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蓮事
不知道這世間,有多少人對蓮荷心生一份情結。蓮荷帶著與生俱來的佛性與慧根,滋長在放生池中,滋長在幽深庭院,也落在鄉野小湖裡。許多人都說過這麼一句話:我的前世,是佛前的一朵青蓮。那是因為許多人的心裡都有佛性,希望前世是一朵青蓮,做綠葉下最潔淨的那一朵,薰染古木檀香,靜聽梵音鐘鼓。可我們終究還是懦弱的,把一切美好推脫給前世照料,今生依舊任意妄為,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凡夫凡婦。
這個夏天,蘇曼殊從日本回到上海,目睹了一場燦爛的蓮事。那鋪陳了一季的蓮,觸動了他內心沉睡已久的佛性。以為那個披著袈裟四處雲遊的和尚已經在這世間死去,卻不知那枝蓮已經種植在他的心底,早已和生命糾葛不清。蘇曼殊同許多人一樣,也曾說過自己是佛前的一朵青蓮,所以才會有今生與佛的一段際遇。原以為會在菩提的世界裡安靜老去,此生純粹且靜好,卻莫名被拋到紅塵的染缸,被煙火嗆得不敢用力呼吸。
這個寧靜的午後,蘇曼殊獨自一人去了郊外,撐舟採蓮,腰間攜了一壺茉莉清釀,他喜歡幽淡的茉莉花香,不飲自醉。有蟬棲在梧桐樹上,輕唱著世人聽不懂的話語。微風拂過,雪藕生涼,有幾隻鷗鷺飛過,抖落幾朵荷瓣,美得驚心。蘇曼殊彷彿看到那位宋朝的女詞人從藕花深處走來,獨自佐一杯華年的酒,吟詠她平平仄仄的詞句。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位女子,翻開滿溢著墨香的詞卷,藉著酒意,教他識字。也許是蘇曼殊醉了,三十四年,第一次醉得這麼失意,在蓮荷的芬芳中醉去。他希望有一葉漂浮的小舟將他載去宋朝,看彼岸花開。他應該讓自己投宿在某個寺院,等待那位叫李清照的女子,去佛前點燃一瓣心香。或許可以結一段塵緣,或許只換來一次不經意的擦肩。然而這一切都是蘇曼殊酒後所做的夢,醒來的時候,他沒能撿到李清照的繡花鞋,甚至是她用過的絹帕,或是一枚耳墜,但是他拾撿到一首宋詞婉約的韻腳。
他病了,腸胃病大發,許是吃了太多的酒肉。蘇曼殊這一生貪食已被世人下了定論,無論他是否承認,都已經烙刻在他人生的史冊中。他在西湖白雲庵整日抽菸吃糖,找住持借錢也只為匯款讓上海的歌妓買糖。甚至有記載,說他一貧如洗的時候犯了糖癮,敲掉一顆金牙,血肉模糊地去換糖吃。多麼痴傻又荒唐的和尚,讓人又愛又憐,又氣又惱。他多次因飲食過度住院,可是在病床的枕頭下總能找到零食。蘇曼殊愛吃糖炒栗子,據說他最後病臥在醫院,死的時候,枕下還藏有幾包栗子。那時候的栗子已經冰涼堅硬,如同他沒有溫度的屍體。其實無須用太多的筆墨去描寫一個人的死亡,因為再美麗的死亡都是淒涼的。
蘇曼殊被病痛苦苦折磨,每次他臥病在床的時候就特別悲觀。覺得人活著就是來受罪的,昔日有過的享樂在病痛面前那麼不值一提。儘管如此,他依舊改不了貪吃的壞習,雖說貪吃不是罪過,可蘇曼殊所受的病苦皆由貪吃而起。他是一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人,哪怕他禁受折磨和侮辱,遭遇感情的打擊,依然酒肉不離。他過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只要口袋還有銀子,只要還有力氣,他都要買上自己愛吃的東西盡情地享用。在世人眼中,他確實是個怪人,與佛家所說的清心寡慾大相徑庭。
蘇曼殊的貪吃有目共睹,小時候在廟裡,因為忍不住偷吃了鴿子被逐出寺廟,後來住在廟裡也依舊改不了這習慣,別的僧人粗茶淡飯、靜守清規,他會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偷跑到酒鋪,點上一壺好酒,叫上兩斤牛肉,不管不顧地享用。只是不知道,他每次去的時候是否都記得脫掉那一身袈裟。他去青樓妓院,雖穿著西服,但是誰人不知他是個和尚。他依舊我行我素,吃花酒,和妓女做朋友,沒日沒夜地聚在一起暢飲高歌。哪怕當眾有人揭穿他的身份,他亦不迴避,也許會拋下一句話:我的人生我做主。或者是一笑而過,並不理會。
這樣一個狂人連佛都不能奈何,然而這些缺點也恰恰是蘇曼殊的優點。他活得灑脫不羈,形骸無我,並且是那麼敢作敢當。他雖任性妄為,醉酒卻不鬧事,和歌妓在一起,卻從不逾越最後的底線。他投身於革命,拯救萬民於水火。他融入繪畫,將世人帶進他磅礴的水墨中。他寫情詩,打動了無數傷感的靈魂。可以說,蘇曼殊的魅力無人能及,因為他的多面性暗合了世人真實的性情。做許多人不敢做的事,愛許多人不敢愛的人,在他的身上,流淌著叛逆的血,這份叛逆其實每個人都有,但是卻不是誰都有勇氣敢於表達,甚至像他這樣發揮得淋漓盡致。
養病期間,蘇曼殊還有一段令他驚心的奇遇。他結識了當時上海灘上的名角小如意,還有楊月樓。或許蘇曼殊的前世就是個伶人,否則他今生為何會與歌妓、戲子這樣糾纏不休?他喜歡聽戲,那圓潤婉轉的唱腔似千絲萬縷的情絲,柔軟堅韌,扯也扯不斷。看著他們披著薄涼的綢緞戲服,化著濃豔的戲妝,扮演著花旦,婀娜的身子、妖媚的眼神,風情得令人掉淚。在蘇曼殊的眼裡,他認為這樣的男子適合當情種。
妙善御園叩拜神佛,
每日裡一心念彌陀。
世間生靈造孽多,
功名富貴反成魔。
人生在世能有幾何?
南無佛,彌陀佛,無量壽尊佛!
楊月樓唱著《觀音得道》,那身姿真是風情呀,涼意盈袖,媚骨襲人。蘇曼殊哭了,他被這份柔軟徹底擊中,無處可逃的時候只能任由眼淚滾落。塵封的往事就被他們這樣唱醒,裸露在時光底下。蘇曼殊終於知道,原來戲曲可以這樣地貼心,可以剜人傷痕,可以慰人相思。人生就是這樣一齣戲,演盡愛恨情仇,臺上人身心投入,臺下人看得啼笑皆非。人說戲子無情,每一天不知疲憊地戴著虛偽的面具演繹著別人的離合悲喜。人又說戲子多情,在與自己無關的故事裡拋棄所有傲氣,用靈魂嚐盡別人的酸甜苦辣。
就這樣唱老了春光,唱斷了流年,將歲月唱得越來越涼。再華麗的戲子也抵不過光陰交替,再大紅大紫的名角也只是一輩子為他人做嫁衣。看罷他們的戲,蘇曼殊似乎釋然了許多,他的一生塵裡塵外、半僧半俗,和戲子臺上臺下、徵歌逐舞又有什麼區別。多年以後,楊月樓唱完一場戲歸來,就那樣長眠不起,而小如意也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把自己弄到下落不明。
我們總是嘆怨光陰無情,將我們催老。其實我們比光陰更無情,因為是我們親手將它荒廢。人生真的是戲,多少戲中的人已死去,就像放生池中的蓮也會有一天開到枯敗、開到萎落。那時候,我們會將日子過到無謂,過到任何人都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