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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安妮同史密斯夫人的談話才過去一天,可她又遇到了使她更感興趣的事情,現在對於埃利奧特先生的行為,除了有個方面造成的後果還使她感到關切以外,別的方面她已經不大感興趣了,因此到了第二天早晨,理所當然地要再次推遲到裡弗斯街說明真情。她先前答應,早飯後陪默斯格羅夫太太一行玩到吃中飯。她信守自己的諾言,於是,埃利奧特先生的聲譽可以像山魯佐德王后的腦袋一樣,再保全一天。

    可是她未能準時赴約。天不作美,下起雨來,她先為她的朋友和她自己擔憂了一陣,然後才開始往外走。當她來到白哈特旅館,走進她要找的房間時,發現自己既不及時,也不是頭一個到達。她面前就有好幾個人,默斯格羅夫太太在同克羅夫特夫人說話,哈維爾上校在同溫特沃思上校交談。她當即聽說,瑪麗和亨麗埃塔等得不耐煩,天一晴就出去了,不過很快就會回來。她們還責成默斯格羅夫太太,千萬要叫安妮等她們回來。安妮只好遵命,坐下來,表面上裝得很鎮靜,心裡卻頓時覺得激動不安起來。本來,她只是料想在上午結束之前,才能嚐到一些激動不安的滋味,現在卻好,沒有拖延,沒有耽擱,她當即便陷入瞭如此痛苦的幸福之中,或是如此幸福的痛苦之中。她走進屋子兩分鐘,只聽溫特沃思上校道:

    “哈維爾,我們剛才說到寫信的事,你要是我紙筆,我們現在就寫吧。”

    紙筆就在跟前,放在另外一張桌子上。溫特沃思上校走過去,幾乎是背朝著大家坐下,全神貫注地寫了起來。

    默斯格羅夫太太在向克羅夫特夫人介紹她大女兒的訂婚經過,用的還是那個令人討厭的語氣,一面假裝竊竊私語,一面又讓眾人聽得一清二楚。安妮覺得自己與這談話沒有關係,可是,由於哈維爾上校似乎思慮重重,無心說話,因此安妮不可避免地要聽到許多有傷大雅的細節,比如,默斯格羅夫先生和她妹夫海特如何一再接觸,反覆商量啊,她妹夫海特某日說了什麼話,默斯格羅夫先生隔日又提出了什麼建議啊,他妹妹海特夫人有些什麼法啦,年輕人有些什麼意願啦,默斯格羅夫太太起先說什麼也不同意,後來聽了別人的勸,覺得倒挺合適啦,她就這樣直言不諱地說了一大堆。這些細枝末節,即使說得十分文雅,十分得體,也只能使那些對此有切身利害關係的人感到興趣,何況善良的默斯格羅夫太太還不具備這種情趣和雅緻。克羅夫特夫人聽得津津有味,她不說話則已,一說起話來總是很有分寸。安妮希望,那些男客能個個自顧不暇,聽不見默斯格羅夫太太說的話。

    “就這樣,夫人,把這些情況通盤考慮一下,”默斯格羅夫太太用她那高門大嗓的竊竊私語說道,“雖說我們可能不希望這樣做,但是我們覺得再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因為查爾斯·海特都快急瘋了,亨麗埃塔也同樣心急火燎的,所以我們認為最好讓他們馬上成親,儘量婚事辦得體面些,就像許多人在他們前面所做的那樣。我說過,無論如何,這比長期訂婚要好。”

    “我也正想這樣說,”克羅夫特夫人嚷道。“我寧肯讓青年人憑著一小筆收入馬上成親,一起來同困難作鬥爭,也不願讓他們捲入長期的訂婚。我總是認為,沒有相互間……”

    “哦!親愛的克羅夫特夫人,”默斯格羅夫太太等不及讓她把話說完,便大聲嚷了起來,“我最厭煩讓青年人長期訂婚啦。我總是反對自己的孩子長期訂婚。我過去常說,青年人訂婚是件大好事,如果他們有把握能在六個月,甚至十二個月內結婚的話。可是長期訂婚!”

    “是的,太太,”克羅夫特夫人說道,“或者說是不大牢靠的訂婚,可能拖得很長的訂婚,都不可取。開始的時候還不知道在某時某刻有沒有能力結婚,我覺得這很不穩妥,很不明智,我認為所有做父母的應當極力加以阻止。”

    安妮聽到這裡,不想來了興趣。她覺得這話是針對她說的,渾身頓時緊張起來。在這同時,她的眼睛本能地朝遠處的桌子那裡望去,只溫特沃思上校停住筆,仰起頭,靜靜地聽著。隨即,他轉過臉,迅疾而會心地對安妮看了一眼。

    兩位夫人還在繼續交談,一再強調那些公認的真理,並且用自己觀察到的事例加以印證,說明背道而馳要帶來不良的後果。可惜安妮什麼也沒聽清楚,她們的話只在她耳朵裡嗡嗡作響,她的心裡亂糟糟的。

    哈維爾上校的確是一句話也沒,現在離開座位,走到窗口,安妮似乎是在注視他,雖說這完全是心不在焉造成的。她漸漸注意到,哈維爾上校在請她到他那裡去。只見他笑嘻嘻地望著自己,腦袋略微一點,意思是說:“到我這裡來,我有話對你說。”他的態度真摯大方,和藹可親,好像早就是老朋友似的,因而顯得更加盛情難卻。安妮立起身來,朝他那兒。哈維爾上校佇立的窗口位於屋子的一端,兩位夫人坐在另一端,雖說距離溫特沃思上校的桌子近了些,但還不是很近。當安妮走至他跟前時,哈維爾上校的面部又擺出一副認真思索的表情,看來這是他臉上的自然特徵。

    “你瞧,”他說,一面打開手裡的一個小包,展示出一幅小型畫像。“你知道這是誰嗎?”.

    “當然知道。是本威克中校。”

    “是的。你猜得出來這是送給誰的。不過,”哈維爾帶著深沉的語氣說,“這原先可不是為她畫的。埃利奧特小姐,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在萊姆散步,心裡為他憂傷的情景嗎?我當時萬萬沒有想到——不過那無關緊要。這像是在好望角畫的。他早先答應送給我那可憐的妹妹一幅畫像,在好望角遇到一位很有才華的年輕德國畫家,就讓他畫了一幅,帶回送給我妹妹。我現在卻負責讓人把像裝幀好,送給另一個人。這事偏偏委託給我!不過他還能委託誰呢?我希望我能諒解他。把畫像轉交給另一個人,我的確不感到遺憾。他要這麼幹的。”他朝溫特沃思上校望去,“他正在為此事寫信呢。”最後,他嘴唇顫抖地補充說:“可憐的範妮!她可不會這麼快就忘記他!”

    “不會的,”安妮帶著低微而感慨的聲音答道,“這我不難相信。”

    “她不是那種性格的人。她太喜愛他了。”

    “但凡真心相愛的女人,誰都不是那種性格。”

    哈維爾上校莞爾一笑,說:“你為你們女人打這個包票?”安妮同樣嫣然一笑,答道:“是的。我們對你們當然不像你們對我們忘得那麼快。也許,這與其說是我們的優點,不如說是命該如此。我們實在辦法。我們關在家裡,生活平平淡淡,總是受到感情的折磨。你們男人不得不勞勞碌碌的。你們總有一項職業,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務,馬上就能回到世事當中,不停的忙碌與變更可以削弱人們的印象。”

    “就算你說得對(可我不想假定你是對的),認為世事對男人有這麼大的威力,見效這麼快,可是這並不適用於本威克。他沒有勞勞碌碌的。當時天下太平了,他回到岸上,從此便一直同我們生活在一起,生活在我們家庭的小圈子裡。”

    “的確,”安妮說道,“的確如此。我沒有想到這一點。不過,現在該怎麼說呢,哈維爾上校?如果變化不是來自外在因素,那一定是來自內因。一定是性格,男人的性格幫了本威克中校的忙。”

    “不,不,不是男人的性格。對自己喜愛或是曾經喜愛過的人朝三暮四,甚至忘情,我不承認這是男人的、而不是女人的本性。我認為恰恰相反。我我們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是完全一致的。因為我們的身體更強壯,我們的感情也更強烈,能經得起驚濤駭浪的考驗。”

    “你們的感情可能更強烈,”安妮答道,“但是本著這身心一致的精神,我可以這樣說,我們的感情更加溫柔。男人比女人強壯,但是壽命不比女人長,這就恰好說明了我們對他們的感情的看法。要不然的話,你們就會受不了啦。你們要同艱難、困苦和危險作鬥爭。你們總是在艱苦奮鬥,遇到種種艱難險阻。你們離開了家庭、祖國和朋友。時光、健康和生命都不能說是你們自己的。假如再具備女人一樣的情感,”她聲音顫抖地說,“那就的確太苛刻了。”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的意見永遠不會一致,”哈維爾上校剛說了個話頭,只聽“啪’的一聲輕響,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到溫特沃思上校所在的地方,那裡迄今為止一直是靜悄悄的。其實,那隻不過是他的筆掉到了地上,可是安妮驚奇地發現,他離她比原來想象的要近。她有點懷疑,他之所以把筆掉到地上,只是因為他在注意他們倆,想聽清他們的話音,可安妮覺得,他根本聽不清。

    “你的信寫好了沒有?”哈維爾上校問道。

    “沒全寫好,還差幾行。再有五分鐘就完了。”

    “我這裡倒不急。只要你準備好了,我也就準備好了。我處在理想錨地,”他對安妮粲然一笑,“供給充足,百無一缺。根本不急於等信號。唔,埃利奧特小姐,”他壓低聲音說,“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想在這一點上,我們永遠不會意一致。大概沒有哪個男個和哪個女人會取得一致。不過請聽我說,所有的歷史記載都與你的觀點背道而馳——所有的故事、散文和韻文。假如我有本威克那樣的記憶力,我馬上就能引出五十個事例,證實我的論點。我想,我生平每打開一本書,總要說到女人的朝三暮四。所有的歌詞和諺語都談到女人的反覆無常。不過你也許會說,那都是男人寫的。”

    “也許我是要這麼說。是的,是的,請你不要再引用書裡的例子。男人比我們具有種種有利條件,可以講述他們的故事。他們受過比我們高得多的教育,筆桿子握在他們手裡。我不承認書本可以證明任何事情。”

    “可我們如何來證明任何事情呢?”

    “我們永遠證明不了。在這樣一個問題上,我們永遠證明不了任何東西。這種意見分歧是無法證明的。我們大概從一開頭就對自己同性別的人有點偏心。基於這種偏心,便用發生在我們周圍的一起起事件,來為自己同性別的人辯護。這些事件有許多(也許正是那些給我們的印象最深刻),一旦提出來,就勢必要吐露一些隱衷,或者在某些方面說些不該說的話。”

    “啊!”哈維爾上校大聲叫道,聲音很激動,“當一個人最後看一眼自己的老婆孩子,眼巴巴地望著把他們送走的小船,直到看不見為止,然後轉過身來,說了聲:‘天曉得我們還會不會再見面!’我真希望能使你理解,此時此刻他有多麼痛苦啊!同時,我真希望讓你知道,當他再次見到老婆孩子時,心裡有多麼激動啊!當他也許離別了一年之後,終於回來了,奉命駛入另一港口,他便盤算什麼時候能把老婆孩子接到身邊,假裝欺騙自己:‘他們要到某某日才能到達。’可他一直在希望他們能早到十二個小時,而最後看見他們還早到了好多個小時,猶如上帝給他們插上了翅膀似的,他心裡有多麼激動啊!我要是能向你說明這一切,說明一個人為了他生命中的那些寶貝疙瘩,能夠承受多大的磨難,做出多大的努力,而且以此為榮,那該有多好!你知道,我說的只是那些有心腸的人!”說著,激動地按了按自己的心。

    “哦!”安妮急忙嚷道,“我希望自己能充分理解你的情感,理解類似你們這種人的情感。我決不能低估我的同胞熱烈而忠貞的感情!假如我膽敢認為只有女人才懂得堅貞不渝的愛情,那麼我就活該受人鄙視。不,我相信你們在婚後生活中,能夠做出種種崇高而美好的事情。我相信你們能夠做出一切重大努力,能夠對家人百般剋制,只要你們心裡有個目標——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我是說,只要你們的戀人還活著,而且為你們活著。我認為我們女人的長處(這不是個令人羨慕的長處,你們不必為之垂涎),就在於她們對於自己的戀人,即便人不在世,或是失去希望,也能天長日久地愛下去!”

    一時之間,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只覺得心裡百感交集,氣都快透不出來了。

    “你真是個賢惠的女人,”哈維爾上校叫道,一面十分親熱地把手搭在她的胳臂上。“沒法同你爭論。況且我一想起本威克,就無話可說了。”

    這時,他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眾人那裡。克羅夫特夫人正在告辭。

    “弗雷德里克,我想我倆要分手啦,”她說。“我要回家,你和朋友還有事幹。今晚我們大家要在你們的晚會上再次相會,”她轉向安妮。“我們昨天接到你姐姐的請帖,我聽說弗雷德里克也到了請帖,不過我沒見到。弗雷德里克,你是不是像我們一樣,今晚有空去呢?”

    溫特沃思上校正在急急忙忙地疊信,不是顧不得,就是不願意認真回答。

    “是的,”他說,“的確如此。你先走吧,哈維爾和我隨後就來。這就是說,哈維爾,你要是準備好了,我再有半分鐘就完了。我知道你,我再過半分鐘就陪你走。”

    克羅夫特夫人告辭了。溫特沃思上校火速封好信,的的確確忙完了,甚至露出一副倉促不安的神氣,表明他一心急著要走。安妮有些莫名其妙。哈維爾上校十分親切地向她說了聲:“再見,願上帝保佑你!”可溫特沃思上校卻一聲不響,連看都不看一眼,就這樣走出了屋子!

    安妮剛剛走近他先前伏在上面寫信的那張桌子,忽聽有人回屋的腳步聲。房門打開了,回來的正是溫特沃思上校。他說請原諒,他忘了拿手套,當即穿過屋子,來到寫字檯跟前,背對著默斯格羅夫太太,從一把散亂的信紙底下抽出一封信,放在安妮面前,用深情、懇切的目光凝視了她一陣,然後匆匆拾起手套,又走出了屋子,搞得默斯格羅夫太太幾乎不知道他回來過,可動作之神速!

    霎時間,安妮心裡引起的變化簡直無法形容。明擺著,這就是他剛才匆匆忙忙在摺疊的那封信,收信人為“安·埃利奧特小姐”,字跡幾乎辨認不清。人們原以為他僅僅在給本威克中校寫信,不想他還在給她安妮寫信!安妮的整個命運全系在這封信的內容上了。什麼情況都有可能出現,而她什麼情況都可以頂得住,就是等不及要看個究竟。默斯格羅夫太太正坐在自己的桌前,忙著處理自己的一些瑣事,因此不會注意安妮在幹什麼,於是她一屁股坐進溫特沃思上校坐過的椅子,伏在他方才伏案寫信的地方,兩眼貪婪地讀起信來:

    我再也不能默默地傾聽了。我必須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向你表明:你的話刺痛了我的心靈。我是半懷著痛苦,半懷著希望。請你不要對我說:我表白得太晚了,那種珍貴的感情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八年半以前,我的心幾乎被你扯碎了,現在我懷著一顆更加忠於你的心,再次向你求婚。我不敢說男人比女人忘情快,絕情也快。我除了你以外沒有愛過任何人。我可能不夠公平,可能意志薄弱,滿腹怨恨,但是我從未見異思遷過。只是為了你,我才來到了巴思。我的一切考慮、一切打算,都是為了你一個人。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你難道不理解我的心意嗎?假如我能摸透你的心思(就像我認為你摸透了我的心思那樣),我連這十天也等不及的。我簡直寫不下去了。我時時刻刻都在聽到一些使我傾倒的話。你壓低了聲音,可是你那語氣別人不,我可辨得清。你真是太賢惠,太高尚了!你的確對我們做出了公正的評價。你相信男人當中也存在著真正的愛情與忠貞。請相信我最熾烈、最堅定不移的愛情。

    弗·溫

    我對自己的命運捉摸不定,只好走開。不過我要儘快回到這裡,或者跟著你們大家一起走。一句話,一個眼色,便能決定我今晚是到你父親府上,還是永遠不去。

    讀到這樣一封信,心情是不會馬上平靜下來的。假若單獨思忖半個鐘頭,倒可能使她平靜下來。可是僅僅過了十分鐘,她的思緒便被打斷了,再加上她的處境受到種種約束,心裡不可能得到平靜。相反,每時每刻都在增加她的激動不安。這是無法壓抑的幸福。她滿懷激動的頭一個階段還沒過去,查爾斯、瑪麗和亨麗埃塔全都走了進來。

    她不得不竭力剋制,想使自己恢復常態。可是過了一會,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別人的話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迫不得已,只好推說身體不好。這時,大家看得出來她氣色不好,不禁大吃一驚,深為關切。沒有她,他們說什麼也不肯出去。這可糟糕透了!這些人只要一走,讓她一個人呆在屋裡,她倒可能恢復平靜。可他們一個個立在她周圍,等候著,真叫她心煩意亂。她無可奈何,便說了聲要回家。

    “好的,親愛的,”默斯格羅夫太太叫道,“趕緊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好能參加晚會。要是薩拉在這兒就好了,可以給你看看病,可惜我不會看。查爾斯,拉鈴要臺轎子。安妮小姐不能走著回去。”

    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轎子。那比什麼都糟糕!她若是獨個兒靜悄悄地走在街上,她覺得幾乎肯定能遇到溫特沃思上校,可以同他說幾句話,她說什麼也不能失去這個機會。安妮誠懇地說她不要乘轎子,默斯格羅夫太太腦子裡只到一種病痛,便帶著幾分憂慮地自我安慰說:這次可不是摔跤引起的,安妮最近從沒摔倒過,頭上沒有受過傷,她百分之百地肯定她沒摔過跤,因而能高高興興地與她分手,相信晚上準能見她有所好轉。

    安妮唯恐有所疏忽,便吃力地說道:

    “太太,我擔心這事沒有完全理解清楚。請你告訴另外幾位先生,我們希望今晚見到你們所有的人。我擔心出現什麼誤會,希望你特別轉告哈維爾上校和溫特沃思上校,就說我們希望見到他們二位。”

    “哦!親愛的,我向你擔保,這大家都明白。哈維爾上校是一心一意要去的。”

    “你果真這樣認為?可我有些擔心。他們要是不去,那就太遺憾了。請你答應我,你再見到他們的時候,務必說一聲。你今天上午想必還會見到他們倆的。請答應我。”

    “既然你有這個要求,我一定照辦。查爾斯,你不管在哪裡見到哈維爾上校,記住把安妮小姐的話轉告他。不過,親愛的,你的確不需要擔心。我敢擔保,哈維爾上校肯定要光臨的。我敢說,溫特沃思上校也是如此。”

    安妮只好就此作罷。可她總是預見會有什麼閃失,給她那萬分幸福的心頭潑上一瓢冷水。然而,這個念頭不會持續多久。即使溫特沃思上校本人不來卡姆登巷,她完全可以託哈維爾上校捎個明確的口信。

    霎時間,又出現了一件令人煩惱的事情。查爾斯出於真正的關心和善良的天性,想要把她送回家,怎麼阻攔也阻攔不住。這簡直是無情!可她又不能一味不知好歹。查爾斯本要去一家獵槍店,可他為了陪安妮回家,寧可不去那裡。於是安妮同他一起出發了,表面上裝出一副十分感激的樣子。

    兩人來到聯盟街,只聽到後面有急促的腳步聲,這聲音有些耳熟,安妮聽了一陣以後,才見到是溫特沃思上校。他追上了他們倆,但彷彿又有些猶豫不決,不知道該陪著他們一起走,還是超到前面去。他一聲不響,只是看著安妮。安妮能夠控制自己,可以任他那樣看著,而且並不反感。頓時,安妮蒼白的面孔現在變得緋紅,溫特沃思的動作也由躊躇不決變得果斷起來。溫特沃思上校在她旁邊走著。過了一會,查爾斯突然興起了一個念頭,便說:

    “溫特沃思上校,你走哪條路?是去蓋伊街,還是去城裡更遠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溫特沃思上校詫異地答道。

    “你是不是要到貝爾蒙特街?是不是要走近卡姆登巷?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將毫不猶豫地要求你代我把安妮小姐送回家。她今天上午太疲乏了,走這麼遠的路沒有人伴送可不行。我得到市場巷那個傢伙的家裡。他有一支頂呱呱的槍馬上就要發貨,答應給我看看。他說他要等到最後再打包,以便讓我瞧瞧。我要是現在不往回走,就沒有機會了。從他描繪的來看,很像我的那支二號雙管槍,就是你有一天拿著在溫思羅普附近打獵的那一支。”

    這不可能遭到反對。在公眾看來,只能見到溫特沃思上校極有分寸、極有禮貌地欣然接受了。他收斂起笑容,心裡暗中卻欣喜若狂。過了半分鐘,查爾斯又回到了聯盟街街口,另外兩個人繼續一道往前走。不久,他們經商量,決定朝比較背靜的礫石路走去。在那裡,他們可以盡情地交談,使眼下成為名副其實的幸福時刻,當以後無比幸福地回憶他們自己的生活時,也好對這一時刻永誌不忘。於是,他們再次談起了他們當年的感情和諾言,這些感情和諾言一度曾使一切都顯得萬無一失,但是後來卻使他們分離疏遠了這麼多年。談著談著,他們又回到了過去,對他們的重新團聚也許比最初設想的還要喜不自勝,他們瞭解了彼此的品格、忠心和情意,雙方變得更加親切,更加忠貞,更加堅定,同時也更能表現出米,更有理由表現出來。最後,他們款步向緩坡上爬去,全然不注意周圍的人群,既看不見逍遙的政客、忙碌的女管家和調情的少女,也看不見保姆和兒童,一味沉醉在對往事的回顧和反省裡,特別是相互明最近發生了什麼情況,這些情況是令人痛楚的,而又具有無窮無盡的興趣。上星期的一切細小的異常現象全都談過了,一說起昨天和今天,簡直沒完沒了。

    安妮沒有看錯他。對埃利奧特先生的妒嫉成了他的絆腳石,引起了他的疑慮和痛苦。他在巴思第一次見到安妮時,這種妒嫉心便開始作祟,後來收斂了一個短時期,接著又回來作怪,破壞了那場音樂會。在最後二十四小時中,這種妒嫉心左右著他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或者左右他不說什麼,不做什麼。這種妒嫉逐漸讓位給更高的希望,安妮的神情、言談和舉動偶爾激起這種希望。當安妮同哈維爾上校說話時,他聽到了她的意見和語氣,妒嫉心最後終於被克服了,於是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抓起一張紙,傾吐了自己的衷腸。

    他信中寫的內容,句句是真情實話,一點也不打折扣。他堅持說,除了安妮以外,他沒有愛過任何人。安妮從來沒有被別人取代過。他甚至認為,他從沒有誰能比得上她。的確,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事實:他的忠誠是無意識的,或者說是無心的。他本來打算忘掉她,而且相信自己得到。他以為自己滿不在乎,其實他只不過是惱怒而已。他不能公平地看待她的那些優點,因為他吃過它們的苦頭。現在,她的性情在他的心目中被視為十全十美的,剛柔適度,可愛至極。不過他不得不承認:他只是在萊姆才開始公正地看待她,也只是在萊姆才開始瞭解他自己。

    在萊姆,他受到了不止一種教訓。埃利奧特先生在那一瞬間的傾慕之情至少激勵了他,而他在碼頭上和哈維爾上校家裡見到的情景,則使他認清了安妮的卓越不凡。

    先前,他出於嗔怒與傲慢,試圖去追求路易莎·默斯格羅夫,他說他始終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喜歡、也不可能喜歡路易莎。

    直到那天,直到後來得暇仔細思考,才認識到安妮那崇高的心靈是路易莎無法比擬的,這顆心無比牢固地攫住了他自己的心。從這裡,他認清了堅持原則與固執己見的區別,膽大妄為與冷靜果斷的區別。從這裡,他發現他失去的這位女子處處使他肅然起敬。他開始懊悔自己的傲慢、愚蠢和滿腹怨恨,由於有這些思想在作怪,等安妮來到他面前時,他又不肯努力去重新贏得她。

    自打那時起,他便感到了極度的愧疚。他剛從路易莎出事後頭幾天的驚恐和悔恨中解脫出來,剛剛覺得自己又恢復了活力,卻又開始認識到,自己雖有活力,但卻失去了自由。

    “我發現,”他說,“哈維爾認為我已經訂婚了!哈維爾和他妻子毫不懷疑我們之間的鐘情。我感到大為震驚。在某種程度上,我可以立即表示異議,可是轉念一想,別人可能也有同樣的看法——她的家人,也許還有她自己——這時我就不能自己作主了。如果路易莎有這個願望的話,我在道義上是屬於她的。我太不審慎了,在這個向題上一向沒有認真思考。我到,我同她們的過分親近竟會產生如此眾多的不良後果。我沒有權利試圖能否愛上兩姐妹中的一個,這樣做即使不會造成別的惡果,也會引起流言蜚語。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只得自食其果。”

    總而言之,他發覺得太晚了,他已經陷進去了。就在他確信他壓根兒不喜歡路易莎的時候,他卻必須認定自己同她拴在了一起,假如她對他的感情確如哈維爾夫婦想象的那樣。為此,他決定離開萊姆,到別處等候她痊癒。他很樂意採取任何正當的手段,來削弱人們對他現有的看法和揣測。因此他去找他哥哥,打算過一段時間再回到凱林奇,以便見機行事。

    “我和愛德華在一起呆了六個星期,”他說,“他很幸福。我不可能有別的歡樂了。我不配有任何歡樂。愛德華特地詢問了你的情況,甚至還問到你人變樣了沒有,他根本沒有想到: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不會變樣。”

    安妮嫣然一笑,沒有言語。他這話固然說得不對,但又非常悅耳,實在不好指責。一個女人活到二十八歲,還聽人說自己絲毫沒有失去早年的青春魅力,這倒是一種安慰。不過對於安妮來說,這番溢美之詞卻具有無法形容的更加重大的意義,因為同他先前的言詞比較起來,她覺得這是他恢復深情厚意的結果,而不是起因。

    他一直呆在希羅普郡,悔恨自己不該盲目驕傲,不該失算,後來驚喜地聽到路易莎和本威克訂婚的消息,他立刻從路易莎的約束下解脫出來。

    “這樣一來,”他,“我最可悲的狀況結束了,因為我至少可以有機會獲得幸福。我可以努力,可以想辦法。可是,如果一籌莫展地等了那麼長時間,而等來的只是一場不幸,這真叫人感到可怕。我聽到消息不到五分鐘,就這樣說:‘我星期三就去巴思。’結果我來了。我認為很值得跑一趟,的時候還帶著幾分希望,這難道不情有可原嗎?你沒有結婚,可能像我一樣,還保留著過去的情意,碰巧我又受到了鼓勵。我決不懷疑別人會愛你,追求你,不過我確知你至少拒絕過一個條件比我優越的人,我情不由己地常說;‘這是為了我吧?”

    他們在米爾薩姆街的頭一次見面有許多東西可以談論,不過那次音樂會可談的更多。那天晚上似乎充滿了奇妙的時刻。一會兒,安妮在八角廳裡走上前去同他說話;一會兒,埃利奧特先生進來把她拉走了;後來又有一兩次,忽而重新浮現出希望,忽而愈發感到失望。兩人勁頭十足地談個不停。

    “看見你呆在那些不喜歡我的人們當中,”他大聲說道,“看見你堂兄湊在你跟前,又是說又是笑,覺得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一想,這肯定是那些想左右你的每個人的心願!即使你自己心裡不願意,或是不感興趣,想想看他有多麼強大的後盾!我看上去傻乎乎的,難道這還不足以愚弄我?我在一旁看了怎能不痛苦?一看見你的朋友坐在你的身後,一回想起過去的事情,知道她有那麼大的影響,對她的勸導威力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難道這一切不都對我大為不利嗎?”

    “你應該有所區別,”安妮回答。“你現在不應該懷疑我。情況大不相同了,我的年齡也不同了。如果說我以前不該聽信別人的勸導,請記住他們那樣勸導我是為了謹慎起見,不想讓我擔當風險。我當初服從的時候,我認為那是服從義務,可在這個問題上不能求助於義務。假如我嫁給一個對我無情無意的人,那就可能招致種種風險,違背一切義務。”

    “也許我該這麼考慮,”他答道,“可惜我做不到。我最近才認識了你的人品,可我無法從中獲得裨益。我無法使這種認識發揮作用,這種認識早被以前的感情所淹沒,所葬送,多少年來,我吃盡了那些感情的苦頭。我一想起你,只知道你屈從了,拋棄了我,你誰的話都肯聽,就是不肯聽我的話。我看見你和在那痛苦的年頭左右你的那個人呆在一起,我沒有理由相信,她現在的權威不及以前高了。這還要加上習慣勢力的影響。”

    “我還以為,”安妮說,“我對你的態度可能消除了你不少、甚至全部的疑慮。”

    “不,不!你的態度只能使人覺得,你和另一個男人訂了婚,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抱著這樣的信念離開了你,可我打定主意還要再見見你。到了早上,我的精神又振作起來,我覺得我還應該呆在這裡。”

    最後,安妮又回到家裡,一家人誰也想象不到她會那麼快樂。早晨的詫異、憂慮以及其他種種痛苦的感覺,統統被這次談話驅散了,她樂不可支地回到屋裡,以至於不得不煞煞風景,霎時間擔心這會好景不長。在這大喜過望之際,要防止一切危險的最好辦法,還是懷著慶幸的心情,認真地思考一番。於是她來到自己的房間,在欣喜慶幸之餘,變得堅定無畏起來。

    夜幕降臨了,客廳裡燈火通明,賓主們聚集一堂。所謂的晚會,只不過打打牌而已。來賓中不是從未見過面的,就是見得過於頻繁的。真是一次平平常常的聚會,搞得親熱一些吧,嫌人太多,搞得豐富多彩一些吧,嫌人太少。可是,安妮從沒感到還有比這更短暫的夜晚。她心裡一高興,顯得滿面春風,十分可愛,結果比她想象或是期望的還要令眾人讚羨不已,而她對周圍的每個人,也充滿了喜悅或是包涵之情。埃利奧特先生也來了,安妮儘量避開他,不過尚能給以同情。沃利斯夫婦,她很樂意結識他們。達爾林普爾夫人和卡特雷特小姐——她們很快就能成為她的不再是可憎的遠親了。她不去理會克萊夫人,對她父親和姐姐的公開舉止也沒有什麼好臉紅的。她同默斯格羅夫一家人說起話來,自由自在,好不愉快。與哈維爾上校談得情懇意切,如同兄妹。她試圖和拉塞爾夫人說說話,但幾次都被一種微妙的心理所打斷。她對克羅夫特將軍和夫人更是熱誠非凡,興致勃勃,只是出於同樣的微妙心理,千方百計地加以掩飾。她同溫特沃思上校交談了好幾次,但總是希望再多談幾次,而且總是曉得他就在近前。

    就在一次短暫的接觸中,兩人裝著在欣賞豐富多彩的溫室植物,安妮說道:

    “我一直在考慮,想公平地明辨一下是非,我是說對我自己。我應該相信,我當初聽從朋友的勸告,儘管吃盡了苦頭,但還是正確的,完全正確的。將你會比現在更喜愛我的這位朋友。對於我來說,她是處於做母親的地位。不過,請你不要誤解我。我並非說,她的勸告沒有錯誤。這也許就屬於這樣一種情況:勸告是好是賴只能由事情本身來決定。就我而言,在任何類似情況下,我當然決不會提出這樣的勸告。不過我的意思是說,我聽從她的勸告是正確的,否則,我若是繼續保持婚約的話,將比放棄婚約遭受更大的痛苦,因為我會受到.良心的責備。只要人類允許良知存在的話,我現在沒有什麼好責備自己的。如果我沒說錯的話,強烈的責任感是女人的一份不壞的嫁妝。”

    溫特沃思上校先瞧瞧她,再看看拉塞爾夫人,然後又望著她,好像在沉思地答道:

    “我尚未原諒她,可是遲早會原諒她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寬容她。不過我也在考慮過去,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問題;我是否有一個比那位夫人更可惡的敵人?我自己。請告訴我:一八O八年我回到英國,帶著幾千鎊,又被分派到拉科尼亞號上,假如我那時候給你寫信,你會回信嗎?總之一句話,你會恢復婚約嗎?”

    “我會嗎?”這是她的全部回答,不過語氣卻十分明確。

    “天啊!”他嚷道,“你會的!這倒不是因為我沒有這個想法,或是沒有這個慾望,實際上只有這件事才是對我的其他成功的報償。可是我太傲慢了,不肯再次求婚。我不瞭解你。我閉上眼睛,不想了解你,不想公正地看待你。一想起這件事,我什麼人都該原諒,就是不能原諒自己。這本來可以使我們免受六年的分離和痛苦。一想起這件事,還會給我帶來新的痛楚。我一向總是自鳴得意地認為,我應該得到我所享受的一切幸福。我總是自恃勞苦功高,理所當然應該得到報答。我要像其他受到挫折的大人物一樣,”他吟吟地補充道,“一定要使自己的思想順從命運的安排,一定要認識到自己比應得的還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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