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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情劫

    第15章 情劫

    有這麼一首歌,是這樣唱的:一生只愛一個人,一生只犯一種錯然而誰的一生真的只愛一個人,誰的一生又只犯一種錯?無論多麼簡單的人生,都會有無法抑制的風吹草動,就像陽光下紛飛的塵土,肆意張揚。生存在這世間,就不能尋覓到真正的安靜,就算你有幸可以和自己相愛的人閒隱在某個人煙杳渺的深山,過上與世無爭的生活,那也該是過盡人世千帆之後的選擇了,之所以遁世,是因為需要療傷。

    都說人的情緣牽繫了三生,甚至有萬世不滅的緣分,這一世不能了斷的債,會輪迴到下一世,下一世無法清算,又會輾轉到另一世,直到徹底緣盡,才算真正解脫。所以我們來到世上,不僅是完成個人的使命,更是來尋覓另一半的自己。有些人被許多段情緣縛身,終一生的時光來糾纏,耗盡心力,依舊無法掙脫宿命的網。我們是歲月的拾荒人,過往的時光都死了,如今所能做的只是打撈流光的碎片殘骸,祭奠曾經有過的美好。

    那一年的櫻花已化作春泥,那一年的杜鵑還在啼血,那一年的柳枝已成了送別最完美的禮物。蘇曼殊一世情緣就像傳說,太美,亦太迷幻。他是一個行走在人間水岸的孤單男子,總是不慎溺於愛的河流,他謊稱每一次失足都是意外,其實他甘願一次次趕赴死亡。洶湧的波濤淹沒不了他的熱情,潮起潮落,那被海水打溼的衣衫又會烘乾,連同他潮溼的心情。人生匆匆,看似短暫的光陰,卻已經歷了千山萬水。一路感嘆塵緣如夢,卻將自己推向夢的深淵,每一次都是負傷而逃,如此輪迴,他無悔。

    我們看著蘇曼殊從日本返回上海,以為風輕雲淡,卻不知他的心已經受過驚濤駭浪。蘇曼殊這一次日本之行,並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因為發生了一段情感的奇遇,而這一段情感在他心底留下的痕跡,比以往那些都要真摯、深刻。都說命運給你關上一道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世間所有的暗室都是自我封閉。只有自己才可以將自己推向懸崖絕境,決絕之人會不留退路,玉石俱焚。

    聰明如他,多情如他,又如何肯將自己的心牢牢封鎖。心似冰河,只是再深厚的冰,冰底下的水也會湍流不息。所謂心如止水,只是說給那些經受了巨大打擊的人聽的,待到傷口修復,沉靜之後的心湖又將泛起波瀾。情感有如心跳,只要生命不斷,就不會有停止的那一刻。所以當蘇曼殊在東京一場小型音樂會上,邂逅一位登臺彈箏的妙齡女子時,他本該平靜的心湖再度掀起風浪。

    一位美麗如蝶的女子,潺潺的箏音,似蝶翩然飛舞,將蘇曼殊帶離喧囂,去一個無塵之境。那裡有清流溪澗,鳥語花香,那裡住著一位佳人,山林就是她的國。這位女子叫百助,日本彈箏女,有著輕盈的體態,動人的姿色,秀麗端雅、風情妖嬈。蘇曼殊心絃被她優美纖細的手指撥響,任由她動情地彈奏人間獨有的天籟之音。有人說這是百助給蘇曼殊設下的情網,可世間會有這麼傻的女子,將自己一同捆縛進去,不留逃走的空間?

    事實上,百助是多麼無心,她只是一個淪落天涯的賣藝女子。每一天,用自己的箏音去取悅臺下的看客,一個連自己都無法顧及的柔弱女子,又何來心思去設計別人?如果說有錯,錯在她過於美好,錯在她不該動情。從選擇賣藝的那一天開始,就意味著她放棄從前的自己,戴上了華麗的面具,對著看客強作歡顏。她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害怕,害怕自己會在某一天,為某一個看客動情,害怕自己會墜落情網不能自脫。

    蘇曼殊不是一個平凡的看客,他甚至無須看清她的容顏,只在其流淌的箏音裡就能讀懂她的心事一個寂寞伶人孤獨無助的心事,她的琴音在怨嘆那些不解風情的世間男子。然而深深吸引蘇曼殊的,是百助身上所縈繞的冷豔氣質。蘇曼殊在中國一直流連於煙花柳巷,邂逅過無數才貌雙全的歌妓,也曾愛過,也曾棄過,也曾擁有,也曾失落。但這位生長在櫻花之地的日本女子所帶來的別樣風情,讓他再一次陷入宿命的糾葛裡。

    因為愛慕,蘇曼殊聽完百助的演出,就匆匆去拜訪她,閱人無數的百助亦從蘇曼殊的舉止和氣韻裡讀出他的不凡。那個午後,蘇曼殊和百助煮了一壺咖啡,靜靜地品嚐,濃郁的芳香瀰漫了整個東京。直到黃昏,直至黑夜,時光匆匆走遠,餘香還久久揮之不去。因為醇郁,所以銘心刻骨,不能忘懷。這份感覺,多年以後他們彼此想起時,心中仍難以抑止對美好的懷念。

    這是一次漫長而深刻的交談,百助第一次對一個看客講述了自己悲情的身世。眼前這位年輕倜儻的男子讓她倍感親切,不曾握手,卻可以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一個人淪落天涯,嚐盡了人情淡漠,她渴望溫情和暖意,亦拒絕一些自己無法把握的關懷。或許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相似的遭遇讓他們一見如故,認定此番邂逅是一段奇緣。蘇曼殊想起了千年前被貶為江州司馬的白居易,在潯陽江畔所遇見的琵琶女。他和百助的今生,莫非就是他們的前世?在歷史輪迴的巷陌裡,他們再度重逢,他還是當年的詩客,她亦還是那年的伶人。

    這一晚,蘇曼殊給這位日本女子朗讀了《琵琶行》的詩句,講述了一段在中國史冊上流轉千年的情緣。這位彈箏女郎在夢幻中去了唐朝,看見了第一個為她寫詩的男子。這位男子轉世尋她而來,所以蘇曼殊這一生為百助寫的詩句最多。就在當夜,蘇曼殊就為她寫下一首詩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仙子獨銷魂。袈裟點點凝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一位多情的彈箏女,天涯海角覓知音,如今知音就在身邊,觸手可及的距離,她如何可以做到不為之傾倒?

    蘇曼殊是個傳奇,已經不可否認,無論是他的身世,還是他的際遇,或是情感和命數,都不同於任何一個尋常人。這對於本就多情的百助來說,無疑就是夢的迷幻和誘惑。他用僧人的玄妙,詩客的情深,打動一個期待愛、渴盼愛的寂寞女人。在紅塵深處,他們有太過相似的情懷,人人都向往繁華三千,只有他們想要追逐一縷浪漫的孤雲。在霧裡穿行,忘記所處的國度,忘記朝代,忘記是僧人,是伶人。

    蘇曼殊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地叩開了百助牢牢塵封的心門,她用多年的冷漠裝幀的門扉,被一個半僧半俗的男子毫不費力地推開,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悲嘆。她幼稚地以為,這一次交心的長談是愛的開始。她傻傻地認為,第一個為他寫詩的男子將是她此生最終的依託。卻不知,戲還沒開場,就已落幕。沒等到百助卸下今日妝顏,做回昨天的自己,蘇曼殊再度絕情地選擇逃離。

    當百助情真意切地打算以身相許,從此只為他一人彈箏,在櫻花樹下,在明月窗前,換來的卻是蘇曼殊無情的拒絕。他太壞了,明知道最終的結局是不會在一起,偏生要去驚擾她的平靜。他拒絕的理由是那麼的冠冕堂皇,甚至讓人覺得他深情若許,有苦難言。就連拒絕,也用情詩代替,以為這樣可以減輕別人的傷痛。了卻塵緣,無以相投,於是含淚揮毫,寫下一首詩: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恨不相逢未剃時,就是這麼一句詩,讓百助無言以對,讓世人原諒他的罪,並且為他感傷,為他落淚。蘇曼殊反覆地動情,反覆地逃離,讓人無法猜透他究竟真愛於誰。如若是世間絕代紅顏,他又為何要一次次辜負?如若是靈山萬千的佛祖,他又為何不靜心參禪,而貪戀煙火人間?如若是他自己,又為何要在心口劃上一道又一道傷痕?

    他是雲,是雁,愛上了流浪,戀上了漂浮。似乎在風中來往才美麗,在雨中穿梭才瀟灑。所以他不能落地,只能飛翔,每一次別離,就刪去前塵舊夢,讓自己漫步在雲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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