藍色襯衫,紅潤的面頰,灰色的外套,活像招貼畫上的小姑娘。她開始讓人厭煩了。她不依不饒地要把隔在她倆之間的東西清除掉,唯恐蘿絲瑪麗看不清她。清理到後來就幾乎只有任性這一層面紗遮掩她了,因而蘿絲瑪麗不無厭惡地看清了她的真相。
“難道你不能來吃頓便飯,或參加晚宴,或者後天來吃午飯?”姑娘再三懇求。蘿絲瑪麗四處張望尋找迪克,看見他和女主人在一起。他們進來後他就一直在和她說話。他們的目光相遇,他微微地點了點頭,與此同時,那三個眼鏡蛇女人注意到她。她們長長的脖子刷地轉向她,敏銳挑剔的眼光緊盯在她的身上。她也毫不示弱地向她們瞪著眼,表明她聽見了她們的說話。隨後她以一種有禮貌但又於脆的方式移開了她嚴峻的對視的目光,這一手是她剛從迪克那兒學來的。女主人——她又是一個高挑身材,闊綽的美國姑娘,逍遙自在地享受著國家的富足——正再三向迪克打聽戈賽旅館的情況,顯然她想去那兒。她不顧迪克的勉強而頻頻發問。蘿絲瑪麗的到來使她意識到自己作為女主人過於強人所難了,於是她左右看看,問,“你有沒有遇上有趣的人,遇上——”她四下打量想要找一個讓蘿絲瑪麗感興趣的男子,但迪克說他們必須走了。他們迅即走開,跨過了那道代表未來的短小的門檻,即刻就到了象徵著過去的有著石頭門面的門外。
“這不可怕嗎?”他問。
“可怕。”她順從地應了一句。
“蘿絲瑪麗?”
她喃喃著,“怎麼?”聲音怯怯的。
“我覺得這太可怕了。”
她身子顫抖,發出一陣痛苦的啜泣。“你帶手帕了嗎?”她嗓音發顫地問。然而沒有多少時間來哭泣,眼下這一對情人貪婪地抓住飛逝的時光。車窗外,暮色蒼茫,火紅色、煤氣藍色、暗紅色的各式招牌開始在靜謐的雨霧中閃爍。時間將近六點,大街上人來車往,小餐館燈光明亮。出租車轉彎向北從粉紅色的氣派的協和廣場馳過。
他們最終四目相對,唸咒語般地低聲呼喚著對方的名字。他倆的名字在夜色中輕柔低迴,比其他的字眼,其他的名目留存得更長久,比心中的樂曲更為舒緩。
“我不知道我昨天到底怎麼了,”蘿絲瑪麗說,“是因為那杯香擯酒?以前我從未有過這種事。’”
“你不過是說你愛我罷了。”
“我確實愛你——我不能改變這個事實。”這時蘿絲瑪麗想哭一場了,所以,她捂著手帕哭了一會。
“恐怕我也愛上你了,”迪克說,“可這種事是不該發生的呀。”
又唸叨起對方的名字來——隨後他們倒在一起,像是汽車顛了他們一下似的。她的胸脯緊貼著他,她的嘴唇是那麼鮮嫩溫馨,此刻它屬於他們倆。他們感到一種幾乎是痛苦的暢快,不再想什麼,不再看什麼。他們只是氣息相通,身軀相擁。當全身的神經像鋼琴的弦那樣漸漸鬆弛下來,像柳條椅那樣突然吱吱嘎嘎發出聲響,他們倆都處在一種難以言說的、輕微的疲乏狀態之中。此時他們的神經是如此敏感嬌嫩,勢必要得到對方的呼應,於是,嘴咬著嘴,胸貼著胸……
他們仍沉溺於愛的歡欣之中。他們都對對方抱著大膽的幻想,無數的幻想,因而這一個自我與那一個自我的溝通似乎是在一個同其他人類關係不相干的地方進行的。他們似乎不明不白地來到此地,彷彿是一系列純粹偶然的事件驅使他們走到了一起,竟有這麼多偶然事件,以致到最後他們不得不得出結論,他們都是為對方而來的。他們清清白白來到這兒,或者說看起來像是這樣,事先並沒有僅出於好奇或偷偷相會過。
但對迪克來說,這段路不長,在他們到達旅館之前,就面臨了轉折。
“真是無能為力,”他神情慌亂地說,“我愛你,但這並不能改變我昨晚所說的。”
“這沒有關係。我只是要你愛我——只要你愛我,一切都好辦。”
“不幸的是我確實愛你,但不能讓尼科爾知道——甚至起疑心都不行。尼科爾和我必須一同生活下去。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要比光想著生活下去更要緊。”
“再吻我一下吧。”
他吻了她,但迅即離開了她。
“尼科爾不能受到傷害——她愛我,我也愛她——你要理解這一點。”
她當然理解——這種事她很能理解,別傷害人。她知道戴弗夫婦彼此相愛,因為她當初就這麼想的,但是她認為這種愛多少有點冷下來了,實際上有點類似她自己和她母親之間的那種情感。如果對外人如此傾心,豈不表明缺乏一種內在的激情?
“我指的是,”他猜度她的想法說,“主動的愛——這很複雜,我很難對你說清楚,正是這種愛導致了那場瘋狂的決鬥。”
“你怎麼知道那場決鬥?我以為這事是瞞著你的。”
“你以為艾貝能保守秘密?”他語含譏諷地說,“你可以把秘密告訴給廣播電臺,或把它登在街頭小報上,但千萬不要把它告訴給一個一天要喝三四次酒的人。”
她笑著表示同意,身子依偎著他。
“所以你要理解,我和尼科爾的關係頗為複雜。她不很健康——她看上去健康,但實際上不健康。正是這種情況把事情搞糟了。”
“哦,以後再說這些!現在親親我吧——愛撫我吧。我會愛你,決不讓尼科爾看見。”
“你真可愛。”
他們到了旅館,蘿絲瑪麗稍稍走在他後面一點,欣賞著他,崇拜著他。他步履輕快,就好像是剛辦完了一些重要的事情,現在忙著去辦另一些事情似的。真是一個尋歡作樂的組織者,光明正大的幸福的監護人。他頭上是一頂十分雅緻的帽子,手用拎著一根沉甸甸的手杖,戴一副黃色手套。她心裡想今晚他們同他在一起將會度過多麼愉快的時光。
他們上樓去——一共有五段樓梯。在第一個樓梯平臺,他們停下來接吻,在第二個平臺,她做得小心些,在第三個平臺更加小心。下一個平臺——還有兩個平臺——她剛走到一半便停下來飛快地吻他一下表示告別。在他的催促下,她和他很快走回到下面一個平臺——隨後再一步步向上走去。最後他們順著樓梯扶手伸出手去握一下表示告別,接著手指慢慢分開。迪克下樓去為晚上的聚會做些安排——蘿絲瑪麗跑回自己的房間,著手給她母親寫信。她覺得內疚,因為她壓根把母親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