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仙遊川裡一切如故。小水和福運對韓文舉說:“沒事的,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他敢聲張嗎?”韓文舉還是憂心忡忡。
第八天,福運和大空撐排到了白石寨,寨城南門外的渡口上黑壓壓泊了許多船隻。這些船是從荊紫關運了火紙到貨棧的,船工們差不多去了寨城遊逛,七老漢則一邊提了水用刷子洗船板,一邊和旁邊一條船上的人說笑:“東勝呀,你不是幹那事的人,你就不要逞那個能!你又不是沒見過女人,結婚了七年,兩個娃娃都有了,明日就回家去,你還抗不到時候嗎?你女人要你出一次船,回去給娃娃扯幾身布料,你瞧你,十塊錢沒了,連個毛兒還沒見!”
叫東勝的是兩岔鎮上的,面黃肌瘦,只氣得一嘴白沫,說:“我幾時了非揍那房主不可!他孃的為了多掙錢,就這樣欺負人!”
七老漢說:“要是雷大空,房主他敢這樣?你又瘦又小,人家一看就不是個老手,欺負了你,你又打得過人家?”
大空問:“誰欺負東勝了?”
七老漢就笑作一團,說是東勝看見別人領了女人到寨城西門口外一家去玩,他也勾搭了一個,掏了五元。到了那家,房主要房價又是五元,東勝才和那女人進去五分鐘,褲子剛剛脫下,房主在門外喊:快跑!公安局的來啦!嚇得東勝和那女人從後窗跳出逃了。過後一打聽,壓根沒公安局人來,是那房主使鬼,故意捉弄,這樣可以加快掙錢次數。東勝氣得去找房主,房主說:那你領那女人重來嘛!女人早跑了,東勝到哪兒去找?回來在船上心疼他的十元錢哩!大空聽了,心裡又好笑又可氣,罵一陣東勝不會花錢不會擺治女人,“活什麼人呢?!”就讓領他去向房主討錢。
七老漢攔住了,說:“事情沒成,也沒可氣的,那過路女人有什麼味道。你看人家石疙瘩,交就交個相好的,來了就到家裡去,鋪氈的蓋棉的,不花錢還管吃管喝,那小子才是有本事!”
東勝說:“他還不是用錢養了那寡婦!”
七老漢說:“可寡婦待人家真哩!我幾次船到這裡,寡婦還在問:‘疙瘩怎地沒來,疙瘩找了老婆了嗎?’”
福運問:“哪個疙瘩,是鎮上的嗎?”
七老漢說:“茶鋪灣的,他只撐柴排,就是右臉上有一塊青記的。”
便直起腰,衝著岸上那一個石柱上的小屋子裡喊:“石疙瘩!烏面獸!你還沒個夠數嗎?現在河運可有了管委會,來收稅了,還不快點下來!”
果真小屋子的窗口裡探出一個人頭來,眉目粗糙,右臉上好大一塊青皮。回應道:“七叔,我就下來的,一杯好茶才泡上,我喝了就來!”一會兒下來,眼皮脹脹的。
七老漢說:“烏面獸,你真會享福,怕睡過晌了,還讓我喊叫你!你別以為那上面軟綿綿的,那可是比撐船過灘勞人哩,只是你不覺得。”
烏面獸說:“去了就走不了,她哭哭啼啼的,你讓我怎麼辦?”
另外船上的東勝不能不十分忌妒了,說:“石疙瘩你那麼個嘴臉,倒能有個寡婦為你哭啼,你好豔福!”
石疙瘩也得意了,說:“她真的待我好,一心讓我娶了她,我正作難!你們喝過茶嗎,那兒有云南沱茶,熬了好提神,我讓她扔一塊下來!”便蕩了排到那小屋近處,一聲呼哨,窗口真的趴一個女人,三十出頭,臉面十分潔淨。大空也驚歎這麼個俊俏寡婦倒能一心在烏面獸身上。那寡婦和石疙瘩說話,扔下一塊紙裹的沱茶,末了說:“疙瘩,把衣服穿好,彆著了涼,你不知道風要滲進你骨頭裡嗎?”
沱茶在一隻壺裡熬著,好多船上的人都集了來。這些人全是從寨城採買畢的,一趟船掙了錢,差不多又都花銷了。他們議論得最多的,是寨城裡貨物的價格。 “×他孃的,什麼都漲了價,就是老子的個子不長!地位不長!咱們河運隊要說賺錢也真賺錢,拿到咱手的又是幾成呢?田一申經管貨棧,怎麼又多了幾個採購員,還那麼幾個女的?蔡大安做信貸,又做隊長,一個國家幹部得雙料錢,虧他一天趾高氣揚的,又餵了一條狼狗!我幾時吆那條狗來勒死了,咱們吃狗肉!”
七老漢說:“有個河運隊還是比沒個河運隊好,咱撐船的就只管撐船。要我著氣的是咱出了力,好名兒全讓田中正他們領導佔去!聽寨城人講,論縣上強硬的鄉政府,還數田中正,說他是組織農民致富的典型,怕要往上提一提了!×他孃的,提誰降誰與咱無事,只是鞏家往後越發勢敗了。”
一個說:“田家的官都是七品以下的,鞏家的勢力在州城裡,聽說白石寨的工作在州里卻排不到前邊去。”
東勝說:“你管球人家哩!福運,你近日見著金狗了嗎,他能讓上邊領導注意到扶助貧困戶的事,可他知道不知道倒讓田中正成了扶貧致富的英雄?”
福運說:“你知道不知道,縣上為什麼沒有開成現場會?你瞧著吧,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他田中正也不會太張狂了!”他想起整治田中正的事,突然充滿了一種豪氣,忍不住要說出那一晚的經過。
大空用腳把福運的腿踢了一下,福運也就改了口說:“金狗本來是可以當河運隊隊長的,可你們都不爭著要求,他現在走了,做了記者,是不能具體管到河運隊的。田中正讓我和大空也到河運隊,若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們不去,要去,依我說得讓大空當個隊長!大空,你將來成事了,就提拔咱這雜姓吧!”
大空笑而不答。
七老漢說:“大空你這樣子,好像真的將來要做官?你也球不頂的,你沒根沒基,說話只是直來,比金狗還欠幾成火色,你不是做官的材料!”
大空說:“我要是真做官了呢?”
七老漢說:“像你這人,唱個花臉還可以,做主角嗎,這些跟你一塊撐船的,不但沾不了福,反要招禍的,你信不信?官位怪得很,什麼好人上去做了就變!”
大空哈哈大樂,道:“好呀七伯,那我真的做了,第一個就殺你!”就突然連打了幾個噴嚏,想,咱在這裡混說什麼,人家逛了寨城,該採買的東西都採買了。便對福運說:“咱陪不起七伯閒工夫了,咱進寨城去吧!”
兩人從船上跳上岸,雷大空在商店買了一斤鹽,一斤醋,五斤掛麵,準備了排上的吃喝,路過南正街戲院,正出售秦腔《趙氏孤兒》票,福運要看,大空說: “你要看你去看,我不稀罕戲文哩!我在排上等你,戲一完就回來,咱明日天不亮就開排呀!”自個提了吃喝搖頭晃腦而去了。
福運看完秦腔,回到排上,卻不見了雷大空。問旁邊船上的人,七老漢一夥早已去了貨棧歇身,留下守船貨的人說,剛才來了幾個公安局的人,突然包圍了渡口。大空正喝酒,當時看見帶領公安局人的有田一申和蔡大安,還舉了酒杯喊道:“又抓什麼壞人了?來喝一盅吧!”田一申和蔡大安就上了船,一盅喝罷,忽地按住了他,公安局的人就拿銬子銬了他的手。大空使勁掙扎,質問:“你們為什麼銬我?”那公安局的就說:“你破壞改革,毆打傷害堅持改革的領導幹部!”大空又喊叫:“我那是自衛,他田中正到……”話未說完,田一申就一拳將他打暈,拖上岸拉走了。
福運一言未發,倒坐在船頭上。
這天夜裡,福運在公安局的門口跑來跑去,但大門緊關,在對面街簷下蹲著,一眼一眼看那扇鐵大門,鐵門在門樓高處的兩顆燈泡下閃動黑光。他滿面淚水,無力進去營救大空,白石寨城無一個他認識的有辦法的人,只是千聲萬聲恨罵田中正,恨罵田一申和蔡大安。末了,突然記起一個人來,急忙忙向北街一座小樓處跑,那是一個小院,大門叫不開,立在街道朝樓上三層的一個窗子喊。窗子開了,金狗頭探出來,福運叫道:
“金狗,金狗……”哇地痛哭,泣不成聲。
這一夜,金狗正在趕寫一篇文章,到了夜裡兩點才丟開筆紙睡下。倏忽間,他發覺有人到他房間來,定睛看時,是小水、福運和大空,小水一身孝白,福運和大空則皂衣。他覺得他們都年輕又漂亮,相見都來拉著他的手,要他一同去州河裡放排。他高興地去了,一直步行到寨城南門外渡口上,河面上果然停泊著福運的木排。四人上去,排就悠悠地動,小水用大而熱烈的眼睛看他,他也看她,但很快避開了目光,心裡亂糟糟地不知說什麼,幹什麼,望著排下的水說:“州河好深啊!”小水說:“你別坐得那麼靠邊,這水浮躁得很!”一句未了,河面起了大風,水波興動,排顛簸不已。他說:“大空,讓我撐!”大空笑道:“你不相信我嗎?你是州河上一條龍,我也是一條蛟哩!我自信我的水性!”他說:“你別逞能,你在洪水期將三張排連著撐過嗎?”大空說:“你瞧吧!”沒想排突然傾斜起來,一下子將大空和福運掀下河去,河水灰濁,立即沒了其頂。他大叫了一聲,撲了起來,竟發現自己坐在床上,被子全被蹬下床去,自己是一頭一身汗,方明白剛才是做了一場噩夢。看房子動靜時,四壁牆上有什麼晃動,忽大忽小,變幻無常,金狗毛骨頓時悚然,極度恐怖,定睛再看時,原是遠遠的街燈亮著,將室外的清桐樹枝映影在牆上。金狗到底是膽大的,他重新睡下,卻怎麼也睡不著,回想起剛才的夢,覺得幾分蹊蹺:與小水分手之後,他幾乎常常晚上睡覺前企望能做夢見到她,但卻一直未夢到,這些日子裡,毫無這種慾望了,倒這般清清楚楚地夢見了小水。奇怪的更是小水怎麼穿了孝衣,福運和大空穿了皂衣,“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是自己久而久之祝福他們幸福的原因嗎?但對於木排傾覆,福運和大空落水沒頂則感到幾分不安,金狗在家時,聽和尚說過人落灰濁水中為兇,這是不是什麼兆徵呢?金狗立即就否定了:民間不是常說,夢是反過兒的,做夢誰死了,誰才是活得旺的!這麼思想一番,漸漸心裡平靜,迷迷糊糊又復睡去。
福運在屋外的吶喊,第一聲他就聽見了,還以為又在夢中,待到二聲三聲吶喊之後,他聽出這確確實實是福運的聲音,聲音是那麼痛苦和驚慌,金狗心就驚了!等將福運叫回房裡來,他第一句就問:“出什麼事了?!”
福運則刷刷地兩行淚流,隻字也訴不清白。金狗渾身都涼了,搖著福運道:“小水怎麼啦?你說呀,說話呀!”福運還是一句話說不出來,金狗知道他是急驚發懵了,當即打了福運一個耳光,福運哇的一聲號啕大哭,道出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金狗反倒冷靜了,他取出了香菸,給福運一支,一支自己抽起來,直抽到煙火燒著了指頭,狠狠地揉掉了,說:“好啊,田中正,你竟這麼無法無天了!公安機關是國家的專政工具,又不是田家的看家狗,仙遊川已不是你胡作非為的地方了!”就推開桌上未完成的通訊文章,拿紙取筆要以福運、小水當事人的名義給公安局書寫起申訴書來。福運大字不識,一直趴在桌邊靜守,金狗問一句,答一句,淚水汪汪的,將一滴淚跌落在稿紙上。
金狗說:“福運哥,你不要太難受,這事大空是做得有些過火,但話退回來說,也應該,甭說剁斷一個腳指頭,就是打折他的脊樑骨也不解恨。你們錯就錯在當時沒將他扭起來,讓仙遊川的人都知道了,那他就不敢這麼以權抓人!”
福運說:“想他是個書記,面子上給他顧顧,只說讓他吃個啞巴虧……”
金狗說:“顧了他的臉,他就要你的命哩!小水怎麼樣,還好嗎?”
福運說:“還好,她在家給你織床單,下次我來,就能給你捎上的。”
金狗眼裡潮起來,筆在紙上挪動不開,戳了一個窟窿,一連三個字又成了墨疙瘩。待書寫完畢,天已白亮,打發福運到公安局去。
金狗說:“你先去公安局,直接尋局長,問明他們為什麼抓大空,大空的罪狀到底是什麼,然後將詳細情況說清,把這申訴書交給他。我等著你的消息。”
福運走了,望著那臃臃腫腫的身影消失在巷盡頭,金狗突然熱淚泉湧而下。如果現在小水的丈夫不是福運,是他金狗,他金狗又會以怎樣的方式來保護妻子呢?田中正,你好一個狗東西!欺負了良家婦女,又要以權迫害人,就是福運、大空不能奈何你,可我金狗已不是當年你手下的金狗了!金狗是記者,兩岔鄉管不著,白石寨縣也管不著的!金狗在房子裡等待福運,一顆心懸懸地不能放下,等得實在忍耐不住,就直接到公安局大門口去,坐在斜對街的一家小酒館裡,一面苦苦喝酒,一面看著那扇黑鐵大門裡福運出來。
大門開了,福運走出來,頭上卻沒有了那頂破草帽,樣子頹廢,步腳踉蹌,金狗叫他一聲,進酒館門時竟一步閃失打了個趔趄跌坐在凳子上。
金狗問:“情況怎麼樣?”
福運說:“事情壞了,全鬧大了!他們說大空犯的是破壞改革罪,毆打傷害領導幹部罪,說大空是在兩岔鎮東頭一塊菜地裡毆打了田中正,用石頭去砸,砸斷了田中正的腳指頭。還拿出旁證材料,一份是鎮東頭那塊菜地的主人叫吳明仁老漢的,一份是陸翠翠那個傻兄弟的,都證明他們在現場眼見的。”
金狗勃然大怒:“卑鄙!他一個公安局長怎麼就輕信這些?!”
福運說:“局長沒有找著,接待我的是一個辦案的。”
金狗說:“你怎麼給人家談的?”
福運說:“我也不知道那陣怎麼說的,人家好凶,戴個大蓋帽,一臉粉刺疙瘩,我一開口,他就拍桌子,槍也掏出來往桌子上拍……草帽子我還丟在那裡了。”
金狗知道福運是被那陣勢嚇昏了,他想象得出來公安人員職業性的脾氣,更想象得出來老誠的福運在那裡一受驚而前言不搭後語的可憐相。他發了一聲恨,將酒全倒在嘴裡喝了,問:“你把申訴書交給他們了?”
福運說:“他接了。我給他說,這申訴一定要交給局長。他問我這申訴是誰寫的,我說在街上掏錢請一個不認識的老漢寫的,我沒有說你。”
金狗說:“就說我也好。”
三天裡,福運住在金狗那兒,天天去一次公安局,打問申訴遞上後的意見。但每次皆只是在公安局大門口的接待室有一個人告訴他:領導要研究研究。福運提出要親自見一下局長,接待人員就嘲笑他,說局長不是閒得沒事,什麼人都可見的。福運膽也大了,竟說出:古戲上都有堂鼓,啥人有冤只要擊鼓,老爺也要升堂召見的,現在社會,局長的面就這麼難見?局長有什麼忙的,人受冤枉抓進號子去了,這還是閒事?!接待人員就罵他是“鄉痞”,是“無賴”,是“刁民”,趕著他走,他抱住門框不走,最後便被四五個人抬著拖出大門外,大門就關了。
金狗見福運告狀不成,便讓福運先回仙遊川,穩定家人的惶恐,捉賊捉贓,要治倒田中正就得證據完整,又得弄清那些旁證材料的內幕。
福運回去後,就和小水、韓文舉商量,將那被撕破的衣服包了那把菜刀,到渡口船上尋那節斷趾,韓文舉說他餵狗吃了。眼下沒有了足夠的證據,三人很是心焦。這天夜裡,韓文舉睡在船上,只恨自己沒把那斷趾保存好,後悔不已。一夜坐著喝悶酒,天亮又到鎮上去買酒,才走過河灘,聽見有人輕輕地叫他。回頭看時,一個老漢顫顫巍巍地從河堤的樹後過來,正是鎮東頭的吳明仁老漢。韓文舉不見則罷,一見眼就紅了,罵道:“吳明仁,你個老東西!你這麼一大把年紀,幫著田中正冤枉好人,做虧心事就不怕鬼來抓你嗎?”吳明仁老漢並不回嘴,撲通跪在韓文舉的面前說:“他韓伯,你罵吧,你打吧,我虧了人,我白活了這六十六歲!我就是來找你的,聽說雷大空被抓了,我三個晚上都沒睡著,我昨日夜裡就來找你,又沒臉見你,我是一直躲在那樹背後的。我給你說,那旁證材料是假的,是田一申讓我寫的啊,他韓伯!”韓文舉看著痛不欲生的吳明仁,把他扶起來,領到船上,說:“你能來給我說,我韓文舉也不怪你了!你說,田一申怎麼給你說的,你怎麼就給他寫了?”吳明仁便道出他家住房緊張,已經備好材料幾年了,可呈報到鄉政府的地基申請書一直不批。那天他又去鄉政府找田一申,田一申就答應立即批,但要他寫一個旁證,田一申就寫好了,念給他聽了,讓他按了手印。他雖覺得這事虧心,可一想地基總算批了,說雷大空打架,那又算什麼,沒想竟惹下一場大禍!如今鎮上人都議論這事,兒女們就在家數說指責他,使他活得沒了臉面。“他韓伯,這旁證我不作了,地基不批就不批吧,我總不能讓人唾沫淹死,死了沒人來埋啊!” 韓文舉當下取紙寫了吳明仁的話,又念著讓他聽了,便又將燒火的炭末調和了讓他按手印。這吳明仁竟將十個指頭全蘸著按了。
韓文舉送走了吳明仁,也沒有了去買酒喝的興趣,一路小跑回到家裡將新的證詞給了福運,但他沒有說是吳明仁親自來找他的,而誇了口,說他失了斷趾的證據,便一心想挽回損失,到吳明仁家裡去說服了那老不死的傢伙!
福運和小水當然高興不已,當提出怎樣能讓陸翠翠的兄弟也寫出新的旁證,大空的冤案就非翻過來不可時,韓文舉就沒主意了。小水說:“伯伯,那你就在渡口,把那張木排收拾收拾,無論如何,今夜裡我們就要趕到白石寨去!”
韓文舉說:“你們能弄到陸家小子的旁證?”
小水說:“我去弄弄。福運,你把筆和紙就帶上!”
韓文舉半信半疑,福運更疑惑不解,兩人出了門,便一直往不靜崗上去。陸家傻小子當了鄉政府林業管理員的合同工,這是個吃糧不打槍的差事,他每日到不靜崗後邊的幾座山上轉一轉,晚上就歇在寺裡後院的一間廂房中。這小子因為傻,沒有多少心計,和尚做完課後,就指使他和幾個小和尚給寺裡挑水,種菜,一同去山上梢樹林子裡撿些乾枯樹枝回來劈燒,時常聽和尚講些神鬼之事,倒夜裡嚇得不能安寧。小水和福運到了寺裡,陸家兒子正好去山上去查看了,小水便把前前後後的事對和尚講了,和尚雖是清靜之人,也咬牙切齒。說他已聽說雷大空被抓之事,但全然不知這其中的冤情,更令他氣憤的是陸家兒子竟能偽造旁證,偏此人日日都在寺裡食宿,真是汙濁了佛門的乾淨!
和尚說:“思量善法,化為天堂,思量惡法,化為地獄,慈悲化為菩薩,毒害化為畜生。這事包在我的身上,陸家小子一回寺,我讓他重寫證詞好了!”
小水說:“你要明著讓他更改證詞,陸家兒子再傻,他也知道怕田中正而不怕你的。況且這事情太緊,必須今後晌就要拿到新的旁證。”
和尚說:“你讓我想想。”雙目緊閉,靜坐如木。
小水見和尚作功入靜起來,已不大耐煩,說句“那你想想,我們先去把他人找回來”,就扯了福運到了後山。梢樹林子裡的一塊草坪上,陸家小子帽子扣在臉上正睡了個大字形,福運走向前去,一把抓起來,照面幾個耳光。陸家小子突如其來遭到搧打,又氣又惱,定睛見是福運,又反抗不得,就叫道:“你為什麼打我?” 福運說:“你乾的好事,我不打你?我還要放了你的黑血呢!”陸家小子越發恐慌,跑過來跪在小水面前,乞求解救。小水突然靈機一動,說:“我問你,你給公安局寫沒寫個旁證材料?”小子說:“沒有,我沒寫過!”福運上去又是一個巴掌,口鼻就流出血來。小水說:“你不要打了! 既然幫助田中正陷害雷大空,現在雷大空案翻了,上邊追究到田中正,田中正把罪責全推給了他,他不說,讓他到公安局去說吧!”陸家小子一聽臉就黃了,忙叫道:“那不怪我,是田書記讓我寫的,他怎麼全推給我?”小水接茬就問:“你說的是真的?”小子說:“我一句是假,讓鬼把我掐死去!”小水便說:“那好,現在雷大空已經放出來了,他四處尋著要找你去公安局,你快把情況說清楚才沒事哩!”小子說:“我找大空說去。”小水說:“大空見了你非揍你不可,你不如寫出來我們給大空,再給你說說情。”小子說:“那我怎麼寫,沒筆沒紙的?”小水就把筆紙給他,這小子就趴在一塊石頭上全寫了。寫完,為了證明自己說的都是真事,竟將鼻孔裡流出的血在指頭上蘸了按下指印。小水和福運裝了新的旁證,一出樹林子就忍不住痛笑一回。福運說:“小水,你還真行,給他上了個計!”小水說:“還多虧你那幾個耳光哩!”兩人到了寺裡,和尚開口就說:“福運,我想好辦法了,把他叫來,我給他算卦,一步步套他,他會說出來內情的。”小水說:“現在不用了,他把材料都寫出來了!”和尚聽了經過,興奮之餘,也驚歎小水計高,自愧不如。
這日後半夜,一張排載著兩個旁證人到了白石寨,小水同時捎來了那件新織的床單,一見金狗,又羞又氣又傷心,眼淚就婆娑而下。金狗一一看了證據,看了兩份新的旁證材料,大為激動,天不明就讓福運交給公安局去。可是,如此等過三天,還是沒有動靜,三個人就都急了。金狗提出他要出面,和福運一塊去見公安局長,小水就說:“讓我替福運去,別看他是男人家,出瞎力行,人面前說話卻不如我。我不怕,到這一步了我怕他怎的!”金狗就把見了局長應怎麼對策一一說知小水,兩人就去了。
公安局接待室裡。金狗掏出了記者證,說是要找局長,接待員也就不敢怠慢,如實告訴說是局長上午到縣委田書記家去了。金狗思酌:正好,一併也去給書記告狀。兩人就又到了田書記的家裡。
自上次金狗以寫內參制止了兩岔鄉的現場會,田有善就看出金狗回白石寨已不是一般記者的勢頭了,他對他的部下說:金狗是我的老家人,這小子是條咬人的狗,卻是不出聲的,他可以把你吹上去,也可以把你治死,東陽縣書記倒就倒在沒防著他!他對白石寨情況熟悉,縣委內部的事就不能給他透露,要防著,但也要討好!金狗也摸得清田有善的鬼胎,自那次寫過內參之後,偏就又寫了許多報道,都是正面表彰一些專業戶的,差不多便拿來讓田有善過目。田有善自然和顏悅色,每有上邊來了領導擺設宴會,也就把金狗請來。但幾次詢問金狗的黨組織關係能否轉到縣委來,金狗卻堅持組織關係仍在報社,並一再給報社講明:組織關係不要轉到縣上,那樣,一切就得受縣委控制,新聞報道就有可能失去它的真實性、全面性。
金狗和小水一推開田有善的家門,堂廳里正安著一桌酒席,幾個人吃得滿臉油汗,小水一看,幾乎要銳叫一聲,吃客一位是公安局長,一位竟是田中正!三個人剛剛舉杯相碰,酒杯就都在半空靜止了,隨之,田有善大聲寒暄道:“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金狗好口福!來,我給介紹一下,這就是咱白石寨的大秀才金狗記者,一筆好寫啊!這位是……”
小水雖是仙遊川人,她認不得田有善,田有善也認不出她,當下便說:“我叫小水,韓文舉你記得嗎,那是我伯伯。”
田有善就叫道:“知道,知道!你伯伯還在撐船嗎?這文舉黑瘦得一臉松皮,倒有個這麼白淨的侄女?!十年前我回去過一次,在渡口上見過你的,記得你還是個黃毛小丫頭,辮子像獨苗蒜一樣!唉,我是老了,不老不行啊,手裡的娃娃們都長成大人了,我還能不老嗎?小水,快坐下喝一杯吧!”
金狗便坐下,抄了筷子就吃起來,小水不動,只站在門口拿一對眼睛盯著對面的田中正。田中正知道小水在看他,不敢正眼,卻故意旁若無事地去夾菜,菜是牛肉番茄鵪鶉蛋,第一筷子沒有夾起來,第二筷子還是沒有夾起,待第三筷子夾起來了,手指抖動,鵪鶉蛋就又掉下去,濺得一桌布番茄湯。
田有善說:“中正,你怎麼啦,連鵪鶉蛋都吃不到嘴裡去了?!”
小水就在那裡咬著牙嘿嘿地笑了一聲。
田有善說:“小水,你怎麼不吃呀?”
小水說:“我不吃,我要看著鄉黨委書記往下吃!”
一句話說得田有善臉上下不來,金狗就說:“田書記,小水來見你,是向你告狀的!”
田有善說:“告狀,告什麼狀?天大的事先吃了飯再說吧。我好賴是個書記,誰敢欺負了我的鄉親?!”
金狗說:“小水,田書記已經把話說到這一步了,你也來吃吧!田書記一直嫉惡如仇,他會給你申明冤情的。你就是不吃,也得來給書記敬一杯酒呀!”
小水便走近來,端起了酒杯。田有善說:“好好,都把杯子端起來!”小水和田有善酒杯碰了一下,又和公安局長的酒杯碰了一下,輪到田中正了,她卻空過去,仰脖將酒倒在自己口裡。
田中正臉色灰白,把酒杯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放,酒杯就倒了。
田有善說:“小水,你不認識田中正?”
小水說:“把他燒成灰我也認識的!田書記,你能說出這話,我小水就全信得過你,你們吃吧,我等著你們吃完飯了再說吧!”說罷,就又離開桌子站在一邊。
田有善說:“嗬,小水看樣子真是來告狀的,你說吧,告的是哪一個?咱們仙遊川的事可真多,才發生了毆打人的案件,怎麼又有事件發生?”
小水說:“書記說的是毆打鄉黨委書記的案件吧?毆打人就是我!”
一句話說得田有善措手不及,啊啊了半天,無詞以對。公安局長就站了起來,兇狠地問:“你是毆打人?雷大空是你的什麼人?!”
小水說:“雷大空是我丈夫的朋友。”
公安局長說:“雷大空被抓起來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來給雷大空替罪的嗎?你們光天化日下毆打領導幹部,我還沒有找著你,你倒上這兒來鬧事了?!剛才瞧你對田中正的神色我就看出你來者不善了!”
田中正便說:“田書記,她一進門,我就知道是衝著縣委和公安局來鬧事的,我改革中觸犯了他夫妻和雷大空的利益,他們就合夥毆打我,念她是個婦女,我沒有起訴她,她倒殺上縣委書記的門來了!”
小水說:“公安局長,田中正說我們三個人合夥毆打他,你可以把我也抓了去。但我還可以說,我們不僅僅是毆打,我們還剁了田中正的腳指頭!腳指頭叫狗吃了,無法拿來,剁腳指頭的刀拿來了!”
說著從懷裡取出一把菜刀,啪地就放在桌子上。
公安局長說:“好啊,兇器交出來了,是投案自首了?!”
小水說:“可我要讓這位鄉黨委書記當著各位領導說說,我們為什麼剁他的腳指頭?”
田中正氣急敗壞地說:“韓小水,這是什麼地方,你敢裝瘋撒潑?”
小水說:“這是什麼地方,共產黨的縣委書記家裡!你夜裡到我家企圖強xx,多虧我丈夫和雷大空回來,我們剁了你的腳指頭,完全是正當防衛!你說有沒有這回事?你當時跪在地上是怎麼說的?沒想竟誣陷我們反對你改革,毆打報復你?雷大空被抓進了監獄,我丈夫幾次到公安局申訴,這位局長卻死不露面,不知道申訴書看了沒有?那些新的旁證看了沒有?壞人幹了壞事,反受到法律保護,這是不是共產黨的法律?我們走投無路,才去報社告狀,我希望縣委書記能主持正義,為民伸冤!”
田中正突然把酒杯摔在地上,大叫:“你滿口胡說,欺騙領導和公安機關!”
金狗說:“這酒杯可是田書記家的。小水說你夜入民宅企圖強xx,你說小水他們合夥毆打你,這問題好解決啊,你把腳伸出來,讓各位領導看看是不是五個指頭齊全?”
田中正腳上還纏著紗布,他要拿桌邊的一根柺杖撐站起來,但沒有撐穩,又倒在椅子上,說:“我是沒了一個指頭,就是他們在地裡用木棒打掉的,這有證人證詞!”
金狗說:“噢,那也好辦,刀剁的傷口和木棒打的傷口是不一樣的嘛!要說證人證詞,你是指吳明仁老漢和陸家兒子吧,這裡有他們二人重新作證的材料,你看看,這是複印的一份。”
田有善萬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樣,他便陰沉了臉,威嚴地說道:“都不要說啦,這裡又不是法庭!你們吵吵嚷嚷誰說得清?是罪犯,誰也逃不脫,冤枉了人,我們也不允許,白石
寨還能亂了不成?!都安安靜靜坐下,金狗,是你把小水特意叫到這裡來的嗎?”
金狗說:“事情是這樣的,小水到州城去了一趟,要求報紙上披露這事,報社領導來信讓我瞭解情況,為了不引起社會輿論的譁然,吸取上次河運隊販賣木材的教訓,我想將事情大化小,小化了,才領小水到你這兒來的!”
田有善就笑了笑,說:“金狗這腦子夠數啊!”
公安局長就拍桌子說:“登報就登報吧,秀才吃飽了飯沒事幹,一張報紙有什麼了不起!”
田有善忙呵斥道:“住口!讓金狗把話說完嘛!”
金狗坐下來,喝了一杯酒,說:“報紙是黨的喉舌,它的作用也不像局長看得那麼無所謂。小水告狀後,我是這麼認為的,白石寨縣畢竟是各項工作都不錯的縣,我也是寫過許多報道的。如果這事在報上披露,那實在對這個縣,這個鄉,在座的各位領導都不利。小水他們剁了田中正書記的腳指頭,無論怎麼正當防衛,但也做得過分,說得難聽些,也是強xx未遂嘛!田中正書記呢,少了一個指頭,也終是腳指頭,既不傷大體面,也不會多妨礙走路,且現在外邊人都不知道,何必將來鬧得一片風聲,那田中正書記怎麼工作啊?”
田有善說:“小水是農村婦女,她也能知道去報社告狀啊?!”
田中正就叫道:“田書記,他們這是串通一氣的,挽了套子讓我們鑽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說得好聽,難道我這腳指頭就白白斷了不成?你們是村民敢傷害鄉黨委書記,要是縣上幹部就敢傷害縣委書記,要是中央幹部,那也就敢傷害國家主席了嘛!”
田有善說:“中正,你太激動了,你到後房去安靜一會兒吧!去吧!”
田中正拄著柺杖從客廳走掉了。
小水說:“田書記,我是中學畢業生,我能不知道報紙的作用嗎?我先是到公安局去申訴,可我見不上局長,走投無路我才去州城報社的!”
田有善就又笑了笑,說:“是這樣吧,這事情算是知道了,知道了我就要管的。金狗,你領小水先回去,我要親自主持常委會議,研究複核這事,爭取很快給以答覆。金狗的做法不錯,應該表揚你,以後下邊有什麼冤案的,你都可以領著來找我。改革時期嘛,少不得出現這樣怪事那樣怪事,我這個書記在臺上一天,我就得管一天的事,有個電影叫《七品芝麻官》,封建時代的縣官都講究‘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紅薯’,更何況共產黨的縣委書記?!”
金狗便道謝幾句,和小水出門走了。
兩人剛走過門前的花壇,田有善家的門裡就嘩地潑出一盆髒水來,小水一回頭,田中正的腦袋在窗口一透,忙又縮了回去。小水氣著說:“咱前腿一走,他就潑髒水,恨死咱啦!”
金狗並不回頭,只是說:“他們要不恨才是沒有世事的。小水,你今天厲害得很嘛!”
小水說:“你要不在場,我哪兒有膽?我說得有差錯嗎?一上了膽兒,我覺得我嘴巴還利哩!那公安局長還給我發歪,他能當場吃了我?田有善這人還行。”
金狗笑了笑。
果然,兩天後,縣委書記田有善在電話上告訴金狗:經過研究,雷大空不予正式逮捕,但要拘留十五天。金狗申辯:既然雷大空屬於正當防衛,為什麼還要拘留十五天?是不是田中正是領導幹部而要考慮他的利益,也是不是以此顯得公安局抓雷大空不是錯而是有理的?金狗據理力爭,田有善則施加壓力,竟說出他已經知道金狗和小水的關係,也已經知道了金狗和田中正的關係,要金狗“不要被別人說是有挾私仇的閒話呀”!金狗當下氣得臉色發青,要反駁時,田有善的電話卻放下了。
既然如此,金狗就以州城報社記者的身份回到了兩岔鎮,在民間調查田中正的惡跡。而同時福運、小水四處造輿論,揚言要到州城上告田中正強xx民女未遂而偽造證據的誣陷罪。蔡大安和田一申害怕了,因為這些偽造的證據都是他們具體乾的,便連夜進白石寨見到田中正,田中正又連夜去見縣委書記,遭到一頓大罵:“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你才害怕了?!你回去吧,我給公安局長講,還是把雷大空放了算了。我告訴你,金狗不是當年的金狗了,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要去給金狗說軟話!”田中正便回到兩岔鄉,讓蔡大安給畫匠送去了兩瓶虎骨酒,軟硬兼施說了半宿話。第二天,雷大空就被無罪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