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斯特!
我想,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九月十一日那天。
實際上,當我一遇到聖萊傑賽馬被人提到時,我的心思便會自然而然地飛向謀殺案,而不是賽馬。
當我回憶起自我的感覺,最突出的是要數那令人作嘔、無所作為的感覺。我們就在此地——就在現場,波洛、我自己、克拉克、弗雷澤、梅根·巴納德、托拉·格雷和瑪麗·德勞爾。而作為最後的一種辦法,我們當中的任何人又能夠做什麼呢?
我們懷著孤注一擲的期望——希望有機會能從數以千計的人群中認出一張臉或是某個人來,這個人僅僅是在一兩個月以前被模糊地看到過。
現實中的可能性則要大得多。在我們所有人當中,唯一有可能做出確認的人是托拉·格雷。
在這種狀況之下,她的一部分的安詳寧靜便崩潰了,她平日那種平靜、麻利的模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坐在那裡,雙手搓絞在一起,幾乎是在嗚咽著哭泣,語無倫次地向波洛求助。
“我從沒有正眼看過他……我為什麼不看呢?我真是傻。你們都在依靠我,你們所有人……而我會使你們失望的。因為即便我再次見到他。我也可能已認不出他來。我對人的長相總是記不清。”
不管波洛會對我講些什麼,也無論他看上去像是要對那姑娘苛求責備,他現在所表現出來的只有和藹。他的態度極端的友善溫和。當身處煩惱之中的時候,波洛對漂亮姑娘的態度並不比我冷漠,這使我印象深刻。
他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
“現在,Petite(法文,意為:小傢伙。——譯註),別太歇斯底里,我們可不能那樣子。如果你見到這個人,你一定會認出他來的。”
“你怎麼知道?”
“哦,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因為紅能勝過黑。”
“你是什麼意思,波洛?”我叫道。
“我是在講賭桌上的行話。在輪盤賭中黑色可能會一直運勢不錯,可最終紅色定能倒轉過來。這是數學概率。”
“你是說,時運會轉變?”
“千真萬確,黑斯廷斯,這就是賭徒(或兇手,由於他賭的不是金錢而是性命,他最終只是個超級賭徒)經常會缺乏預料的地方。因為他一旦得逞,便會相信他能夠繼續贏下去。他手氣很好、口袋鼓鼓時是不會離開賭桌的。在犯罪案件當中,得逞的兇手是不會去設想那種失敗的可能性的!他居功自傲。可我告訴你,我的朋友,無論經過多麼周到的策劃,若沒有運氣,是不會有罪行能夠得逞的。”
“那是否離題太遠了點?”富蘭克林·克拉克反對地說。
波洛激動地擺擺手。
“不,不。如果你喜歡的話,它是一次均等的機會,可它必須對你有利。請注意!當兇手準備離開阿謝爾太太的小店時,有人也許正好進去,這是可能的事。那人可能會想起看看櫃檯後面,這就可能會看到那個死去的婦人——這樣,他既可能馬上會對兇手動手,也可能向警察準確無誤地描述那人的模樣,以至於他可能會立刻被逮捕。”
“是的,當然那很可能。”克拉克承認道,“可現在的情形是,那兇手已獲得了機會。”
“確實如此。兇手往往就是個賭徒,而且,就像許多賭徒一樣,兇手常常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停下來。每經歷過一次罪案,他對自己能力的判斷就會得到加強,從而使之偏頗。他不會說‘我挺聰明和運氣的’,不,他只會說‘我挺聰明!’他對自己聰明的認識漸漸增長。然後,mesamis(法文,意為:我的朋友們。——譯註),小球便旋轉,顏色會運轉過去,球停在一個新的數字上,賭場的莊家便會叫出‘Rouge(法文,意為:紅色。——譯註)’。”
“你認為這種情況將在本案中出現嗎?”梅根問道,她皺起眉頭。
“它遲早肯定會發生!到目前為止,那罪犯一直運氣不錯——但遲早運氣會轉朝我們這邊。我相信運氣已經倒轉!長統襪線索就是開端。現在,每件事都會與他做對,不會讓他得心應手!而他,則開始犯錯誤……”
“我覺得你給人鼓舞,”富蘭克林說,“我們大家都需要一點安慰。自醒來後,我已有了一種無助而氣餒的感覺。”
“我看我們很難做成任何具有實際價值的事情。”唐納德·弗雷澤說。
梅根粗聲地說:
“別當一個失敗主義者,唐。”
瑪麗·德勞爾臉有點漲紅,說道:
“我所說的話,你們永遠也不會懂。那個邪惡的魔鬼就在此地,我們也同樣在這裡。而有的時候,你畢竟會以最離奇的方式遭遇到別人。”
我激動地說道:
“要是我們能再多做些事該多好。”
“你必須牢記,黑斯廷斯。警方正在極盡可能地做好每一件事,也已招募到一些擁有特殊技能的警監。那位好心的克羅姆警督可能容易發怒,可他仍是個能幹的警官,而警察局長安德森上校則是個實幹家。他們已經採取了最多的措施,在小鎮和賽馬場進行值勤和巡邏,到處都會有便衣。還有新聞宣傳攻勢,公眾也得到了全面的警告。”
唐納德·弗雷澤搖頭。
“我在想,他是不會下手的,”他一相情願地說,“那傢伙一定會瘋的。”
“不幸的事,”克拉克乾巴巴地說,“他是個瘋子!你怎麼看,波洛先生?他會放棄不幹,還是會鋌而走險?”
“以我所見,他那種執迷不悟的力量會使他必須要竭力信守諾言!如果他不動手,就是在承認失敗,而他那種瘋狂的自我主義是永遠不會放棄的。我可以說,這也是湯普森醫生的觀點。我們則寄希望於在他嘗試時能逮住他。”
唐納德再次搖搖頭。
“他會十分狡詐的。”
波洛瞥了一眼手錶。我們注意到了這個暗示。我們要全天都謹慎以待,上午在儘可能多的街道中巡邏。然後駐守在賽馬場的眾多可能的地點。
我說的是“我們”。當然,就我自己而言,這樣的巡邏沒什麼大作用,因為我從未能夠把眼睛盯住ABC。然而,既然這個主意是要儘可能的覆蓋廣闊的地盤,我便提議我還是做一位女士的護衛。
波洛表示同意——而我則擔心他的眨眼之中藏著什麼意思。
姑娘們帶上帽子散開去。唐納德·弗雷澤站在窗邊,向外張望,顯然是思緒茫然不知所措。
富蘭克林·克拉克瞥眼看著他,明顯地感覺到身邊的這個男人心不在焉,聽不進話。他於是降低話音,同波洛攀談起來。
“瞧,波洛先生。我知道,你去了徹斯頓,見過我嫂子。她有沒有說過——或是暗示——我的意思是,她有沒有提起過什麼事?”
他停住口,挺懊喪。
波洛顯出一副單純無知的神情,開口回答起來,這使我大生懷疑。
“Comment(法文,意為:什麼。——譯註)?你嫂子說過、暗示過或是提議過什麼?”
富蘭克林·克拉克臉色漸紅。“可能你認為這並不是涉及個人事務的時機——”
“Dutout(法文,意為:一點也不。——譯註)!”
“可我倒是想直接面對問題。”
“真是令人欽佩的理由。”
這一次,我想,克拉克對波洛那張溫和的臉孔產生了懷疑,因為它掩飾著某種內在的歡娛。他重重地咳嗽起來。
“我嫂子是個很好的女人——我一直挺喜歡她的,可她時常生病。久病之人經常使用麻醉品之類的東西,往往難免會對別人胡思亂想!”
“噢?”
現在,波洛的眼神當中已沒有異議。
但富蘭克林·克拉克完全被自己的對話任務所吸引,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那是關於托拉·格雷小姐。”他說。
“哦,你是說格雷小姐?”波洛的口氣中帶著純真的驚訝。
“是的,克拉克女勳爵腦中有別的想法。你瞧,托拉——格雷小姐是個挺漂亮的姑娘——”
“可能——是吧。”波洛承認道。
“而女人,即便是最優秀的女人,對其他女人總是有點惡意的。當然,托拉對我哥哥來說極其寶貴——他總說她是他見過的最好的秘書——他非常喜歡她。可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我的意思是,托拉不是那種姑娘——”
“不是嗎?”波洛附和地說。
“可我嫂子擇滿腦子都是——嫉妒,我想。她到並沒有顯露過什麼。可自從卡死後,只要格雷小姐有什麼問題——夏洛特總會發脾氣。當然,這也有部分原因是由於病情和嗎啡的緣故——卡普斯蒂克護士是這樣講的。她說我們不該責怪夏洛特滿腦子裡都塞滿了這些念頭。”
他停頓下來。
“是嗎?”
“我想讓你理解的是,波洛先生,那當中壓根沒什麼事。那僅僅是一個病婦的胡思亂想。請看這裡——”他在口袋中摸索,“這是我在馬來群島的時候,我哥哥給我寫來的信。我希望你能讀一下,以便能明白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波洛接過信,富蘭克林來到他身邊,用手指指著信件,大聲地朗讀出信中的部分內容:
“——這裡的情形一如既往。夏洛特的疼痛狀況已有所減緩,我希望可以說是減輕了很多。你也許記得托拉·格雷?她是個可愛的姑娘,對我來說是極大的安慰。這遠非我的言語可以表達。她的同情心和情趣不容懷疑的。她對美好的事物有著一種高雅的品位和鑑賞力,能與我分享對中國藝術的強烈愛好,能找到她確實是我的至幸。再沒有別的姑娘能像她這樣,成為我更親近和更鐘情合意的夥伴。她的生活挺辛苦的。也並不一直快樂,可我很高興能感覺到她有一種對家庭的真正鍾愛之情。”
“你瞧,”富蘭克林說,“那就是我哥哥對她的切身感受。他把她看作女兒。而我哥哥一去世,他妻子實際上即把她逐出那所房子,這令我感覺極不公平!女人真是些惡魔,波洛先生。”
“請記住,你嫂子正沉浸在疾病和痛苦之中。”
“我知道。我也是那樣告訴自己的,我們不該對她進行評論。同樣,我想給你看這封信,是並不想因為克拉克女勳爵所說的任何話語,而使你對托拉產生錯誤的印象。”
波洛把信交還給他。
“我可以向你保證,”他笑著說,“我從不允許自己從別人告訴我的任何事物之中產生錯誤的印象。我有自己的判斷。”
“好,”克拉克說,一邊藏好那封信,“我很高興還是給你看了信。姑娘們來了,我們最好離開吧。”
正當我們離開房間時,波洛把我叫了回來。
“你真的決定要一同去巡查,黑斯廷斯?”
“哦,是的。在這裡待著無所事事,我是不會高興的。”
“思維同樣可以向身體一樣行動,黑斯廷斯。”
“哦,你在那方面做的比我要好。”我說。
“無可爭辯,你很正確,黑斯廷斯。我提議你有意地向一位女士獻殷勤,我說得對嗎?”
“那倒是個好主意。”
“那你希望去陪伴那位女士呢?”
“哦,哦——呃——還沒有考慮過。”
“巴納德小姐怎麼樣?”
“她是獨立的那種人。”我反對道。
“格雷小姐?”
“是的。她要好一些。”
“我發現你,黑斯廷斯,真是標新立異,儘管顯而易見,你極不誠實!你早已打定主意要與你的金髮天使在一起。”
“哦,是的,波洛。”
“我很抱歉攪亂你的計劃,可我必須要求你另尋他人給予保護。”
“噢,沒關係。我想你已發現那荷蘭姑娘的弱點。”
“你要保護的姑娘是瑪麗·德勞爾——而且我要你寸步不離她左右。”
“可是,波洛,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親愛的朋友,她的姓名是以D開頭的。我們不能措施任何機會。”
我領悟了他話語中間的含義。起初,這看來遙不可及,可隨即我認識到,如果ABC嫉妒憎恨波洛,他很可能會對波洛的行動了如指掌。在這種情況下,除掉瑪麗·德勞爾會是對他最恰當不過的第四次打擊。
我承諾要忠實於自己的責任。
我離屋出門,波洛則留下來,坐在窗邊的椅子裡。
在他面前是一個小型的輪盤賭的轉輪。在我出門時,他拉動轉輪,在我身後喊道:
“Rouge(法文,意為:紅色。——譯註)——這可是個好兆頭,黑斯廷斯。運勢在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