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前,天吾和父親道別。在出租車趕來之前,兩人在窗邊相對而坐,一句話也不說。天吾沉浸在散漫的思緒中,父親則表情嚴肅,一動不動地凝望著窗外的風景。太陽已經西斜,天空的淡藍,緩緩地向著更有深義的藍色推移。
還有許多疑問。但不管問他什麼,恐怕都不會有回應。只要看看父親閉得緊緊的嘴唇便一目瞭然。父親似乎下定決心,絕不再開口。
所以天吾什麼也不問了。就像父親說的那樣,如果不解釋就弄不懂,再怎麼解釋也弄不懂。
非走不可的時刻到了,天吾開口說道:“你今天告訴了我好多事。
雖然轉彎抹角的不太好懂,但我想,你大概是以自己的方式說了實話。”
天吾看看父親的臉,但對方的表情毫無變化。
他又說:“其實我還有好多話想問你,只是我也知道,這些問題會給你帶來痛苦。所以我只好根據你說出的話去推測別的。恐怕你不是我血脈相承的父親。這就是我的推測。雖然我不清楚具體情形,但大體上只能這麼想。如果我想錯了,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想法不對暱?”
父親不作回答。
天吾繼續說道:“如果這個推測猜中了,我會感到輕鬆些。但是,這並不是因為討厭你。剛才我說過,是因為我沒必要討厭你了。我們好像沒有血緣關係,你卻把我當作兒子養大。在這件事上,我必須感謝你。很遺憾,我們作為父子相處得不太好,但那是另一個問題。”
父親還是一言不發,望著窗外的風景。就像一個哨兵,生怕看漏了遠方山巒上升起的蠻族的狼煙。天吾試著朝父親注視的方向看去,卻看不見狼煙之類的東西。那裡有的,只是浸染在蒼茫暮色中的松林。
“我能為你做的事,非常抱歉,幾乎一件也沒有。除了為你祈禱,希望空白在你心中形成的過程不至於給你帶來太多痛苦。以前,你肯定經歷過足夠的痛苦了。你大概曾經以你的方式,深深地愛過我母親。
我猜是這樣。可是她卻離你而去。對方是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還是別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好像不打算把內情告訴我。但不管怎樣,她拋下你出走了,留下幼小的我。你養育我,說不定也有這樣的算計: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許就有一天會回到你身邊。但她最終沒有回來。沒有回你那兒,也沒有回我這裡。對你來說,這一定是很痛苦的事。就像始終住在一個空無一人的小城裡。但不管怎樣,你在那座小城裡把我養大成人了。就像填補空白一樣。”
父親的表情沒有變化。對方有沒有理解自己的話,甚至有沒有在聽自己講話,天吾都不知道。
“我的推測說不定錯了。對你我雙方來說,錯了也許更好。不過,這樣去想,許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頓下來了。幾個疑問暫時有了解釋。”
幾隻烏鴉成群結隊,啼叫著從天空飛過。天吾看了看手錶。已經是該離開的時候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父親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
“再見,爸爸。過不了多久我還會再來。”
抓著門把手,最後回頭望去,只見一行清淚從父親眼中流下,天吾一驚。日光燈從天花板上照下來,那行淚水閃爍著微弱的銀光。父親大概是用盡了所剩無幾的感情的力量,流出那眼淚的。淚水順著面頰緩緩滑下,落在膝上。天吾拉開房門,就這樣走出房間,乘出租車趕往車站,坐上了駛來的列車。
從館山始發的上行特快列車,比來時更加擁擠和熱鬧。大半乘客是舉家洗完海水浴回來的。望著他們,天吾想起了小學時代。像這樣舉家出遊、遠行,他一次也沒有體驗過。盂蘭盆節和新年放假時,父親什麼事也不幹,只是躺在家裡睡覺。這種時候,這個男人簡直像一臺被扯掉了電源的骯髒電器。
坐下後,天吾想繼續閱讀文庫本,發現剛才把那本書忘在了父親的病房。他嘆息一聲。轉念一想,這樣也許更好。就算現在有書讀,只怕也讀不進腦子裡去。此外,和放在他的手頭相比,《貓城》是個更適合放在父親房間裡的故事。
窗外的風景,和來時順序相反地移動著。依山勢遊走的暗淡寂寞的海岸線,不久變成了開闊的臨海工業帶。許多工廠夜間也繼續開工。
煙囪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彷彿巨蛇吐出長長的芯子.噴吐著紅色火焰。重型卡車強力的前燈將路面照得一片雪亮。更遠處的大海像一片泥濘,看上去黑黢黢的。
回到家,是在十點前。信箱空空的。打開房門一看,家裡顯得比平日更空蕩。存在於此的,仍是他今天早晨留下的空白。脫下來扔在地板上的襯衣,關了電源的文字處理機,殘存著他壓出的凹陷的轉椅,散佈在桌子上的橡皮屑。他喝了兩玻璃杯的水,脫去衣服,鑽進了被子。睡眠立即襲來,而且是近來沒有的深深的睡眠。
次日早晨,八點後醒來,天吾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新的人。這一覺睡得很舒服,手腳的肌肉柔韌,等待著結實的刺激。倦意無影無蹤。
就像小時候新學期開始,那種翻開嶄新的課本時的感覺。雖然還不理解內容,但那裡面有新知識的預兆。他走進洗手間,颳了鬍子,用毛巾將臉擦淨,抹上鬚後水,再對著鏡子重新審視自己的臉。然後他認定自己變成了一個新的人。
昨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都像發生在夢中。無法認為那是現實中的事。雖然一切都十分鮮明,但那輪廓中可以一點點地看出非現實之處。乘列車去了一趟“貓城”,又回來了。幸運的是和小說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來的列車。而且在那個小城的經歷,似乎給這個叫天吾的人帶來了巨大的變化。
固然,天吾身處的現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他百般無奈地行走在充滿了困擾和謎團的危險之地。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根本無法預見接下去自己身上會發生什麼。儘管如此,此刻他還是有種最終會渡過危難的感覺。
這下我總算站到出發點上了,天吾想。雖然沒有弄清關鍵的事實,但從父親說的話、表現出的態度中,一個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東西隱約露出了輪廓。那段長期以來苦惱與困擾著自己的“圖像”,並非毫無意義的幻覺。他無法準確地弄清它在何種程度上反映了真實,但大概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罷壞也罷,都是構成他人生基礎的東西。弄清了這些,天吾感到如釋重負。之後,才實實在在地覺出自己此前的負擔是何等沉重。
安穩得出奇的日子持續了大概兩個星期。像漫長的颱風眼一般的兩個星期。天吾暑假期間每週在補習學校上四天課,其餘時間便用來寫小說。沒有一個人聯繫他。深繪里失蹤事件有什麼進展?《空氣蛹》是否仍在暢銷?天吾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世界就是世界,隨它去吧。有事的話,對方肯定會主動找上門來。
八月逝去,九月來臨。每天都像這樣,永遠平安無事該多好。天吾一邊泡著早晨的咖啡,一邊不出聲地想。如果說出聲,誰知道會不會被某個尖耳朵的惡魔聽到。所以他無聲地祈禱平安能持續下去。但事與願違才是人世的常態。他不希望的是什麼,世界似乎反而瞭如指掌。
這天上午十點過後,電話鈴響了。讓鈴聲響過七次後,天吾無奈地伸手拿起聽筒。
“我現在可以去你那裡嗎。”對方壓低了嗓音問。據天吾所知,能問出這樣不帶問號的疑問句的人,世上只有一個。在聲音的背景裡,能聽見廣播聲和汽車的排氣聲。
“你現在在哪裡?”天吾問。
“在一個叫丸商的商店門口。”
從他的住處到那家超市,連兩百米都不到。她是從那裡的公用電話打過來的。
天吾不由自主地環顧四周。“可是,你到我家來恐怕不好吧。我的住所說不定受到了監視,再說社會上都認定你失蹤了。”
“住所說不定受到了監視。”深繪里把天吾的話原樣重複了一遍。
“對。”天吾說,“我身邊最近發生了許多怪事。我猜這些肯定和《空氣蛹》有關。”
“是那些生氣的人。”
“可能。他們好像在生你的氣,順便也有點生我的氣了。因為我改寫了《空氣蛹》。”
“我不在乎。”深繪里說。
“你不在乎。”天吾把對方的話原樣重複了一遍。這肯定是個會傳染給別人的習慣。“不在乎什麼?”
“就算房子受到監視也不怕。”
天吾一時無言以對。“但我也許在乎。”他終於說。
“我們倆最好在一起。”深繪里說,“兩個人齊心協力。”
“索尼和雪兒。”天吾說,“最強的男女二重唱。”
“最強的什麼。”
“沒什麼。我在自言自語。”
“我到你那裡去。”
天吾正打算說話,另一端傳來了掛斷電話的聲音。不管是誰,都在話才說到一半時,就自作主張地掛掉電話,簡直就像拿砍刀斬斷吊橋一樣。
十分鐘後,深繪里來了。她雙手抱著超市的塑料購物袋,身穿藍條紋長袖襯衫和緊身藍牛仔褲。襯衫是男式的,胡亂晾曬後也沒有熨燙。肩上還挎著個帆布包。為了遮住面孔戴了一副大大的太陽鏡,但很難說起到了偽裝效果,反而會引人注目。
“吃的東西應該多一點。”深繪里說,然後把塑料袋裡的東西放進了冰箱。她買來的,幾乎全是已烹飪好的東西,放在微波爐里加熱後就能吃。還有鹹餅乾和奶酪。蘋果和番茄。還有罐頭。
“微波爐在哪裡。”她環視一圈狹窄的廚房,問。
“沒有微波爐。”天吾回答。
深繪里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並沒有發表感想。她似乎想象不出沒有微波爐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我住在你這裡。”深繪里像在通告一個客觀事實。
“住到什麼時候?”天吾問。
深繪里搖搖頭。那意思是說不準。
“你那個藏身處怎麼了?”
“有事發生時,我不想是一個人。”
“會發生什麼事嗎?”
深繪里沒有回答。
“我還是得再噦唆一句,這裡不安全。”天吾說,“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還沒弄清那是什麼人。”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繪里說。隨後意味深長地眯起眼,手指輕輕地捏住耳垂。這個肢體語言表示什麼意義,天吾不知道。恐怕不表示任何意義。
“所以,在哪兒都一樣。”天吾說。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繪里重複道。
“也許是這樣。”天吾承認,“超過一定水平之後,危險的程度就沒有什麼差別了。不過先不管它,我馬上就得去上班了。”
“去補習學校上班。”
“對。”
“我待在這裡。”深繪里說。
“你待在這裡。”天吾重複道,“這樣更好。別出去,誰來敲門也不要吭聲。電話鈴響了也不要接。”
深繪里默默地點頭。
“對了,戎野老師怎麼樣了?”
“昨天‘先驅’被搜查了。”
“就是說,因為你的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驅’總部?”天吾驚訝地問。
“你不看報紙嗎。”
“我不看報紙。”天吾又一次重複道,“最近這段時間我沒有心思看報紙,不瞭解詳情。既然這樣,教團可要遇上大麻煩了。”
深繪里點點頭。
天吾長嘆了一口氣。“而且會比以前更生氣吧。就像被人捅了窩的馬蜂一樣。”
深繪里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象從蜂窩裡飛出來的、氣得發瘋的蜂群。
“可能。”深繪里小聲說。
“那麼,你父母的下落有線索了嗎?”
深繪里搖搖頭。關於這件事,還沒有任何線索。
“總之,教團那幫傢伙正氣得發瘋。”天吾說,“如果弄清失蹤事件是個騙局,警察無疑也會對你發怒。順便也會對我發怒吧。因為我明知真相,卻窩藏了你。”
“正因為這樣,我們更應該齊心協力。”深繪里說。
“你剛才是不是說了正因為這樣?”
深繪里點點頭。“是我用詞不當嗎。”她問。
天吾搖搖頭。“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這個詞的發音有一種新鮮感。”
“要是你覺得麻煩,我就去別的地方。”深繪里說。
“你待在這裡沒關係。”天吾無奈地說,“你又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不是嗎?”
深繪里簡短而明確地點點頭。
天吾從冰箱裡拿出大麥茶喝。“我不歡迎發火的馬蜂,但你的忙,我總可以幫。”
深繪里盯著天吾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看上去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
深繪里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隨即恢復了原狀。沒辦法解釋。
“不必解釋。”天吾說。如果不解釋就弄不懂,再怎麼解釋也弄不懂。
天吾走出家門時,告訴深繪里:“我給你打電話時,先等鈴聲響三下,然後掛掉。接著我會再打一次,這下你再接電話。明白嗎?”
“知道了。”深繪里說,然後複述道,“你等鈴聲響三下就先掛掉,然後會再打一次,這時我再接電話。”聽上去像是在一邊翻譯古代石碑的銘文,一邊念出聲來。
“這很重要,千萬別忘了。”天吾說。
深繪里點了兩下頭。
天吾上完兩節課,回到教員室裡,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前臺的女子走來,告訴他:來了一個姓牛河的人要見你。她就像一個傳遞噩耗的善良的信使,歉然地說。天吾爽朗地笑著向她致謝。沒有理由責怪信使。
牛河坐在玄關大廳旁的自助餐廳裡,邊喝牛奶咖啡邊等天吾。牛奶咖啡怎麼看都是和牛河不相配的飲料。而且,混在精力旺盛的學生中,牛河不尋常的外貌更引入注目。只有他所在的那片區域,重力、大氣濃度和光線的折射度似乎都和別處不同。遠遠望去,他真像一則噩耗。正是休息時間,餐廳裡十分擁擠,但牛河獨佔了一張可坐六人的桌子,卻沒有一個人肯過去和他拼桌。就像羚羊們躲避野狗一樣,憑著自然的本能,學生們都躲著牛河。
天吾在吧檯買了咖啡,端著坐到牛河對面。牛河好像剛吃完奶油麵包,桌子上包裝紙窩成一團,嘴角還粘著麵包屑。奶油麵包也是和他極不相配的食物。
“好久不見,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牛河微微抬了抬屁股,打著招呼,“不好意思啊,老這麼不請自來。”
天吾也不寒暄,直奔主題:“你肯定是來和我要答覆的吧?就是對上次那個提議的答覆。”
“呃,是這麼回事。”牛河說,“簡單地說的話。”
“牛河先生,今天能不能請你說得具體一點、坦率一點?你們到底想要我做什麼?作為支付給我那筆‘資助金,的回報。”
牛河小心地環視四周。但兩人的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餐廳裡面,學生們的聲音太吵鬧,也不必擔心兩人的交談被人偷聽。
“好吧。我就來個超值大贈送,從實相告。”牛河俯身探向桌前,將嗓門壓得低低地說,“錢嘛,不過只是個名目。況且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金額。我的客戶能向您提供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人身安全。
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您不會受到傷害。這個我向您保證。”
“作為代價暱?”天吾問。
“作為代價,他們要求您做的,就是沉默和忘記。您參與了這次事件,但是在不瞭解意圖和內情的情況下做的。您只是個奉命行事的小人物。關於這件事,他們不打算責怪您個人。所以,現在您只要把曾經發生的事統統忘掉就可以了。就當沒發生過。您代寫(c空氣蛹》的事不會散佈到社會上去。您和那本書從前沒有任何關係,今後也不會有。他們希望您這樣做。這對您自己大概也是有利無害。”
“我不會受到傷害。就是說,”天吾說,“我之外的相關人士就會受到傷害?”
“這個嘛,呃,恐怕得看具體情況。”牛河好像很難啟齒,“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所以無法具體回答。不過我想多少得需要一個對策吧?”
“而且你們擁有又長又強壯的手臂。”
“是的。上次我也跟您說過,非常長、非常有力的手臂。那麼,您能給我怎樣的答覆呢?”
“從結論上來說,我不能領取你們的錢。”
牛河一言不發,手伸向眼鏡,把它摘下來,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仔細地擦拭鏡片,然後重新戴好。那模樣好像在說,自己耳朵裡聽到的話,和視力之間或許有什麼關係。
“就是說我們的提議,呃,遭到了拒絕,是嗎?”
“是的。”
牛河從鏡片後面,用觀看奇形怪狀的雲般的目光望著天吾。“這又是為什麼?依拙見看來,這絕對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我們不管怎麼說,也算是上了同一條船。我總不能只顧自己逃命啊。”天吾說。
“好奇怪啊。”牛河似乎感到不可思議,說,“我真弄不明白。嗨,我不是告訴過您嗎?別人可是誰也不關心您啊。真的。您不過是得了幾個小錢,被人家隨便利用罷了。還得為了這個飽受牽連。太欺負人了!簡直是把人當傻瓜!哪怕您大發脾氣,也是理所當然的。要是我,肯定也會大發雷霆。可是您還在袒護他們,說什麼不能只顧自己逃命!又是船又是什麼。我真弄不懂啊。您這是怎麼了?”
“理由之一,是一個叫安田恭子的女人。”
牛河端起冷掉的牛奶咖啡,像很難喝似的啜了一口,然後問:“安田恭子?”
“你們知道安田恭子的事。”天吾說。
牛河像是沒明白天吾的話,好半天都半張著嘴巴。“哎呀,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叫這個名字的女人。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這人到底是誰?”
天吾不言不語地盯著牛河的臉看了半天,但什麼也沒讀出來。
“是我認識的一個女人。”
“難道這個人和您有深交?”
天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想知道,你們到底對她幹了什麼?”
“幹了什麼?這怎麼可能呢?什麼也沒幹。”牛河說,“我說的可是真話。您瞧,我剛才告訴過您,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對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你怎麼可能幹什麼!”
“可是你說過,你們僱傭了能幹的調查員,對我進行過徹底的調查。你們甚至查明瞭我改寫過深田繪里子的作品。對我的私生活也相當瞭解。所以,那位調查員知道我和安田恭子的關係,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是啊,我們的確僱了能幹的調查員,他對您進行了細緻的調查。
弄不好他已經掌握了您和那位安田女士的關係,就像您說的那樣。但是,就算有這樣的訊息,也沒送到我這裡來。”
“我和這位叫安田恭子的女人交往過。”天吾說,“每個星期跟她見一次面。暗暗地,秘密地。因為她有家庭。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什麼話也沒說,就從我面前消失了。”
牛河用擦拭過鏡片的手帕輕輕擦去鼻頭的汗水。“所以您就認為,這位已婚女子的失蹤,和我們有某種形式的關聯。是嗎?”
“也許是你們把她和我幽會的事,告訴了她丈夫。”
牛河不知所措似的撅起嘴。“可是,我們到底為什麼非幹這種事不可?”
天吾攥緊了擱在膝頭的雙手。“上次你在電話裡說的話,總讓我放不下心。”
“我到底說了什麼話?”
“超過一定的年齡之後,所謂人生,無非是一個不斷喪失的過程而已。寶貴的東西,便會像梳子豁了齒一樣從手中滑落下去。你所愛的人就會一個接著一個,從身旁悄然消逝。就是這樣的內容。您還記得吧?”
“嗯,我當然記得。的確,上次我說過這些話。可是川奈先生,我那麼說只不過是泛泛而論。我只是針對上了年紀的悲涼與嚴峻坦陳自己的意見,根本不是針對那位安田什麼女士說的。”
“可是在我聽來,那就像對我的警告。”
牛河用力地連連搖頭。“沒有的事。哪裡是什麼警告,只是我的一點淺見。關於安田女士,我發誓,我真的一無所知。這位女士失蹤了嗎?”
天吾繼續說道:“您還說過這樣的話。說如果我不聽從你們,可能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好的影響。”
“嗯,我的確說過這話。”
“這不也是警告嗎?”
牛河將手帕收進上衣口袋,嘆了一口氣。“的確,聽上去也許像警告,但那也只是泛泛之論呀。我說川奈先生,我對那位安田女士可是一無所知。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我對諸位神明發誓。”
天吾再次觀察牛河的臉。這傢伙也許真的對安田恭子一無所知。
他臉上浮現的困惑,怎麼看都像是真的。然而,就算他一無所知,也不等於他們什麼都沒幹過。說不定只是這個傢伙沒被告知。
“川奈先生,也許是我多嘴——和有夫之婦發生關係,可是件危險的事。您是位年輕健康的單身男子。就是不去冒這個風險,單身的年輕姑娘不是也有很多嘛。”牛河說著,靈巧地用舌頭把嘴角的麵包屑舔去。
天吾默默地看著牛河。
牛河說:“當然,男女之情這東西,用道理是沒辦法講清楚的。
一夫一妻制也存在許多矛盾。我這話說到底還是一片好心——假如那位女子離您而去,您還是索性由她去的好。我想對您說,世上也有一類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說您母親的事也是這樣。知道了真相,反倒會傷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對它承擔起責任來。”
天吾皺起眉,一時間屏住呼吸。“關於我母親,您是知道什麼嘍?”
牛河輕輕舔了舔嘴唇。“嗯,我略有所知。關於這件事,調查員做過十分細緻的調查。如果您想知道,我們可以把關於您母親的訊息全交給您。據我瞭解,您大概是在對母親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長大的。
只是,其中說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訊息。”
“牛河先生。”天吾說著,把椅子往後拖開,站起來,“你請回吧。
我已經不想和你說話了。而且從今往後,請你再也別在我眼前露面了。
不管我會受到什麼傷害,也比跟你作交易要好。我不要什麼資助金,也不要安全保障。我只有一個希望,就是再也不要見到你。”
牛河完全沒有反應。他大概被人說過許多更厲害的話。他的眼睛深處甚至浮現出類似微笑的淡淡光芒。
“很好。”牛河說,“總之,能聽到您的答覆太好了。答覆是不。
提議遭到了拒絕。清晰易懂。我會如實向上面彙報,因為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跑腿的。何況,也不一定因為答覆是不,馬上就會遇到危險。
我只不過是告訴您,說不定會遇到。也可能會平安無事。要是那樣就太好啦。不不,我不是說假話,是真心這麼想的。因為我對您很有好感。不過您大概不願讓我抱有好感吧。這個嘛,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個跑來說一通莫名其妙的話的莫名其妙的人。就連模樣,您瞧,也不成體統。從來就不是那種招人喜愛的類型。可是我對您——您也許會覺得討厭——倒是有好感。非常希望您能平平安安、早日成功。”
牛河說著,注視著自己的十根手指。那手指又粗又短。他把兩手翻來覆去,然後站起來。
“我該告辭了。對了,我在您眼前露面,這應該是最後一次了。
呃,我會盡量按照川奈先生的希望去努力。祝您好運。再見。”
牛河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舊皮包,消失在餐廳的人群中。他走過去時,路上的男生女生都自然地避讓到兩邊,空出一條路。就像村裡的小孩逃避可怕的人販子一樣。
天吾用補習學校大廳裡的公用電話,往自己家裡打了個電話。他打算在鈴聲響過三次後便掛斷,然而在響第二聲時,深繪里就拿起了聽筒。
“不是說好了,鈴聲先響三下,然後再撥一次嗎?”天吾有氣無力地說。
“我忘了。”深繪里無所謂似的回答。
“你說過要記住不忘的。”
“我重來一遍嗎。”深繪里問。
“不,不用重來了。反正你已經接了電話。我不在家時,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
“沒有電話來過,也沒有人來過。”
“那就好。我下班了,現在往回趕。”
“剛才飛來一隻好大的烏鴉,在窗外叫。”深繪里說。
“那隻烏鴉每天一到傍晚就要來,你別管它。就像禮節性的訪問。
我大概七點前就可以到家了。”
“你最好快一點。”
“為什麼?”天吾問。
“小小人在鬧騰。”
“小小人在鬧騰。”天吾把對方的話重複了一遍,“你是說在我家裡鬧騰嗎?”
“不對。是在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
“可是你聽得見。”
“我聽得見。”
“那意味著什麼呢?”天吾問。
“要發生yibian啦。”
“yibian?”天吾說。他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了那是“異變”兩個字。“要發生什麼樣的異變?”
“我也不知道。”
“是小小人制造的異變嗎?”
深繪里搖搖頭。她搖頭的感覺通過電話傳過來。意思是不知道。
“最好在開始打雷前回來。”
“打雷?”
“如果電車停運的話,我們就會分散。”
天吾回頭望了望窗外。夏末的黃昏寧靜平和,連一絲雲也沒有。
“不像要打雷的樣子。”
“表面上看不出來。”
“我會抓緊的。”天吾說。
“最好抓緊點。”深繪里說。隨即掛斷了電話。
天吾走出補習學校的正門,再次抬眼望了望傍晚晴朗的天空,然後步履匆匆地直奔代代木車站。剛才牛河說的話,在腦子裡彷彿自動重放的磁帶一般,一再反覆。
我想跟您說的是,世上也有一類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說您母親的事也是這樣。知道了真相,反倒會傷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對它承擔起責任來。
而且,小小人在某個地方鬧騰。他們似乎和註定要發生的異變有關。現在天空晴朗,可事物只看外表是看不明白的。說不定會雷聲轟鳴,大雨傾盆,電車停運。必須趕緊回家。深繪里的聲音具有不可思議的說服力。
“我們必須齊心協力。”她說。
長長的手臂正從某個地方伸過來。我們必須齊心協力。誰讓我們是世界上最強的男女二重唱呢。
節奏永遠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