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人寶劍接觸的剎那,噹的一聲,持名劍的人倒下了,鮮血淚泊地由胸口淌出……
推翻古老的神話
十幾年前剛到美國的時候,一位中國教授邀宴,並請了四對洋人夫婦作陪。
教授夫人好手藝,佳餚一道道端上來,賓客們讚不絕口。
"別吃大多!"教授笑道:"好菜還在後面。"
說著端進一盤滷味,鹹淡適中、肥瘦合度,更有說不出的一股香味,果然讓洋人吃得人仰馬翻。
"太好了!太好了!"在座的男士紛紛慫恿自己的老婆,學學這道中國菜。只是教授搖頭一笑:
"想當年,大概三十年前吧!我媽帶著一家逃難,跑了幾十里路,鑽進一大片蘆葦,子彈在頭頂上嘩嘩地飛,我們跳上一條小船,總算撿回幾條命。到了安全地帶上岸,看見我奶奶什麼都沒帶,只隨身抱了一個小瓦罐,你們猜是什麼?"
有人猜黃金,有人猜珠寶。
"不對!"教授一揮手:"是一罐滷汁。"他故作神秘,小聲他說:"我們家傳了好幾代的滷肉湯!後來傳給了我,我又帶來美國,剛才各位吃的這滷味,就是用那滷湯燒的。這湯汁愈陳愈香,每次只能往裡加新材料,舊湯絕不能倒。所以算來總有一百年的歷史了。"
在座的人全愣了,有人把夾了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隔一下,又鬨堂笑了起來:"教授真幽默!"
直到如今,當天的場面都在我腦海浮現。我常想:那天教授到底是說真的呢?還是如大家所想,只是編故事,開玩笑?
老教授的神話
有一天跟兒子談到這件事。
"其實美國人也常賣老!連番茄肉醬,罐頭都可能印上1896年老字號(since1896);我們附近修水管的公司,不也在宣傳單上說他們已經在這個地區四十年了嗎?",兒子說:"不過中國人說老,常表現玄、表示很老很老,老得讓你摸不透。洋人說老,意思是告訴你他已經成立這麼久,經過了許多考驗,而且跑不掉!"
聽他的話,還真有點道理。
這使我想起念研究所時,一位教美術史的中國教授,說他見過著名的古代"澄心堂紙"。老教授瞪大了眼睛,好象在說神話:
"澄心堂紙",真是白淨啊!用手模過去,不滑不膩;吹口氣上去,還會發出一嘩嘩的響聲……"
當時真是嚮往極了,心中勾畫出一張美得不能再美,似乎不用寫,不用畫,就已經是藝術極品的紙。只是,後來真見到澄心堂紙,覺得也不過是張不算細的紙罷了。
莫不是中國人愛把東西說得玄而又玄,以顯示自己學問的高深。結果以化傳訛,愈傳愈玄?說實在話,哪一張薄而質地緊密的紙,吹上去不會嘩嘩想呢?
墨不是刀
過不久,讀到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的文章,其中評論著名的李廷"墨",真是辛辣過癮極了。
李格非說:"人人都講李遷墨一條值多少黃金、多麼了不得,我卻不義為然。譬如有人講那墨的邊緣質地又細,又堅硬,利得能削東西。但我要削東西可以用刀,何必用墨?
"又有人說那墨如果掉在水裡,隔幾天撈起來,也不會腐爛溶化。但好好的墨,何必拿去泡水?
"還有人說,一般墨不超過二十年就壞了,李廷墨可以存上百年。我則認為這根本不算什麼,用墨不過兩三年,何必用百年?
"那人又說他的墨特別黑,我則笑道?天下本來就沒有白色的墨。何況當我把他的墨和普通墨混在一起,請他分辨時,他也分不出來。"(《墨癬說》語譯)
李格非這幾句話真是實在,一巴掌把腐儒術士們的歪理全打翻了。本來嘛!墨就是墨,那只是個寫字的工具,何必賣得玄而又玄?
不堪一擊的名劍
也聽過畫家自稱用的顏料如何珍貴,或說他的筆法如何高妙,可以一筆畫幾尺,直得像用尺畫的一般。
乍聽似乎他的畫太高明瞭。只是深入想想,我們欣賞的是畫,不是顏料!我們看的是刨意、是境界,而不是特技表演。畫家要努力在意境上下工夫,何必標榜材料和技術呢?
看過一部武俠小說,描寫某俠客尋到一把數百年前的名劍,自認可以削斷接觸的剎那,當地一聲,持名劍的人倒下了,鮮血沮沮由胸口淌出——
名劍斷了!他一心迷信古代的名劍,卻沒想到經過幾百年,鍊鋼的技術更進步了。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我常想:當人們說"百年老方"的時候,往好處想,那是用了百年的方子;往壞處想,則是百年都沒改進的東西。這百年來,科學有了多大的進步?世界有了多大的改變?我們憑什麼信古人不信自己?
當威權的時代過去,偉人的神話不再,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好好的驗證祖先傳下來的道理?
對的!我們留下發揚光大!錯的!即使千百年來都被認為對,即使是聖人說的,我們也把它拋棄!這才是獨立思考,才是不因循,才是實事求是,中國人也才有前途!——
抬頭看看,天多麼大!
低頭看看,地多麼實在!
在心裡畫個地球,想象你站在上面,飄浮在無邊的宇宙之中……
迎向開闊的人生
寫完這本書的第二天,我帶著六歲的女兒,去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參觀。
還沒到,就發現博物館有特別的節目,門口高高掛了兩道大布條,寫著好大好大的英文字——"遠征(Expedition)"。
一進門,就有人走過來,送給我小女兒一個本子;
"小妹妹!要不要參加遠征?這小本子裡介紹了我們的博物館,從古到今,從美洲到非洲、亞洲都有。你只要把每個部門都看了,而且請每個部門的人為你在小本里曾蓋個章,拿回我們這裡,你就可以得到遠征成功的獎賞——一本填色書。"
於是,我們開始一關一關跑。我已經走得很快,小丫頭還嫌慢,在人群裡鑽來鑽去地找"蓋章的地方"。
終於,在跑完四層樓,幾十個展示廳之後,五個章蓋滿了,遠征成功!她得到了填色書。
然後,我們回家。
坐在車子裡,小丫頭已經迫不及待地翻閱她的獎品,連我叫她回頭看曼哈頓美麗的夜景,她都沒反應,只是,我再想想,今天一下午,她對博物館哪樣東西有反應呢?包括我和妻在內,我們都好象不曾細細看過任何一樣展品,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快找到蓋章的地方。
我相信博物館安排這樣的節目,一定有他們的美意。可是,他們的美意會不會產生了反效果?過去每次帶女兒到那兒,我們慢慢逛、慢慢看,可以在中美洲一個陶製的玩具前面,讀博物館的說明,知道那輪子或許傳自中國。也可以在亞洲人館,細細看中國人的族譜,一面教小丫頭認中文,一邊分析給她聽。
可是,今天,我們除了腰痠腿痛,和得到那本填色本,真是連博物館的櫥窗都不曾好好看過。
為什麼?因為我們失去求知的慾望,只想到"現實"的目標。
使我想起有一次返臺,朋友開車帶我去阿里山,匆匆忙忙地,在高速公路上一路超車。衝上山頂,住進旅館,第二天天不亮就動身,跑到觀日出的地方。偏偏當天下雨,又有霧,非但沒見到日出,連遠山都看不清。於是,"他又帶我衝回臺北。
"上阿里山,就是為著日出。"他說:"沒見到,真掃興!"
我真不瞭解,他心裡為什麼只有那一個目標。其實一路的風景,甚至山上涼涼的空氣,和路邊的小草、山頭的早櫻,不都很美嗎?
這也使我想起名教育家夏丐尊先生批評傳統文化的一段話。他說中國人常講"娶妻生子","養兒防老"、"行善福報"、"升官發財",似乎娶妻就為生子,行善就為福報,升官就為發財。
我則要繼續探討他說:"升官發財"前面是什麼?是"讀書"和"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這兩句話,我們從小就說,父母師長也總拿"它"來訓誨我們、安慰我們。告訴我們:"好好讀,拼命念,今天少睡、少玩,少想,犧牲一點沒關係!只要考上了理想的學校,就隨你玩、隨你想、隨你睡了!"
我們似乎從來不曾懷疑這句話。但是今天,我要說:
這句話害了中國!中國文化之所以缺乏生機勃發的力量,就是因為年輕人最具創意的那十年,都被元人間的寒窗埋藏了。當你終於"一舉成名"。你可能背熟了聖人詩書,也可能下筆萬言,你所有的技巧都成熟了,卻永遠失去那段青春的創意。
我常盯著我十六歲畫的"少女像",心想:"太好了、大感人了!我今天技巧雖然好,卻再也畫不出來。因為,我失去了那份激情。"
誰能說年輕人的創作青澀,不足取?青澀有青澀的價值!有青澀的美呀!
記得有一天,我去看紅木傢俱展,試著坐坐大師椅,覺得好舒服,因為那椅子雖然硬,卻正適合我這患"坐骨神經痛"的人。
我買了兩把回家,常坐在上面看書。可是,有兒子跟我聊天,我叫他坐,他寧願坐在地毯上,也不坐太師椅。
"那是老人家的東西,大硬、太難受!"他說。
我突然一驚。想到舊時代的廳堂裡,全用這種老人家的東西,難道那時的年輕人跟現在不同?小小年歲就愛坐太師椅?還是因為整個中國舊社會,都以中老年人為主角,一方面忽視了年輕人,一方面強迫下一代,接受"中老年的文化",用中老年人的價值觀,看這個世界。
我們的文化真是太老大了。即使到今天,這個天涯咫尺、資訊爆炸的時代,仍然摔不掉古老的包袱。
明明可以電腦自動駕駛的,我們要用手操作,甚至跟電腦衝突。明明可以一板一眼;依法執行的,我們要講人情。明明眼前有無數條路,可以讓我們走,我們偏偏告訴自己:"只有一條路,考不上,一生就完了!"
我們把科舉的遺毒帶到今天!
更可怕的,是我們把讀書作官、升官發財這"思想的單行道",也帶到今天的社會。
人們常說社會病了!病在哪裡?
我要說:"病在文化!"
當我們讓每個人從孩提時代,心裡就只有一條單行道可走。他們長大之後,怎能不功利?怎能聽得進新觀念?又怎能敞開心胸接納不同的人種與文化,成為一個"世界人"?
多年來,我很不自量力地,出了一系列書。由《螢窗小語》,《點一盞心燈》、《超越自己》、《創造自己》、《肯定自己》,《人生的真相》、《冷眼看人生》到這本《我不是教你詐》。我要很坦白他說,我實在是設計了一串東西,希望在無形,也就是在讀者不知不覺中,把"另一種觀念"帶給大家。
在這本書裡,我很少下獨斷的結論,只提出一些建議,說出幾種可能。我寧願留下較多的空間,讓讀者自己思想。
本來嘛!這是個"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的世界。稍做準備,你就可以到地球的另一邊去。這也是個人人能自由思考的時代,它不再只有對與錯,而有不對不錯。我們不必尊重"威權",要尊重"真理,"。而所有真理,都應該在現實生活中獲得驗證。
記得少年時,有一次去爬山。夜裡,住在山頭。大家躺著,看天上的星星。
沒了空氣汙染和燈火的干擾,星星好亮、好乾淨,好象從四面擁來,把我圍在其中。有人感嘆地說:"多寬廣的天地啊!好象擁有了整個宇宙,上面是無邊的天空,下面是一整個地球。"
三十年來,我常想起那一夜,好懷念那種感覺。可是,有一天、我改了。走在街上,我會抬起頭,看看天,那雖然可能是高樓夾起的小小一塊。但我知道,在樓後面有更大更大的天。然後,我踏踏腳下的地,好實在!那是什麼?那不僅是路,更是地球!一整個圓圓的地球,都在我的腳下。
我常對年輕朋友說:
為什麼一條路不通,你就覺得走投無路?
抬頭看看,天多麼大!低頭看看,地多麼實在!在心裡畫個地球,想象你正站在上面,飄浮在無邊的宇宙之中。
你會覺得每個人都好親近,大家都是這地球上的入。你會覺得這世界好大,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到各處去。
願每個人都能脫離心靈的囚籠。
願每個人都能走出心中的單行道。
願每位年輕朋友,年輕時就發光、發熱!
願大家都能迎向開闊的人生!
書呆子的反思
當我念大學的時候,常到附近的一個攤子買水果。去多了,處熟了,也就跟老闆成為朋友。聽我喉嚨沙啞,他問我為什麼不喝點椰子汁。
我說好啊!可是沒買過,不知怎麼挑,他笑道:"我幫你挑,擺得愈久的椰子,愈甜,也愈好!"
從那以後,我常去買椰子、還帶朋友去,主動告訴朋友,擺得愈久的椰子愈好。
有一次,我跟女朋友一起去買了個椰子,特別請老闆幫忙挑。可是拿回家,才把椰子靠柄的地方削掉,就覺得軟軟的不對勁,等插進吸管嘗一口,差點嘔了出來。
那椰子殼裡的果肉,已經爛在椰子汁中,散發出一股酸臭的味道。
我突然發現自己上當了。長久以來,我把那人當朋友,他卻只想把快壞掉的東西賣給我這個笨蛋。
我後來常想,當我介紹同學去向他買"爛椰子"的時候,他的笑容後面,是怎麼想?他八成在笑我們都是一群書呆子。
進入社會的第二年,我出版了《螢窗小》,沒想到非常暢銷,又一連寫了六本。奇怪的是,幾年下來,物價不斷上漲,我印書的成本不但沒漲,還下降了。
有一天,我對裝訂廠老闆抱怨:"我發現你以前要的價錢不合理,害我多花了不少錢。"
他居然若無其事地一笑:
"那當然了!以前你是新手,現在是老手了嘛!從新手到老手,總是要繳學費的啊!"
最近,有個學生對我說,她簡直要發瘋了。因為她打工的店裡,常有顧客請她推薦最好產品。
"我起初實實在在,把我所知道的告訴顧客,可是有一天被老闆聽到了,居然把我叫進去罵一頓,說什麼叫最好的?你去倉庫看看!積壓最多的,就是最好的!"說到這兒,學生哭了:"我覺得好有罪惡感,我怎麼能這樣騙人呢"
她離開之後,我想了許久想到自己第一次發覺被出賣時的憤慨,也想到從小至大上過的許多當,相信如果現在把我再放回年輕時代,我一定能看到許多"以前看不到的東西",我也一定能少吃些虧。
當然,回想以前初入社會時的處事方法,也發覺有許多不對的,那時候的我,不懂工作倫理,常常率性從事。每次想到這些,都令我慚愧。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古人這句話說得真好,問題是等到"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我們的生命恐怕已剩下不到一半了。為什麼在學校裡有那麼多老師教我們作學問,卻少有人指導我們處世的學問?就算有些治世格言,也常是"等片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暖暖內含光"、"守愚聖所藏",或"雄辯是銀,沉默是金"之類。
那真是最對的嗎?就算對,對的道理在哪裡?
為什麼沒人教我們"工作倫理"、"人際關係"、"說話技巧"、"行為語言"?為什麼讓我們這些讀破萬卷書的,進入社會之後,處處碰釘子?而且真正做到"被人賣了,不在幫他數鈔票"?
近幾年,常有朋友找我聊天,徵詢我的意見。令我不解的是,當他們把身處的情況說出來時,已經一清二楚,可以見到橫在眼前的陷餅,他們竟然毫無感覺,直到我"點破",才大吃一驚。
是因為我聰明嗎?不!是因為我上過許多當,久病成良醫,終於對人生與人世,有些瞭解。
人生真像一局棋,一局只能下一盤的棋。可惜多數人,可能一直下到結束,還摸不清自己在下什麼棋,局棋又該怎麼下。
為此,我寫了這本《我不是教你詐》。它只是我係列"處世學"作品的一部分,因為那學問太大了,故事也太多了。為了不過度刺激學生讀者,這本書中的題材,還是經過了調配,有尖銳也有柔和。我儘量為每個人生處境,提出解決方法。希望讀者們看完書,就能用。
在《冷眼看人生》的一開頭,我曾印著"這是一本專為成年讀者寫的書。未滿十八歲的讀者,請在成年人的輔導下閱讀。"但是經過再三斟酌,我認為這本書不必這麼印。雖然它是為社會人寫的,我卻建議高中學生也不妨一讀。因為它在學問之外,或許能提供些處世的智慧,使你更圓融、更成熟,並在見到人生的各種怪現象時,更能冷靜地面對。我要再一次強調:
我不是教你詐,是教你看清世事;是教你更技巧地堅守原則;是教你保護自己,且在風雨狂瀾中,作箇中流砥柱。
對於這本書的推出,我既興奮且惶恐,這是大膽的試探,敬待讀者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